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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氏春秋·如諱傳

作者:安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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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策馬

第八章 策馬

自我改名以來,我和爹一直都是一對不像父女的父女,少有的幾次兩兩相對中都充斥著不明所以的對話、緊繃的氣氛和似有所致的讖語。這樣的場景和對話,讓我不能不想到那一場葬禮,那麼這次呢,他難道是在我守靈嗎?難道他身為史官,已早早地預見到了他唯一女兒的前途黯淡,可既無能為力,亦無願為力嗎?
我二人便這樣策馬在宮中一路奔向大殿。路過的太監宮女都被驚了一跳,急忙為我二人讓出道路來。我似乎忽然懂得了為何他如此執念于回到虞國,恐怕他這十年間,這是第一次他如此放肆張揚暢快地策馬狂奔。健封帝所見的翩翩公子也好,我所見的風流浪子也罷,都不過是他在這裏安身立命的形物,他說「莫以身為物役,莫以心為形使」,可這十年間,每一分每一秒他莫不是為這些所左右。只有回到虞國,回到那個不將他作為客人的地方,他才能真正放縱本心。
安年氏回了房,見安鑒正在更衣,忙上前去幫丈夫脫掉罩衫。安鑒向來潔身自好,說是應酬也多不過是吟詩作賦,深夜歸家,身上雖有酒氣也不過淡淡。自嫁入安家以來,二十幾年以來安年氏從未因丈夫應酬在外花天酒地之事而憂心過,故安家雖非什麼豪門望族,但對比那些所謂大戶家中的夫人姬妾,單這一點,便讓安年氏覺著此生幸運,所託是良人。
聖上一笑,自是滿朝歡欣,一片喜氣洋洋中,我和虞侶終於辭君而出。那最後一眼望向金殿,我終於還是將目光投向了殿側坐在案几旁奮筆疾書的太史官身上,有那麼一瞬,我似乎看到爹的身子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可下一秒鐘我便又覺得那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他一如往昔的,像之前每一次宮中赴宴那般的,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恍若不存的,筆耕不輟。
我坐在車上,透著車窗上的白紗看著虞侶遠去的身影,白紗起起落落,飄飄蕩蕩,那人的影子也忽遠忽近,時隱時現。
是的,之前我一直沒有怨過,從筵席上三番五次地與聖上對視,那一曲不知所云的《鳳求凰》,到後來下旨成婚,離筵驚變,天長節戛然而止的出行,哪怕是我覺出了自己被虞侶算計,我也只短暫地怨過他,卻從未怨過這段所謂的姻緣。這一切我都覺得無非是我命。我命如此,何必強求,何必不滿。
「玉堂哥哥,你這是怎麼了?」
「總算是安靜下來,人已睡下了,明早我再來瞧瞧。」
「可這會逢著天長節,天色又已晚了,哪家醫館藥鋪不是早早閉門休息了。」
我心中一喜,這一路上轅架木輪,早已把我顛簸得頭暈眼花,而走路卻又是負重前行不免蹣跚,如今可以騎馬,自是開心。丫鬟倒是有幾分猶豫,「姑娘頭上的簪子不輕,只怕馬兒起躍壞了這妝。」
「只盼著明日你見了,仍能說出一句『喜歡』。」
「朕聽聞,虞卿今日策馬宮中,一擲千金。」
「這日頭已是大亮了,若不騎馬入宮,恐怕誤了時辰。」他解釋兩句,便不容分說地將我拉上了馬。我視線忽被拔高,心中暢快萬分。剛覺惠風徐來時,身後虞侶卻將頭一偏,靠在我的耳側,「你這髮髻山著實高,將這世界擋得分毫不存,簡直可當『須彌』之名。」
「好,我都記下了。娘,先不說了,我去看看玉堂哥哥怎麼樣了。」說著我便要開溜,只是還沒溜幾步出去,便被娘叫住了。
「走了。他還叫我帶句話給你,說是昨晚太過放浪形骸,一身狼藉,今日不便見你,到你出嫁之日,定會親自上門向你賠罪。」
好在在我無法應付之前,娘總算是帶著兩個小廝來解救。兩個小廝將玉堂哥哥一左一右地扶住,這才入了府。將玉堂哥哥安置在了廂房之中,這會爹還在外面同人應酬著,家中只剩下我同娘二人,只得帶著幾個小廝下人在一旁照看。我不好自己動手,只得立在一旁給娘換換帕子,看著娘輕輕地給玉堂哥哥擦著臉上的汗。
