Chapter 9 小明的故事
「那這個又是什麼呢?」我又把另外一個瓶子舉到他面前。
拿到手機的當天,我和小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自己的紙質電話本,一起把條目往手機里輸入。我們都很興奮,畢竟是人生中第一次使用手機。我一口氣往手機里錄入了大概一百個號碼,連從來不聯繫的中學同學的家庭座機以及樓下飯館的送餐電話都輸入了,而小明的僅有二三十個。
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幾乎是小明生命里最幽暗的時光,幸運的是,4周過後他再次拿到了陰性的結果,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可體重已驟減了40斤,瘦得倒真像發病了似的。6周的時間節點到來后,我又陪同他去了幾家不同的醫院接連檢測了幾次,都是陰性,這事才算告一段落。
「在網上認識的朋友。他對那小夥子挺好,還給人家洗衣服,他在家連小明的衣服都不管洗。」
後來,懷著勃勃雄心的我,不斷地挑戰過身邊很多親戚和同學,仍然沒有人能擊敗我。那幾年,除了吃飯睡覺,我都在琢磨棋局和棋譜,似乎突然明確了人生的方向,彷彿還看到過神諭:這是上天賜予你的天賦,今後定可以在這個領域一展拳腳!直到有一天跟一位在北京市少年比賽里拿過名次的高中同學下了幾盤,才發現自己毫無招架之力,用「臭棋簍子」來形容自己都不算貼切,因為我根本還沒有入門。疲於防守之餘,不是被抽子兒就是被連續將軍,一言以蔽之,我是怎麼贏小明的,那個同學就是怎樣贏我的。只不過我的心理素質遠遠不如小明過硬,沒有堅持到第七十七盤,甚至剛輸到第三盤我就臉色蒼白指尖發顫地認慫了。從那天開始,我就對中國象棋失去了保持了近十年的興趣,回家后把棋子和棋譜一股腦丟進了垃圾桶,從此再也沒碰過。
望著跟我一樣還和父母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小明,我沉默了一會兒,說:「行,你先忙著吧,我還得在街上繼續溜達溜達,這現在就是我的工作。」
「您怎麼一個人去買大米?」
看著手裡的報紙,我笑著搖了搖頭說:「好久沒看報了,現在報紙可夠貴的。」
紀委巡視組委託的審計事務所人員來科長辦公室了解一些經費支出情況時,計算機水平很爛的王大找不到相關賬務文件,就把我喊來幫他在筆記本電腦裏面找。我在「桌面」和「我的文檔」之類的地方東翻西找也沒找到他要的東西,想起可以在電腦里搜索,便敲下了文件的名字,等著計算機自己檢索硬碟。王大的windows系統很久沒有重裝了,裏面還有很多垃圾軟體,速度慢得像老牛耕地一樣,每搜索一個文件夾都要等上半天。
「趕上市場里賣米的小販減價,就多約了些。平時也買過50斤的,沒想到這回多出10斤,可費了老勁了。多虧碰上你幫阿姨抬上來。」
「什麼膏?」我又問了一遍。
「你別管了,知道那麼多做什麼用!開學補考準備的怎麼樣了?」
小明看了看我的眼睛,而後把目光移走,輕描淡寫地說:「一個同學。」
「找同一個人嗎?」
戴紅箍兒的大爺大媽把我找了來。我聽到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我們都沒碰到她,大家可以互相作證她是自己倒地的」,「都離遠點兒,給病人留點兒氧氣」,「得趕緊掐人中」,「誰看看她口袋裡有沒有速效救心丸」之類的話。我只能掏出手機胡亂撥打了「120」和「110」,然後撓著頭看著昏迷者,手足無措地等著救護車和警察的到來。
他跟隨著我走回了房間,坐在電腦桌前打開電腦,運行了股票交易軟體給我介紹起炒股來。我對這些完全提不起興趣,聽著他的講解,心裏卻在挂念開學時的補考。
「我用。」
擰開瓶蓋兒邊喝飲料邊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問我能否訂份報紙。我沒有猶豫便決定支持支持這位當了接盤俠的老鄰居,心想即便每天買一份一元錢的報紙,一年不才365塊錢嘛,就比上網看新聞慢個半天而已,便對他說,你給我隨便訂一份吧。
