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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氏春秋·如諱傳

作者:安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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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史官

第二章 史官

安年氏心中計較得清楚,自家女兒一向寡言易怯,將此事早早定下,再讓兩人以未婚夫妻身份來往上幾年,才好讓裳兒真正接納玉堂。
玉堂哥哥沒回我這個問題,只是終於又低頭沖我笑了,「他啊,他胸有大才,只是為人寡斷畏葸,欲顯其才又欲藏其華,故而半遮半露,名跡難尋。」
五年後,宣宗崩,而這個在洗衣房裡出生長大的孩子即位為帝,定年號為健封,是以世人都稱之為健封帝。
秦昭儀接著說起前幾日聖上隨口提過,似乎有想把各國質子送回的打算。當年一戰之後,璽國足以威懾周邊小國,使他們不敢再犯,而如今質子們皆以成年,再行扣押,難以處置,不如送歸母國,以示璽之仁德。
旅居他國寄人籬下的虞國二皇子,古今堪稱一等的琴師虞侶,和那台上風度翩翩的白隙書院學子,竟是一人。
娘一面看著鋪子里的妝娘為我描眉畫眼,一面看著鏡中的我與她,我也在鏡中回望著她。其實我與娘長得不像,娘面若銀盤,眼如彎月,嘴角含笑,兩道眉如水彎,既端莊又親切。而我卻生得瘦小,不知是否與常年浸在書齋中有關,我的臉上常浮著不健康的灰白色,頭髮枯黃稀疏,身材瘦小羸弱,身形比同齡人也短上幾分。
娘愣了一下,笑了。「是我糊塗了,你入宮的次數比我多得多,哪裡用我這樣囑咐。」
「轉眼你都十六歲了,看著還是個小孩子模樣。」娘在我身後輕輕地嘆息,「卻也是該定親事的年齡了。」
後來我翻了爺爺留下的前朝實錄,終於恍然,原來健封是重瞳子。前朝宣宗在位時,因寵幸環妃,至其在後宮一手遮天,說一不二,以至於皇后形同虛設。宣宗膝下子女甚少,長子是為太子時與當時的太子妃所生,后太子妃病逝,宣宗即位,選秀入宮,環妃便是那時入了宮。按爺爺記載,環妃與前太子妃相貌竟有七八分相似,宣宗一見傾心,故雖無法立其為後,仍堅持將她立為皇貴妃。環妃入宮第二年便身懷六甲,可惜環妃身子弱,胎兒早產了,產下的死胎是個皇子。後來環妃連生了兩個都是公主。直到入宮第六年,終於成功誕下健康的皇子,喜不自勝。可同時也被太醫告知,以後再不能生育。
宣宗年少時沉迷享樂,到此時心知自己已無法再孕育子女了,可又不願拱手將王位讓給旁系兄弟,以至於愁眉緊鎖。這一切被身邊太監看在眼裡,終於大著膽子向宣宗稟告,其實宣宗膝下還有一子,就養在這後宮里。
因著這樣的無可奈何,我註定此生無法像爹,像爺爺,像那些以死直言的先祖們一樣成為一名真正的史官。甚至若非書院會試上的那場意外以及後來遲老的進諫,我連這半個史官的身份都所求不得。好在聖上終究是憐憫安家幾代為史官的,最終頒旨,允許我以女史官的身份出入後宮,記敘嬪妃公主等後宮女眷之事。
無論是娘還是我,所做的事情自是不合禮數的,好在我們坐在角落裡,而爹又一向有自己的史案。太史公是要時刻與君主不離的,除了皇后,這大殿上只有爹坐得離帝王最近。他不與我們坐在一起,我也只能遠遠地看見他的身形,低著頭,手中的筆從未停下。
