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史台
我和爹兩個人沉默著拜罷匾額之後,一同出了祠堂的門,我注意到爹也是雙眼通紅一夜未睡的樣子,又忽然想到,這件事情爹早在我之前得知,那他不能入眠的又豈止是一夜。況這一代安家人員凋敝,在昨晚之前,偌大個家中知道這暗史存在的甚至也只有他一人。我平生第一次,忽然對他生出了憐哀之心。
說是調查幕後主使,但查起來卻不是什麼易事。這主使人必是當年偽造手書且讓爺爺看到之人,唯一可斷定的是此人在朝時候不短,該是一朝老臣,可朝中老臣何其之多,又再無其他法子可以排查一二。我將那份記錄原原本本地謄了一遍,對著它冥思苦想,想從字裡行間找到爺爺當年留下的細微線索,可惜也是徒勞。爺爺只寫「偶得一手書」,既寫作「偶得」,想來爺爺也是當真覺得那手書是「偶得」來的,便再無其他線索了。
「我……」
他手中素扇一收,似笑又非笑,有模有樣卻不甚嚴肅地擺了個作揖的姿勢,「還請安姑娘為我隱瞞恐血之事。」
那璨若星辰的眼神。
「有何好看的?我早已知道旨上所言是何事。」
「安姑娘,會試一別,別來無恙啊。」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可我卻偏偏能從他的笑語里聽出一絲揶揄。
見到此人,我心間一緊,面上卻兀自強裝鎮定。
我徹底被他那句「安大人」逗笑了,強繃著臉道:「這等小事,大人允了。」言罷卻再也收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侍衛這會已經盯著那道未開封的聖旨,心思想到了日後何處養老的事上去,相比之下,虞侶倒是淡定自若,似是對此事早有準備。他領了旨,待傳旨之人走了,將聖旨隨手往桌上一放,竟自顧自地點茶去了。侍衛在一旁按捺不住,開口相問,「公子,這旨意我們不看看么?」
在我心中,這偌大的家中,唯一真正懂我的人是我已逝去的爺爺。他為我改名,為我改命,讓我得以與那些所珍視的故紙舊書相依為伴,他甚至贊我天賦史才,註定為史。我相信了。我也一直以為,我能夠像他所說的那樣,成為像安家先祖們一樣秉筆直書的史官。
驟變便是在此時陡生的。
「草民自知誹謗陛下,誹謗先皇與懿賢先太后是死罪,但此事卻不敢不稟。陛下置草民于史台之中,正是要將這為君分憂的機會賜與草民,故草民便冒此死罪,亦要如實相稟,不敢有一字相瞞。」
「你爺爺也是十歲那年便從他爹那裡得知暗史的存在,每一代安家的史官都會在十歲那年從自己的父輩處得知安家為史的真相與秉筆直書的另一面,只有你。你爺爺當年執意給你改名,是不服安家絕子斷代於此,要改名,改的是命。這麼多年了,我依舊不知是對是錯,我甚至不知,該待你如子還是如女。你爺爺看似堅持,可你十歲那年,連他也沒來囑咐我是否應該將真相告知於你。我便順理成章地瞞下去了,就讓你一輩子做個專述後宮的女史官吧,既是成全了你,成全了你爺爺,成全了安家,也成全了我,待到日後,尋個能入贅上門的女婿,也總算是保住了安家血脈。可沒想到,終究還是不得已。」
「安姑娘。」不知是否因為娘在此,虞侶這次倒是格外老實規矩,也端端正正地還了我一個禮。
我心中覺得奇怪,那日壽宴之上,我看在眼中,健封帝有心將虞侶送回虞國,若是為了試探,為何將他放在史台這麼個無權無勢之地;可若不是為了試探,突然將虞侶送來修史,也是萬分蹊蹺,且不必說這外國質子所修的史書眾史官會不會真的收入正史之中,便是這命令本身,也頗為牽強,摸不著頭腦。
娘聽到我沒受傷,臉上的血色倒是回來了一大半,又聽到我說虞侶受了傷,也不再多問,連忙和我一起將虞侶扶進了客房之中,當即差人去請大夫,接著又燒熱水,幫虞侶將傷口旁的衣袖剪開,在光亮處仔細查看過了傷口,我心中倒是安了幾分,雖流了不少血,但那傷口並不很深,也沒有傷到筋骨處,敷上藥調理幾日便能好起來。
「是,不僅如此,他還留下了一部暗史,將為正史所不容的真相一概傾吐而出。自他而始,每個安家為史之人也都會撰一部暗史出來,將為正史閹割不見於人世的真相一概記錄。」
「你今日是險些闖了大禍。」
為虞侶搬好了的椅子后,連小太監也被健封令退了。自始至終,虞侶的雙眼一直微垂,從未曾直視過皇上天顏。
虞侶收到旨意,是在健封帝夜召遲老的第二天。
虞侶微微一笑,「那是自然的。」
我終究會被歷史吞噬而抹去,安家世世代代青史留名,獨獨容不下我的名。