「這報紙在咱們上中學那會兒就算貴的。」
「邁向成人禮的第一步,第一步的好壞直接影響人的一生,有很多時候我們的第一次都不成熟,有時會羞澀,但單相思不是愛,只不過是萌動的喜歡罷了。我的初戀也許不會是感人的,但絕對是永恆的,因為我覺得動什麼都別動感情,玩什麼都不能隨便,我想一旦我愛上了,肯定就會是他了,即使是打,只要不太嚴重就不會改變,即使是爭吵,只要是不跟我說分,我肯定都會服軟,畢竟那麼長時間的理解,因為誤會而分手,有的只是悔恨,因為感情而衝動,有的只是混亂,因為混亂而茫然,有的只能是自己吃下的苦果。」
最後一張賀卡上面寫著:「多人的宴會,不同的人,不同的顏色,不同的經歷,在這點交織,在這點距(聚)焦。我沒有看到我想看到的意義,我和它隔隔(格格)不入,是我的自我斷電處理還是它的屬於自己。在這樣的日子里,我一個人靜靜的(地)在角落中觀察,我是不是不屬於這?不過有時在想我什麼時候也能進入,不過我要是融入進去是不是就說明我這頭野豬都被改造了。」
從小明爸爸那支兒往上倒,是資本家出身,所以他們家在解放后的歷次運動中,和有個台灣老兵爺爺的我家一樣,都過得不太好受。小明爸爸搞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對象,最後娶了位遠郊鄉下姑娘,也就是小明媽媽。由於家庭出身和文化上的差異,小明爸爸一直不太看得上小明媽媽,在外提起自己的媳婦時總是一副嫌棄的口吻。在我碰到的寥寥幾次他們一起外出時,兩人總保持著幾米遠的距離,日常生活里,也是吃冰棍兒拉冰棍兒——沒話(化)。婚後,小明爸爸對任何家務勞動都是免疫的,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倒真有些擺起資本家少爺的譜兒了,儘管他小時候從未趕上過祖輩的那種優越生活。
「我說呢,扛上肩頭就覺得比飲水機用的桶裝水沉多了。您一次買這麼多米做什麼,現在不都是去超市裡買10斤、20斤裝的小包裝了嗎?」
「您怎麼沒有跟著一起去?」
「誰是毅?」我劈頭就問。
如果你以為這都是我的功勞,那可就錯了。自和毅在樓道里碰面之後不久,他的臉上就出現了不規則的塊狀斑點。若想了解具體的情形,可以去觀看美國電影《費城故事》,湯姆·漢克斯扮演的感染HIV的律師就是長的這種斑。
寒假剩餘的日子里,有意無意間我時常在住宅樓周圍和樓道里徘徊,某天我終於在家門口等到了我想碰到的人——離開小明家正在下樓的毅。我迎上去打招呼,他止住腳步盯著我打量著,似乎在回想我是誰。在他恍惚之間,我一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一手用除去筆帽的鋼筆頂在他兩腿之間。「你再敢踏進我們這座樓半步,我就插|進去,攪碎你的蛋!」這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一個趔趄坐在了樓梯中間,一句話也說不出,鋼筆水在他的褲襠上留下了一片深藍色的墨跡。
「是的,是個小夥子。」
問候我的同時,他還會訴說上學和工作的苦悶,整張賀年卡里裡外外都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字。那時候,他寫的夾雜著錯別字的、表述對象不明確的、不太順暢的話,我不太理解,也太不屑於去理解。但那些賀年卡我至今都保留著,並沒有扔掉,偶爾收拾寫字檯時,還會拿出來看看。
關於兩個小瓶子的問話不了了之後,又過了一陣子,某個周末我回家時,在樓道里碰到小明媽媽在往樓上搬一袋大米,那袋米在她瘦弱身形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氣勢壓人。我趕忙伸手接過來,那米確實頗有些分量,我費力地把米袋子悠起來,藉著慣性扛到肩上,一直送到小明的家。把米放到廚房后,氣喘吁吁的我就要告辭,小明媽媽邊用手巾撣著我衣服上的塵土邊給我倒了杯水,執意讓我坐下來,把氣喘勻了再回家。
「他每年都是一個人去的。」
「你騙我吧,包裝明顯不一樣!」
「你抹這玩意做什麼?」
「上職高后才認識的。」