我心中一動,從古至今,但凡質子,無不兢兢戰戰,不露圭角,生怕惹來是非關注,因而鮮有才名。婉妃且不說,算是故人,可若連秦昭儀都聽說過虞侶公子的名聲,便應當確是名噪一時了。我實在難以想象一個遠離故國,旅居敵國的皇子竟有心思專註撫琴,揚名于外。
我懵懵懂懂地點點頭,心中卻仍懷疑,這世上當真有這般矛盾的人嗎?可那日台上他分明一副放蕩不羈的模樣。
「我也不是急著這一兩年間便要裳兒嫁了,只是今科玉堂既點了頭名,少不得被些高官富戶盯上,我想著若是當真有意,便早早定了,至於成親之事,再過個三五年也是不急的。」
娘煮好了新茶等著我二人,我輕啜著茶聽著娘與玉堂哥哥閑聊。也許是剛剛他提到小時事情的緣故,也許是這茶香與閑聊讓人漸漸放鬆了下來,我終於找到了小時同玉堂哥哥相處的那種熟悉的親昵感,連帶著終於能插幾句話進去。就這麼坐了一個時辰,茶水換了幾輪,玉堂哥哥便要告辭離開,娘催著我去送。
「我還未恭喜你呢,新科狀元。」我像模像樣地給玉堂哥哥作了個揖。
他臉上的笑意半分沒減,「是,養馬也好,築房也罷,哪裡都好。」
宮中流言漸起,說皇長子之所以如此,全是環妃一手所致。此時真假與否,爺爺也言辭曖昧。只是正當流言四起之時,天降不測,次子不慎落水身亡。兒子的死顯然對環妃打擊極大,在皇次子死後半年,環妃也撒手人寰。又過了一旬,皇長子也終於挺不住了。
等等。我只覺得心中一滯,這獻奏之人不是虞國二皇子虞侶嗎?電光火石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瞬間懂了,原來如此,難怪那日提起此人之時玉堂哥哥面露難色,難怪玉堂哥哥說他半遮半露。他此等身份,怎能不半遮,偏偏又身負奇才,不敢沉淪市井,故只能半露其華,連胡謅來的名字都猶抱琵琶。
好在他似乎並沒有十分在意我這小小的失禮,目光在大殿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虞侶公子的身上。他的目光似乎是有重量的,即使不抬頭也能感覺到背脊上沉甸甸的,這份重量壓得殿中所有人都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卻突然又看了我一眼,如果說之前的那一瞥還是偶然為之,可這一瞥卻包含著讓我慌張的意義不明。康帝轉著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經心地說,「那就來一曲《鳳求凰》吧。」
「是,按例今科頭二十名是要謝恩受封的。」
我看到爹手中的筆猛地一頓,我能想象到筆下上好的胡宣上必定洇開了一大塊墨跡。連同我的心,一起墜入深不見底卻無從追尋的慌張。
「虞公子琴藝卓絕,不知朕能否點上一曲?」
「哪裡都好?」我嘖嘖舌,「那若是將你分去什麼土木之司,或是到太僕寺去養馬駕車,也覺得好嗎?」
然後我聽到虞侶公子笑了,我原以為他指下的琴音是玉潤之聲,可聽到了他的輕笑,方才知曉什麼才是真真正正的金聲擲地。
我著實吃了一驚,如此高才,何以連三甲都未能入?我想了想,恍然,「是不是他又像那日一般任性妄為,放棄作答了?看他才是高才,可惜為人太過恣意,這樣的性子日後為了官,還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去呢。」我煞有介事地說說點點,心中想著不知這副模樣可像遲老。
只是前幾年爺爺故去,他上門的頻率便大不如從前,仔細想來,竟也是好幾年沒有過兩人這樣單獨相處的時候,一時之間,竟然語塞。
我便是在這樣一場尋常的對話里,第一次聽到虞侶的名字。