第二日我醒了過來,見日頭已當空了,連忙往廂房裡去,心中挂念著玉堂哥哥。哪知跑到一半,便迎面遇見了娘,我跑得快,險些把娘撞倒,還好身邊的丫頭機靈,一把拉住了我。饒是如此,我也身子一晃,幾乎跌倒在地。
「這苦可是你自討來的。你若不想受苦,今日我們便不受這苦!」
一揖作罷,我抬起頭來,時隔許久,又一次直直地撞上了康帝的目光,他坐在大殿之首,高高在上,許是殿中窗牖過高,在連接著他同眾臣的台階上採光極暗,像是憑空生鑿出了深不見底的溝渠。他的臉在明明暗暗的光線之下看不清楚,唯獨那副幽暗深邃的重瞳子,依舊炯炯。
可那天,我們倆終究還是沒有看到花燈,我也沒有將那段被隱去的歷史聽全。我和虞侶兩人剛從祇園中出來,便聽到有人低低地喚了一聲「虞侶」。我和虞侶一同向聲音處轉頭,我只見在門側石獅子的陰影處立著個人,只是天色已暗,他又刻意站在了暗處,所以看不清面容。我心中有些不解,而虞侶的臉色已是大變。他向那人做了個手勢,當即雇了輛車子將我送回府中,之後便急匆匆地同那人走了。
安年氏點點頭。「可惜了,他倒是個好孩子。要不等裳兒嫁了,左右我們膝下再無別的孩子,他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不如收了他做個義子?也省得百年之後無人照料。」
這會頭上只剩下那一枚婉妃送我的桂花簪子了,他m.hetubook.com.com伸出手仍要去拔,我連忙抬手去護。「留下這枚吧。」
「你說的容易,若我是個男子,何必受這般金玉之苦。」
「莫以身為物役,莫以心為形使!」他在我耳側笑著說,他的聲音和著烈烈的風聲一併灌進來,如雷如鳴。我呆了一下,竟也不再反抗,任憑他將我頭上的花鈿碎簪紛紛扯去,我的頭髮隨之散落開來,迎著風,起起落落,我反應過來時,竟發覺自己面上不知什麼時候已掬起了深深的笑容。
「娘,他可還好?」
「什麼?」我心中一驚,一把抓住了娘的手,「玉堂哥哥辭官了?」
先是聽著宣旨,不外乎「天子聖明」「佳偶天成」「璽虞兩國」之類的話,我心想著好在剛剛虞侶任性將我頭上許多束縛拋去,否則頂著那樣「百花齊放」的髮髻還要聽這麼長的宣旨,恐怕我也要搖搖欲墜了。
我搖搖頭,「子奉父母,該是我分內之事,如今我將這天大的責任請託給你,這禮我是必要盡到位的。」
這下我是真的不敢抬起頭來了,我今日裝束是無遮無攔的,是不是佳人,當庭眾臣,無一不能見到。我自知相貌不佳,只是沒想到今日竟成了朝堂上君臣二人打機鋒的所指。
是了,這一幕如此熟悉,因著相似的場景,未脫口而出以至於再也無法出口的話語,對未來和現在或明或暗的感慨,若非這盛夏初晨與寒冬深夜如此迥異的差別,這一幕與三年之前爺爺去世那天幾乎完全重疊在一起。
我連連揮手,「我哪也沒撞到,沒事的娘。」說著我還怕娘不信,故意又原地轉了個圈,讓娘看到我一切都好端端的。
說來可笑,生而為人十六載,我從未真正在意或是執著過什麼。這大千世界,眾生萬象,可在我看來,皆是茫茫。人也好,物也罷,從未有能夠勾起我半分興趣的。我只讀史,只能為史,只會為史,被宮中的妃嬪們取笑為「史痴」,可我心知,我擔不起這個「痴」字。
我抿了抿嘴,低下頭,默默不語。
我沒回他,只心中暗暗地答了一句「痛快」。
「況且他也是要回虞國的人。」
一盞茶喝完,我鄭重地開口,這也是今日我最想同玉堂哥哥所說之事,「玉堂哥哥,我想囑託你一件事情。我這一趟天高路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爹娘,我便斗膽請託你,時有閑暇,能來看望二老,替我略盡為人子女之責。裳兒先謝過玉堂哥哥。」說著,我便要拜下去,玉堂哥哥一把拉住了我。
「好好說著話,這怎麼說跪便要跪下去了。快起來,我可受不起這樣的大禮。」
「裳兒。」我突然聽到他含含糊糊地在我耳邊說話,這是第一次有男子靠我如此之近,他輕輕喚我的小名,一糰子熱氣連同著語氣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一同湧進我耳中,直往下灌。想必這會我臉上已漲紅一片。
我突然明白那些詩文中為何頻頻寫著金殿之廣之空之闊,那從來不是丈量這宮殿真實的高寬,而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自己作為下位者同那高高在上鬼神莫測的天子之間的天塹,如何不廣險?