街沒站兩天,就碰上了一位擠在菜市場的人群中搶搓堆兒菜,突發心臟病昏倒在地的老太太。她暈倒過去的瞬間,攤位周圍一起挑菜的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立刻散開了,這些準備在攤販收攤兒前搶購其他顧客挑剩下的便宜菜或硌窩兒雞蛋的中老年人,搖身一變成為圍觀昏厥老嫗的看客。本來肯伸出援手的熱心人就寥寥無幾,何況這些年又有了「彭宇案」的前車之鑒,昏倒的老太便只能在冰冷潮濕的菜市裡躺著了。
但是,隨著年齡逐漸增長,對於前面講述的小明家種種奇怪的蛛絲馬跡,我心裏的疑竇漸漸被解開,對於小明媽媽的憐憫之情在我心裏與日俱增。
「看你這氣喘的,好久不幹力氣活兒了吧,高材生?可別累壞了,你媽媽該怪罪阿姨了。」小明媽媽拖了把椅子坐在我對面關切地問。
聽到小明爸爸每年跑去千里之外只是為了下象棋,這事讓我實在有些難以理解,因為我對於他的棋藝還是有所了解的。上小學時,我有一陣痴迷於中國象棋,還買了好幾本棋譜,沒事就在家研讀,在學校里達到了獨孤求敗的地步。放暑假時,我在小明家和他也下過一次,從早上一直下到晚上,我全部取勝。一邊倒的對局之所以持續了這麼久,是因為我陶醉於勝利的快|感,而小明則是在努力找回失去的自尊。這種結局不斷重複的事情來到第七十七盤時,我們都有些膩歪了,那盤棋我讓了他一車一炮,他卻走出了「窩心馬」,仍然被我輕而易舉地將死了。隨後,我們邊喊著「不玩了,不玩了」,邊把棋盤和棋子胡嚕了。在那之前,我曾見識過小明拉著他爸陪他下棋,所幸爸爸和他棋逢對手,棋力甚至還要略遜一籌,不時地還要悔幾步棋才能維持酣戰的態勢。
「在重慶天上開著『伊—15』兩次被『零式』咬住尾巴都沒死成(抗戰時期,蘇聯援華的伊—15飛機機動性比日本零式戰鬥機遠遠落後,『拉圈』較量時常常被日機跑到身後,被咬住基本上九死一生),走在北京大街上救個活人還能丟了自己的小命?」爺爺連看也沒看我,就把老太太扶成了坐姿,並把自己的外套脫下墊在了她身下。
「他出去了,去外地了。」
高一那年收到的賀年卡上面寫了:「命運天天這樣無情的(地)玩弄著我,使體無完膚的我一次又一次的被撕開(傷口),心裏的思念我可以艱難不再啟齒,但現實的生活讓我如何的期待(這句話實在不知該怎麼順過來),如果這就是生活,我想說生活真是混蛋,如果我的命運就是這樣,那麼我想說我早已死m.hetubook•com.com了,現在的皮只是為了信仰而存在。我必須要頂住一切。」
不過,上高中的時候,每逢新年小明總會給我寄張賀年卡,在上面寫下三句一成不變的、以驚嘆號結尾的祝福:
「萬事如意!」
高二收到的卡片背面上寫著:「生命的起源來自於細胞的合成,原來我們都是如此的渺小,我們生下來的意義是對一種信念的寄託,因為這種信念我們生活下去,這是支撐我們活下去的動力,那我們的精神又寄托在哪裡?愛,因為愛所以我們有了感情,有了感情就要珍惜這種情感,珍視這種感覺,一旦錯過就是永遠,不要不知足,不要後悔因為我們都是那麼的渺小,更應看中我們生命的意義,我們活著不是隨隨便便混混邇邇(渾渾噩噩)的混跡,而是向你生命意義的走著不同軌跡的寄予。看懂自己明白自己,生命就會那麼的清晰,原來生命是那麼的難,可是我們只有微笑著接受我們才能痛苦著活著。原來我們都一樣。」
小明從小就是我的玩伴兒,也是我的第一個朋友,甚至可以說是我唯一一個朋友。(儘管牛南和我同歲,同班,還住隔壁,可我小時候從來不愛和他玩,因為他拍洋畫兒作弊,愛招欠,打完架還總向對方家長告狀。)我們一起游泳,一起玩電子遊戲機,一起從石景山遊樂園的檢票機下爬進去再翻牆潛入「匹特博(Paintball,現在改叫『真人CS』了)」場地去收集別人射出去的、沒有爆的彩彈,帶回家從樓上往路人頭上丟,有時也往學校的圍牆上扔。還有,我媽媽下崗后經營小賣部時,小明還經常來我家找我,一起吃我媽媽進貨后臨時存放在家裡的零食。其時恰逢一種叫曼妥思的、溶化后能咽下肚去的薄荷口香糖正流行,我們捧著糖罐子一邊不停地吃著曼妥思,一邊學著電視廣告曲唱著:「新的心情!曼妥思給你好心情!」一大罐曼妥思還沒來得及擺上櫃檯賣出一顆,就被我倆吃光了,我媽為這事兒還揍了我一頓呢!