「對了,那日擂台之上奪了二名那人,今科點了第幾名?」我忽然想起會試那天擂台上三番兩次驚了我的人,最後更是拜他所賜我才得了這個女史官的頭銜,也算因禍得福,我心中已大度地原諒他之前所作所為,想著從那日他詩賦策論之中,才華實不在玉堂哥哥之下,若玉堂哥哥點了頭名,他怎樣都也該名列三甲。
看過了料子,娘又帶我到胭脂水粉的鋪子里,挑了些少女的桃紅色。娘看上去很開心,我忽然有些內疚,因著爺爺,因著父親,因著安家的不同尋常,我六歲以後就少有和母親這種以母親的方式親密相處的機會。娘自不會抱怨些什麼,正如同我將我本可以成為安裳濃的那一部分獻祭給了秉筆直書一樣,娘也早已把她的女兒奉獻給了這沉重堅韌的家族史。
康帝即位時,年始十八,當時朝中風雲暗涌,地方王爺各懷野心,兩股勢力糾纏在一起,蠢蠢欲動,將當時不僅年幼且宮中資歷尚淺全無根基的帝王幾近架空。就在此時,虞國突然發難,糾結四方小國,大軍壓境,也是看準了璽國新帝即位一片狼藉的政局。在此危急關頭,康帝下令親征,時大臣王爺都以明哲保身為要,困於內鬥,將親征之舉看作毛頭小子意氣所致。虞國方則覺得讓年少的帝王出征,足見璽國朝中無人,已是強弩之末。誰也沒想到康帝首戰大捷,此後連連擊破聯軍,不僅防守得當,甚至已有反攻之舉。在此威懾之下,各個小國紛紛投誠,聯軍潰敗,縱使虞國準備充足,兩軍一對峙就是七年,可終究還是負隅頑抗,到虞國投降時,兩國訂立了每年供銀協定,並將虞國二皇子虞侶送至璽國為質子。
她心中半驚半喜,驚的是雖然她一向知道尹玉堂胸有山河,會試上他又奪了頭名,但也未曾想過他第一次科考便奪了魁;喜的是又將幾個月前她萌生過的招尹玉堂入贅的念頭想了起來。
他說,「聽憑陛下吩咐。」
我撇撇嘴,「那便是膽怯了嗎?他是怕考場上再遇到那謝寂案的考題嗎?」
我心中一動,這是試探!以琴試人,試其心境意志。方才虞侶公子主動獻奏的那首《陽春白雪》是琴意中自有萬物生長的清新舒朗,可現下若是康帝指明讓他演奏征戰之樂或是思懷故國之音,但凡虞侶公子心中有絲毫異樣,難保不在這大殿之上原形畢露。此時我方知,幾月之前妃嬪談及的要將各國質子送歸故國之語,所言非虛。能否倦鳥歸巢,只怕就在今天這一曲了。我不由得攥緊了手心,沒由來地跟著他一起緊張起來。
「是他。」我點點頭。
且不說她嘮叨得早已過了我平日里就寢的時辰,我那日白天剛粗粗地整理出了近三旬的後宮用度支出,聽著她不休不止地說,連帶著她房中那股淡淡的薰香味道,已經止不住地呵欠連天了。最後我忍不住打斷她,「娘,我常常入宮,明日不過較平時人多一些,隆重一些hetubook.com•com,哪有這麼驚惶。」
按照入宮時我一貫的行程,先到太后、皇后那裡請安,接著到各位妃嬪的殿里看她們梳妝畫眉或是陪她們吃吃點心,最後同公主們在御花園裡遊玩。我做這些,自然是為了寫史,而她們歡迎著我的每次到來,卻是為了聽我講講宮外她們已經失去了很久或是從未見到過的那個世界。其實我對那些真正民間的市井生活所知也甚少,甚至沒什麼要好的夥伴,十幾年來,陪伴著我的只有那些在黑暗裡散發著濃重陳腐氣味卻不死不滅的史書。我便撿著裏面的故事講給她們聽。她們驚嘆于那些兵臨城下殺伐果決的故事,那些忠義仁孝寧死不屈的名臣將相。那時我突然明白,若我仍是安裳濃,這也本該是我的一生,讀女論語,修習女德,囿於閨房,天真無邪地過這一生。
我不知究竟不懂的人是我還是她們,可我所讀的所有史書所有的質子里,沒有任何一段故事與「仁德」相關。從他們被當作某種戰利品一樣從母國送至他國,他們所有的命運從此之後便只剩下利益的交換。
爾家是有重瞳的血脈的。有史記載,開國帝王璽太祖就是個重瞳子。況重瞳異兆之說,古已有之,更讓宣宗相信這個孩子就是上天賜給他來拯救爾氏,拯救璽朝的。
