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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氏春秋·如諱傳

作者:安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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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會試

第一章 會試

此話一出,台下俱是嘩然,哪有如此無禮書生,上來便說題中有誤的?更別說虞璽兩國自古以來相持不下,弓滿弦張,十年前虞國出兵,敗而返,但並不意味著從此便無圖謀璽國之心。在大多璽國人心中,虞國遠在北境寒冷之地,虞國人都是茹毛飲血的野人,好飲酒,醉極則殺人,更勿論他們至今以世家為尊,王法落後,不知禮儀道法為何。這樣虎視眈眈的鄰國一直是刺在所有璽國人心頭上的一根刺,當然對當權者來說,這根刺並沒什麼不好,因著這根刺的存在,甚至消解了不少璽國內部的癰瘡。
「璽太祖據中原之利,障海外以山河之固,君臣共謀以窺天下,兵起而席捲四海,囊括八荒。於是璽始立於海內。
這樣蓋棺定論之事,何來的隱情?
於是我現下便面臨著這樣的窘境,玉堂哥哥和吳律兩人立在我屏風之外,等著我為他二人出出這道決勝之題。
「吳律……」這次開口的倒不是遲老,這個聲音我倒是也知道,這是蔡宮科蔡相,若論名氣,蔡宮相的學問照比遲老是遠遠不及的,不知在這樣的場合中,遲老還未開口,為何蔡宮相卻先開口了,「謝寂意圖謀逆,證據確鑿,史事明確,你難道有什麼異議嗎?」
「你來此,安太史可知?」
「虞璽兩國自古相鄰,糾葛而不斷,乃是天時與人力共所為之。天時而言,海內四境,山河溝壑,唯虞璽兩片領土,廣袤無遮,是以遂成兩國,兩國之間或有荒漠為阻,山巒為屏,或有桂花十里,曲徑通幽,是以可守可攻可合可敵,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之間,遂成平衡。此乃天意。至於人力,虞璽之間所存小國不可勝數,依此兩國而生,或有搖擺權衡,亦得平衡,大人試想,若如今天下歸一,海內一統,伊國可存否?千盛可存否?二者則兩極,兩極則有餘,有餘則衡,衡則穩,是以兩國共存,是定數。
雖然如今這書院會試已經發展成了廟會,但對士子們而言,在書院會試上取得好成績,絕不僅僅是能出風頭這麼簡單。因著本朝科考批卷時卷子並不糊名,故而考官不免受到考生名氣的影響,若是在科考之前考生就已有才名在外了,高中的幾率自然變高。可以想見,四大書院最初舉辦這會試,便是衝著這個目的去的。
我的名字是安如諱,是這一代安家唯一的孩子。
無論如何,我總算是如願以償地起了管彤,就算這次以史官身份見證盛事是我在娘面前磨了又磨,求了又求,娘才開口幫我向爹討來的機會,但有一之後便再有二三,日後我也能承繼安家衣缽,成為真正秉筆直書的史官。
與相鄰的虞國不同,璽國幾乎沒有世襲多代的爵位,所謂「官可榮一人之身,不可保千秋門楣」。我璽國的選拔和淘汰制度何其嚴苛,鮮少封功蔭爵之事。所以在璽國只聞名臣良將,不聞世家貴族。
不知為何,我竟從這清清淡淡的一字中聽出了淺淺的笑意,緊接著,毫不猶豫地,「我選第三題。」
安家三子逝世之後,成祖親筆手書「秉筆直書」賜予安家,並定下規矩,此後璽朝,不殺史官。
「十世以來,世變情易,太平年間,世家再無以武立身之地,輕則仗功勛頭銜坐而享富貴,重則恃權在朝中功高而蓋主。上則有脅天子以號天下之賊,下則堵民上侍君之路,於是道阻於中,君臣異心,百姓離德,國而搖搖將墜。
「回大人的話,這位姑娘是安家之女,身在史屏后,並非胡鬧。」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日頭也上來了,貴賓位開始拉拉雜雜上人了。第三排剛坐下了個帶著位年輕姑娘的娘子。大娘子青黛衣裙,姑娘月白之衫,皆是低調卻入眼舒適之色,兩人身上沒什麼環佩,細簪兩枚,綰了長發便作罷。看著不像是多麼富貴的人家,只是端端地在那坐著品茶,便出了知書達理的味道。
特別是想到尹玉堂似並無家人,獨來獨往,出入安府多年也未曾提到自己的什麼家人,這樣看來向他提出要求入贅也並非什麼難事。
這名考官我是認得的,姓遲,朝中人皆尊稱一聲遲老。遲老在朝已愈四十年,是兩朝元老,為人嚴厲公正,頗得尊重。
爺爺接著說:「你今晚在這裏跪著,不許起,不許食,不許寢。記住了,我安家寧願斷子絕孫,也不可屈膝為人。」
成祖後退了兩步,連忙從桌上抄起了茶盞,那茶入口時已經冷了,混著苦澀一起傾入喉頭心間。他征戰沙場,平定四方,清君側,即位登基,這是第一次,他發覺這世上真的有他撼動不了的東西。
惹事的仍是那不安分的吳律,他素扇輕搖,「學生愚見,既無法以詩文策論分出勝負,不如加入史才為量。」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那天發生了什麼。我原本的名字是安裳濃,從那天起改名為安如諱。我不再日日在院子里和下人們撲蝶遊戲,看著娘親做女紅,午睡時手裡還攥著新選的花樣。爺爺請了西席上門,我開始讀書識字。爺爺親自從他的書房裡揀書給我,沒有《千字文》《女論語》,也沒有詩詞歌賦,只有那一卷卷厚重的落滿灰塵的史書,還有那本在十歲以前我已經倒背如流的《安氏家訓》。
巧的是,玉堂哥哥同吳律正是抽到了兩端去,這兩人若是相逢,便要在最終一輪了。
此三題,第一題重史,因著雖如今璽國實行科考選拔制,但在璽國建國之初亦曾有過短暫的世家制度,而相鄰的虞國更是至今朝政由世家把持,兩相縱橫對比之下,加以觀點即可,可以說是三題之中最為簡單的一題了,但也因此呆板,回答易落入窠臼,難有創新。
成祖瞪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安家三子,當時他才及冠之年,入太史館不過兩年,可那句話,幾乎壓得成祖喘不過氣來。
照理說如此盛寵之下必招引嫉惡或諂媚,可便是安家最鼎盛之時,也守得一分清凈。
許是我笑得太遮掩不住,爹也懶得再訓,扔下這麼一句便走了。終於撤了約束,我抱著那道詔令歡呼而躍,突然想到爹還未走遠,才收了聲。喜氣洋洋地坐到案前,將詔令妥帖地收在木匣子里,抄起就在手邊的《安氏家訓》,便謄了起來。
我眉頭一皺,這問題兇猛得甚或沒什麼來由,倒是有遲老有意為難尹玉堂的嫌疑了。可遲老一向公正愛才,尹玉堂所論或與主流議論有所出入,但也算得上自圓其說自成一派,何以遲老要引入虞璽兩國矛盾之說來為難他?