女審計師驚愕地看著我和王大,呆若木雞地坐在椅子上,和我們一起聽著男女主角來到高潮的呼喊聲,惶恐的程度一點也不亞於王大和我。我一邊用袖口擦拭著額頭上細密的汗滴,一邊急中生智地長按住電源鍵,5秒鐘過後,屏幕終於「嘩」地滅掉了。
「是住咱們這片兒的嗎?」問完了這句話后,我有些後悔,小明既不是女人更不是自己的女人(當然我也沒有女人),我這樣刨根問底兒實在顯得婆婆媽媽。
接過報紙,我有些茫然,不光是因為自己平時並不關注足球,更主要的是我對於站街工作還不太適應,腦子裡盤旋著前前後後的這些事情,有些沒回過神兒。思索了半天,我才想起來是自己不久前在小明這裏訂了一年的《體壇周報》,今天是到貨的第一期。
「同一種東西。」他的臉色明顯難堪起來。
「潤滑?潤滑哪裡?」
聊了不短的時間后,許久沒有好好敘舊的我們,又彷彿找回了兒時親密無間的感覺,我從沙發上站起來,信步往他的房間走,就像很多年前那樣。小時候,我來找小明玩時,和他媽媽打過招呼,總是第一時間就往他的房間裏面鑽。關上門后,那裡就變成了私密的、有各種玩具的、有漫畫書的、有遊戲機的、屬於兩個男孩的快樂天地。
「潤滑用的。」他不悅地把小瓶子從我的手裡奪走。
儘管這個持狗主人自帶垃圾袋收拾狗糞,摩托車駕駛員永遠等紅燈、戴頭盔,汽車禮讓行人、從不按喇叭,地鐵扶梯前20米遠就開始自動排成疾行和站立兩隊的地區護照之人,回到大陸后時常向我抱怨在樓梯口被不牽繩的狗撞到,狗和人都嚇一跳,且經常踩到狗屎;站在窗口抽煙時,被高層丟下的雞蛋殼等垃圾打在窗台上,濺了一身污物;飯店充斥著喧嘩聲和二手煙;過斑馬線時被一輛輛水連珠般的右轉車攔住,10分鐘后還站在原地;被忽悠辦了2500塊錢的檯球卡,只和我打了一次,檯球廳就貼出裝修停業通知並捲款跑路,更可氣的是去派出所報案,民警說2000塊以上的案子最好去分局經偵支隊,去了分局后,告訴我們金額5000塊以下的案子由派出所受理……但他仍然我行我素地按照溫良恭儉讓之地的風格行事。我不免也有些著急,在他耳旁勸告,這麼做難免會遇到刷新自己想象力極限的事情。
「一塊五。晚報那會兒才五毛錢。」
接到他的簡訊,我立刻就離開家跑上樓敲開了他家的門。為我打開房門的小明神情顯得有些不太自然,估計是沒有想到我第一時間就出現了。隨著房門打開的角度逐漸增大,我看到客廳沙發上坐著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那人看到我穿著棉拖鞋走進來,便站起身和小明告別,隨即與我擦肩而過,離開了小明家。
「只是遠遠的見過一次。他來北京找過小明他爸一次。沒來家裡,他到了樓下,小明他爸就下樓走了。」
我在最後一個硬碟分區里發現了一個由一串數字命名的文件夾,便雙擊了進去,裏面是一些個頭不小的視頻文件,文件名仍然只是一些數字編號,有些好奇的我沒多想,就點開了一個,並隨手把進度條拖到中間,沒想到居然是日本A片!赤|裸的女主角出現在屏幕上時,我驚出一腦門兒冷汗。我趕緊點擊https://www•hetubook.com.com播放器窗口右上角的關閉鍵,可王大的破電腦居然在此刻失去響應了!也許是不堪同時搜索文件和播放毛片的重負吧。與此同時,女主角浪|叫的聲音也傳了出來,王大的臉色瞬間變綠了。他騰地站了起來,又慢慢坐了下去,旋即又站了起來,走到我身邊,低沉而嚴厲地問:「你怎麼搞的,這是怎麼回事?!」嚇得我使勁用滑鼠戳那個小紅叉,幾乎要把滑鼠左鍵按壞了,可仍然關不掉視頻播放窗口。我試圖停止文件檢索,以減輕系統負荷,但這根本實現不了,在這些操作的打擊下,電腦反而徹底死機了。在我按下「Ctrl」、「Alt」、「Del」三鍵試圖調出資源管理器殺掉播放器進程時,屏幕里的AV男優也沒眼力勁兒地開始「啊啊」大叫。
「身體健康!
