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意
范主事無法,只得諾諾地請了辭,出門而去,弓著腰退到了那角門處,方才站直了身子,遠遠地望去,正見到蔡科一臉溫柔地輕撫這雪姑的尾羽,而雪姑仍在從那杯中貪婪地吃著什麼。范主事從懷中摸出那塊絲綢帕子,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只是那帕子入手是滑膩得讓人汗毛直立,如同在撫摸著某種柔軟刀鋒。
虞侶囫圇地說著,眼睛仍盯著杯中之茶。手倒是抖了一下,幾滴茶水濺了出來,浸在了他的袖口上,轉瞬不見。
與遲老那自帶著鏗鏘有力的稜角的聲音不同,蔡科的聲音陳緩而軟膩,彷彿被帶著沙子的油脂浸過一般,放輕時令聞者悅耳而心暢,可若繃住了,便叫聽的人頓覺一道陰氣溜過,寒顫厲厲。
可蔡科卻不同,這院中蓄養的如此多名貴鳥類,沒有一隻不是他親手打理的。每日光是分別餵食便要花上一兩個時辰,更別提還要理毛、清潔、查看健康情況。其愛鳥之甚,甚於待世上任何一人。
小廝一面又在茶壺中換了一回水,一面應著,「回范大人的話,宮相大人吩咐,待他忙完,自會來同大人相見。還請大人稍安勿躁,再飲幾輪茶罷,小的去為大人取些就茶的糕點來。」
「你願讓我回家嗎?」
范主事連忙跪倒在地,口稱:「下官叩見蔡宮相大人。」
「你將你爺爺暗史的事說出去了?」一進書房,爹甚至都沒坐下,劈頭蓋臉地便砸過來這樣一句,我一驚,繼而有幾分心虛,可接著又猶豫了起來。我確是將此事告訴了虞侶,可……
滴水無痕。
蔡科臉上顯出一絲厭惡,「不見。」
范主事便是頂著這股寒意,強忍著聲中的顫抖回話,「回宮相大人的話,下官姓范,是司地司的主事,今日是侍郎大人吩咐下官前來,說是……說是大人的佃田裡出了人命官司。」
等到第七日時,流言已甚囂塵上,我總算是見到了虞侶。他行跡匆匆,連見娘時都只是大略地行了禮,半點沒有平日里禮節周全的架勢。我見他仍舊穿著七日前那件縹色直裾同沙青外衫,手中卻沒有執著一貫在手的那柄素扇,眼中既憔悴且疲憊,一副思慮過甚的模樣。
「蔡大人……」
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額頭上沁出的汗,一旁的小廝馬上頗有眼色地遞了一塊帕子過來。他接了過來,總是不免開口相問,「蔡宮相可是仍在忙著?」
「這傳聞中所言的未免也太天方夜譚了些?」
知道聽到了他那句「我,想回家」,我終於懂得了一直以來我對於虞侶此人的追問,答案究竟在哪裡。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心思在這裏觀賞草木的。范主事已在前廳里候了小一個時辰了,茶水上上下下也有兩三壺了。他只覺如坐針氈,茶自然是好茶,宮相府的茶難不成還差的了嗎?只是他今日前來,卻有要事,茲事體大,這恐怕是從宮中流出來的上等茶喝到嘴裏都覺沒滋沒味的。
「還提安如諱之事!若不是那日你們貿然動手,傷了虞侶,安如諱如今也不會如驚草之蛇,萬分不敢再動。」
這會從內堂又跑出了個小廝,到了范主事面前,道:「大人久等了,宮相大人已候著大人了。」
「好了,」蔡科終於開口,卻是衝著那鸚鵡而非范主事,「不過是討個吃食,何至於如此賣力。」
眼見著蔡科已轉身不再理會范主事了,一旁的小廝忙上前勸范主事離開,「范大人,老爺這幾日正值入暑煩躁,心火正旺,你若還有事要稟告,不如下次再來。」
園中蔡科憐愛地看著雪姑,輕輕梳理她的尾羽,一旁的小廝下人皆不言不動。照理,在大戶人家和-圖-書中這些愛寵平日里都是交給下人們伺候的,主人高興時便接手把玩幾下,平時並不多費心思。當年宣宗在世時,宮中就設過五畜司,專理帝王愛寵,這雪姑也是當年五畜司中一對白鸚鵡的後代。只是健封即位之後不愛此類玩樂之物,將之盡數裁撤。
