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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氏春秋·如諱傳

作者:安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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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筵席

第七章 筵席

健封帝神色淡淡,手中把玩著扳指,不曾表露半分異色。「今日乃小宴,朕與你也不過是拉拉家常,何至於此,平身罷。」
「這麼說,今日陪我瀏覽群芳,倒是委屈了。」
更何況,他從來不是真的視若無睹。
霎時間,沒人再理會虞侶了,眾人皆隨著健封帝看著殿中的那盆梧桐。可虞侶他仍低著頭,僵硬地立在那裡,手足無措卻無可奈何,他手邊是已經干透了的荷葉和因著時間久而化成一攤狼藉的羊酪。我似乎看到他的身影晃了一下,可轉眼又覺得是我的恍惚,他分明是紋絲不動的,可為何明明他半寸未移,我卻見他腳底虛浮,搖搖欲墜。
一旁伺候的內侍低頭應話,「回陛下,正是。」
我低頭,看到那枚桂花玉簪正躺在手邊,是我方才取下用以戳破蓮葉的。我頷首,「正是婉妃娘娘賞給臣女的。」
我心中一顫,分明身在繁盛長街之上,卻恍恍惚惚又回到了數月之前大殿初遇之時,他坦坦然隻身獨立,卻身負千斤。下一秒,我卻只覺得心尖上一盆冷水潑下,是了,當日我便是為著他這般氣定神閑的委屈失了理智,為著他那一句「我想回家」而心生不忍。
「臣女冒犯。」
「你這簪子,可是從婉妃那得來的?」
「朕素聞虞人好酒,飲時無束無拘,今日見你,方知不是謬言。只是這幔卷荷的風俗,莫非也流行於虞地?」
虞侶仍匍匐在地上,「回陛下,如此失信于陛下,臣不敢起。」
許是他喝酒的姿態實在豪爽卻也出奇的好看,連健封帝也將荷葉一擲,笑道:「虞公子好酒量。」
即使從余光中也能看出,他點茶的手段是極高明的。再想到那日他碧筩飲荷酒的模樣,心中暗自感嘆,生是虞人,身是璽身,他這副做派,倒將璽國風雅之士的樣子學了個十成十。
這一耽擱,竟拖延到半月後的天長節去了。許是看我整日地閑在府中實在煩悶,母親開始打發我上街觀花遊玩。我樂得清閑,不過敷衍她兩句也就罷了。
酒行了兩圈,眾人已是微醺之態了。陛下今日興緻格外的高,同幾位重臣談詩論道,不在話下。觥籌之間,似乎已將我和虞侶之事拋諸腦後了。我暗暗地舒了一口氣。
「只是不知這上下闋沒頭沒尾的在說些什麼?」虞侶一笑,一臉的瞭然,「你現在且去看作者為誰,便明了了。」
這一路上虞侶也未曾像我這樣用心讀過幾首,想是他早已來過此地,厭了這些聖君賢臣世世代代的話。許是瞧出了我的膩煩,虞侶道:「我曾在此園中見過兩首佳作,甚是有趣,不知你可有興趣?」聽他這麼說,我心中自然生出了興趣,一口應下。於是便跟著他一路拐彎抹角,凈是往那偏僻的地方去,越是走著人越少,連著周邊的草木都一副早已無人打理的雜亂姿態。我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心想著越是走到山窮水復的地方,才越能柳暗花明。
「出行的日子可是已定下了?」
見此狀,健封帝的語氣倒緩和許多,「朕不是不信你,只是如此這般倒是麻煩了。虞國遲遲不動,恐怕要辜負這十日後的歸期了。虞侶,你可願不勝其擾,再在我璽國待上幾日?待朕將此事查明,遣明使臣,再行打算。」
「裳兒,這水是你煮的,這可是要怪你的。」
「怎麼幾月不來,你倒是拘謹了許多。」
「今日乏了,改日吧。」
我撇撇嘴,「從未有過的,何談從此絕。」
「定下了,十日之後。」
我忙向母親告別,上車時仍是無意被裙擺絆了一下,險些跌倒,那小太監扶了我一把,我低聲向他道了謝,倒是他愣了一下,方才笑開了。直到車子已軋軋出了街,小太監自是坐在檐上,我倒像是第一次入宮,突然緊張了起來。不知怎的,腦中忽然現出了「艷句催妝,油壁迎婚」,生生地熱紅了臉。
我面上有些發熱,我一向與人交往甚少,平日里一個人自來自往的,望花而思,見月而慮,片刻不覺便是一場黃粱,不覺難堪。在母親面前便是如此,她亦寵我而不會加以責備。偶有在後宮中面露神遊之色,可我本便是個外的人,妃嬪們也不說什麼。長了十幾年,倒是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漏了這毛病,倒心下羞愧了起來。
健封帝笑了,「這學便學,怎的還是個偷學?」
我想了想,「萬古且長,若非大惡大善之輩,難矣。」
我一面忿忿地想著,一面跟在他身後,手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衣角,走了幾步我忽然覺得面前陰影成堵,來不及停下便直直地撞了上去。揉著額角不由得氣惱:「你這人好端端地走著,停下來做什麼。」