安鑒皺皺眉,不再說什麼。
是了,這一刻,他是真的開心。
他看見我,「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我只覺面上漲紅,明知他是笑我金雲壓頂,卻也反駁不了。心中不快,為何男子盛裝不過佩劍帶玉,衣袖或長上幾寸幾分,可女子便偏要環佩叮噹,實在不方便得緊。
「況且什麼?」安年氏已瞧出了丈夫是心中有話,欲說又不敢說,今日這話已遞出了半截,索性便問下去,也是遂了安鑒的心愿。
「看樣子是不用請郎中來了。」娘舒了口氣,把帕子放下,揉了揉手腕,我連忙給娘捏了捏肩膀。可就是這會,玉堂哥哥忽地又胡亂地喊叫起來,「裳兒,裳兒,裳兒……」
他沒再回答我,一邊催著馬兒再跑得快些,突然抬手,將我髮髻最高處的那個點翠花盛一把扯下,向身後一擲,那一髻瞬間散開,髮絲迎著風,擦過我的臉頰。我愣了一下,才慌忙拉他,「我的花盛!快停下!」
車輅一路嘎吱著向皇宮去了。虞侶到底是虞國王室之子,不便在璽國成婚,今日我與虞侶二人只需在朝堂之上拜別天子,便由人送至邊境,進入虞國。待到歸國之後,我和虞侶將在虞國以虞國之儀行成婚之禮。
不知為何,我只覺得叫走虞侶那人的身形我極為眼熟,可是又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我到底在哪裡見過這人。
我想了想,「難不成玉堂哥哥在朝中為人刁難,被迫辭官,今日才如此痛苦?」我又想了想,越發覺著合理,「娘,你可還記得上次玉堂哥哥登門之時?當時他便瘦如枯槁,一臉菜色,惶惑不安,想來當時便已備受折磨,後來愈演愈烈,才成了今日局面,早知如此,當日我便該求著爹在官場上多幫襯兩把,都怪我……」我心中懊惱,當時雖覺不對,但一來玉堂哥哥否認,二來這一段時間里諸多雜事擾身,竟將玉堂哥哥拋諸腦後。若是當日我想了法子,沒準今日便不會逼得玉堂哥哥辭官酗酒。
可我終究是不忍將這真相告訴娘,在這件事上,難得的我和爹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於是就在爹的沉默,我的沉默之中,五日很快就過去了。
爹,女兒告辭了。
好容易將女兒送回了房中,安年氏不敢睡去,又回到廂房中照看尹玉堂。恐怕他醉酒之中再說出什麼胡言亂語,安年氏只敢讓小www•hetubook•com.com廝下人們在門外候著,一切貼身照料之事皆由她親自操持。這樣又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去,安年氏確定尹玉堂已全然無礙了,方才準備離開。
我轉過頭,沒在說話。我不忍心戳破娘這好不容易升起的微弱歡欣,可我心中明知,虞侶其人也好,虞侶家中也罷,沒有任何一處能同「安穩」兩字相關。帝王之家,質子之身,久別歸國,我雖不甚了解虞國朝堂形勢,可幾乎能夠想見,最好的局面也不過是遊離于外,一個不慎,恐怕還要捲入複雜紛繁的朝堂鬥爭中。
那聲聲字字的呼喚,出於夢中,只存於夢中,喊的氣力並不很大,甚至有些含混不清,卻是他已竭盡了他所能用的所有從夢裡到夢外,從恍惚到真切所有的力氣。雖說安年氏也並不全然明白尹玉堂為何如此痛苦,可看著床上這個曾經意氣風發鮮衣照夜的青年現下落魄不堪,著實讓安年氏心痛。她不忍離開,坐在床邊垂下淚來。
我父女二人終於還是分道揚鑣了,我成了他筆下的歷史,他成了註定要旁觀我的外人。
我一想到這個在大殿之上施施然而立,含笑奏《陽春白雪》,在酒宴上舉袖飲盡荷酒,笑著說他愛食璽國夏日冰飲的風流公子,卷進那深不見底的鬥爭之中,心中便沒由來的難過。