「怎麼?你不是要去失竊的書房嗎?」見我站在原地沒走,他回過頭來問我,語氣安常自若,像是問著什麼稀鬆平常的事情。我下意識地想要開口反駁,想了想,又覺得不過是徒勞,既他已看出我此行的目的,便隨他去罷,就當作是報答他剛剛幫我搪塞爹的舉動。
可惜的是,書房之中已經被整理一凈,看不出任何當日失竊的痕迹。我頗為不甘心地在裏面找了幾圈,仍是毫無所獲,只得無功而返。
從今天起,這四個字於我有了新的意味。
我草草地作了個揖,轉身便要走,心想著「拂袖而走」這個姿勢著實帥氣,只是沒想到,虞侶竟乾脆跟上了我。我一轉頭便能看到這人大咧咧毫不在意地搖著扇子笑眯眯走在身邊,我往東行他便往東行,我往西行他便往西行。我到底是惱了,不為著別的,單單為著這人這樣纏上了我,我該如何去得了失竊的書房?若是不能到書房一看,我今日向娘苦苦求來的這次外出豈不是毫無意義。
這日的黃昏似乎格外的長,天角雲根胭脂浩渺,自遠而近煙嵐疊起,好似白宣鋪空,朱紅當頭,揮灑而就,一隻早雁鬼祟而過,轉眼不見,耳邊卻都是烏啼歸去,竟不知天邊之鳥是否為眼前之鳥。
寫到此處,爺爺顯然已是心緒大亂,儘管仍無鐵證如山,可兩方證據彼此佐證,便足以得出健封並非爾氏後裔的結論。接下來的一段中爺爺嘔心瀝血,道出自己為臣服侍健封十幾載,眼見著他終成一代明君,想著璽國在健封治理之下定能迎來真正的盛世輝煌,雖己已老邁,不能親眼得見,但念及此處便覺此生無憾事,哪知老而將朽之際,突發此事。於己而言,他並不在意健封是否是爾家血脈,只要他能給百姓一個盛世王朝,他便堪當璽國之王;可於安家,他卻不得不將此事記錄在暗史之中,所謂秉筆直書,于正史上尚可權衡,有所隱瞞;可在暗史中,必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想要張口安慰他,或是紓解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畢竟這一次,這擔子竟是我壓到他身上的。
「我十歲時,就已經得知暗史的存在了。」他突然開口,可目光甚至都沒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遙遙望著天邊這會已經雜糅地亮起來的晨光。
「不是說了讓你待在家中陪你娘,怎麼又跑出來了?」
爹是矛盾和掙扎的,早在他向我吐露心聲之前我就已看出了,他不知該如何和*圖*書面對我,只能避而不見,置若罔聞。
我聽到爹的腳步聲停在了我的面前,我正低著頭,正能看到爹那雙皂靴,粉底皂幫,黑白分明,半分塵埃而不染。
「贖罪?」
清醒過來之後我終於因著自己這樣不修邊幅的模樣而羞愧了起來,娘也正好開口繼續說著,「快回去洗漱收拾妥當了再出來,我和虞公子就在前廳里等你。」
「你們且在前廳聊著,妾身便不作陪了。」娘大概看出虞侶有話要同我說,起身便要離開,虞侶也未加阻攔,作了揖,娘便往後堂去了,前廳只剩下了我和虞侶二人。
我剛想問他明白了什麼,他已不再在此事上糾結下去了,「想來那日之事其中利害關係你已是心知肚明了。」
「躲開!」虞侶一把把我推開,那劍再一次落空,我聽到「刺啦」一聲,定睛一看,原來是虞侶將我推開之時,那柄劍從他的右臂上劃了過去,刀劍無眼,大半個袖子已被劃破,血流如注。
「若是不止讖緯如此呢?」爹又嘆了一口氣,「所謂百姓歸心,所謂朝臣歸順,史中只見的是天下臣服,不見的是背後蠅營狗苟,文人殺人,從來不需刀斧。而安家祖上,作為太祖門下第一謀士,便做了這個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
「什麼?!」
直到我回了房,我才突然意識到,剛剛那名殺手的劍遞到我面前時,似有那麼一瞬的遲疑,他分明是收了力,這才讓虞侶得了空隙把我推開。
「你究竟想做什麼?」我忍無可忍,終於停下了腳步,站在那裡質問他。他倒是不羞不惱的,依舊徐徐地笑著。
我情不自禁跳了起來,雙手合掌,看向虞侶,「這樣我們只要找到主使之人,便既解了燃眉之急,又解決了爺爺這份暗史日後可能的麻煩了!」
「不罰你,這次,不罰你。」他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往祠堂深處走了幾步,抬頭看著正中的那塊匾額,突然話題一轉,「最近怪事頻發,事事關乎我安家,我雖有心瞞你,但看現下情形,你也已是知道了的。」
「史台中確有消息,近幾日有新人入台,如此,你們便在這史台中轉轉罷。只是最近出了些事,還請虞公子照顧好小女。」
安如諱……健封帝想到了那日壽宴之上同他三次遙遙對視的少女。十代為史的安家,這一代獨一孤女,這是天昭安家將絕嗎?
