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尾聲
「我就是啊!」我努力壓制著打嗝和憤怒。
螢
在意識尚未消散之際,我掏出手機,點亮了屏幕。手機桌面圖片是一張橫版黑白照片,上面有四個小夥子,背景是一架螺旋槳戰鬥機。這是從爺爺的遺物老照片上翻拍的,原版照片解析度並不高,加上歲月在人樣貌上留下了無情改變,我無從辨認哪一位是年輕時的爺爺。
「熬到熬不動為止。」
這時,手機收到了一條來自同一號碼的簡訊:
我和著曲子跳舞,我的舞姿有些像媽媽跳的《最炫民族風》,也有些像電視里看到的冰舞單人滑,還有些像踩著魔鬼步伐的華爾茲……管它像什麼呢!我用力甩著頭,蹦跳著,晃著腰肢,扭著屁股,顫著膝蓋,高舉著雙手,響亮地擊掌,在地面上磨蹭著腳底……我搖擺著,我旋轉著……我跳得無比流暢。
長安街延長線的西端籠罩在灰濛濛的霧霾之下,我在馬路邊的人行便道上繼續向東走,遙想兒時逢年過節這條路上的熱鬧情景。在物質尚不豐富的90年代,下班后首鋼工人拎著工廠發放的帶魚、豬肉、食用油或者購買自內部食堂的香腸、花捲、小豆冰棍喜氣洋洋地走在歸家路上,實屬北京的一道別緻風景。那時,不少居住在中心城區的職工沐浴著路人艷羡的目光,從我腳下的這條路一直走到古城地鐵站,再向東搭乘地鐵回家。「看呀,首鋼又聚餐啦!」地鐵里的乘客看到身著首鋼工作服的人酒氣衝天地嘔吐時,還會在一旁熱議。當然,這些同樣已經成為歷史。
「你想到過這輩子還會再見到奶奶嗎?」
「有時清晨的陽光還不算晃眼,天邊有朵雲,在隨風變幻形狀,就像我在台灣千百次望天時看見的,我又覺得她還在那裡。」
列車開到五棵松站和萬壽路站之間時,突然剎車停了下來。停車的頭幾分鐘內,乘客們都保持著自己在地鐵里常見的狀態,有的低頭玩手機,和*圖*書有的閉眼睡覺,除去戴著厚厚防霾口罩的人看不清臉,大都安之若素,面無表情,都安詳地裝在盛放自己的無形套子里。也許前方站台上的列車沒有完成載客,亦或上車的人太多關不上車門,導致後續列車無法進站,只是在站間臨時停車罷了。畢竟極短的發車間隔下,兩趟地鐵之間的實際距離非常近,進站前趴在隧道里等一等是常有的事。
腦子裡關於爺爺的思緒漫無方向地飄蕩著,直到有個陌生的外地電話打了進來。如果不是因為手指恰巧放在手機屏幕上,下意識地接通了,通常這種電話我是根不不理會的。
「可熬到哪一站算是到頭兒呢?」
不一會兒,這個電話再次打了進來。我渾身無力地靠著背後的直立式扶手,用手背抹去臉上滴滴答答的汗水,生氣地再一次掛斷了電話。與此同時,列車的喇叭里還在播送:「乘客您好,列車出現電力故障,目前是臨時停車,敬請諒解……」
我的耳鼓中滿是絕望而急促的喘息聲,可能來自身旁的陌生人,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發出的,因為大腦已經不太清晰了。我感到自己身處在嘆息之牆下面,隨時有可能暈厥,簡直快要完蛋了。
「請問是啟蟄嗎?」
「喂?」
擁擠的地鐵上靜悄悄的,靜得只剩下喘息聲。可我的耳邊卻響起了肖斯塔科維奇的《d小調大提琴奏鳴曲》。所有人都在注視著我,包括揮汗如雨、憋悶不堪和快要暈倒的人,號哭的孩子和低頭看手機的人也都停了下來,抬起頭來看我。他們都是我的觀眾。
「嗝兒,」從四十九天以前,我就一直在不間斷地打嗝,「哪位?」
在早高峰癱瘓掉的地鐵上,在擁擠不堪的車廂里,在喘不上氣的乘客們的注視下,我撕掉了自己身上的無形套子,兀自起舞。
「四十多年裡,我都在懷念她在我身邊那短短的幾年。她躺在我身旁,有時候睡https://m.hetubook•com•com著的她會把胳膊搭在我的胸口上。我不敢動,甚至有些憋悶,但我就那樣躺著,覺得很安心、很完整。
「喂,啟蟄么?」
「不敢絕望。只能一點點熬。」