「……玉堂哥哥?」我心中詫異,已喊出了口。聽到我的聲音,玉堂哥哥的身子先是一晃,接著便急忙轉了過來,只是腳步虛浮,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這會我才看清他的面容,短短一段時間未見,可他竟然已消瘦到如此程度,臉頰兩側深深地凹陷下去,幾乎要覺得他的臉會被自己的顴骨磨得生疼。不僅是瘦得厲害,他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呼吸聲重重輕輕,總也把握不住合適的吐納間隙。以我淺薄的醫理,若非能聞到他身上宿醉之後的酒氣,我幾乎都要懷疑他染上了罌粟,否則要以何種手段才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將一個人折磨得面目全非。
我想,我已抽離如此,大抵便是個天生當史官的料子吧。
「你是說他對我們女兒……」安鑒的眉頭鎖得越發緊了。
「唉,這孩子吃醉了酒,身上還燒著,也不知是怎麼了。總歸要給他找個大夫的。」
出嫁的前一日,玉堂哥哥當真如約上門來了。我見到他,一時心中激動,拉著他上上下下地看,他今日身上只穿了素色布衣,頭上簪了碧竹方巾,想是已辭了官,便有意做尋常打扮。倒是精氣神與前兩次相比好了不少,我總算是安心了一些。
說是忙碌多時,但我其實自始至終只是端坐在一旁,任憑娘在我頭上增加分量,偶爾囑咐下人要輕拿輕放我的書箱。也不知是因著額外的早起,還是因著頭上過於繁重的飾物,待到終於裝束完畢走出門去,竟覺得一陣暈眩。我頓了頓腳,再抬頭看,只覺得今日日光猶盛,晃得人睜不開眼。
這一路上車子晃得我心神不寧,及至宮門處,我下了車,見到虞侶早已立在宮門前,手中牽著一匹三花馬,膘肥俊秀,正朝天打了一個響鼻,虞侶側著身子撫摸馬鬃來平撫它。虞侶身著小團花綾羅紅袍,束著金玉飾腰帶潔白裙裳。持金裝劍,腰間玉佩,腳踩木舄,頭戴進德冠。側風而立,端的是公子如玉。
「怎麼會!」我笑開來,他一向便是如此,心思繁重,年紀輕輕的總是滿腹心事的樣子,也難怪他能和爺爺聊得來。「玉堂哥哥送的禮物,我一定萬分珍重,莫說是璽國虞國,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要帶在身邊。」
可娘倒是語氣又一轉,「虞侶倒是個端正俊秀的樣子,那日出遊,裳兒可開心嗎?」
想到這裏,安年氏思緒又不僅轉到了女兒的身上。裳兒雖說是嫁入了王侯之家,可一無娘家依靠,二來哪個王孫公子哥兒不是三妻六妾開枝散葉,如諱性子內斂,從來少言寡語,到時恐怕在此事上要受人欺侮,也是遭罪。
「都是個要出嫁的人了,還這麼莽莽撞撞的,跟個小孩子一樣。」娘見我無妨,便嘮叨了起來,「日後到了虞國,務必記得要慢慢地走,不要在這家中庭間跑跑跳跳的,叫旁人看見了,要說這家夫人輕浮的。」
「好一個為搏佳人一笑,」聽到健封帝語中含笑,我鬆了一口氣,「璽國的佳人,安家的女兒,倒是的確值得衝冠一怒,震馬一鳴。」
我心中轉過了昨日他腰間所佩之蘭草,他簪在我發間的梔子,那柄數次擋在我身前的素色摺扇,他在祇園裡帶著我在庭院廊坊間穿梭,我二人立在蛛網之下他娓娓地同我講隱史,還有他最後離去時若隱若現的背影。
「玉堂哥哥你再堅持一會,我娘馬上就出來了。」我使使勁,想要把他推得站直一些,但只是徒勞,他幾乎欺在我肩上,又低低喚了一句。
娘親手扶著我上了車子,牛車緩緩地向著皇宮挪動了。我隔著帘子向街上望去,這會天還早,街上尚不繁華,可已有商販提著挑子向攤位走去了,街邊叫賣蒸餅、蒸糕、麵食、寒具、見風消、過門香的攤子倒是早早地就開了工,商販們夾雜著朝氣和疲憊的臉在熱氣騰騰中忽隱忽現,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坐車駛在這條街上了,我不禁想起那日欲言又止的婉妃,從此他鄉成故鄉,從此。
戊辰日?那豈不是五日之後?何以如此匆忙定下歸期?我心中不解,可一想到上次本已要出行,卻在席上突髮狀況,想來虞侶早已是歸心似箭了,也可和*圖*書以理解。
丈夫發問,安年氏回過神來,便答道:「今日玉堂來了。」