健封帝神色複雜地看著地上顫抖得更加厲害的虞侶,史台之竊案,他早覺其中有蹊蹺,這才將虞侶送到那裡,一來若是搗鬼之人正是外國勢力,這便是敲山震虎,以示警惕;二來這幕後之人若是朝中之人,則突然之間虞侶如此身份也捲入此事之中,必定也使他們乍一下摸不著頭腦而露出馬腳。
「起來罷。」他終於開口,這輕飄飄的甚至含了寬慰的三個字卻比我想象中的滔天大怒更讓我心中不安,我惴惴地起身,不明所以地站在他面前。
「安大人為何眉頭緊鎖,是擔心在下來史台中,搶了大人的飯碗嗎?」
於是我終於什麼都沒說,幾步追到了他身邊,一併前往。
終於說到了正題,我連忙開口:「女兒知錯了,隨爹爹責罰,女兒以後再也不敢了。」搶在他罵我之前先把過錯認了下來,這樣或能使他輕罰我一些。
我心中一動,想要開口應下,又想問他他是如何得知的,可又想到安家的秘密如此關係重大,我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
「什麼人?」虞侶將我拖到他身後,一把護住我,同時厲聲發問。我心下一暖,他此刻雖一副頂天立地的架勢,但說到底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罷了。此時我已看清了方才攻擊我之人,見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上下著黑衣短打,一派武人打扮,又以黑巾蒙面,顯然是有備而來,正是衝著我來的。
他一愣,連手中的扇子也滯了一下,似乎壓根沒想到我會給他這樣一個回應,接著他又笑開了。
「安家祖上如何發跡的,你想必已是萬分熟悉了。」
「今日一見,果然與一般女子不同。」說完這句話,他笑得更加肆意了。我心知被他耍了,卻又無法反駁。好在他只笑了片刻,隨即便斂了扇子並同笑意,瞬間又變回那佳公子模樣。
「娘,虞公子。」我走過去,乖順地行禮,起身時卻覺得面上微紅,到底剛剛是不修邊幅地衝撞過。
「你說吧。」
「你爺爺走後,我讀過他那份暗史,于暗史中最後幾頁記載著,健封並非宣帝親生之子。就是說,健封不是爾家之人,這皇位,這天下,從一開始便不該屬於他。」
我進祠堂的時候,爹已經在向那塊匾額叩首了。我什麼都沒說,在他身邊並排跪下,我父女二人一併在這曦光之中沉默著向那四個金鑲邊的大字叩拜,拜的卻是一夜的未眠,是燃盡的燈火和燃不盡的血光,是過往寫下的和未能寫下的種種,是十代時光碎屑堆就的故紙塵埃,是不得不踐行的無畏和用一生去書寫的誓約。
說出「想」字之後,虞侶猝不及防地抬起頭來,直直地望向了健封帝。饒是健封帝身為帝王,一生所歷無數,也被那道目光驚得一慌神。只見虞侶兩眼通紅,眼下至於頜邊是兩道淚痕,剛剛他伏在地上答話時竟已惶恐至於此等地步!而說出「想」時,他眸中帶著期待又夾雜著幾分懇求,虞侶眸底淺,一眼便能望盡,而那份帶著卑小的渴求竟幾乎溢了出來。
我起起坐坐,在房間里踱起步來,此人沖我而來自不必說,可他究竟是想要我的命,還是另有所求?
「我……」我下意識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心想著應該編個什麼樣的理由才能讓爹不至於罰我再抄上幾遍《安氏家訓》。可是還沒等我想出一個合適的理由,那邊虞侶已經開口了。
按爹所說,這一段記錄便是爺爺臨終之前的最後一段記載了,爺爺本已重病纏身,此段寫完,想來是大受刺|激,又纏綿病榻了沒幾個月,終於還是沒有熬過那個冬天,撒手人寰。
「多謝虞公子挂念,小女子還未曾謝過虞公子那日擂台之上隱姓埋名出手相助之舉。」我刻意將「小女子」和「隱姓埋名」幾個字咬牙切齒地念出,提點著他那日擂台之上他為我惹下怎樣的麻煩,若不是後來遲老有意包庇,恐怕就不是抄寫三遍《安氏家訓》這麼簡單的了。
我懵懂地看著他,在我記憶中,這是從小到大他對我說過最長的一段話。從這一刻開始,他再不是我原本記憶中那個嚴厲寡言,端正古板難以親近的父親,擁有了共同的守護和秘密,突然之間我和他成為並肩作戰的隊友,以至於他可以突然之間放下了全部心結,將心中最狼狽而糾結不清的思慮向我透露。
健封帝皺了皺眉,虞侶伏在地上,身子竟是在微微顫抖。一瞬之間,健封帝腦中閃過萬千念頭。這十年間,雖他當面見到虞侶的次數不多,但所見幾面,健封帝皆記在心中。他還記得,十年前,虞侶剛到金城之時,同幾國質子一併立在大殿之中,向他叩拜。那時他一眼便記住了虞侶。旁的質子及和親之女或是囁嚅不前,或是茫然無措,便有幾個鎮定的,如當日的婉妃,行禮時
和*圖*書卻也不倫不類,惹得殿中大臣們掩嘴偷笑,惟有虞侶,時年十三,卻已有今日風塵公子的派頭,端端正正,分毫不差地將璽國中至禮行了出來,禮畢而面不改色。
這道旨意傳到虞侶手中時,虞侶還未有什麼反應,一旁的侍從已是萬分驚訝了。這侍從跟了虞侶也有年頭了,對虞侶的身份處境心知肚明。虞侶說是在璽國為質子,但除了不能隨意離開金城之外實際並無什麼限制,且吃穿用度,一概按照皇室規格配備,不可謂不是瀟洒自在,無拘無束。這侍衛心中早就暗暗羡慕,他整日見虞侶食君之祿,卻不必忠君之事,端的是個揮金如土的風流公子哥兒。當年說是將他調到虞國的質子身邊做侍衛,他還當是個苦差事,哪知道這許多年下來,倒是清閑少事,虞侶出手大方,不時便打賞他幾個錢,倒是過得有滋有味。
我定了定心神,捧著史錄往史台去了。
這一次我不用爹來斥責,已主動帶著筆墨到祠堂中跪著了,只等著爹一聲令下,讓我抄幾遍家訓我也絕不還嘴。
言罷,他沒等我回應,便匆匆地走了,我聽到他疾步進了前廳,聽到他落座,聽到娘為他布置碗筷,聽到娘問他我是不是還未起床。
「虞侶。」健封帝突然開口。
我徹底慌了神,心中終於懊惱起來,我今日當真不該違背爹的命令而出門,如今自己遭遇了殺手性命不保,還連累了無辜之人。等等……