虞侶終於笑了,「好,若我能順利歸國,我為你在虞國撫陽城中大宴賓客,三日三夜,杯酒不斷,筵席盛樂,將我虞國風俗民貌,盡承卿前。」
我撫掌,以茶代酒,將手中茶盞一舉,虞侶會意,也將他手中茶盞舉起,空中一碰,通透上好的白瓷發出清脆的聲響。
接著他將此事大略講了出來,原來今日在史台,他偶聽兩個年輕史官竊竊私語,說著健封生母如何如何。爹對此事格外敏感,便拉住這兩日細細詢問,一問之下便是大驚,原來這幾日京中傳遍了健封並非宣宗親生之子的傳言。爹當即心煩意亂,再無法在史台待下去,這才急匆匆地回家。
蔡科鐵青著臉,連青筋都隱隱從他的脖頸上暴起,他那張素來柔和不甚硬朗的長相在極度用力之下微微扭曲,猙獰萬分。
而我不知的是,在我飲盡冷茶時,虞侶只默默地將空杯放在了一旁,袖底冷意,已入肌入骨。
「更奇怪的是,傳聞和暗史中所載有所出入。」
而蔡科又絕非清廉律己之人,短短几年之間,以手中權勢勾結商賈,迅速積累起了滔天財富,不僅如此,還大肆兼并土地,當時有童謠言:「稻米不自菜地來」,說的便是此事。
爹這才詳細地將傳聞的內容告知我,傳聞中並無那個同樣生著重瞳的侍衛,只是說健封的生母實際並無生育能力,一朝蒙受聖恩之後,便從宮外抱了個孩子回來養著,這孩子便是今日的聖上。傳聞中還詳細地說明了這孩子是如何被偷送入宮的,其中涉及飛檐走壁,絕頂高手之流,不啻一部市井話本小說。
「栽贓嫁禍還不容易,大人若是有此意,我今夜便能辦成此事。」
「放心吧,當日聖上已鬆了口,此事一了結,你回家的日子便也不遠了。」
「本官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了刁民死在哪裡嗎!」蔡科聲音驟厲,范主事膝蓋一軟,差點又跪到了地上。「你回去稟告你們大人,以後再有這等小事,無須來煩我。」
我只覺腔間一熱,倒是把剛剛那陣寒意都驅散了。我重重地點頭,企圖以目光慰他以絲縷暖意。
「這傳聞究竟是從哪泄露出去的!」
可惜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消閑夏日光陰。
虞侶左手扶著杯壁,右手掌心托著杯底,眼中盯著那盞碧茶在掌間慢慢地轉動,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忽覺身上一冷,沒著沒落的。
范主事這一跪下去,腦中已閃過了不少念頭,可蔡宮相卻遲遲不回話,倒是他肩頭那隻白鸚鵡倒是啞吒地叫了開來。
范主事跟著這名小廝往內堂走去,越往裡走便越是驚心,從前廳入後院,迎面衝來的便是一面大插屏,他匆匆走過不及細看,遠遠望去只當是整塊大理石作底的插屏,等到了跟前方才看出竟是面晶瑩剔透的玉屏。轉過插屏,是三間中廳,東西兩側的來不及細看,只見到正中的一個裡面擺了紫檀為腿,雲石為面的八仙桌,桌后掛著八仙繡像,俱是栩栩如生。廳后便是正房,雕梁畫柱,錦繡疊起。范主事本以為蔡宮相會在此處接見他,但偌大的正房中卻並無人,他心中正疑惑,忽聽到嘰嘰喳喳,嬌啼恰恰。小廝恰好引著他往東側去,「大人,這邊請。」
他奮不顧身也好,他百般算計也罷,他只是想回家。
「你hetubook•com•com當健封帝為何要將我派駐于史台之中?我一個外人,又有何資格,染指這青史千秋?」
「蔡宮相大人,蔡宮相大人,蔡宮相大人,蔡宮相大人!」
此時,雪姑正在蔡科的愛撫下從琉璃碗中啜飲著櫻桃酪,這普通人可能一輩子都嘗不到的珍貴冰品,便這樣一口一口地入了鸚鵡腹中。
正說著,緊閉的門外忽有小廝高喊,「老爺,司地司范主事緊急求見!」