「您見過那個年輕人嗎?」
新年過後沒多久,科長王大宣布抽調我去自家附近的街道協助綜合治理。所謂綜合治理,也就是站街,和戴著紅袖標的退休大爺大媽們一起維護公共場所的秩序。
大一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我因為貪玩兒掛了科,系裡面通知說要往家裡郵寄成績單,涉世未深的我居然真的相信了,併為此感到焦慮不安,還給小明打了電話講了這事。沒等我講完,他就通情達理地說,郵寄地址儘管填他家即可,收到後會第一時間告訴我。
「可不是,房價都翻了多少番了?!」小明有些激動地說。
「好像是浙江,去找朋友下棋,那人住在海邊。」
接下來的6周特別是前4周,小明猶如在煉獄里煎熬。說來也巧,這段時間里感冒發燒、口腔潰瘍、過敏皮疹先後光顧了他,他變得疑神疑鬼,身體上出現的任何異常都要往感染的癥狀上面套。他似乎完全絕望了,每分每秒都在回想那些無防護的性行為以及當時皮膚破損的情況。成宿的失眠叫他精神完全崩潰,他認定自己患了病。我只能為他寬心,告訴他即便確定感染,也要經過漫長的潛伏期,就是個慢性疾病,總比中晚期的癌症患者幸運得多,生存質量和時間都要優於他們,況且政府還會發放免費的控製藥品,NBA明星「魔術師」約翰遜1991年就查出感染了病毒,現在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嗎……他聽到這話,卻哇哇大哭起來,告訴我他感到萬分後悔,居然還動了自殺的念頭……
「他們是怎樣的關係呢,怎麼認識的?」我有些好奇地追問。
我只是簡單地輸入了姓名和電話,而小明居然在通訊錄裏面的姓名前加上字母A、B、C,把這些人按照親疏分了等級。他手機里名字開頭加了前綴A的除了他的父親、母親等親人還有我;B打頭的是一些同學朋友,我只認識其中極少數幾個;而包含牛南在內的C組想必只是為了保存而保存在手機里的而已。這種分組讓我心裏感到很舒服,畢竟對於他來說,我同樣或者更加是不可替代的、最好的朋友。然而,當我瞥見A組前面也就是整個通訊錄最開端的位置還有一個A1打頭的條目「A1毅」時,一種伴隨些許醋意的好奇在心底升騰而起。
王大暴怒地沖我喊:「你怎麼上班時間看這種黃色的東西?」說著扯下了筆記本電腦的電源線。可這無濟於事,雖然電腦系統宕機了,可電池還在好好地工作。
到了寒假行將結束要返校時,我依然沒有收到小明關於成績單寄到的消息。我便給他發去簡訊詢問,他回復說一直沒有收到任何成績單,只是在春節前接到了大學寄出的一封致全體同學的、關於放假期間安全教育的信,可以上樓找他取,那天正好是他的休息日。
「是嗎?那會兒多少錢一份?」我問。
「對。」
「脫毛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重複。
恍惚之間,我注意到了桌子上有兩個寫滿了英文單詞的小瓶子,抓起來端詳了半天也沒看出是什麼,這也難怪,我的「英語四級」是考了好幾次才通過的呢。便問小明:「這是什麼東西?」
「就冬天用,」他顯得有些無奈,「夏天穿短褲時就又長出來了。」
我突然有種對她說些什麼的衝動。對於這個善良而包容的妻子而言,如此一樁婚姻已經極為不公,而她的兒子卻又在重蹈父親的覆轍,這之於一個母親不啻于巨大的災禍。
「家是朝陽的。」小明簡短地回答。
「當時估計剛有商品房的概念吧,」我邊回憶邊說,「三千塊錢一平米全北京能隨便挑了。」
「做飯時發現米沒多少了,小明周末不休息,他歇周三、周四。」