也許在這一段莫名的姻緣里,唯一真心盼著夫婦二人相愛的便是她了,惟有此法,才能讓她相信,她不能不親手送走的女兒,終於是有所回報的。
「那便多少給你留下些累贅吧。」
可惜從宮門到大殿並沒有那麼遙遠,他又這樣不要命地策馬狂奔,只片刻,我們倆便到了。他漸漸緩下馬,自己先翻身下馬,再扶我下去。我那一頭細軟雜草般的枯發散在了他的赤袍上,粘得不肯下來。他將散落下來的髮絲攏了攏,隨手用那僅剩的一枚簪子在我的頭頂擰了個簡單的髮髻,又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低頭笑著對我說,「走吧。」
車子搖搖晃晃,沒一會我便覺著睏倦了,迷迷糊糊地到了家門口時,夜色已沉了下來。我被請出車廂,腦中仍是混沌不清的,一出了車門,被冷風一激,身上一抖,倒是清醒了過來,這會我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月色如水之下,正立於安府門外,連影子都結上了夜霜。
戊辰日這日我起了個大早,連同母親和家中侍從,從天還未亮一直忙碌到晨光已現。
「來。」他先是一個翻身,上了馬,接著便向我伸出手來,做出邀我同騎之狀。
「說好的你出嫁之日我會前來相送,總不會有負於你的。」玉堂哥哥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時隔幾個月,我總算又看出了當日金榜題名的他的影子,雖說那影子模模糊糊,就好像當初擂台上那個舌戰群儒的他正透過這幾個月的風塵,隔著模模糊糊的屏障在沖我笑著,可總歸不再是無跡可尋的了。
他突然轉了話題,我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應答,只得故作嬌憨地笑著,「玉堂哥哥送的,自然是大禮了。」
行過大禮,行了賞賜,照時辰我和虞侶該出發了,健封帝卻叫住了我們。
或許,在那一刻,我真正地對這一場莫名而來的親事產生了怨恨。
娘吩咐小廝再去換兩盆熱水來,我仔細瞧著,這會玉堂哥哥身上倒確是發出了汗來,娘細緻地一點一點不厭其煩地把額上沁出的汗水一點點擦掉,大概終於是起了一些作用,我見玉堂哥哥這會的臉色都好了不少。
安年氏見丈夫未出言反對,試探地問著:「玉堂是我們倆是看著長大的,確是個好孩子,今日如此反常,不知是否與那日你同我講的辭官有關?若是這孩子在官場上被什麼人欺侮了,我們也當出出力幫扶一把,也算對得起爹的在天之靈了。」
可我愧疚的是,我從未有過與她對等的不舍。這璽國,這金城,這安家,固然是我出生且長大之地,可我卻從未有過根扎此地的深情。這不是說我對這裡有什麼不滿,我自是珍惜的,可珍惜卻不執著,我早就明白這珍惜不過是我于禮為人的姿態,可掩藏在這之下的,便是絕無可能回報的淡漠。
我被玉堂哥哥一句堵得語塞,無話可說,只好喝起茶來。於是有那麼片刻的功夫,我與他二人皆是沉默著的。
「上次不覺,可你在家多待了這許多日子,今日突然又說要走,倒覺得不舍了。」
她也自然沒看到,她出門之後,從尹玉堂眼角滑下了一滴淚。
「你先出去,把小廝攔住。他吃多了酒胡言亂語,傳出去卻難免成了你的不是。」
我心中一慌,當時只顧著痛快,這會想起了這不顧禮節的在宮中狂奔,再加上隨意拋擲器物,豈不是無禮至極。我剛要請罪,一旁的虞侶倒泰然地回了話,「回陛下,今日大喜,臣喜不自勝,為博佳人一笑,不免失態,懇請聖上原諒。」
我心中一惱,剛要還嘴,他卻趁我不備,已催促馬兒起步,我一個不慎,險些栽倒,下意識地卻一把扶住了我的髮髻,他在我耳邊大笑出聲。
「可痛快嗎?」
玉堂哥哥扶著我的雙手收緊了一下,旋即又鬆開來。「裳兒,我說過我會為你送上一份賀禮。你不想知道是什麼嗎?」