「後來安家被牽扯進來,事情愈演愈烈,事已至此,若是仍沒有個說法,恐怕健封帝對我的疑心會更重。便是日後再查清此事與我無關,恐怕我也無法回到虞國了。」
我忙為他沏了盞茶,這會倒是惱起了自己從來不肯隨娘學習之烹茶之術,恐怕會遭人嫌棄。他果然喝了半口便放下了茶盞,茶盞尚未完全置於桌面上,便已開口了。
他的右手又無法控制地抖了一下,這一次竟是將小半杯茶都傾在了衣袖之上,好在今日他這身打扮,茶浸在上面,轉瞬無痕,無跡可尋。
我話音未落,他已搶先開口了。這問題倒是讓我甚是摸不著頭腦。但轉念一想,又能理解了。腳商旅人,仕子僧道,哪個遠遊之人不想歸家,可哪個遠遊之人似他這般,莫說歸家,便是思家之情也是半字不能對人言的。恐怕是憋了十年,今日終於對我開了口,便迫不及待地想從我這裏得到些許寬慰和支持。
「我,想回家。」
我抓起自己面前的那杯茶,大口飲下,本以為這杯熱茶多少能消解掉身上的寒意,哪知茶入口中,已是溫涼。
范主事連忙起身攔下了小廝,「不必麻煩了,我在這裏坐著等便好。」范主事又用手中帕子擦了擦額頭,他一個小小主事,平日里在衙司中便是要為別人跑腿差遣,端茶倒水的。今兒領了這個差事,頭一回到宮相府上,竟還被如此殷勤地伺候起來,一時之間竟是手足無措。擦了一會他才覺出,手中這塊帕子竟是絲綢所制,他家中便是衣物都沒幾件絲綢的,這宮相府中竟是用絲綢作僕人的帕子。這麼想著,他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惶恐,連擦汗的手都不由得輕了幾分。
「不,」蔡科揮揮手,「先解決傳聞之事,切莫再讓這風聞擴大了,在沒有證據之前,莫不可讓皇帝心生警惕。」
范主事聽著聲響,大概是蔡科餵了那鸚鵡些食物。要說這白鸚鵡,范主事也是有所耳聞的,聽聞此鸚鵡渾身上下透白如雪,半根雜毛也無,善人語,最難得的是不需籠繩為縛,自會隨主人往來,蔡科素來愛鳥,這一隻更是他的心頭之愛,名之為「雪姑」,民間流傳的不少頌蔡科的詩詞或是畫像上他都與雪姑為伴。
「起來罷。」這次倒是對范主事說了,范主事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來,也不敢抬頭,低眉垂手立在一旁。
「不過是幾個不要命的乞丐,恰好死在本官的田頭上,本官體恤憐惜他們,撥出點銀子,厚葬便是。」
言罷,我將杯中剩下的冷茶一飲而盡。
爹也神色複雜,「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莫非除你爺爺這份暗史之外,另有旁處記載了健封帝身世之謎,被人翻出來做以文章?」
「宮相大人……」范主事頭上已沁出了汗珠。蔡科同司地司侍郎的關係形同父子,從來但凡蔡家的地出了事,都是先稟蔡宮相,再做之後計較打算。他雖是第一次接手此事,但司中同僚之間談論不少,蔡科于宣宗年間兼并了不少良田厚地,再轉手租佃,每年光是地頭上的租金便能吃出幾座金山銀山。但健封以來,百姓安居,休養生息,每年監https://www.hetubook.com.com民司報上去的人口連年累增,田地供不應求之狀愈加嚴重,因此佃戶與遊民同地主之間矛盾愈發激烈。這次直接鬧出了幾條人命,饒是侍郎大人也不敢將案子直接壓下去,這才來請教蔡科,實是向他授意,打通關係想法在此事鬧大之前解決。
「近日金城風聞,是我做的。」
范主事說著從袖口中掏出一本冊子,恭敬地遞了過去。遞冊子的時候他鼓起勇氣偷偷抬了那麼一下眼睛,雖說仍是沒看到蔡科的正臉,卻瞥到了雪姑。她正用喙從一隻琉璃小碗中沾著不知什麼東西,吃的嘖嘖有味。雖是這麼一瞥,范主事心中已是大讚,果然詩文中所言非虛,這等鳥中佳麗,豈能是凡品?