「若虞國將要出兵攻打璽國,試擬出其出兵線路方式時間,並以此給出回擊之策。」他緩緩地重複了一遍題目,我聽到台下或有悉悉率率的煩躁之聲,或是覺得此人狂妄淺薄,現在便是在拖延時間。
看著考官入場了,我連忙把目光收了回來,不再看娘和表姐,專心在我的筆墨之上。
我安家的筆墨,到底沒有絕在我這一代上。
「看著年紀也還小,別是哪家大小姐來玩的罷。」
我恐怕穿幫,不可開口言語,只得將題目寫在紙上遞了出去。我本還苦惱著該出出怎樣的題目給這二人,靈機之間忽然想到之前他們的論述和_圖_書,即刻落筆——
「璽虞之異,非自肇始,乃是人為,若非長熹之案,安知今日之璽非虞之處境?人凡言及科舉之勝世家,便舉虞璽之戰以為例,然則戰是天時地利人和,焉知便非天時地利之不濟,而草草歸咎於人和,非為敷衍而糊塗,便是奉承以阿諛。
安年氏搖了搖頭,「不怪你寡聞,蔡宮相不是什麼……」
但在他的論述中,幾乎將這兩條被奉為金科玉律的定論推翻。依他之見,虞璽之戰中璽國之勝有偶然因素在其中,並不能作為科舉優於世家的佐證。甚至他並不認為科舉便更優,只是于盛世之中,當民眾、世家與帝王的聯繫不再如開國之初時那般緊密,科舉是更利於籠絡人心的帝王之術。因而世家制度適用於開國之朝,而科舉制度則利於盛世時期。
三題一出,眾位考生陷入了沉思,有的站在原地皺眉思量,也有的討了紙筆寫寫畫畫,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仍是無人上前作答。也未必是無人想好,只是沒人想做第一個出頭之人,都唯恐自己答案有疏漏偏頗,若是搶了先,反而是給後來者鋪路。台上氣氛如此壓抑,台下的人卻愈發地不耐煩起來,交談聲也越來越大。
遲老走到我身邊,拿起了我剛剛對這場會試的全部記錄,掃了幾眼,我揪著衣角,既不敢抬頭也不敢發話。
我聽著台下嘰嘰喳喳議論紛紛,只覺得臉上燒了起來,到底掙扎著站起來了,想著趕緊溜走,可剛一要動,踝上又是一陣鑽心之痛。
我突然淚如雨下。我胡亂地用手擦著臉,一抬頭爹正看著我,目光複雜。
「好!」「這論得好!不愧是守篤書院的!」「學問好,人長得也俊,不知可有了妻室沒有?」
不過台上台下都吵成一團,倒是熱鬧得緊。
我心中一動,一面想著遲老到底是惜才之人,縱是玉堂哥哥所答與慣常認為相距甚遠,遲老仍是將他點了頭名;一面覺得吳律的第十名實在來的蹊蹺,這不尷不尬的位置,對他似既是肯定又是警告。
台下的安年氏皺了皺眉毛,蔡相這話問的,倒不像是僅僅在評論吳律的作答,倒像是要吳律表明什麼態度一般。一旁的侄女兒忍不住拉了拉安年氏的衣袖,低聲問:「姑媽,這人是誰啊?」
「可沒聽說什麼時候封了女史官啊。」
「如此,那不才便拋磚引玉了。」
只是沒想到,這麼多代,真的出現了安家將要絕門的一天了。
「是以世家之弊非弊於世家,科舉之長非長於科舉。世家否,科舉否,以至於萬年千代之後或有新章,皆乃帝王之術,術在籠人。時移則術易,是以十代以上則世家勝於科舉,十代以後則科舉優於世家,是也。」
「如此,單論本朝,則你可認為璽勝於虞?」
「當是時,璽國初立,太祖以眾臣為刃,釋手而守王鼎,與者分食其中,則幾傢俱得歡欣,其中尤舉為謝,民間以為一時而二王,爾與謝共享此天下。
「安家幼|女如諱,自幼熟通史書,其才異乎常人,又念及安家時代為史官,此代僅得此女一人,故破例封安家如諱為女史官,專述後宮之事。」
「虞自世家而起,延及至今,虞氏王脈之外,仍有聞、應、白、欒、許、成六家掌權于內而聞名而外。
這塊牌匾是本朝第四位帝王璽成祖御賜的。當時太宗崩,太子爾彌以垂髫之齡即位臨朝,朝政實則被太后外戚一手把控。太宗弟弟,時肅王爾渠起兵而反,入京城,殺太后,奪皇位,登基臨朝。其在位期間,定政策,安民心,萬民稱頌,謚號成祖。
只是一個露面,台下已是一番竊竊私語,躁動不安。原來台下觀眾不乏家中二老來看兒子的,甚或有岳父母來瞧女婿的,這些天之驕子人間英才列在一起,不免將自己要看之人同同儕相互比較一番。
「胡鬧!小子狂妄,你是考官我是考官?」
「在場哪個考生便不是臨場應對,其中倒是有哪個與人笑柄了?」
「你是誰家小姐?怎麼胡鬧到這史屏后了?」
遲老點點頭,沒再多問,只是將我那份稿子疊了疊收進了袖中。我心中委屈,不僅壞了事,連辛苦所記之文恐怕也再不得見天日了。
我心中一動,他方才說了第三題兇險,可兇險之題他偏要迎難而答,我更加好奇起來,他究竟能答出幾分。
我心中算盤打得好,而台上尹玉堂已開始答題了。
每年複試都是最為緊張的部分,因著複試結束后場上只會餘下十人,方才初試不過是牛刀小試,將這場子熱起來,而複試才是真正的廝殺之戰,如真正科考之時,十中乃至於百中取一,令人生畏繼而更加勤勉。