王孫浪蕩的話兒提了一句便就這麼止住了。便是那將笑不笑的模樣也稍縱即逝,以至於待我晃過神來,他已換上溫良恭謹模樣,斂了故作的放浪和看不真切的孤獨之後,彷彿之間我又看到了當日殿上一瞥時懷抱古琴青衫長立的翩翩公子。
又是這摺扇,這人倒是把這柄素扇用得出神入化。
我不覺有些氣惱,于茶道我一向學識粗淺,知之甚少,家中最擅點茶的是娘,我卻承繼了爹在這方面的不敏。可今日這廢茶我卻不怨爹,也不願自己,只惱那背後灼灼逼人的視線,教我怎生都專註不了。
「是了,」她又重新靠在軟榻上,「孤女在外,你又怎會知道。」
本朝制度,夏末各衙司結算,故夏末之後便是休整之時。天長節中,因著眾多官員閑暇遊玩,連帶著各項玩樂之事都興盛了起來。女子這時也可出門賞花郊遊,文人才子聚在祇園及周邊,飲酒賦詩,曲水流觴,以文會友,以文相鬥。祇園文靜繁盛,但凡胸間有點墨,便是最古板如我爹一類,也為之吸引。
我心知這是他方才在我頭上簪了朵花,只是不知是朵什麼花。他像是猜到了我心思似的,摺扇一展,緩緩地搖著,一面望著我,「你可知我為你戴了朵什麼花?」
我大感興趣,「如此說來,那這景風門外豈不是個錦簇花團,馥郁生芳之地?」
沒頭沒腦地恭迎聖駕,健封帝揮揮手,眾人方各自落座。健封帝目光轉了一周,我只覺心膽已在喉頭,好在他終究偏開了眼神,望向殿中的那棵梧桐。
「說得出口的冒犯,就不是冒犯了。」她又飲了半杯酒,臉上起了點紅暈,和那青羅軟紗交映在一起,到底是羅帷綺箔。
帝后情深,自是子民欣慰之事。可帝王家事,能擺在檯面上的深情便不是真的深情。稍通政事的人便不難想到,顧皇后乃是原帝師太子太傅顧將軍之女,早在聖上居東宮時便立為太子妃,后虞璽七年之役,顧將軍不但自己戰功累累,還助力御駕親征,功畢於役。如今將軍雖已薨,但威名猶在,在朝在野,皇上自是不能虧待她的。
腹誹全消,我在他身後忙不迭地點頭。
「只是,」他突然停了下來,我也不由得隨他立在了街頭人流之中,我回頭看他,只見他背後千百花正盛放,千嬌百媚皆是背景,獨獨他一人,立在陰影里,立於秋陽下,立在來往不歇無止又匆匆的人群中,嘴角含笑,卻笑而無笑。
可走到了無路之處,卻不見又來一村的風景。
「公子高明,是茶中聖手。」
「這王孫貴族未必好端端,浪蕩子弟未必羡慕不得。」
m•hetubook.com•com忽然偏了偏頭,似是無意間沖我的方向一笑,我心中湧出不祥之感。
健封帝又是哈哈一笑,「金城流行的冰品莫不清甜可口,你說盛夏嗜甜,倒也有理。坐下罷,正嘗嘗這白飲,看夠不夠甜?」
我正說著,娘從房裡出來。
「小姐莫氣,都是小生的過錯。小生這廂賠個不是。」
「公子是客,怎好勞煩客來侍主。」客什麼客,有拜而訪才叫客,不請自來的是為賊。
「謝寂……」我回頭看他,自然地想到了我與他初遇時他在擂台上所說的「謝寂案另有隱情」,莫不是今日他終於肯將這隱情道出了?我心中躍躍,為史的,又有幾個不對隱史秘聞感興趣。
「臣女……」一時之間竟是語塞。
我細細地嗅著,卻只嗅到一縷若有還無的馨香,辨別不出味道,卻偏偏扭著什麼勁頭不肯隨意認了輸。他許是被我這一臉的結燥惹笑了,手中的素扇合了一合,用扇柄輕輕在我頭上花旁一點,「既幽且馥,已蘼何寒,是梔子。」
夏已至盡,立秋了。
我躊躇片刻,不知如何向他說明,我自來對這些遊玩之事興趣缺缺,也只在極年幼的時候伴母親賞過幾回花,后便再不湊這種熱鬧。
可惜,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人是真正的洒脫,在一事上的視若無睹,放到另一件事上便會睚眥必較。
「夫人既已說了,那晚生便請夫人准我件比這顧渚紫筍更佳之事。」
大概是這一眼又被康帝看了去,他再開口時,便點了我和虞侶的名字。「另,今日也兼為這一對璧人辭行,虞安兩家結親,是虞璽兩國之盛事。」康帝遙遙舉盞,虞侶已翩然起身,應答自如,我只能跟著他唯唯諾諾,不知所云。
母親已飲了半盞,我不好不動,只得嘔著氣也飲了一口。見那茶沫咬盞,水乳濃稠,心中不快,卻也不由得暗贊此人是茶中三昧手。
我以為他會繼續同我爭辯,可等了一會仍沒有聲息,我心想著他不會因這句話便著惱了,便偷偷抬眼看他,哪知又撞進了他那自得自滿守株待兔的笑容里。我這下當真氣急,也顧不得許多禮儀,把他手中摺扇一把撥開轉身便走,他緊追幾步趕了上來。
健封帝意義不明地一笑,遙遙地向虞侶舉杯。虞侶的荷葉盞早就在他第一次起身應答時被棄在一旁,被攏起的荷葉已經鬆鬆的散開,上面有晶瑩水珠花落,不知是酒水還是露水。
「碎我無味花,贈爾一瞬葩。」
天長節原是璽太宗年間為帝王生辰所設立的節日,在瓜月二十,連著後面兩日湊了個三日假期。後幾世下來慢慢變廢止了,直到本朝,才又被健封帝重列為要事,不僅恢複原有的假期,在此之上又新增了賞花集會祇園文友諸多活動,以至如今的天長節始於立秋之後,終於中秋之時,中間竟含了整個瓜月,將舊有的乞巧一併收了進來。
而到了今上平亂之後,拔擢新秀,選拔文臣,為網羅天下賢能之士,健封帝親臨市井,微服祇園數次,凡遇到胸懷奇志向之才,隔日便下旨徵召入朝。此舉在七年之戰之後的幾年中尤為頻繁,以至於時朝臣中十之有三竟出自祇園。這批年輕官員不僅才華橫溢,且因被健封帝直接選拔,對健封帝忠心耿耿,絕黨罷私,成為剷除舊吏的重要勢力。