這一日我照常窩在書房中隨手翻著書來看,聽到娘在門外喚我,我應了一句把書一丟,疾步推開門便要出去,哪知一推門迎面撞上了個人,我來不及剎住步子,就這麼直直地衝撞進了來人的懷裡,好在一把被他扶住了,總算是沒摔倒。
「啪啪啪」三聲掌擊,將整個大殿里的人從那段清新琳琅的琴聲中驚醒過來。我抬頭,見到聖上嘴角含笑,還懸在半空的雙手有些微微地顫抖,從他手臂上凸出的青筋能看出他在隱隱地用力。
「哪裡都好。」
可這還不是最可憐的地方。
因著陛下的破格賜封,我十六歲那年,開始頻繁地出入後宮。我本該在這一年中入太史館,真正開始成為一名史官,若我身為男子。
只一句若有若無的話和幾個小小的動作,整個殿中的氣氛霎時變了。女眷們都低頭頷首,官員們停杯落箸,我也輕輕將手中之筆放下,思緒卻未停下。
十年,我捕捉到這個數字,聯想著婉妃的身世,便知她所指的幾位公子都是何人。十年之前,以虞國為首,周邊幾個國家曾聯軍進攻璽國,企圖瓜分璽國領土,不想璽帝親征,聯軍大敗。后締結合同,四方皆歸順於璽國。次年,依照合約,各國送來質子,旅居於璽國都城金城。婉妃來自於伊國,以和親公主身份同那些質子一同到達玉城。如今一轉眼,已是十年過去了,當年遠嫁他國瑟縮驚惶的少女也已經成為這宮廷中溫婉高貴的妃子,難怪她感嘆如今再見當日少年,怕是已不敢相認了。
而作為除開國帝王之外,唯一一名真正接觸過底層生活的帝王,康帝在面對百姓時仁慈愛民,制定政策切實可行。至今日,康帝即位二十余年。這二十幾年間,璽國可謂真正達到了盛世繁華。此前大概只有成祖在位時史書上有過類似記錄。可我也聽爺爺感慨過,說成祖縱是文韜武略,可一來畢竟開國不久,國內空虛,仍是一派百廢待興的局面;二來成祖畢竟武人出身,面對黎民蒼生,少了幾分憐愛之心。而到了康帝此時,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方才造就了這樣一個盛世璽朝。
「我也沒來得及恭喜你呢,古往今來第一女史官。」玉堂哥哥也學做我的樣子作了個揖,語氣中的笑意已是要溢出來了。
只是玉堂哥哥不是說他並未參加科考嗎?怎麼又無端地出現在這典禮之上?
如果可以,娘一定希望我以安裳濃的身份過這一生;如果可以,我寧願一輩子不嫁人,守著那些史書,筆耕不輟地獨過了此生。
娘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不知怎的,今天沒由來的心慌,總擔心有什麼不順的。」
為了帝王隆重的慶典,娘鄭重其事地選了一塊新料子,帶我到店裡裁新衣。爹對此不以為然,也只是由著娘去了。
當時宮中共有皇子兩名,長子為前太子妃留下的孩子,由當朝皇后撫養長大;次子是環妃所養。公主四名,環妃所生的是長公主和三公主,二公主是皇后所生,四公主是宮中另一位妃子所生。按理來說,嫡長子應為當之無愧的太子,可宣宗遲遲不立,態度微妙,而皇長子慢慢長大,竟身子越來越弱,以至於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程度,日日纏綿病榻,一副隨時都會撒手人寰的樣子。
我想得出神的這會,婉妃已經把花蕊綉好了,遞給秦昭儀看。紅蕊穿雪,硬生生鑿出了一絲凜冽的暖意。我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告了辭。那一晚的夢裡,一片綠翹紅翠,纏著茫然遼遠的琴音,我恍恍惚地醒來又睡去,輾轉幾次,不知何時是天明。