「此三題者,一者刻板,二者媚時,三者兇險,所答者無非應其質而附和之,是以或固纏,或無謂而激辯,或所答非問。」
若說其中有所例外,一來皇位承襲,自古一家,當今天子是爾氏第十位帝王,名諱為砌。二來,便是我安家。
「學生冒犯,方才拾了大人之筆,只是同儕議論精彩,一時之間沉迷其中,竟忘記歸還,還請大人見諒。」
安年氏越看尹玉堂越是滿意,下定決心回了家便同丈夫安鑒商量此事。
「若有來日,或未可知。」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遲老只問了他這一個問題,便讓他下去了。接著過了大約兩盞茶的時間,遲老和其他考官們評定了分數。最終尹玉堂居於榜首,共取前十名,而吳律正正好好,剛好卡在了第十名之上。
身後站著湊熱鬧的人未必聽出名堂,安年氏大家閨秀出身,又嫁入安家這種書香門第,台上眾士子所論所言之事,她自是聽得明明白白的。這二輪過後,尹玉堂點了第一名,她心中暗暗讚許,一面確是覺得尹玉堂年紀輕輕,思慮至此,實在難得;另一面也是為著遲老不拘一格認人贊能。不管尹玉堂最後能否奪魁,顯然他的議論已得到遲老的認可,日後進了仕途也自是當一帆風順。
不僅我是如此,想來在場的所有人心中都有此疑問,大家都靜靜地等著吳律開口將其中隱情道明。只是除了這脫口而出的一句之外,良久他都未再繼續說下去。
「你給我將《安氏家訓》謄上三遍!謄完了再去史台報到!」
考官已將那三道題目掛了出去,我看不大清楚,便將身子探出去,努力看清內容。沒承想剛一探身子,一個不小心,竟將擱在一旁的兼毫碰落至地上,我慌忙地俯身去撿,哪知它堪堪地從我手邊滑了出去,越滾越遠,直滾出了屏風之外。我也顧不得什麼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整個人趴在地上,從屏風底部的那一道縫隙中看到,這支不聽話的兼毫被一隻靴子擋住了,靴子的主人彎下腰來將它撿了起來,似乎還有些疑惑地向屏風的方向傾身,我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縮回到位置上坐好。
爹臉色一厲,語氣一變,我連忙收了喜色,低下頭來聽著訓斥,可他的話已是左耳進右耳出了,我想著自己得了古往今來第一個女史官的名號,仍是控制不住抿嘴笑了起來。
有投機的考生見遲老對尹玉堂這謀新之說不置可否,便心中以為遲老並www.hetubook.com•com不滿意這種說法,想著要投其所好,於是接下來答題的七八個竟都繼續選了同樣的題目,而論述內容無不圍繞科舉之籠絡人才及虞璽之戰而言,他們將一件事千般打扮百般花哨的表達倒是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只是反應平平,不僅他們每人說完之後遲老並無甚反應只是請他們下去便喚了下一位,就連台下面聽不大出名堂來的觀眾們連著聽了幾個回答同一題的論證都不耐煩起來。
雖然不能逐字追記,但我也可以之後等他拜訪時再討來全文,或者直接讓他手寫一份給我,沒準未來某日這便成了當科狀元的早年手跡。
「學生白隙書院,吳律。」
那夜靈堂里只有我們兩人,我跪在那裡,腦中渾渾噩噩的,一會想著爺爺給我改名的那天,一會想著昨日讀的史書,一會眼前浮現起那塊匾額上沉重的鐵划銀鉤。直到回過神來,天色已微明。一陣晨風從堂外吹進來,我打了一個寒噤,清醒過來,突然在那一瞬間意識到,我失去爺爺了。失去了那個唯一會把我抱在膝頭給我講家族史的人,失去了從他的書房裡翻出一本本史書拿給我看的人,失去了改變了我的名字,改變了我命運的那個人。
但我安家祖訓,秉筆直書,字字誅心。
我與爹並不親近,他一向寡言,面對我的時候還要再寡上幾寡。在我依稀的模糊成片段的記憶里,我小的時候他也並非如此。我和他之間也有過總角繞膝,父女相戲的溫馨片段,可從我改名那天開始,一切都不同了。
因為我安家手中無點滴權力,門下不蓄半兵一馬。我安家一族,自十世以上,便是秉筆的史官。
我心中疑惑,謝寂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在史書上。謝寂案,是璽朝開國以來第一大案,其牽扯人數之廣,時間之長,至今讓人心驚膽戰。當時是太宗年間,朝堂與當下全然不同,倒是與當下的虞國有幾分相似。與太祖共打天下有「共江山」之約的幾位老將光耀門楣,封官納爵,幾十年過去,至於太宗晚年,世家勢力尤盛。若是就這麼發展下去,恐怕今日的璽國便是另一個虞國。