「回陛下,臣方到璽國時,盛夏暑氣入心,抑鬱難遣,四處徘徊,見岸旁有人以荷葉為杯,初見之下覺驚奇有趣,可四下皆習以為常,臣面薄,不敢上前詢問,故在一旁偷偷效仿,一試之下,竟覺白醪入荷盞,酒味雜蓮氣,精神為之一振,從此愛不釋手。」
「是了,璽國不比北虞之地,你初來之時,溽暑必吃了不少苦。」
「他哪裡知道,這題詩的一瞬,卻是他這一生里最接近萬古的時候了。」
我正了正神色,沒再理他,自顧自地往前走了。他頓了剎那,也就追了上來。將那繁華依舊的長街遠遠地甩在了我們的身後。
油壁車倒是早早地就候在了門口,幔幕垂垂,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從前以女史身份入宮時,我只乘騾車。從前只在詩詞里瞥過「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的句子,倒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我想著祇園的事情,一回神才發現虞侶已不在我的身邊了。我回身過去,見到他立在一個花攤旁,挑挑揀揀,最後選中了一支蘭草。
虞侶淺淺一笑,「苦倒沒有,如今到了盛夏反倒貪嘴,吃了不少甜。」
「你可知太宗長熹元年,曾有過一次殿試?」
我愕然,這下闋倒是將個一朝得志敷衍老妻的心思寫了個淋漓盡致,雖不是什麼高尚志向,但勝在了坦誠可愛。只是將這兩闋放在一起,迥乎不同。且不說詩詞內容,單說那字體,題上闋之人顯然是練過章草的,但只得了三分功力,只算稀疏平常,但題下闋的字體卻足可以成家立派。
如今健封帝雖已有十年不再微服祇園,但此地早已成為文人們的心慕之地。平日里便不缺遊園賞景吟詩作賦之輩,每到天長期間,更是在此園中曲水流觴,分曹射覆,不亦樂乎。
我無奈,終於還是挪開了步子。
「我便只為這一盞茶來,不可嗎?」
「安氏。」健封帝突然喚我,我忙回過神來應答,「臣女在。」
我心下道「可不就是委屈了」,嘴上卻說不出。此人真真狡猾,將我心中所念所想都托盤而出,反倒是堵得我無話可說了。
我想了想,說:「景風是商販入城之門。」
我忙點頭,這我是知道的,這名道士在眾目睽睽之下為謝家安葬,被以同黨之嫌逮捕,可沒過幾日就放了出來,後來還受到太宗召見,一見之下十分欣賞,此後太宗駕崩之前每年都會虛席召見。皇帝如此器重一個道士,倒也惹得朝中大臣不滿,故太宗晚年也有沉迷鬼神道術的謗議。
「好容易請了小姐出閨閣,小生哪裡怠慢了,小姐罰我便是。」
只是舊例如此,卻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是不許女子入內的。就如同璽朝歷代內史三人,大史三十人,小史三百,外史不計其數,可從未有女子為史的先例,我不照樣做了第一個女史官?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已經走出去了幾步才追了上去,腹誹著這人說話偏要這樣吊人胃口。他卻像是聽到了我的腹誹一樣,又加了一句,「逛花燈時繼續給你講李嶠和謝寂之事。」
我剛要張口,他卻又一句話堵了回來,「不對,請別的小娘子是請出閨閣,請你這不同尋常的小娘子,是請出了書房。」
待我磨蹭著將茶取來時,一進屋,見娘坐在上首,正對著我,穆穆婉儀,正與下首處一人說話。這人微微側身背對著我,言笑晏晏。他今日穿了常服,著天青圓領袍,頭戴進賢冠。自立秋小宴之後,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更別說自賜婚以來,這竟是我和他第一次私下見面。不過短短几月,卻已是萬般不同。再見虞侶,疏遠間雜惱怒,畏葸抑或羞憤,如此竟是手上一滯,幾乎將茶具摔在地上。好在即使反應過來,可這樣一驚擾,屋中兩人皆已射目過來。
我沉默,我一向知道,正史上的事從來不能作十分數的,抹去也好,更易也罷,都是尋常。可我又看向那句m.hetubook•com.com「疏又何妨狂何妨」,很難將寫出此句之人同正史上所記的那陰險狠辣、神算老謀之人聯想在一起。
「安姑娘,我家娘娘知你一人在宮中定會無聊,請你去她那小坐。」
婉妃沉思良久,臉上紅暈更甚,似有動容。我突然想到,難怪她感懷如此,十年前她來到金城時,也正年方十六。當年她孤身一人至此,從此故鄉成他鄉。如今她定是見我將要遠嫁虞國,不免感同身受,勾起了自己的思鄉之情。
「臣在虞國時不曾見此舉,是來金城后偷習來的。」
我悻悻跟在他的身後,此時方才想起,他已在虞國居住十年,哪有半點道理對天長節一派無知。
「只論茶道,妾倒是忘了,不知虞公子今日來府上,所謂何事?」
「這邊。」
我無奈地盯著這破壁殘柱的角落,柱子上原本的朱漆已脫落了一多半,只剩下柱底附近一點殘存的銹色,窗欞上糊紙早就脫落了,如今只留下覆上了一層薄灰看不清的窗框木雕,頭頂上幾張被遺棄了的蛛網幾乎是這個角落裡最新的東西了,也因著織在了避風處,雖無主,卻猶存。