「你是……」爹狐疑地看著虞侶。虞侶略略作揖,「在下姓虞,單字一個侶,是聖上特許入史台,參与修撰本朝史書。」
在這整個過程之中,健封帝的臉色越聽越差,待到虞侶承上記錄之時,健封帝一把抄起,草草掃了兩眼,竟從齒縫中泄出几絲冷笑。
「虞國公子侶,旅居璽國十載又五,朕素聞其有愛史之心,今特許其出入史台,與修本朝之史,望敘兩國之誼。」
虞侶先是一愣,接著也笑了,「嗯,我們會找到的。」
「你……手可無礙了?」我有些拘束,不知如何開口,可心中仍挂念著他的手臂,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那夜我拿了爹謄的爺爺暗史中的最後幾頁,薄薄的幾頁紙,翻來覆去看了整整一夜。我從小跟隨爺爺學史長大,對爺爺的行文筆法甚是熟悉,從這行文中便可以看出,爺爺寫出這段文字時心中猶豫萬分,鬱結不已,無法抒發,卻不得不寫,甚至失了幾分爺爺一貫的冷靜與條理。文中記載爺爺偶得了一份當年健封生母在後宮時好友的手書,再三確認,是為真跡,手書中記錄著健封出生日子實際本非其所聲稱的那天,按照本來生日推斷,他萬不可能是宣帝之子。爺爺得到此等機密關要之物,心中震驚不已,馬上便著手去尋當年宮中有關之人,健封生母早在其登基即位之前便故去,只能尋找同在後宮中甚或照料過年幼的健封的宮女太監,卻發現這些人或是病逝宮中,或是早已出宮不見蹤跡,查來查去竟沒半個人證能親口向爺爺重敘當年之事。爺爺於是心中起了懷疑,便又去查健封生母的家世背景,這一查之下,震驚不已,原來此女子入宮為宮女時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夫,此人後來也在宮中做侍衛當值,甚至在那份手書中還隱晦地表露出健封生母入宮之後仍偶與這名侍衛有私下來往。爺爺從拱衛司那調出了這名侍衛的畫像,卻發現此人正是重瞳!
我只愣了片刻的神,便被手上黏稠濡濕的感覺提醒著虞侶如今身上還帶著傷昏倒在地,我不能再耽擱下去。一時間也顧不得什麼禮法約束了,將他單臂搭在我的肩上,強行用身體撐起了他,一步一個踉蹌地往家中走去,往日里不過半盞茶的路程今日我竟走了有五六倍的時間。更別提我精神仍未從剛剛被人追殺的恐懼中放鬆下來,好容易走到門口,叩門時只覺得又一陣風襲來,我竟在這風中打了個寒噤,這會才意識到我身上的衣衫早已被不知是血還是汗的徹底濕透了。
御書房之中,健封帝端坐在案幾之後,眼睛略低,看向跪在地上的虞侶,眼中三分不解七分揣度,為何他會在此時求見?
他這問題來得突然,我一時之間竟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若是答「不好」,可我躲過一劫,這幾日在家中休養,確沒什麼不好之處;可若答「好」,我又明知這幾日我過得遠稱不上是好的。我正踟躇,他已經又開口了,「明白了。」
好容易擺脫了爹,我暗自舒了一口氣,卻突然發現,這下我更加沒有擺脫掉虞侶的理由了。正懊惱著,難不成當真要帶他在這史台中亂轉嗎?他卻已自顧自地衝著一個方向走了。
我聽著娘到門口迎了爹,兩人直衝著客房便去了,估計是先去查看虞侶的傷勢。在來祠堂之前我已將今日一路上遇襲的經過同娘講了,想著此刻爹也應當知道虞侶是我的救命恩人。良久,我聽到爹一個人的腳步聲從客房出來,我連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準備向爹負荊請罪。
虞侶手中依舊拿著當日那柄素色摺扇,笑意盈盈地立在我面前,倒確是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樣,當日聽婉妃姐姐和秦昭儀說起虞侶公子怎樣風流人物名動金城時尚不知此虞侶便是彼吳律,後來得知真相,我亦在心中暗自讚歎,驚鴻而玉潤,流光而飛羽,正是此人。
虞侶深深地磕下頭去,「草民叩謝盛恩,請陛下吩咐。」
只是不知他如此身份,為何會出現在史台之中。
「裳兒,怎麼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了。」娘急驅兩步到我身邊,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撫上了我的額頭,「好在沒出什麼汗,要不睡了這麼久,猛一吹風,便是本來無礙的也吹出病來了。」
可第二天,我終於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因為虞侶登門了。
「我知你心中所想,不過是時間久遠,世變情移,太祖當年所作所為對當下百姓並無影響作用。可這次他們想要的,卻不是太祖那份暗史,而是你爺爺的那一份。」
虞侶無奈,只得開口道,「回陛下,想。」
我終於忍不住開口時,不想虞侶也同時開了口,兩個字竟是同時出口了,於是又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之中,在這會沉默之中,終於我們倆同時笑了出來。
這會大夫也趕到了,娘趕忙把他迎到了虞侶的床邊,我也被趕回房去簡單洗漱,更換衣服。
在健封帝審視著虞侶的時候,虞侶整個人俯在地上,巋然不動,良久,健封終於開口,「請起吧,賜座。」
「草民在。」
直到這兩年之間,健封帝偶有聽聞,原來虞侶早已以一手琴藝而名動金城,又化名吳律入白隙書院讀書。健封帝對此人愈發好奇了起來。他似乎從來都是如此,以一副頗欲低調的姿態行高調之事,不知是愚蠢還是淺薄。
「安家中確有秘密,事已至此,不得不說。」
可爹馬上又將話題轉回了安家發跡之上,「明哲而保身,是為其一。其二,是為贖罪。」
「入史台,修史書。不信?不信你自己展開來看。」虞侶將手中素扇往旁邊隨便那麼一點,示意侍衛自己動手。