被候車的上班族大軍裹挾著進入列車,我在位於車廂正中間的立式扶手前站定,這樣至少可以避免來自身後的擁擠。一號線的早高峰一年比一年兇猛,儘管發車間隔屢次縮短,創世界紀錄地達到了2分鐘一趟,但運力還是難以承載連年激增的乘客。始發站蘋果園一站過後座席就被全部佔據了,在第二站古城尚可找到體面的站立位置,到了第三站八角遊樂園,上車的人就只有緊貼車門的份了。為了解決從第四站開始再也無法擠上車的難題,每隔三趟地鐵,就發一班甩站直抵玉泉路的列車。可是前三個早年間修建的雙向分隔式車站,月台只有兩三米寬,一趟甩站車過後,積攢下來的乘客就把沒有屏蔽門的站台擁擠得毫無立錐之地,前排的候車人時刻都有掉下鐵軌之虞。可以說,這些車站在早高峰中已經到了滿負荷、毫無迴旋餘地的境況。誰讓這片土地只剩下居住,這唯一一個屬性了呢?
「回到大陸見到你奶奶后沒多久,她便走了,但我也不再遺憾了。漸漸的,我發現我開始忘記有關她的一些小事了,就好似你奶奶又死了一次。於是,我總是儘力回想她的一些細節:拜天地時她穿的衣服、她濃黑厚密的頭髮、她的眼睛、她的牙齒……這些似乎都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模糊。
我無法形容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時自己受到的震撼,因為我不能用現在的「正太」、「小鮮肉」之類的流行詞來形容他們,這些腐蝕漢語的詞彙簡直是對他們的冒犯和玷污。比起如今大眾審美所寵愛的那些陰柔、做作、膚淺、搔首弄姿、無病呻|吟的廢物,他們可有魅力多了。我想,無論在民族國家飽經和_圖_書憂患的年代,還是物慾滔天的當今,哪怕再頹唐冷漠的人看到他們后,也會由衷地感動,熱淚盈眶併為他們叫好。
費了好大的勁兒,我才把手臂緊貼著別人的胳膊舉起,並將聽筒貼在耳朵上,喘著粗氣吃力而不耐煩地說:「喂。」
然而,大概過了十五分鐘,車輛還是停在鋼軌上寸步不移,列車員開始播送「乘客您好,列車出現電力故障,目前是臨時停車,敬請諒解。」的通知。時值盛夏,供電發生問題,空調也不再工作,車廂內的溫度不斷攀升,人群隨之開始躁動,有的人打電話詢問其他車次的情況,有的用手掌當作扇子儘力給自己降溫。
對於我來說,相比高溫,缺氧才是更嚴重的問題。被擠在車廂正中間,就像被囚禁在鐵皮罐頭中的我,衣服已經完全被汗水浸濕,愈發喘不上氣來,胸口上好似停了一輛壓路機,竭力深呼吸仍然無法保證氧氣的正常攝取。僅有的風扇都在車門處,我扭轉頭向著風扇的方向竭力吸著氣,胸腔里發出「呼呼」的急促而駭人的聲音。周遭的男人在不斷憤怒地爆粗口,個別體弱的女人已經瀕臨暈倒。憋悶的感覺一陣陣地叫我心生狂躁,彷彿有一柄錐子在心臟里不停攪動。「電力故障,臨時停車,敬請諒解……」的通知一遍遍地響起,更加劇了我煩悶和窒息的感覺。我十分想歇斯底里地怒吼,並把那個播送通知的人揪出來毆打一頓,發生故障倒是趕快處理啊!但在瀕於放任自己的一刻,我還是竭盡全力地保持住了鎮定,當然完全平靜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力圖避免崩潰情緒的出現,我知道平緩的心情下消耗的氧氣和體力更少。
「你的耳朵聽不見啊?」在這種時刻,接到如此莫名其妙的電話,強自控制情緒的我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的怒火,衝著電話嚷,「聾了還打他媽的什麼電話?!嗝兒。」隨即便掛斷了。
我想起自己曾問爺爺:「隻身和_圖_書在台灣度過的四十多年裡,有沒有絕望過?」
啟蟄,這是我新的手機號碼。剛才你那裡信號不好,我聽不清你講話。我想告訴你,不久前我在這邊找到了樂團的工作,又開始拉琴了,而且還有機會成為首席!