他完全從視線中消失時,我向後倚上了墊子,覺得有什麼東西落在了肩頭,我一摸,一朵因長久離枝終於有些疲懶的梔子正在我手心中,嬌柔又脆弱,我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可嗅不到半分的馨香。
那聲音如此之低,以至於我幾乎懷疑這是不是因著回憶重現而產生的錯覺,可那混合著蟬鳴一起傾灌入耳的低語卻又如此清晰,清晰得讓我無法懷疑。
所謂凌亂雪縈風,所謂飛絮逐驚鴻,不過如此。
「還好。」我低聲說。
「你去哪啊?你玉堂哥哥今早便走了。」
她輕輕嘆氣,雖是對著我解釋,但臉上也有不解之色,「此事我也是聽你爹提過一嘴,再細問下去他便不再回答。」
「胡鬧!他是爹的學生,算起來同你我二人是一輩的,女兒胡鬧地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哥哥』地叫著,已是亂了輩分,如今你還要亂上添亂嗎?況且……」安鑒猶豫了一下,又嘆了口氣,坐到了桌邊,飲了半口茶,愁眉緊鎖,若有所思。
「怎麼不受?」
我二人剛正好衣冠,傳話的太監已踩著小步子過來召我們上殿了。我們不敢耽擱,連忙向大殿里走去。
「說得是呢,你爹還未回家,連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好在我看他這燒得並不很重,若是捂捂汗,一會燒退下了,睡一覺也便無大礙了。」
一舞畢,他順勢向下一拜,將再拜稽首也行了個完完整整。一番大禮之下,他鬢角已被汗水打濕,眼中倒是亮晶晶的。
他生是虞國人,可身已是璽國命。如是我聞,hetubook.com.com難道不是留在璽國更加隨心所欲嗎?雖說是寄人籬下,可璽國如此強盛,虞國無半分威脅,如此虞國只會以禮相待,顯示其大國雍容風度,莫說無性命之憂,從容富貴地過一生毫不艱難。
我到娘房中,向她稟告五日之後將要前往虞國之事。娘連忙吩咐下人小廝們將行李整裝,好在上次拾掇出來之後未再拆封,免了很多麻煩。
可他轉過身來也不過是一個是一個晃神的時間,又忙轉了回去,急欲離開我。只是他這副樣子,我又怎麼可能將他置之不理,此時我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防了,衝過去一把扶住了他。
不知為何,那一瞬,我心中竟生出了幾分不忍。虞侶縱是不言語,可從那次立秋宴上的突變到那日天長出遊的急報,我知他心心念念早日歸國。可他莫非從未想過,回到虞國之後他又將面對如何形勢?離家十年,朝中關係不曾有半分,手中未栽培半個黨羽勢力,再加上個皇家正統血脈的身份,莫說在向來以世家勢力勾連糾纏出名的虞國,便是在我璽國,恐怕也舉步維艱。
「裳兒,你可知……玉堂辭官之事?」
他垂在身側的手抖了一下,似是想要抬起手臂來再扶我一把,但終究還是收了回去,安靜地垂在身側,他低著頭看我,眼中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何以突然如此緊急了?」她輕蹙著眉,輕聲問我。我也只道不知。娘沉默片刻,忽然抬手輕撫我的頭髮。
她向來謹慎論人,何以這次一反常態,不過一面,便論定此人可靠。這哪裡是什麼判斷,這分明是安慰,既是安慰將要遠嫁的我,也是安慰她自己。
窗外忽然一陣晨風而過,將夏末漸漸蟄伏的躁動再次驚醒,那一片聒噪蟬聲打斷了他的話。他愣了一下,收斂了那罕見的笑意,連帶著眼中的茫然。他輕咳了一聲,正了正衣冠,便往門外走去。只是走過我身邊時,我分明聽到他低聲說了一句,「這樣也好,也好。」
「裳兒,你別嫁……別去虞國……不回,我不回……留下來!……裳兒……」
我心中想著,面上卻半分生色不動,丫鬟扶著我走到虞侶面前。我被人這樣攙扶著,甚是不適,可一動便覺得頭上重若千斤的步搖金簪便是一震,嚇得我分毫不敢移動,沒幾步出去就是滿身大汗,脖子已是僵直了。
只是當日,他感慨的或是爺爺的離去,那麼今日呢,他感慨的又是什麼,是我嗎?