「裳兒。」娘低聲喚我,將我和_圖_書從思緒中拉回了現實的大殿之上。我這才注意我方才走神的時間過長,而在我四周,無論是官員也好還是隨行眷屬也好,在康帝沉默地掃視整個大殿的目光中都低頭頷首,於是在眾人之中康帝獨獨捕捉到了我的目光。當我意識到這一點連忙低頭時,卻已經猝不及防地同康帝對上了目光,他似乎意義不明地笑了一下,無論是那窮弩之末靜水流深的目光還是那抹稍縱即逝的微笑,都讓我不由得膽戰心驚。此時方才終於理解那些被帝王一瞥嚇得跪地不起的宮女們當時心境。
「好一首《陽春白雪》,不愧為萬物知春,和風淡盪之曲。」
我記憶里娘是很少嘆氣的,她總是那樣莊重溫婉的。而史書告訴我,一個很少表露憂思的人一旦表露了出來,必定是確將有禍患。只是第二天發生的事情,一樁樁接著一件件,以至於我後來也不知道,究竟禍從哪件起。也或者,早在我改名的那一天,禍根早已深深埋下了。
正趕在生辰慶典前七日,今科金榜出了。每科皆是如此,到時金榜高中的幾位便於慶典之上正式向皇上拜叩受封。
我心中清楚,定是因著他前日高中,這才來給爺爺上香。
此戰之後,隨著外憂的解除,內亂不攻自破。康帝親征之中,提拔了許多勇猛忠誠的將領,選拔了一些知古論今的文臣,在培養了這樣的一批自己的親信之後,將朝中素來看輕自己的官員驅逐的驅逐,勒令退休的退休。如此一番殺雞儆猴的舉動震懾了地方,各個旁支王爺再不敢輕舉妄動,至此內外安定。
爹起身,向聖上屈身作答,「回聖上,至下月正滿十年。」
向來對這些朝堂之事不甚在意的安年氏今年卻格外留心了金榜,看到未來侄女婿名列十一,心下滿意,繼續向上看去,竟發現位在榜首,今科的頭名狀元,竟然是尹玉堂。
安年氏聽到丈夫喃喃著,「他怎麼就點了頭名,他何以點為頭名?」雲里霧裡,不知所謂,心中還盤算著裳兒和尹玉堂之事,想著安鑒不過是乍然之下無法接受獨女已長大成人將作人婦了,再過幾日再同安鑒商量此事。
這絕不是溢美之詞,且不說演奏過程中,我已如痴如醉,單單是眼下縱觀整個大殿之中,沒有一人不仍為絕美樂章心弦搖曳,有些官家小姐低聲同母親談論,間或瞟一眼大殿之中青衫長立之人,年輕的官員互相舉杯遙遙相勸,一飲而盡,為一曲佳音而暢快,上了年齡的老臣中有幾位仍閉著眼,似仍在咀嚼著那段清新流程的旋律。
我抬手握住娘的手,像是撒嬌似的晃了晃。「娘才好看。」
妻子所按的力道太過合適,安鑒不由得閉上了眼睛,腦中思慮卻未停。
「你爹說了,說什麼都得給安家留下一子半女。我們不求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只盼著能招婿入門,不致讓安家斷送在這一代。若實在強人所難,那也要說好了,要留個姓安的孩子出來。」
我看著玉堂哥哥也先對著那「秉筆直書」幾字磕過了頭,再給爺爺的牌位上了香,鄭重地報了被點為頭名之事,方才從祠堂中出來。
他沉默片刻,似是思考,我本是隨口問的,沒想到他這麼當真作數,剛想開口,卻見他淡淡的一笑,眉目清朗。
一曲終了,我才恍然初醒一般,這必定是虞侶公子了。我忙提筆,記下:「虞侶公子著鴉青禮服,獻奏《陽春白雪》。」我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曲終而弦音猶在耳畔,驚為天人。」
宣宗自是喜不自勝,拉著太監便往孩子居住的洗衣房走去。皇家血脈的認證,特別是這種涉及皇位承襲的,往往要經歷嚴格的考核確認之後才能生效。可宣宗見到這個孩子的瞬間,便淚流滿面,一把抱住這個艱難長大還有些瘦弱的孩子,對著洗衣房裡眾多在宮裡待白了頭都沒見過帝王的宮女太監們大喊,「這是朕的孩子啊,朕有兒子了。」