「又發起愣來,你這小小的年紀,何以心思如此之重?」我回頭望他,目光中想來帶了點疑惑,不明為何他說我心思深重。又一想,似乎自小到大,除了娘,再無別人評說我此人如何。爺爺也好,爹也罷,他們都只告訴我要如何,要怎樣,身為安如諱,身為安家之女,身為罕見的女史官,我該如何。
「正有此意。」
聽聞此話,我臉上的表情定精彩十分,否則那人怎會笑得如沐春風。
「別動,碰掉了我可不給你尋第二枝來。」
我雖一向不通詩詞,一見此句,也覺耳目一新,與之前那些賢君良臣的庸句相比,這半首詞無拘無束,肆意揮灑,豪壯之情,溢於言表。可就是不知為何,只有一半。我遵守著虞侶的囑咐,沒去看那落款,轉身去看對面牆上,只見同樣的格式,我心知這該是後人對上了這詞的下闋。詞還未細看,可一眼過去滿牆的枯筆飛白,端端的楚楚動人,顧盼生姿。
許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轉身,報之一笑。手中執著那枚蘭草,遠遠地向我走來。於人群中,踏踏而行,不緩不急。待我恍惚回神,他竟已在身旁。他停在我的身邊,將那枚蘭草仔細放入腰間香囊,垂在身側。匿香封澤,卻如懷玉于瓮,更惹人心癢。
「那要何等人才配用此二字?」
「醉里看劍迎月霜,驚醒鄰牆倒胡床。漏更聞雞笑疏狂,杯來前,疏又何妨狂何妨。」
「不怪你,才十六歲,十六歲啊。」
這會陛下已喚著內侍送上碧芳酒同含風酢,這兩樣涼物上來了,又覺不過癮似的,喚人來取碧筩杯。太監應了下去,半晌功夫便捧著一盤子碧綠的荷葉承上殿來,我接過一片,見那葉上尤沾著白露,心道這御花園中明年不知要少了多少清圓團荷。
當然,璇璣湖在我朝仍能聞名遐邇不僅僅因著這園林本身了,更是因著在璇璣湖四面的假山迴廊,甚至立柱檐梁間,隨處可見從前金榜題名的士子們所題的詩。
「夫人教訓的是,晚生記下了。」我幾乎要為母親擊節而贊了,竟萌生了同母親好生學點茶以一挫此人銳氣的想法。
——是了,我總是後知後覺的那個,可恨為史十年,竟連半分敏銳的心思都沒學來。
我將已用過的器物清理乾淨,這會他已走到我身邊來了,幽幽松香暗遞過來,我忙移步而去,可不知怎的,已到了娘身邊,仍覺得那拙悠的氣息徘徊不散。
這我倒是被他難住了。見我半晌不說話,他一笑,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只因這景風門外十里,儘是泉水。土以泉,故有花,逐水而居,遂花以業,是也。」
「怨不得小姐,是晚生愚拙。聽夫人言語,亦深諳此道,晚生斗膽,請與夫人鬥茶。」你也知自己是斗膽,我娘點的茶,只有爹與我有福可享,你這外人無端地來唐突什麼。
「晚生不敢居客,叨擾十分已是慚愧,若夫人再如此相待,小生怕是要忙不迭惶惶然而逃了。」你最好是逃,逃到天涯海角才好。
後宮此行,自是不再以女史的身份,而是我與虞侶乃是聖上賜婚,帝王歸女,硬生生地竟是將整個虞國作為了我的娘家。於是此行便是以皇後娘娘之名邀我入宮,之後再直接從後宮入前殿。
許是因著他終究並非璽人,那種對建功立業的渴望從來沒有真正刻在他的骨血里。也或許他生而為王族,從來不需渴望這樣的認同。可不管因著什麼,他眉眼輕垂,問我:「先赴璇璣否?」時,我心中確乎地湧出了感激。
我一笑,如此甚好,往常以筆墨為役使時不覺,如今一人無事獨處宮中,不過片刻,竟品出來了那空落落的沒滋沒味。這麼一想,便又覺得我身後的仁明殿靜的可怕,婉妃尚可盼著陛下一幸,像是尋常人家的女兒盼著情郎,總還是有點盼頭的,可顧皇后在這金鑾鐵屋中,又不知以何為慰。
我想著婉妃帳上輕煙與零陵十里桂花,等到小太監出言提醒,才發現不知不覺我已到了。
「不謝。」我已覺得自己的聲音幾不可聞了,哪知他偏用氣聲言語,男子口中的熱氣帶著那專用來擦拭古琴弦的遒勁松香一起送到我的耳畔,我一時之間愣了,等到反應過來要衝這個登徒子動怒,他已笑眯眯地閃到了一旁,分了一盞茶自己啜飲。
小廝諾諾地去了。我仍不情不願地立在原地。娘在我頭上輕輕一拍,「取顧渚紫筍來。」
「那可是奇了,」健封帝深眸一立,「朕也尚未得到虞國方絲毫消息。」
璇璣即祇園中璇璣湖,是整個園林中最為重要之景,雖是園中之湖,但因曲徑茂林,佐以假山畫壁,竟硬生生地造成了個一眼望不盡之感。聽說當年太祖攻入金城時,本欲將前朝之物摧枯拉朽,一概焚燒毀盡。唯獨到這祇園時,見到這璇璣湖巧奪天工,竟生了惻隱之心。當時的肅王、後來的太宗看破父王心思,當即出言向太祖討下了這座園子,這才保留至今。也因著這生出的絲毫惻隱,從祇園出來之後,太祖再處理前朝遺物遺老時,也手軟了不少。記載中稱此湖是當時天下第一工匠成魁子的離世之作,不僅是一生最為傑出之作,也是現今唯一留存之作。
「你這是要當庭抗旨嗎?」這話不輕不重地擲在了地上。
一晃神茶已點好,他開始分酌茶湯,第一盞自是母親的,第二盞便笑意盈盈地奉到了我手上。我低著頭接過,小聲念叨了句:「謝……公子。」為了把差點出口的「虞侶」兩個字吞回去,我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
只是謝寂尚有舊事可尋,不知這李嶠是何人,又為何辭官,為何終生不仕,他與謝寂又是什麼關係?