第三題難度最大,對作答考生的綜合素質要求也最高,單單我一眼看過去,便能想到若答此題,天文、地理、水質、兵法皆要通曉,同時又要考慮兩國兵制之差,細究其優劣之所在。若是想答得再圓滿幾分,恐怕連兩國如今知名將領的作戰風格、所轄部隊等也要一併了解清楚。
我十三歲那年,爺爺終究還是去世了。同所有的先祖一樣,死後追封,聖上下旨撫恤家人,風光大葬,入祖墳。是夜我與爹爹在靈堂守靈,改名以後爹待我迥異,不再同之前一樣驕縱寵溺,而是帶著某種彼此試探的威嚴,像成年的野獸對待小獸一般,授之以生存之道,懼之以取而代之。我與他不再向父女,而像父子。
成祖剛即位,修史書。當時安家人丁興旺,直系兄弟四人,皆為史官。大哥寫「聖上弒質帝,即位為天子」。成祖大怒,賜其白綾。
這一番論述既出,我幾乎脫口而贊。此人聰慧十分,將題中涉及如地質天文等難答之處,一併避開,又少言璽國之內調兵遣將之法,專從論虞國之意下手,雖有投機取巧所答非問之嫌,但不得不說他的論證已是首尾圓和,挑剔不出錯處了。
「言此無益,作答罷。」
「正是學生愚見。」
這史屏后之人如此震撼,以至於會試第二日,金城中倒是傳遍了有個年輕姑娘竟為堂堂御史台捉刀的消息。
自我六歲改名以後,每日晨起洗漱,便同爹爹和爺爺一起在前堂對著那塊御賜的牌匾磕頭,一年四時,從未中斷。爺爺說他從五歲起,已經這樣磕頭磕了幾十年了。
我目瞪口呆地聽著與我一屏風之隔的這人的話,半點聲音都不敢漏出,生怕他聽出了屏風後面坐的不是什麼大人,而是一個偷梁換柱的小女子。好在他似乎也不在乎我的回答,說完這一番話,將我的兼毫放在屏風之下的縫隙之中便轉身向著遲老去了,我連忙彎腰把筆撿起來坐回到我的位子上去。
只草草地開了個頭,我便將筆重新放下,等著會試正式開始。
我自是大喜,若不是爹還在這,我恐怕已經一蹦三尺高了。原來那日遲老收了我的文墨不是去銷毀的,沒想到闖禍竟還闖來了福。
「此外究虞國之所處,虞璽一戰,元氣大傷,當政者引以為戒,縱起出兵之念,亦心有惴惴。太平年間,民莫有不厭戰者。則若有立於朝堂之上而言及征伐璽國者,君則心懷惴惴,民則怨自口出,上不安而下怨,是為拙政。拙政則不可為。
這日金城中熱鬧非凡,天還不亮,小販們便都早早地起了,一面催促著自家婆娘收拾茶水,一面在檢查著筐里的蒸餅、蒸糕、見風消、過門香這些小食,務必趕在天不亮就出門,往城中芷園而去。走著走著,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也都是同一個方向,除了小販們之外,餘下的不少是結伴而行的中年夫婦,或是拉拉雜雜一大家子的親眷。他們著麻戴褐,大多是住在城郊的貧寒人家,但衣服都整整齊齊,一塵不染,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一派喜氣洋洋,如同新年。餘下的還有零星幾個頭戴巾幘的年輕書生,目含期待,也急匆匆地往芷園方向去了。
我明知如此,心中也不免興奮激動,只因這是我第一次作為史官撰寫史錄,甚至今日我寫的這些記錄,刪刪改改去其十之八九之後,或許能夠一字半字留在本朝史書之上,也算是人隨墨而遺千古了。
這一大批從城外遠道而來的人進了芷園,饒是那些年輕體壯的,都不免氣喘吁吁。芷園之中早就早就立好了一個大擂台,擂台之下是觀眾席,那些親眷們挑著後半部分靠前的位置站了,中間或是夾雜著幾個面嫩的書生,身處在眉飛色舞的大爺大娘之間,顯出一絲局促不安。至於前半部分配以桌椅的座席,那都是富貴人家買的貴賓位,或是留給一些有權勢之人的,這會都還空著。有些小販們已在人群中叫賣開來,還有些機靈的,也不理會後面站著的觀眾,只先在前面的貴賓位中佔好了,就等著來幾個大主顧。
如此想來,尹玉堂越發成為女婿的最佳人選。
「這史官竟是個姑娘?」
這會台中仍被眾人圍著卻已有些心不在焉的尹玉堂忽聽到屏風之後傳來了一聲驚叫,他想也沒想,一個箭步便沖了過去,旁人輕呼,原來此人非但文采飛揚才華不俗,連身手也如此敏捷,他身子一輕,點著幾人的肩膀便衝到了屏風前。可饒是尹玉堂身手再快,也到底趕不及原本就身已在屏風之前的吳律,他落在吳律身邊時兩人俱是對著一面已倒下的屏風,和屏風後面摔倒在地的年輕姑娘。
安年氏後面那半句話被吳律的作答蓋住了,聽不清楚。這會吳律已衝著遲老作了個揖,「恕學生無知,此題只能棄了。」
非但如此,尹玉堂這一動作是將全場人的目光都引向了此處,於是——
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君要臣苟活,臣卻寧願死得其所。和*圖*書