我比虞侶快了半步,率先轉過了拐角,一轉過去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和-圖-書還沒等我有所反應,只聽得身後虞侶大喊了一聲「小心」,接著一把將我拽了過去。我只覺得自己身子向後倒的同時,一道寒光貼著我的臉擦了過去,只聽得「噌楞」一聲,正是那柄剛剛險些刺中我的劍正戳到了牆上,在黑暗之中只見到寒光一閃,甚至劍尖處直砸出了星點火花,我心中一凜,從那聲音便知曉這劍上灌注的力度之大。
「吳……啊不,虞公子。」
「正是,」他打斷了我,「說來慚愧,堂堂七尺男兒卻有如此小兒之症,傳出去不免遭人恥笑,故還請安大人為我隱瞞一二。」
一路無話,我頗覺得有幾分尷尬,幾次欲言卻又覺得實在無甚可說,只能又止了,倒是虞侶,仍是那一副笑眯眯的模樣。
「你……」
可現在,他一人危牆獨倚,眼見著天邊紅霞盡散,長夜將至,不知天明之幾時。
我點點頭,這一部分在家訓中寫得清清楚楚。「祖上追隨太祖起兵,建國而請命為史官,後代代相承,安家以史為名。」
那時我只顧著滿心喜悅,竟失了平常的敏銳,甚至沒有注意到虞侶的目光悠悠蕩蕩,看似看著我,卻分明盪向更模糊不清的遠方。
「我爺爺?」我心中一動,我爺爺經歷兩帝,其中宣帝早已駕崩,況在位時便並非百姓心中賢王良帝,便有不堪人前之事,也不過是徒增笑料。可若是讓我想出健封帝做了些不可人前的錯事,又實在無法想象。
只是健封帝確沒想到,短短几日,虞侶已將此事查了個水落石出。健封帝又掃了一眼手中的幾張紙,作祟之人身份,他心中早有計較,只是沒想到此事竟是由安家牽扯出來的。
娘擔心我是否是生了病,在我房中來來往往幾次,給我送了湯粥,我草草地吃下,一抹嘴又昏睡過去。
再看虞侶,他已站直了身子,今日他穿了一身縹色直裾,外罩沙青薄衫,端的是一副平常人家出身的書生模樣,我再仔細一看,方才發現他那薄紗上以同色絲線作暗紋刺繡,花紋細緻而繁密,心中暗自讚歎了一句,到底是皇室出身,便是身處最需低調而克制的環境之下,仍不免有所驕矜。
「草民不敢起身,陛下恕草民所言無罪,已是莫大恩賞。」
秉筆直書。
我一時語塞,連虞侶都知道這兩樁盜竊案的真相,可若不是那日玉堂哥哥特意上門告訴我,我只怕現在還被爹瞞著。
我等著受他的責罵,可等了有那麼一會,他也沒開口,我有些疑惑,終於還是忍不住抬頭偷瞄了他一眼,卻正好同他目光相對,爹眼中的情緒之複雜,一時片刻間我竟無法分辨究竟是憤怒、憐惜抑或是懊惱。只對了這一眼,我連忙又低下了頭,不敢再看他,卻聽到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從家門沖逃了出來,直轉過了第一個轉角,方才鬆了口氣,我能感覺到娘一直在後面擔憂地看著我離開,欲言又止,心中到底湧出了一絲愧疚。我知若是為著娘的安心,我該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我同樣受不住被瞞在鼓裡,毫釐不肯相告的感覺。
「草民死罪,請陛下恕草民死罪。」
只是這麼多年以來,除了在如康帝壽宴這樣的典禮上,禮部吏曹會登門告知虞侶所需做之事外,虞侶向來同朝政無甚瓜葛,而收到康帝親下的聖旨,更是第一回。侍衛心中不免打鼓,想著到底是質子,莫非皇上終於要對他下手了?可若是虞侶出了事,他日後又要被分到什麼去處?
「回陛下,正是。」
我渾渾噩噩了一整天,一夜未眠的睏倦終究涌了上來,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夢卻片刻都沒停過,夢裡我又回到自己六歲那年,趴在門后看爺爺責打爹,倏忽之間又長大,當日書院會試之時,那屏風在我面前轟然倒下,台下一片嘩然。好容易掙扎著抽身,又發現自己身在祠堂,跪在那匾額前面,可匾額上的字卻模糊成一片,我怎樣都看不清楚。
就在此時,那人動了,他舉劍便直直地衝著我沖了過來,那一刻我眼中除了那閃爍著殺意和冰冷的劍尖再無他物,我明知虞侶已竭盡全力將我護在身後,可那劍不知怎的仍是長驅直入,輕而易舉地繞過了虞侶的身體,直直地向著我的面上刺來。
我沒法像娘所期盼的那樣成為她那般溫柔賢良的大家閨秀,或者聰慧伶俐的小家碧玉,因著我姓名中所背負的東西,我甚至從小沒跟著她做過幾回女紅下過幾次廚。
「直說無妨,今日這書房之中只朕與你二人,朕已恕你死罪,便當你的一字一句皆是發自肺腑,便是說了謊,朕也當作真話聽了。」
倒是虞侶,手中素扇已收了起來,臉上那點玩笑似的戲謔表情也不見了,端的是嚴肅了起來。「我今日前來,正是為了此事。這些日子前後種種,直指安家,我料想其中原委,必是你安家懷玉其中,遭來嫉惡或是利用。想著囑咐你兩句,若是家中有什麼要緊物件,務必仔細小心。」
我遲疑了一下,這個問題我確實想過,只是不知應不應當將我心中的答案告訴爹。
可不管是哪一種,他的琴藝,的的確確擔得上天下第一。
「朕恕你無罪,起來說話。」
我心中幾乎要為虞侶擊節而贊,這一番話說起來也不算謊言,他的確是今日初到史台,而又說得漂亮,將我偷跑出家門的責任一概攬到了自己的身上,我立刻就原諒了他方才緊緊跟住我不放的無理舉動。
我從安家發跡之初開始講起,這麼多年謄的那麼多遍家訓總算是派上了用場。講到成祖時安家四兄弟敘「聖上弒質帝」時,已是口乾舌燥。我不由得一頓,虞侶適時地從旁邊遞了一杯茶水過來,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口飲盡,冷茶倒是頗為解渴,我接著講下去,每當我略有停頓的時候,他便遞來茶盞。就這樣省略再三,我終究還是講了大半個時辰。
我只能應下,「是。」
「哦?那是何事啊?」侍衛語氣中有幾分不信,雖說跟著虞侶這麼多年,侍衛知道虞侶聰慧,可也未達到未卜先知的地步。