「這詩是中秋筵席之後第三日兩人同游此地題下的,半旬之後李嶠辭官離京,次年謝寂案發,年底斬首,謝家滿門抄家,唯一前去憑弔收屍的是個道士。」
「是。」
縱是千般不願萬般無奈,筵席總是要赴的。而直到開筵的那天我到了皇宮門口,才後知後覺,這竟是賜婚以來我第一次同虞侶見面,更何況頂著這樣的名分頭銜,我心中雖是十分惱怒,但臉上仍不由得發燙,m•hetubook.com•com連出府時的腳步也拖沓了幾分。
我順著虞侶指的方向看過去,原來是在這間屋子的側面,已是極靠近圍牆的地方,那側面只勉勉強強容得下二人,隱隱約約地能看到那條窄巷中的圍牆上似乎提著首詩。這著實有趣,祇園題詩,原本就有炫耀的意思,往往同行幾人,正是人生得意的時候,儘是撿著那些看似隱蔽實則易尋的地方題字,哪裡來的這樣老實人,真的把詩句題到了如此人跡罕至的地方。
婉妃小山眉輕蹙,「整個太醫院都忙著給聖上鞍前馬後,我哪裡捨得再勞動他們。不妨,不過再多食些冰品,左右頂過這幾日,待到流火,便安生了。」
「不敢當,夫人謬讚了。」你那一臉的得意可半點不想話里那般謙虛。
「裳兒過來,同虞公子施禮。」
「這就對了,有疑惑的不解的想知道的便開口來問,不要整天自己悶著頭想。」他倒是開口了,可又說些沒邊沒際的事去了,我有些慍怒,可他眼中明顯的笑意卻又莫名地撫平了我的怒氣。我們倆就這麼對視了一會,他忽然把手中摺扇一斂,轉過身去。
我聽他這下語氣算是真誠,不由得放滿了腳步。
聽到這話,虞侶身子一抖,終究還是慢慢地從地上直起了身子,他雙手垂在身側,微微向前攏著身子,低著頭,看不清楚他的臉。
我笑道:「便是這等人也敢用『萬古』二字。」
「虞侶,這自璽入虞之路,你二人可會經過伊國?」健封帝話鋒一轉,又問起了虞侶。我心中倒是一顫,之前婉妃問我路程之事,乃是其「問訊桂花開未曾」之意,何以健封帝也問出了同樣問題?又想到這枚惹人注意的簪子,這是枚桂花簪,甚是罕見,莫非是婉妃故鄉伊國之物?現下被健封帝一眼看破,想必他已對婉妃思鄉的心思洞若觀火。
轉過了街角,在東便是景風門,出走景風門,豁然開朗,街里街外,儘是擔花入室的花農和車載雜花的花匠。奼紫嫣紅,一片馥郁堂皇。花尤如此,更何況人乎?來往男女,皆是盛裝艷服,滿目琳琅。
「你且去復他,便說府中只有女眷,不便見外男,請他回罷。」
「陛下放心,這美味佳肴臣的心或許能忘,嘴巴可忘不掉。」
他轉過身,細細打量我張牙舞爪的樣子,倒是不氣不惱,反而又笑了出來。我氣得又漲紅了臉,轉身便要走,他一抬手,一柄素色摺扇橫在我身邊。
可若拋棄這一切羈絆與稱謂,真正的我是如何呢?我是怎樣呢?
我幾乎脫口而出「不可能」,歷朝科考選拔都有定製,長熹元年不是個殿試的年份。可我也心知,虞侶此問,絕非無中生有,故只是看著他,什麼都沒說。
我再回過神來,迎面撞上了他又愕然又無奈的神情,啞然失笑。不怪他如此,他方才說過我稚齡老慮,轉眼我就又自顧自地發起呆來。
這手飛白輕逸之外另有秀氣,看字體不似出於男子之手,可筆力重處,又似千斤,不像女子能所為。這般輕盈端秀之字,該是成名成家,可我卻從未見過,心下疑惑。
「可此事在史書上全無記載。」
我點點頭,一時卻也想不到旁的地方,只得提議道:「祇園?」
「小姐?安小姐?」
我又是沒由來的氣悶,為著這不懷好意的客人,為著他迫人遐思的笑容,更為著我這無法發泄的憋怒。
「你手中可是拜帖,拿來我看看。」
我剛讀過下闋,便抬頭看下闋的作者,是個頗為陌生的名字,李嶠。我想了一下,也記不起或否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轉過了身去,上闋的作者倒是讓我心下一驚。
即使是天長節日里這樣女子拋頭露面于街市而不以為奇的時候,祇園中也少見良家女子,這也是我之前從未踏足於此的緣故。大抵祇園是男子們建功立業而建起的豐碑,可這功績表上原本就不給依附的女子們丁點的位置。若是些婢女歌姬還好,或可研墨在旁,或可獻藝於前,不過是作為筆墨之間、江山之隙的紅綠為飾,上不得門面。可若是真有才女添香,紅袖于側,弱智女流,助取功名,這說出去,就難免尷尬,從來狀元郎謝恩謝師謝父母,哪裡有謝妻之說的?故像祇園這種士人封功建業之地,一向少紅粉。便是偶有哪家女兒好奇,也要扮作男兒郎,央求自家兄長將自己帶入祇園。
「怎樣,可覺有趣?」
我將略帶著些疑問的目光轉回到虞侶身上,他已瞭然地看著我,想來早已知道我想要發問的是什麼。
「今日未曾報備便來府上唐突,還請……原諒則個。」他自是先沖娘作揖,方才輪到我,只是不知是否是我想得多了,總覺得那句「原諒」之前的停頓,又是莫名的意味深長。
「有趣倒是有趣,只是……」
可虞侶毫不在乎,他既不在乎我臨到門前時反常的沖沖而入,也不在乎我入了門反而遲疑的停步,亦不在乎我和他此刻並肩立於園口,目之所及無論文人也好、侍從也罷,皆投來訝異的目光。他什麼都不在乎,而這不在乎,此刻卻正正安撫了我。