偶有的幾次宴飲或是後宮里隨著宮娥遠遠的一瞥中,健封帝的目光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目光堅硬既有穿透力,像一把燃燒的刀子,我很多次見過宮女被他瞥過一眼就嚇得跪地顫抖。可我總覺得他眼中的火光燒得很是勉強,似乎衝著粉身碎骨而去,終有力竭之日。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在典禮上困得神志不清,卻仍要強打著精神坐得端正挺直,手頭邊還有隨身的紙筆,沒人注意我的時候我便低頭寫上幾筆,記了那天宴飲的舞樂規模,記了那天桌上飲食,又記了各位妃嬪都穿了什麼衣服花色。在我記錄這些的時候,娘就在我的右手邊一筷子一筷子地往我嘴裏喂菜,最後我吃了些什麼,自己也不清楚。
這個孩子的生母只是個宮娥,宣宗甚至已經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在環妃剛誕下次子休養的那一個月中,宣宗偶然邂逅了她,一夜恩寵之後也就拋諸腦後,只是沒想到她不僅受了孕,還在環妃嚴防死守的後宮中想方設法地將孩和-圖-書子生了下來,還撫養長大了。
在爺爺的記錄里,宣宗認子時他也在場,而之所以能夠立刻將這個孩子認下,是因為宣宗當時讓和洗衣房裡眾多下人們跪成了一片的那個孩子抬起頭來,於是他就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睛。
可惜這些如果都只能成為我們母女之間眼神交匯時彼此揣度的心思。爺爺讓我秉筆直書,爹讓我存安家血脈。這是命,我讀了這麼多年的史書,我知道命只可遵循,絕不可違。就像那麼多王朝更迭,那麼多亂世稱王,老天爺若有意讓你登臨君位,那麼即使了亂軍之中萬箭齊發你也能毫髮無傷;若老天爺看你不順眼,哪怕你大軍壓境,片刻便能剿滅匪軍,也能接連三次大風驟起,黃沙漫天,掀翻帥旗。
可玉堂哥哥並未注意到我之後的話,他依舊皺著眉,神色都重了起來,「他,沒去考試。」
「十年了,竟已這麼久了。」聖上說著身子輕輕向後靠,靠在了他的龍椅上。他眉頭微攏,又低低地咳了兩聲,惹得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監連忙遞上了參茶,卻被皇上揮揮手攆到一旁,小太監只得雙手端著茶盞,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
只是在偶有的,像今日一樣的宛如偷來的時間里,娘才終於能把自己放在為人母的位置上,同女兒親昵。這樣的時間,她珍惜無比。
同玉堂哥哥那日一別之後,沒幾日便到了生辰慶典。慶典的前一夜,娘不知為何忽然緊張了起來,拉著我細細地檢查過第二日要穿的衣裳是否整潔,又檢查備置好的釵簪有否疏漏,最後拉著我細細囑託,明日進宮時見了官員和皇親國戚要如何行禮,低頭時要低到怎樣的程度,既不可失禮也不必過分卑微,乃至於連進門時先邁哪只腳都開始絮絮地說了起來。
我覺得面上一紅,不知道應該接什麼話,好在我們馬上便到前廳了,省卻了我想著如何回應他的窘迫。
可安鑒心思全不在女兒的親事上,「是啊,他今科點了頭名。」他又揉了揉眉心,卻怎麼都揉不開蹙起的褶皺,安年氏坐到了丈夫身邊,將他的手拂開,換上自己的手指輕輕將他眉心展開,然後抵住他的額頭,幫他按了起來。安鑒一向有思慮過重便頭痛的毛病,安年氏便學來了這套通穴紓解的手法。
虞侶公子微微頷首,「臣愧不敢當,僅以此拙技淫巧,忝列殿上,惟賀陛下之千秋萬壽。」
於是當晚,安年氏便向丈夫安鑒提到了此事。只是出乎她的意料,丈夫並未對她的這一想法報以贊同,反而聽到意屬之人是尹玉堂,臉色一滯。
待得陪著他從祠堂中走出來,也不過半個時辰的事。娘在前廳備好了茶點等我二人前去。從祠堂到前廳還有一段距離,我二人並肩走著,不急不緩的,卻不知怎麼的無話可說。