這一番議論石破天驚,自然是震到了台上的其餘士子及考官,而台下的觀眾雖然未必都懂得,卻也被尹玉堂那步步緊逼氣定神閑的議論之勢晃了神,沒一會他們倒是先反應過來了,鼓掌叫好聲瞬間響成一片。
我最後也終於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麼,之後來接靈的人鬧哄哄地進來了。下葬的時候我站在爹的旁邊,聽見爹喃喃地,不知是對我念叨還是對自己,抑或是對已逝者。
「及至太宗年間,長熹案發,謝寂所為,不忠不孝,愧對君王,更論社稷。其案愈查,其涉愈廣。世家勾結,暗通款曲,皆為一丘之貉。太宗震怒,誓必徹查至底,一夕之間,世家凋零,樹倒而猢猻盡散去。
出了會神,台上的鳴鑼聲將我驚醒了過來,原來會試已經正式開始了。
還來不及細打量,考官已上場入席,這一屆的書院會試,正式開始。
「自是希望學生所在之國盛。」
「你亦言術隨時移,至於未來甚或有新術而生。你說今日之虞璽,莫不是認為將來之虞璽或有河西河東之患?」
那塊牌匾上的四個字,便是「秉筆直書」。
我心中一驚,來不及細想,慌忙起身便要離開這是非之地,哪知這一起起得太急了些,沒留神絆在了椅腿上,整個人直直地便往地上撲倒而去了。
「今上健封十七年,初夏,于芷園而群英匯,四院咸集,白隙、聞道、拙誠、守篤聚會於此,共舉盛事。」
自古史官雖無用於當朝,言卻流傳於後世千代。於是處境艱險。無用於當朝,則無權無勢,每每成為朝堂鬥爭的工具,結黨營私的犧牲;而留言于千代,卻又使帝王對其掌控無比嚴苛。從來史官寫史,字斟句酌,斤斤計較,所謂君舉必書,實際卻遠非如此,為了討好君主,往往不得不寫違心之言,假人之美,藉為私惠,甚至顛倒黑白,指鹿為馬。
「后璽國迭代而昌,至於本朝,雖有戰亂之禍,然今上獎勵新軍,犒賞能者賢士,一夕之間,天下英才盡為其所用。於是盛世可期,群臣盡歸於陛下。
半旬后二哥手捧史書于大殿之上百官之前上呈于陛下,成祖翻開,其中「聖上弒質帝,即位為天子」一字未動。成祖當即命人將其拖出午門問斬,他被問斬時身著孝服,血染為紅衣。
走向遲老的這位遲遲不動的士子步子卻滯了一下,方才俯身之時,他嗅到墨香中混合著一絲女兒的馨香,他想著那扇屏風與那隻滾到自己腳邊的兼毫,眉眼一彎,越發覺得出事情的有趣來。
我知道安家曾經也有過子孫滿堂,垂髫繞膝的繁盛光景。自我有記憶以來,我爺爺就常常把我抱在膝頭,指著中堂里那塊御賜的牌匾,講述安家如何在亂世中獨善其身,在盛世里清白自守,這偌大的家業,先祖們怎樣掙來,又該如何守下去。
璽健封十七年,初夏。
不待我多想,下一輪比試便開始了。首先這十人抽籤捉為五對,每對由考官出三題,三題而兩勝,每輪淘汰,最後決出勝者。
「是以若璽不征伐虞,虞必不得反而攻璽。天時地利人和,必使兩國陰陽而牽,互相且長。」
這大娘子便是安府安鑒之妻年氏,一旁的姑娘是她娘家的侄女兒。兩人來得甚早,吃著小食便低低交談著,沒說上兩句那年輕姑娘便紅了臉,目光止不住地往擂台上飄,安年氏也不戳破,微微一笑輕啜著茶,瞥了一眼擂台之上的屏風。
書院會試確是民間盛事,但于這偌大的璽國而言也不過是一件民間之事,寫進史冊之中不過是每隔三年出現在別冊里的寥寥幾行。于史官而來,不過是滄海一粟。
「我看是以史官之名藏在屏風后選婿吧。」
安年氏這會也不看那屏風了,只望著拙誠書院中列在第三位的一名士子,見他目定如常,眼含微光,安年氏面上沒什麼表示,心中暗暗點頭。平常她一向不喜熱鬧,今日前來也是為了幫自己的侄女把關未來的侄女婿,如今比試尚未開始,但顯然這第一面的好印象是留下了。
看過了未來的侄女婿,安年氏也將目光轉向台上剩下的士子們。安家這一代只得一女,正是二八年紀,雖說還小著,安年氏也不免開始念叨著招婿的事情。一眼望去,到底是滿台的飽學之士,風度氣量皆不是凡類,而其中尤為出眾的,共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守篤書院的尹玉堂,此人曾從安家老爺子安子長讀書,頗受安子長賞識,其文採氣度人品皆是一流之選,又與安家來往多年,若能得此人為婿,安年氏自是萬分樂意的。
我聽到那人聲如玉潤,舉重若輕。
這幾個問題的來回便更是讓我摸不著頭腦了,只是尹玉堂這句話落,遲老沉默停頓片刻,方才繼續開口。
而這些士子來到金城之後往往會進入書院中,和同屆生一同接受明儒的指導並準備考試,在金城林林總總的書院中,以白隙、聞道、拙誠、守篤四家最為知名,其中白隙風雅,聞道紮實,拙誠志遠,守篤勤勉,各成風格。而這書院會試,便是這四家書院聯合舉辦的盛事,與科考一樣,三年一次,于科考之前舉辦,比試內容重詩文清談,兼以策論史才,以打擂形式進行比試。因著這種對抗性,本來艱澀難懂的學問也成了可為百姓賞玩之物,每年都吸引著大批民眾前來觀看,漸成金城三年一度的大事。