可至少現下,我因著同行人的不在意而放鬆了下來,甚至也帶了些不在意的放肆。我們二人一路穿廊過亭,走榭停坊。這祇園因原是王族的園林,因而本便移步換景,趣味橫生,再加上現下文人三五其間,各自成群,我只覺目不暇接,走著走著便想駐足停步。可每每一瞥身邊之人,虞侶從頭至尾都是一副心無旁騖,一意向璇璣的樣子,我也只得快走幾步,一路跟上。
祇園正在景風門外大街的正中央,故而往景風門的路上仍是要穿過半條花街。香散於市,入街而菊、而蓮、而蘭、而牡丹、而芍藥、而孿枝,異香盈鼻。我一意悶頭前行,心中惦記著那祇園,我雖不習為政之學,亦不懂吟詩之矩,但一直對幾朝之間歷位狀元所題文字頗感好奇。我聽聞這些詩中為數不少地記敘了當時文人相會的盛景、金榜既出時百姓臨街相迎接,乃至於細緻到時流行的宴飲佳肴。只是這些詩句主抒懷壯志已酬,海闊魚躍之志,在文辭上以洒脫為主,但缺雕飾之美,沒什麼名句流傳而出,又非成於一人之手,歸總繁冗,故不曾有人刻出過集子來。我也只是零星看過幾份隻言片語的拓本,只是平日里我甚少出門,也想不到這番事情,這次總算有了機會,正好可以仔細讀讀。
「公子這麼說,那妾和小女便只能敬謝不敏了。裳兒,你過來罷。」
我不信虞侶在璽國居住十幾年,竟不知天長節如此習俗。更不懂他今日犯了什麼毛病,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招惹我,實在遠非君子行徑。
待到銀環把冒著白氣的酎酒取來了,婉妃方才起身,淺淺啜了一口,輕輕嘆氣,接著她抬頭看著我笑了,「姑娘別見怪,我這幾日也不知是怎麼,總覺得身上燥熱得厲害,說來已是立秋了,可這溽夏便怎生都過不去。」
不知為何,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了絲縷的慈愛。只是一個眨眼,那點憐惜疼愛便不見了,依舊只剩下寶客識玉、文人鑒文的賣弄與玩味。
這次再回頭,我見到虞侶眼中多了點讚許。可就如同他眼中其他明或不明的情緒一樣,轉瞬即逝。
帝王好之,莫敢不從。眾人也都隨著健封帝一樣,將手中荷葉攏作酒盞www•hetubook.com•com狀,將碧芳酒倒入,再以發簪刺破葉心,同葉柄相通,從斷口處吸食。我本已是微醉,如今方喝了兩口便停了嘴。放下荷葉盞時,見一旁的虞侶仍攀杯飲酒,一俯一仰儘是豪爽,哪裡有半分王公子弟的模樣,硬生生一個風流才子,勾欄王孫。
「臣,聽憑差遣。」虞侶垂在身側的手指忽然抖動了一下,似是想要緊緊地縮在一起,但終究還是慢慢地鬆開了。
「走吧,再晚來不及上街看燈了。」
皇后少言,按照禮儀規制下了懿旨做了賞賜之後便讓我走了。出了仁明殿日頭尚早,我正為難不知該如何打發餘下的時間,迎面看到婉妃宮裡的小宮女銀環俏生生地走了過來。銀環年紀不大,是去歲才新被撥到婉妃那的,機靈聰明,甚是討人喜歡。她一來,我便知道是婉妃來請我去坐了。
「是。」
我撇撇嘴,仍不願動。
說是小宴,席上果然只有幾個後宮近臣,我和娘進殿時,虞侶已落座其中。我坐在他的下首,距離若遠若近,沒由來的讓人心中支棱。
健封帝滿意地點點頭,總算不再為難那盆綠植,轉來對著殿中眾人。「今日時序立秋,邀眾位來此小宴,不必拘禮,君臣盡歡即可。」健封帝起杯,殿下眾人皆舉杯以應,我淺淺地嘗了一口,如玉入喉頭,火熱熱地一路燒了下去。與下午喝的那冰冰涼涼爽口酎酒全然不同。這會大家都動了筷,虞侶卻突然地轉頭看了我一眼,不知是見我臉上沾了什麼,愣了一下竟展顏一笑。我一驚,他已轉了回去,我撫上臉頰,竟是火辣辣一片,心下懊惱,果然是喝了酒便上了臉,白讓人看去了笑話。
同婉妃有一搭沒一搭地磨了大半日,總算待到日頭西斜,我辭了婉妃,一路跟著太監往殿中走去。路上仍想著婉妃之事。婉妃本便是伊國人,伊國地處虞璽交界處,若是用兵便可成兩國門戶所在。依仗虞璽制衡已久,竟得以羸弱小國而自全。偏偏這樣臨淵履冰的小國竟是個人傑地靈的所在,文客佳人累出,風景名物不俗,便單單是零陵的十里桂花,已是天下聞名。十年前七年之役以虞國戰敗為止,虞國一眾附屬國皆向璽國有所供奉,伊國雖非虞國一派,但戰時亦未對璽國有分毫幫助,為免禍消災,也一定送來了宗室之女來和親,當日那和親之女便是今日之婉妃。
我強迫自己將目光移到梧桐樹上,正在此時,今秋的第一片葉子盈盈而落。
匆匆地到了婉妃的殿里,剛一進門,見婉妃斜倚在金邊軟塌上,手中的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屋裡影影綽綽的,似是樹影搖曳,我細看之下,才發現幾月不見,婉妃換了新的帳子,顏色鮮亮,薄如蟬翼,煙羅霞影,帳中美人。
「裳兒,」娘又在後面喚我,可這一次語氣里竟帶著淺淺的笑意,「別攥衣角了,那梔子花紋都攥爛了。」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我脫口而出,他愣了一下,繼而又展顏不語。我卻尷尬了起來,為著這不該提起的詩句。只是此句既出,我不免轉了幾個心思,他此時佩蘭究竟為何意,他不會不知這忠君愛國的隱喻,那他忠君,忠於何君?愛國,又愛的是哪個國?