前兩年,小明娶了樓區後面平房裡的胖妞為妻,胖妞性格有些奔放,年輕時和附近很多男子(包括牛南)都有些緋聞,結婚不久小明夫婦就得了個閨女。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吧,和正常人相比,小明目前也算過得再正常不過了。
「沒事兒,就是太久不運動了,心臟跳得有點厲害。」我拿起水杯一飲而盡,「您這袋子米得有多少斤啊?」
「現在石景山五環外90年代的二手房已經找不到單價五萬以下的了。」
「一天到晚都有事,可是沒有一個能一勞永易(逸),天天都這樣哪受的了,想想一生的時間都再做重複的事情,鬱悶死了。窮規矩害死人,沒聽說規矩能使人進步,沒聽說規矩能使人開心,規矩只是人設置的一道砍(坎),使(在)人與人之間設置的一道防線。我都已經很久沒有稱得上是進步了hetubook•com•com,退步了很多,都讓我有點覺得對不起別人了,累了。」
「真奇怪,你一個老爺們兒,脫哪門子毛兒啊?!」我笑起來,「你光著腿出去時,不怕被別人像怪物一樣看嗎?『快看,這個男人的腿光溜溜的,像個娘們兒。』」
我本來以為會是《北京晚報》或《北京青年報》這類可以翻翻的都市日報,結果實誠的小明給我訂了份三元一期,每周三期的《體壇周報》,並承諾讓從不看球賽的我能在早上上班前看到當天凌晨歐冠比賽的報道。
我回想起兒時和小明用我爸爸隨手擺在窗台上的安全套套在水龍頭上灌滿了水,一直撐到晶瑩剔透、顫顫巍巍、似透非破的狀態,製作成新疆哈密瓜那般大小的水球,小心地系好水球的嘴兒並抱到窗前,從我家窗口丟到坐在一樓牆山下乘涼的人群里。那些渾身濕透的傢伙來家裡告狀,爸爸當著他們的面扇了我兩個嘴巴子,關上門后和媽媽一起不讓我吃飯。我感到自尊心大受傷害,嚎哭不止。小明媽媽從小明那裡知道了這事(也有可能是循著哭聲),給我送來吃的,父母看在大人求情的面子上才讓我吃了晚飯。當時小明媽媽就是用這樣的屜布兜來了包子,我一邊吸溜著鼻涕抽泣,一邊嚼著肉包子的情景總是歷歷在目。
「要這樣說的話,報社也算有良心了,十幾年的工夫價格才翻一番。」
「腿上,還有別的地方。」
「奇怪了,我怎麼壓根兒沒聽過這個人?」我追問。
「去旅遊嗎?」
我坐在沙發上和小明胡聊了些有的沒的,主要是些大學里的見聞,他聽得津津有味,顯露出羡慕的神情。此外,我也聽他講了做銀行櫃員的一些經歷,比如我發給他的簡訊不能及時回是因為上班不能用手機啦,中午只有15分鐘時間和同事替換著吃飯啦,久坐讓他落下了脊椎疼的毛病啦……總之都是些瑣碎的事。
恰巧在此時門鈴響了,我打開房門,小明媽媽站在門口,說自己昨晚糗了豆餡兒,放了蜂蜜和紅糖,剛剛蒸得了豆包,叫我趁熱吃。她喜歡製作麵食,尤其是發麵類的食物,據說11歲起就踩著板凳在灶上蒸一家人吃的饅頭了。我從她手中接過那兜冒著熱氣的豆包,是由一塊泛黃的屜布包裹著的。那屜布我很熟悉,她總是將自己蒸熟的充分蓬鬆而氣孔細密的包子、發糕之類的東西裹在這屜布里送給我家。
蹲在老太太身旁的我聽著圍觀者對爺爺的說三道四,彷彿爺爺在他們眼裡就是個怪物,我感覺自己的冷汗都要下來了。所幸在菜市場里等了有二十分鐘左右,終於有一個肥胖的警察挺著肚子來到現場,他簡單詢問了那些圍觀的人,就讓救護車把老太太抬走了,爺爺並未因此惹上麻煩。
毅的身體出現異常后,小明也驚恐萬分,他們斷絕了往來。但畢竟是要人命的疾病,小明為此惶惶不可終日。在我的陪伴下,他才戰戰兢兢地來到地壇醫院驗血檢測,等待結果的那三天他焦慮得水米未進。然而,等來的陰性結果並未讓他懸著的心放下,因為他又聽說這病有4至6周的窗口期,若恰好在驗血前的4至6周內感染的話,血液中是檢測不到病毒的。