那在王座上泰然端坐之人是當今璽國國君。正值初秋悶熱的天氣,大殿中官員都薄布長袖,只有他身披狐裘,臉上一片灰白,不見絲毫血色。他呼吸間偶有皺眉,似乎在壓抑胸間不時就要迸發出的痛苦。儘管竭力控制,可舉杯夾菜間手還在肉眼可見地顫抖著。冠冕之下,半頭儘是華髮。全身上下,一派老木將朽,似乎只有他的那雙眼睛能傳達出他不過才是不惑之年。
「還和小時候一樣,隨時隨地自顧自地便走神了,不知你這小腦袋裡都在琢磨著什麼。」
祠堂設在東南角,外有蒼天古木兩棵,既幽且深,許是我這十年以來每日清晨都來此向匾額磕頭,每當走到這裏,便自生敬畏之心,連大氣也不敢喘。
我看著他那微微前傾卻又毫釐不恭的後背,忽然覺得這人孤零零地立在大殿之上,好生可憐。
許是因為環妃多次生產的心病,也或有宣宗縱容默許的緣故,自從環妃誕下皇子以後,後宮中再無妃子成功誕下一子半女。偶有懷孕的妃嬪,不是小產便是死胎,甚至有幾位因流產而丟了命的。
我屏住了呼吸,只等待康帝說出一個名字,剎那之間,腦中已過了數個我所知道的曲子,我甚至按捺不住,又偷偷地抬眼望著大殿中那一高一低有往有來的兩人。我瞥見爹的筆懸在那裡微微顫抖,只等待寫下君王吐出的幾個字。
那天我陪著婉妃和秦昭儀小坐,看她們為三月後聖上的生辰慶典繡花樣,邊聊著慶典上將要來觀禮慶賀的賓客,說起了旅居璽國的幾位公子,婉妃感嘆了一句,「轉眼竟已十載了,當年小童都已加冠成年,怕是到了典禮上也認不出許多了。」
我在一旁不解,問道:「虞侶公子是何人?」
被正式封為女史官已有大半年了,因著我身份的特殊,也不必到太史館中當值,只要每月按日子將所錄的事件呈交便可。所以說是成了史台中人,實際上我的日子還是照舊的過,在家時便窩在書房之中,只是比從前多了三日一入宮的常例。
「裳兒,你看誰來了。」
「幾日後生辰典,你也會去罷?」
「那你可真是……」我想了半天也沒和*圖*書想出來他真是如何,自古賢臣也好奸臣也罷,就是那些混日子的糊塗官員,也總有所想所求,可玉堂哥哥這一派的雲淡風輕,我竟不知他所求為何。
幾個呼吸之間,大殿中沒有人說話,能站在這朝堂之上的,又有幾人不明其中利害。
我便是在那裡,第一次聽到了虞侶的名字。
「還和小時候一樣啊。」
親事?我一怔。
娘輕輕地笑了,我回頭,銅鏡凹凸不平地映出我和娘的眉眼,我與她一併淺笑著,可眼底都有暗淡的憂愁。她或是在憂愁我的出嫁,憂愁安家的未來。我呢,我似乎又不知自己所憂所愁身處何處,只是第一次隱約地感覺到不可知的未來里危機四伏。
他一開口,我險些將手中之筆扔了出去。我心有餘悸地將筆妥帖的放好,這才將目光回到此人身上,這不就是那日擂台上拾了我的兼毫又累我跌倒的吳律嗎?不知此人和我的筆犯了什麼沖,每每出現我手中之筆便要遭來橫禍。
妝娘已畫好了眉,讓我轉過臉去給娘看。娘溫暖的手指輕輕搭在我的眉梢上,笑著說,「裳兒好看。」
玉堂哥哥含著笑意的一句話將我從思慮中拽了回來,我幾分困惑地抬頭看他,他笑得一臉雲淡風輕。
尹玉堂見我已站好了,便鬆了手,往後撤了一步,面含笑意地看著我。「來給老師上炷香,順便看看你。」
婉妃挑了一根紅色絲線,在綉帕上細細地點起了花蕊,紅蕊點雪,鶯啼綠翹,我不禁多看了幾眼。婉妃手下的活兒沒停,一邊答著我的話,「他原是虞國的皇子,來到金城時才十三歲,已撫得一手好琴,我入宮前聽過一次,念念不忘。後來年長了起來,琴藝更是精進,聽說早已在城裡傳開了,聽說都稱讚他為當代伯牙。」
短短一年之內,三位至親之人離世,給宣宗造成了極大的打擊。可他卻也沒有太多的時間用來憑弔逝者,因為一個更加棘手的問題擺在了他的面前:該立誰為太子?