我一直走到了外牆鐫刻著「建成於1965年」的古城地鐵站,信步走下路南的站口。這在當時是中國第一條地鐵線路,然而半個世紀已經過去,北京市的地鐵網路大有趕超東京、紐約之勢,其他城區每一個居民社區幾乎都有幾種不同的乘坐地鐵的方案可供選擇,然而中國地鐵的發源地至今還只是守望著這條孤零零的一號線。
清晨,我離開家,沿著北辛安路,經過連綿幾公里的首鋼主廠區,來到了它和石景山路交匯的地方,曾經熱火朝天的巨型企業早已完全停止生產,從日據「石景山鋼鐵廠」時代就聳立在這裏並在建國后的全盛時期重新修建的廠東門前兩年已經被拆除掉,那浸染歷史滄桑的牌樓式建築,曾經是首鋼和石景山的象徵,現而今其原址上只剩下光禿禿而冰冷堅硬的瀝青馬路。
不間斷的打嗝,準確地講,是每隔9秒就打一次,一直持續了七七四十九天。我嘗試過大量喝熱水、深呼吸、用拇指指甲掐中指指尖,但都無濟於事。白天上班時,我緊閉著嘴巴,還是能被同事聽到「嗝兒、嗝兒」的聲音。至於睡著以後還打不打嗝,我就不知道了。總之這些天來,打嗝一直伴隨著清醒狀態的我。
我從破敗的水磨石台階一直下到狹窄擁擠的站台上,等候從蘋果園站開來的列車,在街邊站了一年之後,我已返回自己的辦公室上班。一輛列車開著車門停泊在對向軌道上,如今嚴重缺乏支柱產業的石景山區境內的幾個地鐵站里,再難見到當年逆高峰通勤的浪潮了。鋼鐵巨獸永久沉睡后,清晨由東向西,傍晚從西往東的車廂和站台都是空空蕩蕩的。
這張照片右下角的拍攝日m.hetubook.com.com期是1940年9月5日。爺爺曾告訴過我,他所在的飛行連隊除了他自己腿被敵人航炮彈片貫穿而身負重傷,迫降得以倖存外,在9月13日重慶上空迎擊日機的作戰中全部陣亡。
我苦笑著,汗水流到眼睛和嘴巴里,我感到窒息而絕望。
「我是,嗝兒,你是誰啊?!」我提高嗓門。
我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麼,怎麼可能?」
前一段時間,我又不爭氣地想螢了,給她打去了幾次電話,但電話一直是關機並轉到語音信箱的狀態。我買來了威士忌和一箱屈臣氏蘇打汽水,兌在一塊兒喝。雖然和那天螢點的酒並不是一個品牌,但威士忌依然難喝,依舊是屈臣氏衣物消毒劑的味道。我強忍著灌下酒,不知羞恥地想一個人重溫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一晚。不愛喝酒的我,把威士忌裏面兌了太多的蘇打汽水,而那蘇打水氣又太足,從喝下第一口起,我就開始打嗝。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情況仍然得不到任何好轉,絕望開始在人群中蔓延。女人的哭叫聲和男人狂怒地用拳頭捶擊車窗玻璃的聲音不絕於耳,還有人拚命擠向司機所在的車頭去請求打開車門來透氣……車內一片混亂,若不是擁擠到了摩肩接踵的程度,大部分人都動彈不得,踩踏事件簡直是一定會發生的。
「啟蟄?」
他簡潔地回答:「沒有。」
照片上的年輕人有的身著制服戴軍帽,有的則穿飛行服頭戴風鏡飛行帽,不帶帽子的可以看出留著分頭或板刷頭,他們或直立或倚靠著飛機。但無論姿勢和穿著,相同的是這些稚氣未脫的20多歲的小夥子全部身材健碩頎長,目光如炬,瀟洒鎮定,無比自信。沒有一個人的眼中能讓人讀出迷茫和恐懼,彷彿佇立在攝影機後面的、即他們面朝的方向只有理想和陽光。他們在沖鏡頭微笑,是昂揚而樂觀的笑容,儘管在下一次升空后能否活著返航都未可知,但還是讓人感覺他們是要去參加一場婚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