五日後,我終於又等來了消息,卻不是從虞侶那來的。那日我照舊無所事事耗到了黃昏,爹匆匆地趕回了家,也不理睬娘問他怎麼今日這般的早,拉著我便進了書房。
蔡科煩躁地踱了兩步,「若是從前也沒什麼,只是最近虞侶剛在壽宴上獻奏,本官見皇帝有意將虞侶放歸虞國,可盜竊案發之後又將虞侶置於史台之中,顯然是起了疑心。原本大可順水推舟,將此事推到虞侶身上了事,如今卻反倒是洗脫了他。」
說出這最後一句話時,虞侶終於抬起頭來,直直地看入了如諱的眼中。少女的眸子黑白分明,墨雪不雜,虞侶今日才發現,她的瞳仁比尋常人的要大些,現下這一雙珠子里滿溢著不安、愧疚、震驚和信任。這一雙眸子何其熟悉,何其讓他懷念。
寒意在膚。
「史台盜竊之案發,健封帝已有留心,事雖小,但背後陰謀與殺機,呼之欲出。健封帝懷疑是外國勢力有所圖為,這才大張旗鼓地將我置於史台之中。」
「何事求見?」
昨日,昨日畢竟已是遠去了。
聞聽此語,我瞬間便將烹茶之事拋諸腦後了。原來幾日不見,他竟是忙著這件事情,只是……
這時范主事才注意到,原來在東側還開了一個角門,穿過這角門,那陣鶯啼鳥鳴便愈聒噪了起來。又轉過一個花屏,一打眼過去只見兩邊穿山游廊,廊間皆掛滿了鳥籠,其中有各色鸚鵡、畫眉、黃鶯、鶥等名貴鳥類,皆是色彩奪目,毛喙精緻,翠鳴聲聲,此起彼伏。而台磯之上,端坐一人,看面相年逾六十,鬚髮眉毛儘是黎色,許是因著這淡色,整張臉的銳利之處盡被削弱了些。且眉目清秀疏淡,倒是頗有女兒之色。
終究是,後知後覺,無能為力,罷了。
我們父女兩人終於還是只能面面相覷,任憑事態的發展,或將我們帶到不可把控無法左右的地步去。
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何偏偏卻是這個時候。
「呵。」不過一剎,蔡科已翻完了那冊子,范主事連忙將頭重新低下。蔡科將那冊子隨手一扔,也不開口,自顧自地又去逗弄那雪姑,只是這會雪姑正貪嘴,哪有空理人,逗弄了幾下,硬是把雪姑逗得煩了,竟跳開了幾步,卻依舊在蔡科的一臂範圍之內。
我想了想,又覺得這樣說是否顯得我只是因著他的救命之恩而關懷他,連忙又加上了一句,「且你這人久處下來也頗為有趣,我願與你相交。日後你回了虞國,我若有朝一日能遊歷至你家,還指望著你來招待我。」
我剛想著要不要將那日我和虞侶推斷的結果說與爹聽,可是若將此事說出,難免不告知爹虞侶也是知情之人,又猶豫起來會不會因此給虞侶惹來麻煩。
「大人叫我們去尋那安子長的遺書,我們將史台翻了個遍也不見。又按您的吩咐迫安如諱動手挖出自家的秘密,卻仍舊毫無所得。便是想www.hetubook.com.com造這傳聞也毫無憑據。」這武人說話時聲線不似普通人,像是一把在磨刀石上正打磨的刀子,夾雜著生硬的銳聲,不知是刻意而為還是喉間受過傷,只得如此。
蔡科看著跪在自己面前還不斷用袖口擦拭額頭的范主事,心中到底是惴惴了,皇帝這幾年奪權之意愈發明顯,安氏之計埋下之時還不過是有備無患,如今卻被逼著不得不早早用出,卻不盡沒著沒落,反而落了個進退維谷的處境。
爹沉默地點點頭,認可了我的說法。
范主事連忙將手中帕子往懷裡一揣,「煩請帶路。」
我聽到此話,也是心中一驚,莫不是我和虞侶推斷的那人看無法從安家中找到破綻,便自己提前動手了?