「本非正科,只能記為帝王提拔臣子,可次年謝寂案發,李嶠辭官而歸,終生不仕。這一科便徹底從史上抹去了。」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名聲在外無限繁華的祇園裡,竟還有這樣的角落。
可這種偶有涌動的脈脈我從未在帝後身上得見。哪怕是上次宴席上健封帝當眾失態,底下嬪妃皆是一臉菜色,皇后仍舊安之若素,便足見這相敬如賓的匹配之下儘是如履薄冰的生澀。
車子到宮門口便停了下來。時隔幾月,我再站到這巍巍宮門之前,只覺恍如隔世。前塵我為此珍瓏局外人,今日我是風波局中客。不過短短數月,可我恍惚之間已從故事外栽進了故事中,著實狼狽不堪。
我便這般硬著頭皮大搖大擺地進了祇園,虞侶跟在我身後半步,緩步而徐行。邁過了門檻,我倒是有些遲疑了,略作一停。十歲的時候,我曾頗為罕見地求過爹,當時只為一入祇園,卻被不容分說地拒絕了。而爺爺那會已經纏綿病榻了,亦無法帶我出門。此後我便記得了,這個功勛之地,我身為女子,便染足不得。功名于男子,如同刻烙心尖,縱有血緣之親,或是摯愛之情,也不可觸摸。
向來無人評說。
「明明我本白麟子,晦晦豈與眾馬喑?一鑒金輪當空照,萬古載我佐聖君。」我在一假山側壁上尋到了這首,一見落款,是位前朝的劉姓舉人。我思索再三,也想不起這人為政時有任何出人預料的政績。
我忙擺正自己的頭,趁著他不注意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碰觸那梔子,確認它仍安好的在我的髮髻間,指下一片的沉默與溫柔。
我將手中器物放在一旁,移過去端端施了個萬福。下拜時未同他對視,起身時微微抬頭,他卻已是笑意盈盈地看著我了,不知怎的我在他眼中看出一絲促狹,像是好整以暇的獵人已將獵物請入瓮中的得意。我只覺心中一惱,臉上一熱,若不是娘還在場,巴不得拂袖而去。
「別點頭了,」他的語氣里又帶上了笑意,「小心簪邊梔子。」
「所以李嶠究竟何故成了道士?李嶠與謝寂又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李嶠終身不仕卻備受太宗器重?」我終於一口氣地將心中的疑問全數問出。哪知這立在我身邊之人依舊笑意盈盈,口將開未開,好似好整以暇地看著我這焦急樣子。
虞侶連忙起身,「恕臣罪過,浪蕩形骸,不堪聖目。」
我心中一動,面上克制著定未有分毫變化,可手中又攥起了衣角。正是我緊緊攥住了衣角的時候,虞侶的目光正正好好地從我的發間移到了我的手旁,落到了我攥成一團褶皺的梔子繡花上。我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只覺手心一片溽濕。
我只覺得臉上一熱,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金城四方八門,啟夏、延平、開遠、景耀、芳林、春明、景風、明德,其中芳林、春明、景風三門分列三方,皆作商用,那為何獨獨是這景風而非芳林與春明?」
更讓我驚訝的是,我進了那條窄巷,卻見在那圍牆題詩的對面,屋子側牆上竟正對著也題了一首。我心中好奇更添十分,興緻勃勃地便要讀,可剛抬眼,一片素色突然擋在了我的眼前。
也因著含了乞巧,男女幽會在天長節期間亦被寬容善待。瓜田李下,溪亭藕深,倩影依偎,佳人良配。
「朕本以為虞國來使與你私下授受,此乃你虞國家事,朕也不願驚擾。」
後知後覺,又是這該死的後知後覺。
虞侶身子一抖,我幾乎以為他便要摔倒下去,但他好歹是穩住了身形,只不過接著那搖晃直起了身,往御前跪去。虞侶一掀衣擺,直直地跪倒在地,我見他耳鬢邊的面色已是慘白。「絕無此事,臣萬死不敢逾越陛下而會來使,此是大不敬大不信之舉。」
可轉了沒一會,我便膩了。那些光明正大地藏在迂曲處的詩句不是抒發躍龍門的豪情,便是一心向主以立不世之功的拳拳之意,就連言辭語句竟都有些相似,實在無聊。
好在他這次總算不是在有心捉弄我,見我發問,便徐徐地把目光投過來。
祇園本是和*圖*書前朝之物,后成為太宗為肅王而未加冠赴封國時在金城居住的府邸,肅王登基稱帝之後,這座莊園再未封賞于其他子嗣。直到成祖之孫、璽延帝在位期間,將祇園正式向百姓開放,成為金城中諸多遊園之一。宣帝年間,漸漸形成了舉子遊園的風俗,每逢金榜一出,中第的便聚集在祇園之中,吟詩寫文,各述風流,說是以文會友,實則成了他們結交同誼,成黨結群的所在。到了宣帝末期,祇園漸漸成為文人雅士們心中的聖地,每年科舉之前亦有大批考生聚集於此,瞻仰舊文,也祈求能沾上些歷代文曲星君的福氣。
「帳前和燈習相思,瘦燭賦詩強說悲。袍笏於前無心痴,問歸期,相思不假假相思。」
「久慕虞國天長節風俗,心嚮往之,今日有幸,得小姐作伴,請小姐引我賞花遊街,不知在下可否有幸?」
我一抬頭,見爹娘兩人已在殿門口等候我了,我上前去喚了人。爹淡淡地應了一聲,娘提手點了點我髮髻上的鑲金桂花玉簪。「是皇後娘娘賞的?」「是婉妃賞的。」「裳兒飲過酒了?」「是,與婉妃小酌了幾杯酎酒。」話沒說幾句,太監已催著我們進殿了。雖說是小宴,但到底還逢了立秋的時節,爹作為太史公另有職責,和往常一樣不與我和娘一同入席。
「晚生請夫人准許攜小姐登樓賞花,游天長之景。」
我頓了一下,「不是什麼要緊的,我已差人打發他走了。」
我能得出如此結論,也是從後宮中雜七雜八的話兒聽來的。健封帝雖面含咄咄,可待後宮一向溫和,甚至或有體貼之舉,所謂帝王柔情,最是致命,也怪道後宮一乾女眷對君王是真真一往情深,遠超為妃為嬪的本分之舉,如婉妃,言詞中多少流露出真情實意的愛慕。