媽媽從小管我很嚴,所以我沒怎麼真正開心地瘋玩過,現在回想起來,學生時代裏面屈指可數的快樂日子都是15歲以前在小明的陪伴下度過的。後來我站上了人生巔峰,去了西城讀高中,小明則上了職高,高三就開始在銀行窗口實習(白乾一年),我們都住校,在一起的時間就少之又少了,偶爾見面也只是簡單聊上幾句,極少再不請自來地去對方家裡玩,兩人之間彷彿隔了層什麼東西,慢慢的不似以前那麼親近了。
「差不多。」
看到爺爺走遠后,我也鬆了口氣,跟隨著散去的圍觀者和買完菜的人群往市場外面走。
望著此時站在我面前的小明媽媽,彼時矮一頭的我已長成了高出她一個腦袋的大小夥子,而她原本瘦小的身體在生活重擔的壓迫下明顯有些佝僂了,臉上刀刻般的皺紋使她比實際的年齡看起來還要蒼老上七八歲。
「新年快樂!
「60斤,從市場用自行車馱回來的。」
「叔叔呢?」我從椅子上欠起身,像裡屋張望。小明的爸爸是個很冷漠的人,每次碰面時,他只是在我叫完「叔叔」之後,似有似無地回應一聲「噯」,聲音和態度都冷淡到讓那回應極難察覺,可能有時候他根本就沒有回應吧。兒時來小明家玩,最討厭他爸爸在家,因為這個中年男人坐在屋子的一角,就像塊冬天里的冰,讓人不願接近。總之,我很不喜歡他就是了。
「飛蛾飛向火炎(焰)是為了追求它的溫暖,飛蛾一生的短暫,但它為了自己的追求無怨無悔,生命的脆弱,威脅的嚴重,我們是否能夠做到像它那樣精神,幻化的飛蛾飛出生命的執著,即使是最後的破滅也決不後退,決不放棄。一生的短暫,不是為了像狗熊掰棒子,有新忘久(舊),是為了守護,為了自己的那一份守護。」
前不久,菜市場邊上的報刊亭轉讓,在這裏賣了20年報紙雜誌的攤主不做了,小明便接了手。他還笑著對我說,自己終於成了老闆,不用再給別人打工了。可不幸的是,小明老闆頭一個月里的銷售額連報刊亭的租金都不能沖抵。想想也是,在紙質媒體被移動自媒體打得滿地找牙的今天,連《京華時報》都停刊了,也難怪小明的前任攤https://www.hetubook.com.com主會金盆洗手了呢。
對於這種境遇,賢惠的小明媽媽默默地接受了。自記事起,她就總是忙忙碌碌的,一面上班一面照顧一家人的起居,我從未聽到她嘴裏吐出或者看到她臉上寫著過任何怨言。我想,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特定的運行模式,有的外表光鮮,有的雞飛狗跳,有的污穢凄楚,可只要沒有分崩離析,還在繼續運轉,就有它存在的意義,存在即合理嘛。
「啟蟄,今天的《體壇周報》,」路過菜市場附近的報刊亭時,小明沖我喊,「早上的歐冠,巴黎卒瓦(cei4聲)了巴薩四個!」
他沒有回答。
「A1毅」就是從那時候起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
事後,王大對於我處亂不驚的應急處置非但不領情,還以支持街道工作、鍛煉年輕職工為由,讓我掛職鍛煉一年去協助綜合治理。
大學四年級寒假的某一天,我窩在家中或多或少地帶著些獵奇的心態看了當時流行的電影《斷背山》。看到兩位男主角每年在固定的時間里相約離家去「釣魚」的情節,以及妻子幽怨的眼神時,我不由自主地往小明家聯想,越聯想心情就越複雜,如同胸口壓了五十噸重的巨石。
我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追問道:「你要脫哪裡的毛?」
坐在一旁等候的王大和女審計師沒話找話地聊了一頓飯的工夫,文件搜索卻還沒有結果,他們都不耐煩地看著我。為了避免枯坐在王大椅子上的自己呈現出一副無所事事的狀態,百無聊賴的我用滑鼠隨便點擊著電腦里的一個個文件夾,裝著同時手動搜索的樣子。