「虞侶!」見到虞侶受傷,我也顧不得什麼殺手不殺手的了,整個人撲了過去,壓住虞侶的傷口,用衣袖擦拭鮮血,可那血汩汩地湧出,根本無法止住。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一時之間,我二人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緊張的沉默。
「從來義軍起兵,自民間而始。當年太祖不忍前朝皇帝昏庸無道,百姓苦不堪言,故揮旗而反,按正史記載,當時是天下一呼百應,朝中能臣賢士皆臣服,又有異象頻出,無不昭示著爾家將王。」
此話一出,虞侶一愣,當日在壽宴之上康帝百般試探,皆在他算計之中,可今日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倒將他問倒了。
「孺子可教,」他滿意地笑笑,站起身來,扇子一展,橫在胸前,一派胸有成竹地踱起步來,我不禁想到那日擂台之上,他作答時大概也是如此輕狂瀟洒,忽然之間有些遺憾那日居於史屏之後,竟沒能一覽其風采。
虞侶,將要入史台了。
虞侶忽然有些倦了,這竟是他十年間第一次感覺到了倦意,他緩緩地走著,走著走著周遭都無人了,他停了下來,肩膀鬆弛,整個人虛虛https://m.hetubook.com.com地倚在了牆上。
虞侶走出御書房時,已是黃昏時候了,他迎面撞見了端著茶盅的那個小太監,小太監看他一眼,便驚慌地低下頭去,他這才想起來,頰邊的兩道淚痕竟忘記擦了。他便站在那迴廊之中,用衣袖一點一點擦掉臉上的穢物,來往宮女太監眾多,他心知無數好奇的目光投向他,可他依舊不慌不忙的,甚至刻意緩慢地擦拭著,好像便縱有萬千目光壓身,他也能毫釐不沾身。
也許是真的睏倦,也或許是我想避開我需要面對的一切,這才藏在夢裡,不肯抽身。
「虞侶,」健封帝定了定神,「朕同你做個交易,你幫朕做一件事情,事成之後,朕讓你回家,可好?」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與人不同的,從我改了名字那一天開始。
「你爺爺是被人算計了。」虞侶終於開口,可說的內容卻讓我大吃一驚。「按你所說,安家暗史是絕密之事,這世上我恐怕是唯一一個不姓安而得知此事之人,」他說到這時頓了一下,我覺得自己面上又有些微紅,「既從未以示人,那盜竊與刺殺你之人又是從何處得來的這消息?」他見我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的樣子,也沒再難為我,繼續說了下去,「很簡單,他們不是衝著暗史來的,他們是衝著你爺爺記錄健封非宣帝之子的史料來的。」
「說罷。」
臨出門時,健封帝突然問他,「你在虞國的封號,可是為昭王?」
「是。」我略一思考,整理了一下思路,「祖上隨太祖起兵,行軍左右,相伴數十年,想必太祖及同在軍中的太宗性情甚是了解,依我來看,長熹之禍或在祖上預料之中,謝寂是亂臣賊子,但之後牽連的其餘世家卻不過是借題發揮。而祖上對此早有預料,所謂『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是以早做打算。」
「虞公子並無大礙,我已遣了人往他府中去報信了,待得他醒過來便可送他回府。」
可原來不是的。原來即使在他的心中,我仍是不完全夠格的安家子嗣,我仍無法比肩哪怕任何一個尋常的安家子弟。
他轉過身來,面對著我,我抬頭看著爹,目之所及處正是他的身後高懸頭頂的那醍醐灌頂的四個字,我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安家,這才是傳承了十代的史家中最隱秘的部分,我在這裏生活了十六年了,可我從來沒能夠哪怕半分地沾染其中,別說是我,就是在這宅子中生活了一輩子的娘,也從來都被這一部分的安家隔絕於外。
「有話便講,今日,我不罵你。」
「那你可知,為何祖上不問功名,不求爵位,只願孑然一身與史籍為伴?」
雖然想著這接旨之人尚未看過旨,自己便去看了,是否不合規矩,可侍衛禁不住好奇,也牽挂著自己未來的生計,仍舊是走到桌邊,雙手捧起了聖旨,展開來看,只見上面寫著:
「我聽說,這史台失竊的隔天,你安家中的書房也遭了賊?」在我整個搜查的過程之中,虞侶只站在一旁靜靜看著,直到見我確實沒搜出什麼有用的,終於開口發了問。
「安大人,在下今日初至史台,初來乍到,不免唐突,故特請了安姑娘來為在下指點一二,請恕在下冒犯了。」
「我……」
我突然意識到了些什麼,一抬頭,發現剛剛還萬分兇狠的殺手不知何時已經逃了。夏夜裡的風依舊溫煦祥和,甚至還能聽到遠遠傳來的主街上仍未收攤的小販們的叫賣聲,似乎剛剛這一場生死一線的殺局從來沒有存在過。
這一路上皆無事發生,連那日拿到冷冰冰的視線也不復存在,我順利地到了史台,上回將我攔下的侍衛也認得我了,沒說什麼便放我進了門。看來失竊案已過,賊雖一時半會還抓不住,但史台已恢復正常辦公了。我刻意繞開了爹當值的地方,將史錄交了,正想著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那日失竊之處探查,迎面卻撞見了個意想不到之人。
不過,安家也確實該走到盡頭了。
昭昭其列,昭昭其衍,昭昭其度,昭昭其行。
「卿今日請見,所謂何事?」健封帝終究開口相問了。就在他開口的同時,虞侶忽地從椅子上重新跪倒在地。
我恍然,「原來你那日昏倒是因為……」
他徒勞地閉上雙眼,可眼前揮之不去的,依舊是那日那少女滿心歡喜全然信任地望著他的眼神,他當時是何其狼狽,只能飛速避開,卻是一瞥而在難以忘懷。
可轉念一想又覺不對,便是當年太祖做出再多錯事,他救萬民於水火之中是真,稱王于天下而使百姓幼有所養,老有所依是真,這偌大繁盛的璽朝是真,璽朝十代君主,百姓大體安居樂業,如今更是外敵不侵國內無亂。百姓都是健忘的,便是這暗史見了天日,不過是騷亂一場,可實際絕無法動搖國本,那又何以如此大費周折?