成祖再開口時,覺得喉間有撕裂般的乾澀。「朕若再殺你,你又能如何?」
進入最後一輪,台上的比試頓時焦灼了起來。吳律和尹玉堂兩人各不相讓,多是平手,便是偶有勝負,也馬上追平,這樣下去竟答了十余道題而不分勝負,在場評委題目都出過了兩輪。我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戲,不想禍水瞬時便引到了我的身上。
就是不知道遲老將會如何判了,若依嚴格試題來判,則此人必是以跑題論處,則所答內容皆作無效;若是單以論述之程度而言,則此人才華水平俱是高手。我正想著,遲老已經開口了。
初試一輪是擂台上所有士子一併參加,以考察經論典籍中的基礎知識為要,考官給出問題,所有人同時作答,有答錯或是遲答的當即淘汰。這賽制聽著萬分殘酷,可能站到這擂台上之人莫不是自幼飽讀詩書,只差將那些經典嚼碎了吞進肚子里了。故十道題下來,只有拙誠的一個聽著年齡尚小的學生因緊張,答題時遲疑了一下,便落了后,當場淘汰了下去,其餘人都仍氣定神閑地站在擂台上,等待著之後的考驗。
尹玉堂這磚是拋出去了,可惜並未引出想引的玉來。
一月後三弟呈上史書,成祖閱于御書房中,讀至「聖上弒質帝,即位為天子」一句,拍案大怒,又默然良久。傳其入宮,勸其改書為「質帝年幼早逝」。三弟手腳俯地,紋絲不動。說:「安家祖訓,秉筆直書。臣怕九泉之下,無顏面對先祖和兩位兄長。」
「在下守篤書院尹玉堂,略陳拙見,以供一論。」
「學生或是狂妄,不過所道所言俱是發自肺腑,還請遲大人見諒。」
「自是如此,虞國為世家尾大不掉累及已久,虞璽一戰,沉痾盡發,如今眾所周知,周邊m.hetubook.com.com小國大多臣服於璽,少數無附屬之名,也行供奉之實,今日之虞,自是不如今日之璽。」
吵了數個來回,這會有士子冷靜下來,覺出觀點也好論證也好,第二題可發揮之處在這爭吵之中已被發揮得差不多了,再繼續下去不過是拾人牙慧,定入不了遲老的法眼,於是有謹慎的仍舊縮回去答無趣無功又無過的第一題,倒是有幾個膽子大的選了第三題。可聽了沒幾句我便幾乎笑出聲來,別說遲老了,便是我這粗粗略略將本朝地方志與兵制通讀過的人都聽得出其中有多少漏洞謬誤。
這頭名點了這麼久,突然便定了?場上眾人一時之間都沒有反應過來,過了有一會了,才有其餘幾個守篤書院的學生回過神來上前恭喜尹玉堂,接著帶動著其他人也都反應過來,紛紛上前,將尹玉堂幾乎包圍了起來。而旁邊吳律倒是趁著沒人在意,往屏風處走去。
直到第十個,總算有人選了第二題作答,這才又使得觀眾們重提了興趣。不僅如此,因著這幾年伊國作為璽國的附屬國連年上供不斷,伊國出身的婉妃又正當寵,兩國邦交友好,伊國以美女名士而聞名,大門大戶以娶伊國之妻為流行,台下竟不少都同伊國沾親帶故,以至自覺代入。於是這題哭笑不得的變成了家有窮戚,該不該救助。與之前回答第一題時都各自為政不同,台上如今選著第二題的這批士子拚命徵引著之前答案中的觀點,或支持或駁斥,將好端端的問答快要變成一場清談辯論了。
吳律剛才那句話聽語氣是不卑不亢,煞是真誠,可在場的誰不知道這是敷衍以借口。場面嘩然,我心想著以遲老的性格,必當場發怒,將吳律斥責一番。哪知遲老竟這樣幫吳律開脫,「既知難而退,本官自不會再強刁難於你,如此此屆會試,第一名便是守篤書院的尹玉堂。」
「諸位士子都是經過層層選拔,今日方才能到此,夙興昧旦,孜孜不倦自是不必本官去說的,何以如今反而踟躕不前,猶豫再三?」
「這位士子出自白隙書院,更應知人生短促如白駒過隙之理,何以拖延消磨,時辰一到,別怪本官嚴厲將你罰下場去。」
複試考察策論,考官將三道題目列出,考生任選其一,以半個時辰為限,期間有考生想好了想要作答便可直接舉手作答,最後由考官給出分數評定。
「宮相,」遲老開口打斷了他,「學問有偏,這位吳士子想必是在史學上欠了一籌,安大人倒是出了道好題。」
我想得入神,可一抬頭眼前仍是那高聳在面前的屏風,又暗自嘆了一口氣。璽國從未有過女史官之先例,若是我為男兒身,這一年本該進入太史館了,當初爺爺為我改名命我學史是無奈之舉,只是我成了安家獨女,無長幼兄弟,又只能將這無奈繼續下去。
「於我之見,在位者為政之要在於籠人,百姓歸心,群臣悅服,未有國不強盛之理。凡言及國制,必以籠心為要。十世以上,沙場征伐,並肩而作戰則王,是以兵卒皆盡全力以拼殺。至於兩國初立,則各論功賞,是不負將兵之性命。此時世家初立,勛爵功章皆以血易來,是以民眾臣服於世家。王天下而分之於有功之臣,是以世家臣服於天子,由此上下一心,君民一體,國家敢不強盛乎?