安鑒揉了揉眉心,「不急,女兒還小。」
我記完了坐在我們對面的一位三品大員今日帶來的是他的第八房小妾之後,停下來揉揉手腕,舒了一口氣。
「好了好了,你還沒去祠堂吧,我陪你去上香。」
安年氏心中疑惑,開口便問,「幾年前玉堂隨爹學過幾年史,出入往來也算頻繁,我本是想著他與裳兒也算青梅竹馬,彼此相熟,總比在外尋個素未謀面的好。」
「安卿,虞公子旅居璽國已多年了吧。」
最可憐的是,我們身處其中的時候,沒人能知道,老天爺站不站在我們這一方。
我抬起頭時,正看到一人走進大殿。低眉順目,躡步而行。他走得不急不緩,微拱的身子讓我看不清他的相貌,可不知怎的,我只覺得此人給我萬分熟悉之感,我目光就粘在了他的身上,一路追隨過去,直到他長袖一斂,落座琴前,手指輕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慢慢的,我發現我依舊是錯的。在歷史上,她們固然是淺薄的,可她們所信手拈來的現實生活,我也笨拙稚嫩。後宮中沒有一名盛寵之下的妃子來自於平常人家,她們自小耳濡目染的,使她們對堂前殿後的人來人往,勾連糾纏,格外敏感。她們有時談起些無關緊要的是非,抑或稍微緊要些的,也不必避我。
「你是說……白隙書院的吳律?」已走到門口了,玉堂哥哥止了步,回頭皺著眉頭看我。
我一聽這聲音,心中欣喜,「玉堂哥哥你怎麼有空來了!」
但這些話卻是不能說的,莫不說在後宮裡討論這牽涉朝政之事已是不妥,況婉妃雖如今深得寵愛,但畢竟也是和親之人。想來秦昭儀比我更明白其中利害,順勢話鋒一轉,笑著說,「若是能聽得虞侶公子獻奏一曲便好了。」婉妃也淡淡地笑了。
「他……名不在金榜之上。」
老裁縫很快量好了我的尺寸,娘在一旁扯著那塊她相中的錦布給我看。那是塊淡黃色的料子,不甚扎眼,又輕巧活潑。
我心中不免尷尬,玉堂哥哥年長我整十二歲,在我還是個總角小童時便識得他了。那會我剛改了名,每日在爺爺的教導之下讀各種史書典籍,而他當時正是少年俊朗的時候,不知怎的受到爺爺的賞識,算作他的半個學生,時時出入家中,與爺爺談天論地,指點古今,有時連爹也插不上話,端的是半師半友的樣子。而有時爺爺忙起來了,便也叫他來指點我讀書。我自小也沒什麼相熟的玩伴,小時候玉堂哥哥便是除爺爺與爹娘之外我最親近的人了。
我點點頭,心想著這下終究可以回房了。雖不緊張,但想到明日隆重的慶典,不知有多少細節要記錄下來,今日若不得好的休息,怕是支撐不下來的。
「不知皇上將要給你封個什麼官兒。玉堂哥哥,你可有想去的衙司或是想要的職位?」
「小心點,這麼大人了,怎麼還同小時候一樣橫衝直撞的。」
是個重瞳。
「便到這罷,裳兒我們來日典禮上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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