正是此時,我聽到爹忽然開口,高聲報奏:「秋來了。」
「萬古且長,人生何促,況這不過是他人生中的一瞬,以一息而度世代,雖是不自量,卻亦是勇氣。」
許是見我愣了一下,隨車來的小太監開口催我,「安姑娘,該上車了,莫誤了見娘娘的時辰。」
「你倒是討了她的歡喜,這簪子她一向寶貝,今日竟肯拿來送人了。」
「安姑娘來了,快坐下。銀環,遣人到凌陰里把酎酒取來一盞。」
「好。」
天長節假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登門拜訪了。我將那帖子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那拜帖上名字署得清清楚楚,卻大出我意料之外。我將那帖子放在一旁,飲了口冷茶,想了想,又將帖子拾起來,喚來了小廝。
我萬般不願,終於還是遞給了娘,娘瞥了一眼帖子,竟淺淺地笑了。她招呼那個被我打發還未來得及走的小廝,「請虞公子進來吧。」
「十日……」婉妃朱唇微張,似是有所念及,終究還是未開口。她頓了頓,接著彷彿試探著地問:「你們此行,過虞璽之境時,可會路過伊國?」
「這金城的溽暑再不擾你了,只這碧酒白飲,日後你便忘不掉,恐怕也尋不著了。」
「說是殿試,其實是做不得數的。那年太宗正值耳順,又新改年號,于天長節將畢之時,突發奇想,增開一科,並邀舉子們參加宮中中秋筵席,可那會再自下而上地選拔,時間必是來不及的,於是臣子們討了個巧,將去科遺憾未中的加上京中素有才名的一幹才子邀來小試,選了不足十人出來,前去赴宴。席上謝寂少年英才,吟詩作賦,指點江山,惹得眾人驚嘆,當場點了那科的頭名。」虞侶轉過身去,又看向另一面牆上的詩句,沉了片刻,才又開口,「李嶠雖無謝寂那橫溢才華,但談古論今,言為官與政之道,人皆欽佩,點了第二名。」
「好,我陪你便是。」我咬咬牙,抬腳便要走,只是身子剛探出去,面前第二次出現了那柄惹人著惱的摺扇。
我被他堵得連氣都泄了三分,雖仍張口,卻已矮了半截,「你這好端端的王孫公子不做,非要學什麼浪蕩子弟習氣。」
「你不動,娘可要親自去了。」
「這可是婉妃宮中那一株?」
好在虞侶並未再揪住此事不放,他一抬手,我只見得眼前一晃,頭上多了些什麼。我下意識地抬手,想要去觸摸,卻被虞侶攔住了。
就這麼一個萬福的功夫,再起身時他臉上那抹惹人惱怒的笑容倒是消了。虞侶也起身,作揖還禮。
「好,那晚生便備湯以待了。」待什麼待,你這榆木腦袋便聽不出娘這是敷衍之語嗎?
我心中一動,虞侶雖克制住了沒有脫口而出詢問或是表露失態的訝異,可他眼中分明是萬分不解和懷疑。
「是娘娘抬愛了。」
「裳兒,是何人來拜訪?」
「只是這水煮得老了,失了三分茶的嫩質。」
「這小姐卻想得錯了。便是再極盡妍姿的芳蕊,也都生於池沼惡泥之中,甚或有如荷一般,看似雜蕪不染,實則根吮淤濁。只怕你若是見了那十里花池,會從此絕了愛花之心。」
「你是因著姻親之事,一時之間忽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吧。」
我到底是被他耍了。
「你若不愛花,不若我們到別處走走?」
「臣尚未與虞國來使會面,不知其安排。」
我隱隱地品出這句話中稍縱即逝的幽怨,可未及反映,她又是展顏一笑,「若是能路過伊國,便取道零陵罷,這會正趕上落花節,熱鬧得緊,你一定歡喜。」
虞侶謝恩重坐了下來,拿著勺子舀了點羊酪,還伴著一顆紅丹丹的櫻桃,一同送入口中。健封帝饒有興緻地看著他吃下了這口白飲,忽然又開口。
「夫人小姐若不見棄,不如讓我為二位點茶。」若是真有心操持茶筅,你又何必待我出過了丑才開口?
當今皇后說起也是一名奇女子,我出入後宮頻繁,妃嬪夫人見了許多,不說婉妃那般千嬌百媚的,至少也要有秦昭儀那樣清秀可人,而與她們相比,皇后的容姿便尋常遜色了許多。也曾有臣子擔心,皇后容姿欠美,恐皇帝寵幸妃嬪,招徠前朝之禍,可十幾年中但凡有後宮中人行逾矩之事,驚煩鳳儀,便是再當寵的,聖上罰起來也毫不手軟,絕無偏頗。如此幾番下來,縱是仁明無子嗣,嬪妃們也不敢有分毫冒犯,皇后治理有方,后朝從未有過蕪雜亂事。
「這道士,便是李嶠。」
「只讀詩,別看落款。」
感激他的不管不顧,感激他的無動於衷,感激他的毫不在意。
我心下疑惑,可還未問出口來,他便把扇子從我面前撤開了。我急著讀那詩,便沒再同他糾纏。
「錯了,我們該是往那邊去。」
「娘娘怕不是身上染了暑氣,傳來太醫診斷診斷罷。」
「臣女不知。」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回頭看我,頷首一笑,我忙報之一笑,可笑過了卻又覺出囫圇來。正此時,殿內眾人皆起身,我後知後覺地發現,陛下已到了。
索性再不看他,我背對著他,將茶具一一鋪開,努力將心思用在那茶乳白沫上。可惜我一向不擅長此,第一碗怎樣都攪不出沫餑來,竟是點廢了。
「敢問小姐,這金城內外城共有八門,為何獨獨這景風門繁華如斯,車水馬龍?」
「好了,再去別處轉轉吧。」
娘淡淡一笑,「顧渚紫筍是好茶,卻還未好到能勞動公子的地步。」
我聽他這麼一說,倒覺得鄙夷譏諷之感少了不少,我再讀了一遍那詩,竟讀出了一些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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