「是個姑娘?」
「謝寂案發於璽國之意義。」
安家祖上便追隨爾氏太祖,服侍軍中,平亂世,開王朝,定天下,勸耕織,盪四海,出生入死。後代安家代代服侍君王左右。
我精神一振,玉堂哥哥的才華是被爺爺盛讚過的,如今得以親耳聽到他當場作論,瞬間便勾起了我的興緻,只是懊惱那桿滑落的兼毫,若是筆仍在手,我便可以隨著他論述,將整篇文章記錄謄寫下來,將來若有一日他登科取第,穿紅戴紫,沒準能將這篇他于書院會試上隨口作的文章翻出來,歸入他在正史中的傳之中。
「既是安家之女,那在史屏后也不算胡鬧。」
他說:「這樣也好,也好。」
過了好一會,民眾的叫好聲才漸漸壓下了幾分,這會遲老才緩緩開口。「依你所言,帝術應隨時而變,世家適於王朝之初而科舉適於盛世,便是當下?」
「臣來之前,已將手稿託付給家弟,臣相信,他也定不會辱使命。」
「裳兒小心。」我聽出玉堂哥哥語氣中焦急,但大庭廣眾之下,他也不便出手扶我。
連遲老也被引了過來,我把頭埋得更低了,心想著娘定是擔心壞了,日後恐怕爹也不會再同意我來冒名史官了。
「這樣的老臣,我竟沒聽過?」
「還能是哪個安家?『十世太史十代公,代代史官安氏中』的那個安家啊。」
我心中急了起來,既想開口相問,亦知道自己決不可開口,坐立不安,著實是對我莫大的折磨。
待到座席處坐滿了人,後面已是人頭攢動了。這會白隙、聞道、拙誠、守篤四大書院的學生們才被領著上了擂台,接著在擂台四角各自分坐下,四大書院各有學子十人來參加此次會試,或長或幼,皆著袍戴冠,器宇不凡,風度翩翩。
「你小小年紀學甚麼不好學會了扯謊,你當真以為遲老信了你說的我毫不知情嗎?」
「爹爹……不知道。」我腦子一轉,想著若是說爹爹知道豈不是給他惹了麻煩,連忙改了口。
但就在此時發生了謝寂案。出事之前,謝家鼎盛一時。謝寂是當時謝家庶出的小公子,頑劣不堪,竟生反心,此案事發后,經過調查,幾個王侯世家,竟全數牽扯其中,無一倖免。太宗震怒,朝野風雨飄搖,重要涉案人員一概屠戮殆盡,僅剩的一些世家血脈,也連貶再遷,自此之後,世家勢力一掃而空,以後在璽朝再無立足之地。
「在下並非有意拖延,只是沉思良久,不得其法,只恐倉促作答,與人笑柄。」
「你是哪個書院的?叫什麼名字?」
我璽國選賢品士以科考為重,每隔三年,各地方已經經歷了重重選拔的士子們便來到都城金城,進行最後考核,甚至經過聖上的親自選拔。
我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忽然書房門一動,不是別人,卻正是我那已幾日未見的爹爹。
「依我之見,此題中便有謬誤。」他的聲音一起,便掩過了所有的嘈雜喧鬧,「只要璽國一日以和為貴,虞國便一日兵藏馬縛,兩國之間,可求萬古太平之世。」
成祖放了他,史書當天定稿,封入太史館中。安家三子四子,同他們的先祖一樣用了一生來記錄他們眼中所見的璽朝,他們所見的成祖。是,史書上永遠留下了那句「聖上弒質帝,即位為天子」,可也留下了成祖如何勤政愛民,定策于天下,減負免徭役,成祖在位時,璽朝大盛。
七日之後我到史台領了御封筆墨同章綬,即日起,我終於成為一名真正的史官。
「呵。」此人輕笑一聲,出口倒是輕的,但不知為何擲地而有聲。接著他又向前走了兩步,將手中素扇也輕輕搖開,這會台下的安年氏看得清清楚楚,這枚素扇當真素得徹徹底底,整個扇面俱是絹白,沒有半點紋飾抑或題字,確是少見。
「璽國素無女子為史官之例,姑娘https://www•hetubook•com.com何以在此易釵而弁,魚目混珠?」
哪知劈頭蓋臉而來的不是責罵,而是一道文書。爹也一副不想解釋的樣子,我只得自己展開來看。略略掃過一些冠冕堂皇的官話,只鎖住了一句。
兩人同時展開紙條,尹玉堂看著那蠅頭娟秀的字跡,先是一愣,於是被吳律搶了先機,吳律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謝寂之案,另有隱情。」
於是我漸漸地懂了爹的苦衷和爺爺的嘆息。安家祖訓,若非四十歲以前喪妻,或妻子犯有重大罪責者,不許納妾,不許停妻另娶。老祖宗認為,家族繁盛與否,與子孫盛稀無關,而在於一息尚存,天地立心。
我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第一題是「以史為例,兼論世家與科考選拔制度利弊」;第二題是「伊國連年災荒,璽國是否應施以救助,若是,簡述具體方式;若否,試論理由」;第三題是「若虞國將要出兵攻打我國,試擬出其出兵線路方式時間,並以此給出回擊之策」。
安年氏答道:「此人便是蔡宮相蔡科,同遲老一樣,蔡宮相亦是兩朝元老。」
尹玉堂這話說得堂堂正正,在場的不僅遲老,連台下之人也都聽了個清清楚楚,遲老還未發話,台下又議論開了。
「誰知道呢?我聽說安家這一代沒有兒子,沒準便是破例封了這一個呢。」
這會他幾乎已是貼在了屏風上,整個身形清清楚楚,倒確是個瘦削書生的模樣。
「況虞國之中,世家勢力猶重。出兵而攻璽國,則世家兵馬皆在徵召之列,從來世家之間,世家與王權之間相互鬥爭,彼此制衡,若逢此時,世家必不願傾封國之力而遠征,且又有蔡氏滅族在前,必萬般推脫,固軍必不得成。
爺爺沒有回頭,他說:「給裳兒改名,從『如』字,名喚如諱,安如諱。」我看到爹的身子激烈地抖動了一下,像是在克制著體內什麼東西的湧出,他俯下身子,對著那塊匾額磕了個頭,答:「是」。