虞侶就這樣伏在地上,一字一句將兩日之前安如諱同他所講的每一個字原原本本的道了出來,語畢,還從懷中掏出了自己默出的那份安子長臨終前所寫史錄,雙手捧著,高舉過頭頂,饒是此時,他仍舊半分不敢抬頭。
雖然我面見君主次數有限,可無論是從日日伴君左右的爹的口中,還是從那些後宮的妃嬪口中,健封帝殫精竭慮,日理萬機,絕對是千古一帝,我甚至能夠想象,待他百年之後,定能同太宗、成祖比肩,成為璽國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一。
後來虞侶拜見帝王,從未有過分點差錯,他永遠都是那樣清淺地笑著,做出最合時宜,最分毫不錯的舉動,分明該隱於眾人之間,可又永遠都是一副孑然而獨立的樣子。
「你怎麼在這?」
「早聞安家如諱與一般女子不同,聰穎非凡,今日一見……」他故意住了口似是要賣個關子。可我明知他是誘我開口,仍忍不住追問下去,「一見又如何?」
更不用說留下一部自己的暗史了。
「日明為昭。倬彼雲漢,昭回于天。好字。」
那日我只知他受傷在床但並無大礙,後面便一直想著安家的事情,竟將我這救命恩人拋諸腦後了。我昏沉中聽到門外他的聲音,瞬間清醒了過來,連忙起身,也顧不得洗漱更衣,便跑了過去。
虞侶剛要開口,我便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一回頭果然看到爹從不遠處三步並作兩步地沖了過來,平素里便十分嚴肅的臉乾脆變成了十二分嚴肅。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我終於忍不住了,將之前爹對我講的一切,和盤托出。
我搖了搖頭,「這種讖緯之學,不過是用以籠絡人心的把戲罷了。」
沒一會娘便出來了,她一開門便見到我撐著虞侶幾欲跌倒,更別提我二人身上都是一身的血污。娘幾乎當場失聲叫了出來,我連忙開口:「娘,我沒事,不是我的血,是他受的傷。我們先進去給他找個大夫吧。」
我是安家之女,我肩上亦有安家之責。
我在家中又待了足足三日,終於按捺不住,央求娘准我出門。從小到大,娘一向是禁不住我求的那個,不管什麼事情,只要我再三懇求,娘便是再為難不已,最後也都遂了我的心意。這次也毫不例外,於是當最後我捧著史www.hetubook•com.com錄踏出家門時,娘仍追了幾步出來,殷殷地叮囑了幾句「路上萬分小心」「沿著大路走,切莫往小道里去」「從史台回來便回家,別耽擱流連」,我雖心不在焉,也都一一地應下了。
此話畢,良久虞侶也沒有任何回應,我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眉頭緊鎖。我忽然有些後悔,此事分享給他,便又成了他的另一擔重負。
「走吧,我送你回家。」
語畢,良久爹都沒說話,只是看著我,臉上或明或暗,「你才十六歲啊,」他又嘆了一口氣,我已數不清這是他今晚嘆的第幾次氣了,「殺伐果決,血流漂櫓,這史書,從來都是用血寫成的黑白。」
之前在史台里耽擱的時間長了些,這會天色已有些晚了,好在仍是盛夏的季節里,陣陣晚風吹過,絲毫不覺寒冷,反而倒覺得風拂在臉上,溫柔熨帖。在這風中我漸漸放鬆了下來,這會離家也近了,再轉過一個彎,便能看得到安府的大門了。
虞侶此時臉色煞白,連嘴唇上都不見星點血色,他強撐著最後一點精神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沒事」,甚至還強做出一抹笑意,可那抹笑容還未舒展完全,他便已頭一歪,昏了過去。
「你這幾日可還好罷?」
我又想起那日在大殿之上,他長立殿中,雲淡風輕地笑著,我卻偏偏覺得他的身上有千斤之重而不顯,他笑得越是朗月清風,我越是覺得他幾欲窒息。
我心中氣結,我為他擔憂這許多有的沒的,他倒好,仍在一旁一味地打趣我,便是那咬重了的「大人」二字,我便是看明了是對我之前的報復。
將這幾頁紙讀過五遍之後,確認每個字都已是爛熟于胸了,我終於揉了揉眼睛,抬起頭,向窗外一看,已是晨光稀薄了,我就著最後一點燈火,將這幾頁紙燒掉了。我緊緊地盯著白紙黑字在火光中終成了一堆灰燼,直盯到眼中刺痛不已,湧出淚來,終於移開了目光。推開了房門,將一夜的濁氣散了去,然後隨意洗了把臉,就往祠堂里去了。
「大人我公務繁忙,虞公子既是聖上派來修史的,便在這裏好生修史,我便不打擾了。」
「只傷了血肉,未動筋骨。大夫說我這繃帶打上幾日便可痊癒。」
我沒有資格享有安家的秘密,甚至被允許向「秉筆直書」四個字跪拜已成了這一生的殊榮,哪怕我很有可能窮盡一生都不知道,我自己所拜的究竟是什麼。