我恍然,「入芝蘭于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香?」
「不過傷了個無關緊要的質子,宮相大人何以如此暴怒?」
跪在地上的范主事仍喋喋地說著田間地頭的佃戶們如何冷硬不進生死不懼,非要鬧出個結果來,可蔡科立在那裡,早已心不在焉。
「有此一諾,有生之日必踐。」
我不解,此事安家是風波中心,而虞侶不過是偶爾在場,出手相助,何來的救他于困厄之中?
偌大的宮相府,遠遠望去,紅磚黛瓦,高牆危聳,邊角處或有星點綠意探出,若有精於草木的或可讚歎一兩句,因著這樹木絕非凡品,甚至是本不適宜金城的品種,卻在這園中生的如此嬌艷濃翠,可想而知其中要花費多少心思。
聽完這個故事,我幾乎撫掌而贊,此故事人物鮮明,健封生母端的是心思深重狠辣心腸,手段精細精準,布下此等瞞天過海的棋局,終於將健封推上帝位,只是……
許是見我一臉的不可置信和游移不定,爹也未在責問我,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坐在了椅子上,「這件事已傳遍整個金城了。」
水還溫著,池中荷葉方圓,後院里雪姑才生了新的尾羽,眼前種種,盡如昨日。可今卻非昨。
蔡科無奈,只能揮揮手,示意此人先離開。這人一抱拳,連個完整的禮都沒行出來,也不走正門,手往窗欞上一撐,便消失在外面的濃翠綠意之中。
這樣的一個人物,若非今日范主事得見當面,實在難以想象竟是男生女相之貌。
「此事如今已然鬧大,侍郎大人已是焦頭爛額了,請宮相大人務必早做打算。」
「自然是願的。久游之人,經年而歸,是難得的樂事。況且,你救過我一命,我自是希望你能如願以償的。」
我低下頭,不知該說些什麼。當日他捨身相救時,我尚且對他心中有幾分懷疑,尚且不敢將真相如實以告,沒想到他卻早已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為了這樁原本就與他無關的事情謀划許多。我心中萬分愧疚,卻又無法盡情而傾吐,只能將他杯中那半盞溫茶倒去,又換了一盞新茶上來。他卻也不再飲了,端著杯子在手中慢慢把玩。
我見他,擂台之上,口若懸河,才華無雙;我見他,大殿正中,撫琴弦張,江娥啼竹;我見他,刀光當頭,捨身一救。世人與我皆能見他,翩翩公子,臨街而立,墨衣素扇,一顧淺笑。
「什麼?!」
后宣宗駕崩,健封即位,時朝中與民間不少人等著見蔡科倒台,因著蔡科是前朝舊臣,又正值烜赫,難免首當其衝,成為新帝立威的靶子。可蔡科以如此庸才而躋身高位,遠非人皆以為的只憑奉承阿諛,其審時度勢之能,畢竟高人一等。健封即位,蔡科當即改頭換面,低調萬分,更是在虞璽之戰中將私產捐出,解了軍費的燃眉之急。於是虞璽之戰大勝之後,蔡科名列功臣之簿,此後十年間,雖實權漸不如當年,但駱駝方瘦和*圖*書,尚不至死,依舊是朝中一人之下的重臣與天下巨富。