此時爺爺碰巧遛彎路過這裏,他分開圍觀的人群,走到老太太身旁,想要扶起昏迷者。周圍的人紛紛勸阻爺爺不要多管閑事觸碰老太太,免得被訛。
但從她淡然而和藹的眼神中,我可以確信傳統而不諳世事的她對於小明父子的秘密真的一絲一毫也不知曉。我強行制止住了自己張開的嘴巴,但胸中翻滾著的波濤卻促使淚水涌了出來。她看到后,問我為什麼流淚。我牽拉著頭皮以控制自己的眼淚,並指著趴在一旁的皮皮告訴她,這狗最近掉毛掉得到處都是,弄得我眼睛過敏了。
「回見!下次出報是在禮拜五,後天想著來我這兒來取報紙。你要是忘了的話也沒事,晚上我給你送家去。」
「脫毛膏。」
小明媽媽是個善良賢惠而沉默寡言的女人,由於小明和我從小一起玩大的關係,她待我很好。每次我去小明家玩時,不論玩到幾點,她從不像我媽媽以耽誤學習為借口轟小明回家那樣趕我走;到了用餐時間,她總會做些平日小明吃不上的好東西來款待我。逢年過節時,還會端著自家燉的牛肉、排骨之類的葷菜或者蒸的包子、發糕等麵食送到我們家。
我驚奇地問:「誰用啊?」
小明從小與我和牛南住在同一棟樓里,也是首鋼職工子弟。他比我大半歲,沒有上大學,已經結婚生子,和父母一家五口擠在一起。
他上完初中后念了一所財會職高,畢業後進入國有銀行做了一名勞務派遣的櫃員。在28歲時,工作將滿十年的他本來可以簽訂無固定期限合同了,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錯了一筆賬,數額是十幾萬塊,經過一番扯皮,最後認定要由他來賠償銀行損失,他賠不起,便被辭退了。從這點上來說,他比被派去站街的我可要倒霉多了。此後的幾年,他總是不斷地在附近打短工和失業中間搖擺。我每次遇到他時,如果他不是在閑逛的話,身份幾乎都會發生變化:在超市買東西時,我見過他在貨架一旁理貨;黃昏時分從地鐵站口出來時,曾碰到他支著摺疊小桌在貼手機膜;我跟著牛南去首鋼籃球中心看CBA比賽時,他正巧在做維持入場秩序的安全員;光著屁溜兒的我甚至還在游泳館的男更衣室里見到過穿著膠靴的他在擦地……
「下象棋嗎?」
「科長,這是存在你電腦上的東西,我也不知道是黃色的啊!知道是毛片的話我也不會當著巡視組打開啊!這不是幫你找文件呢么?」被噴了一臉吐沫星子的我趕忙澄清。
可我是因為什麼被調來站街的呢,還得從巡視組進駐我們單位說起。
那些年,除去賀年卡,小明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就是他手機通訊錄裏面的排序以及由此引發我注意的一系列事情了。那是高考後的暑假,小明的媽媽知道我考上了大學,執意送給我一部新手機。當時她買了兩部一模一樣的諾基亞低端黑白機,我和小明一人一部。那時候小明與我兩個人的爸爸都下崗了,如此經濟狀況下,多買一部這樣的手機也會給家庭帶來不菲的開銷。
還是說回小明爸爸「下棋」的事情吧,以他的水平和身邊的人對弈,是絲毫不可能找到快樂的。我認為一件不快樂的事,是不可能令人上癮到每年跑去離家千里之外做的。
上了大學后,由於爺爺從台灣回來了,家裡面住得擁擠,我基本不回家住了,偶爾在換季時節的周末才回家更替衣物,而做了銀行櫃員的小明從來都不在周末休息,我們見面的機會也更加稀少了。
那天路過報亭時,坐在裏面的小明招呼我過去,半開玩笑地讓我照顧照顧他的生意。我環顧了報亭內外擺放著的報刊雜誌,沒有一本感興趣,就向身著褪色拉齊奧球衣的他買了一瓶三塊錢的冰紅茶。那件印著西格諾里名字的天藍色球衣頗有歷史了,還在上初中時我就見他穿過。
「每年都去,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