「調查自一份手書而起,若是另有他人碰巧得知此事,也不過是另做調查,何以非取你安家這份記錄?可見他們要的壓根就不是此事真相,而是自你『秉筆直書』的史官之家筆下所寫的所謂真相,他們越是要找這份記錄,就越說明這份記錄是假。」
「你……」一推開門,我便見到虞侶和娘站在一起,兩人背對著我說著話,虞侶受傷的右臂上仍纏著一層繃帶。我一時腦中一熱,腳步都還未停下來已經喊出了聲。聽到我的聲音,娘和虞侶同時轉過頭來。兩人眼中俱有訝色,許是因我不打招呼突然出現,也許是因著我現在蓬頭垢面的樣子,我來不及細想,只顧著查看虞侶的臉色。他臉色仍是有些發白,大概是因著那日失血過多所致,但眼中精光臉上神情,俱是已安然無恙的模樣,我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不瞞安大人,聖上有旨,素聞不才有向史之心,特許我出入史台,與修國史。今日正是我來史台報道的日子。」
待我收拾妥當,到前廳時,娘和虞侶兩人正聊著什麼,我一見娘的神情,便知這場聊天頗為愉悅。我心中對虞侶的認識又變了幾分。因著我少見娘能與人聊得如此投契。
突然之間,我覺得陽光如此刺眼,我舉起手擋在額前,閉上雙目,仍覺得眼前白晃晃的一片,我一個踉蹌,幾欲跌倒在地。
而娘固然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兒已經被獻祭給了這個家族,獻祭給了歷史,她卻仍偶有所為地希望將我向她想象中的女兒的方向拉一拉,帶我買胭脂水粉,為我打扮梳妝。我心知這不過是些徒勞,卻也任由她作為,希望這些微不足道的順從或能給她些許慰藉。
「所以後來他一意為史並立下『秉筆直書』的家法,是為了彌補當年自己所做的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正是,我正是因此才要來史台查看。」
爹的語氣乾巴巴的,似乎是在知會著我一些不打緊的事情,我雖早已知道虞侶病情不重,但仍舊點了點頭。
爹回來的時候大夫已經離開了,正如我所料的,傷口並無大礙,只是虞侶尚在昏迷之中還未蘇醒。
因為我知道,那十代上百本的從寫出那一日便未想示之於人的暗史,皆藏在這塊匾額之後。
這種狀況之下我又不可能再出門,只能等著虞侶再上門來找我聊此事,只是左等右等,等了三日,虞侶都沒有再來。
虞侶點點頭,「接連兩案,所盜之物還都與你安家有莫大關係,難怪你心生懷疑。」
電光火石,我忽然之間便懂了,「你是說,布局的人不知道暗史的存在,但是知道爺爺曾記錄過健封並非爾氏後人,他們在找的是這份記錄。」
「宣虞侶。」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樣白紙黑字記錄下的血淋淋的真相,背後是安家十代為史作保,一旦曝光,見諸天下,不能想象會引發何等亂象,更不必說外國虎視眈眈,定會插手其中。
我剛想反駁,十六歲又如何,我安家歷代男子從來都是十六七歲便入史台,或有聰慧的,家訓中記錄有十三歲便封史官修撰史書的先例,只因我身為女子,便見不得這些血嗎?
「……便是憑著這些證據,爺爺在他的暗史中最後幾頁里寫下健封非宣帝之子,非爾氏後裔,繼承璽國大統是為僭主之判論。」
我不明所以,不知他這時為何忽然說起了這件事情,我疑惑地看著他,可他的目光依舊遙遙遠遞,像是在同我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就這樣我竟在床上躺了一日一夜,昏昏沉沉的時候甚至感覺到娘喚了大夫來問診,好在大夫離去後娘也不再出出進進地擾我了,想是從大夫知道我並無疾病之憂,只是沉睡不醒。
「你想回家嗎?」
我沒回應娘的話,依舊看著虞侶,他輕輕淺淺地沖我一笑,這一笑之間我只覺胸中自遇襲那夜便結住了的一團濁氣倏忽散開,從胸中疏散而出,瞬間天朗氣清,我終於從那些糾纏不已的夢境和遲遲不肯醒來的睡夢中抽身,清醒了過來。
今天,我終於要涉足這個秘密了。
「虞侶……」我分明地看到爹眸子一收,但轉瞬之間便換回了原本自若的神態,爹已經知道此人是誰了。
我心中盤算著,我們倆此刻距離安府大門不過數尺,是否有法子能躲過此人下一番攻擊而向家中跑去。可越是這般緊急情形腦子偏生不轉了,我只覺得兩股熱流已經湧進了眼眶裡,不行,不能哭!要想法子,想法子跑回家!可無論我怎麼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腦中仍舊是那一團亂麻。
他娓娓地說著,我在椅子上卻是如坐針氈。虞侶自身處境便不同尋常,如此關頭,不想著避嫌以自保,反而先是奮不顧身相救,后又帶傷前來提點我,我卻仍對他再三隱瞞,實在良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