我懂他的嘆息。安家,世代為官,御賜匾額,不想到我這一代,竟落得只有孤女獨存,只怕散不出枝葉的古木,一夕倒塌。
好歹是將那三道題目看了個清楚,我也無暇再去管那支不聽話的筆了。
甚好甚好,此題發揮出去便是講整個世家制度的崩潰,兩人論述之中皆提及此事,想來必有一番精彩議論。
「依你所望,來日哪國將盛?」
「安家?哪個安家?」
「那便如你所望罷。」
另一位則出自白隙書院,此人一眼望去,便是一派風流之客風雅之士的做派,青衫長立,手執素扇,不緊不慢地拿在手中搖著,倒是與周圍那些或緊張或過於端正的士子迥異了。
我六歲的時候,爹曾經偷偷去請示爺爺,可否納妾以求一子半孫。我是被爺爺的怒罵聲吸引到的前廳里的,就在那塊匾額的前面,爹跪在地上,爺爺高舉著拐杖一下一下砸在爹的後背上,邊砸邊罵。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暴怒,嚇得當場大哭了起來。爺爺見到我站在門邊,淚水和鼻涕糊了滿臉,放下了拐杖,走過來吃力地抱起了我往門外走去,走了兩步之後停了下來,我趴在爺爺顫抖的背上,看著爹跪在地上,竭盡全力地挺直著他的身子,可後背吃痛的地方控制不了地痙攣戰慄。
不必爹來訓我,我已主動在家關起了緊閉,每日窩在書房之中,這一方小天地倒是一日既往地給我以慰藉和心安。原本習慣了和史書為伴,過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倒不會使我如何憋悶,只是三日仍沒和爹打過照面,我一想到便惴惴不安,不知他會否發怒,不知他將要怎樣罰我。
只是隨著我漸漸長大,爺爺不再那樣滿懷期望地給我講故事了。他仍會把我抱在膝頭上,只是每每望著我的時候,總要低低地嘆氣,再跟上幾聲艱難的咳嗽,那咳聲混著從血肉里榨出來的歲月,格外驚心。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兩個「也好」意味著什麼。那時我尚不懂得為史官最大的可悲,從來不是對抗君王,也不是永遠寫著別人的故事,而是春江水暖,寒蟬乍動,史官總能最早發現每個尋常日夜裡幾不可聞的歷史的先機,可永遠無力回天。
這些考官想來也是頭痛得緊,從來未見過如此勢均力敵全不相讓的兩人,這會正是急於找個辦法將兩人之間抉擇甩出去的時候,正巧吳律提了此事,當然滿口應下,而我,作為官派史官,自是成為考察他們史才的出題人。
我連忙從椅子上跳起來,向他施禮。禮罷仍不敢抬頭,便端在那裡等著他的責罵。
遲老皺著眉頭看著眼前此人,這人看著是個學識淵博風度翩翩的士子,可言談之間又透著詭異。倒是旁邊的蔡宮相又幽幽地開了口:「你這倒是推脫得爽利,難不成……」
「你……」
我坐在屏風之後,聽著屏風之外士子們走上台來的腳步聲。輕輕重重,起起落落,踏在這一方木台上。我的心隨著他們的腳步聲也跌跌宕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輕輕地吐出,我總算是稍微靜下了心來,鄭重地提起了筆,蘸滿了墨汁,在宣白上落下幾個字。
遲老這一番話惹得台下觀眾連連叫好,有大胆的已喊開來了,「怕甚麼,上啊!」「就是,都是讀書人,答個題還畏畏縮縮的!」「快上啊!」
「好。」
接著我聽到他低低地說了一句話,語氣中還帶著三分笑意。
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更加靠近,心也跟著越跳越快。我不知他是衝著什麼來的,只是拾我兼毫,駁我問題,我沒由來地對這人生出了抗拒和羞惱。
「會試之後第二天,遲閣老便上奏請封你為女史,今日下了詔令。」
直到計時的沙漏將要漏盡了,最為驚艷的作答仍舊是拋磚引玉的尹玉堂。我心中數著,這會場上只剩下一人,四周也都安靜了下來,似乎等著此人上前。此人動了,可聽腳步聲卻不是衝著遲老去的,倒是衝著我這屏風來的。
第二題是論時政,題目難易且不論,但因著是時政,當場的考官作為當朝臣子,心中不免對此事已有己見,若是碰上固執的,考生但凡所答與自己所想不同,哪怕論證再嚴密,也會被淘汰,可反而言之,若是命中考官心思,便也輕易地奪得高分。是以第二題風險最大。
我怔怔地聽罷尹玉堂所論,他每多言一句便多一句的驚訝與隱憂,以至於他已論畢,台上台下仍久無聲響。關於世家與科舉利弊之爭,在璽國議論由來已久,言必稱科舉之遠優於世家,內容無非是言科舉之收人才于帝王階下,或是說及十年前虞璽之戰中璽之勝虞,便是科舉之勝世家。
在璽國史上,成祖的功績與開國太祖並駕齊驅,一人得天下,一人定天下。成祖為政唯一污點便是起兵之時亂軍之中不慎射殺了當時的天子,自己年幼的侄子,即後世所稱璽質帝。
我猛地一抬頭,看向了爹。
遲老說了這一番話,可仍是沒有考官上前,遲老臉上起了一絲慍色,語氣也不覺嚴厲了幾分,「本官知爾等皆懼怕率先作答便成了出頭之鳥,旁人靶子,可爾等乃是將來國之棟樑,若是真正朝堂之上,國事當頭,爾等也要如此退縮於人之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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