正是這幽困家中,虞侶又杳無音訊的幾日中,金城的盛夏已至。我心中焦躁,引得體內虛火虛旺,娘又不許我早早換上輕薄衣衫紗帳瓷枕,故夜裡常常被熱得躁醒,滿身輕汗浸透,只覺熱得連氣都短了半分,蒲扇就在枕邊,每每醒來便搖上幾下,可沒搖幾下便覺臂上酸麻,便只能就著那絲縷的涼意睡過去,不多久便又轉醒,一夜非得這麼反覆幾次,於是白天里也昏昏沉沉的,不見醒著也不見安眠,連帶著書房也進的少了,那一頁頁的墨字入眼即化,氤氳成一片,模糊不清,捉摸不定。
范主事今日正是來見蔡科蔡宮相的,也正是他當日在書院會試上對虞侶再三刁難。蔡宮相於宣宗末年才晉陞臨朝,被認為是遲老的後輩。蔡科雖也是科舉出身,但當年成績平平,名列三甲之末,只補了個監丞的職位,可他擅交際,左右逢源,鑽營十幾年,終於當上了侍郎,有了面君的資格,而自從他得以上朝開始,便頗得宣帝歡心,從此仕途坦蕩,連級拔擢。幾年之後,宣帝甚至將自己的女兒平寧公主許給其三子,並封其為「宮相」。璽朝歷來只設左右兩相,共議國事,非遲老這等公認剛正不阿,功澤於世者不能擔任。以蔡科之才能品行,自是無法服眾,於是宣帝特設一虛職名為「宮相」,特賜于蔡科。一時之間,蔡科權傾朝野,炙手可熱。
我搖搖頭,「不會如此。一來為何如此之巧,兩處秘密同時見了天日;二來若是當真有另一份記錄,記錄內容正是按傳聞所言,便是有人想以此來做文章,顯然也並非是一個好選擇。這傳聞,少有學智的孩童都能看出是胡編亂造來的。」
「那可查到消息來源?」
「此事與你無關,只是不小心牽扯到了你安家的頭上,倒是我應當謝你,若非你如實以告,我也無法救自己于困厄之中。」
竟是難得的悠閑無事的日子。
站在他對面的卻一看便不是什麼官員,他一身短打裝扮,腰上還配著鋼刀,臉上更是可怖的溝壑縱橫,一望便知是在鮮血和死亡中摸爬滾打了許多年留下的痕迹。
可沒人能見他,人頭艾艾,儘是揣度;發動齒寒,全不由己。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毫釐不敢逾矩,方寸不敢凌亂地活了十年了。
虞侶強迫自己與如諱對視,強迫自己引誘著這個少女信任他,幫助他。
蔡科整了整衣衫,推開門去,按捺住心中的煩躁不安,往前廳走去。
爹搖了搖頭,「只說是巷間風聞,可若無人主使,這等大逆不道的風聞又有幾個人膽敢四處散播的?」
他微微一笑,那笑意雖帶著點疲憊和勉強,但總算見得了往日那公子如練的模樣。
可我信他,我信他不會出賣我。
「大人今日既有以死求見之客,不如你我之事改日再聊。」
「正是,所謂『真作假時真亦假』,這半真不假的消息散了出去,且傳上那麼幾日,日後便是再有人拿出所謂真憑實據,也不過是被當成街口鄉談,一笑而過罷了。」
「大人,此類事件今年已是第三起……」
只是在如諱看不到的地方,虞侶的右手已經抖得幾乎握不住茶盞,那一整杯已經冷掉的茶水已經全數浸透了他的袖口。
「可是大人,他在外面跪了一個多時辰了,說是今日若見不到大人他便跪死在這宮相府門口。」
我這昏昏沉沉的模樣娘倒是並不擔心,我甚至隱約覺得她對我減了不少獨自居於書房中的時間有幾分欣喜。這幾日我便一面想著那想了多少遍都毫無頭緒的幕後主使,一面盼著虞侶上門,一面打著呵欠同娘消磨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