「那是自然,若是玉堂哥哥違約了,我可是要生氣的。」
他掙扎了兩下,只是我執拗地抓著他的衣袖不肯放手,一拉一扯之間,我同他手臂緊緊箍在了一起。他身上熱得發燙,我疑心他這不僅是宿醉,更是發著高燒,心中焦急,想著要趕緊將他哄進門去,也免著在大街上我與他太過於惹人注目。
「好了,不擾你了,明日是你的大日子。」他嘴角僵了僵,又勉力地扯了扯,總算是將那個微弱的笑容保持住了,「我的賀禮明日會隨禮車走,你仔細看著,莫誤了去。」
只是這一次,終於再也沒有一個同他類似的身影躲在席間也裝模作樣地奮筆疾書了。
我也大概能夠想到,娘在我身後看著這牛車嘎吱遠去,將她唯一的孩子從她身邊帶走,從此天南海北,再見何難。爹倒是照常上朝去了,他做太史公多年,風雨無阻,疾病無擾,從未有一日不當值的。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今晨我照例同他一起跪拜匾額,父女二人相對無言,起身時他比平日里慢了幾分,我忙過去攙扶著他。他直起了身子,看著我,目光恍惚了一下,之後竟對我笑了。「你……」
「你要到虞國去了,便是生氣,又能拿我怎麼辦?」
我之前也見過他很多次笑,可我發誓,只有那一刻這個笑容,才會出現在策馬狂奔的他的臉上。
我腳下一滯,轉過身來,「走了?」
正當她起身要走時,尹玉堂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安年氏身為女子,這一下子可把她嚇得不輕。她將衣袖抽出,轉身查看尹玉堂可是又發起燒來或是遭了夢魘,卻見尹玉堂愁眉緊鎖,滿臉痛苦不堪,似是因為剛剛安年氏將衣袖從他手中抽走,焦躁不安,雙手胡亂地在床上摸索亂抓,嘴唇顫抖,似是有話要說,最初還聽不大真切,漸漸便出了聲了。
他何以對那個不是故鄉的故鄉如此眷戀執著?
「裳兒。」
「沒事就好。」
「人喝得醉醺醺的,問話也問不明白。是裳兒在門口撿到的。叫了兩三個小廝,好容易架進屋來,我看他發著燒又喝了酒,安置在廂房裡,照顧了一會,好不容易安穩睡下了。」
至於為史,一來我一向以為生在安家,得名如諱,為史是我的命;二來我謹遵爺爺曾經的教誨,「為史便是要冷淡,要立身於史之外,要清醒而自持,為史者,永遠是旁觀者,永遠是局外人,永遠格格不入。唯有如此,才是第一等的史官。」
「玉堂?」安鑒一驚,轉過頭來,「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
這時虞侶已稽首一次過了,該是再拜稽首了。但他起身時雙臂一舉,回身轉蓬,左旋右轉,竟是當殿便舞了起來。隨是有違禮之嫌疑,我仍忍不住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知道這蹈舞禮是他虞國的風俗,今日虞侶將蹈舞同我璽國最隆重的再拜稽首相結合,實是用心良苦。
我心中有些不解,重要的賀禮連同宮中賞賜之物自是隨著禮車走的,只是都封在車中,我又如何能見到?這玉堂哥哥是做了多大的一份禮才會和圖書說出讓我留心去看這句話。
「那就好,那就好。」娘的聲音也壓低了,似是在對我說,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語,「只要你們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就好。裳兒喜歡,裳兒開心,就好。」
照比之前的第一句讓我尷尬臉紅的,是這第二聲之中卻不知為何混雜著某種刺痛的酸楚,是絮中夾刀,生生割出血流如注,卻尋不得來處。
「果真是你的三千世界了!危及之時,不忘救山崩之勢。」
安鑒臉上神色變了又變,終於還是開了口,「他一個今科狀元,那是天子門生,前途無量,別人巴結著他還來不及,哪有什麼人膽敢欺侮於他?」
如今尹玉堂的模樣,竟是一副對如諱情根深種的樣子,早知如此當日她便該多勸勸自己丈夫幾次,或能說動他,讓他許了尹玉堂和如諱的這門親事,何至於今日,如諱將要遠嫁異國,玉堂這孩子也如此痛苦……
「傻孩子,這怎麼能是你的錯呢?」娘一把攬過了我,「你先回房吧,你一個已訂了婚的未嫁女兒深夜與外男共處一室總是要招惹口舌的,這邊我盯著,等你爹爹回來了,我再仔細問問,畢竟玉堂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若是有什麼我們能幫一把的地方,定會盡心竭力。」
說來我因著那女史的身份頻頻入宮,可從未從這正殿大門邁進去過,今日得此機會,雖是緊張十分,卻亦覺有趣。這大殿卻是遠不如我所想象中的「大」,在文人詩詞文章中被千百次描摹讚頌的碧瓦金殿,其實也不過如是。
「這可是娘給我綰的髮髻!」我急得幾乎要從馬上躍下去,可他緊緊地握住韁繩,促動著馬兒向前跑,馬兒前蹄約起,高高地嘶鳴了一聲,又竄了出去。
若是當初能讓裳兒同尹玉堂結親便好了……
我臉上一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手足無措地看著娘。
儀式流程走過一遍,最後是我與虞侶二人拜別康帝,這一拜下去,從此便離家棄土,此生再難入璽國門。我輕輕跪下,那一跪,跪罷了爹娘,跪罷了安家,跪罷了這蟬鳴聒噪的夏,跪罷了市井繁華的金城。我的雙手在胸前合十,搭住長長的衣袖,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緊緊攥住,不知又揉碎了多少無香之花。這一別,便是海北天南,可這大殿之上,又有誰不知不明,我不過是鳥入牢籠,倉皇此生。
我拍著胸脯這麼說著,偷眼瞥他,見他總算是勉強地笑了出來,心中多少有所安定。
說來或有幾分愧疚的是,我心知娘何等的捨不得我,卻因著不願勾起我更多的情緒,她心知再如何不舍,天命難違,她從來在我面前都極少表現出難過之情。可她如何能瞞得了我,且不提行禮中每一件衣裙都是她細心檢查疊起的,便是她幾次在我面前誇獎虞侶此人,如何的好。
「玉堂這是怎麼了?」娘手上動作沒停,一面問我。
「是啊。」安年氏見左右四下再無旁人,同安鑒耳語:「相公可還記得當日我提過一句想招他為婿?今日他醉酒之中,我還聽著他口中念念叨叨著我們裳兒的名字。若非……唉,可惜了。」
「朕倒希望日後多有些人來宮中策馬擲金,倒省得朕出錢打賞那些下人了。」
「女兒也不知,在門口遇見玉堂哥哥他便如此了。」
不知在虞國可是同我璽國一樣,所有的垂髫童子都會在私塾里被先生用戒尺抽著一遍遍習得禮儀,可璽國禮節大多一板一眼,求個端正隆重,這虞國的舞蹈禮若是這樣培訓,豈不是一片群魔亂舞?這舞蹈又如何以禮儀之准去衡量,若非有尺度,難不成虞國所有的男子都如虞侶這般舞得好看?若無準則,見過了虞侶這樣的拜舞,豈不會覺得旁的人都是敷衍不敬?
「今日家中可是有什麼事?我回來時見這一屋子人鬧哄哄的。」
「裳兒可摔倒了嗎?」娘萬分緊張,拉著我上上下下地查看,「可是撞到哪了?進屋給娘看看。」
我瞪大了眼睛,他如何這樣大喇喇毫不在意地當庭說出「為博佳人一笑」幾個字的,且不說原便是他不管不顧偏要縱馬狂奔,我不曾笑過,又如何擔得起「佳人」二字?
玉堂哥哥這一鬧,倒是把虞侶匆匆離去之事從我腦中鬧沒了幾日。只是到了遊園之後第三日,虞侶遣人送來了字條。我展開紙條,上面淺淺的一行小字,「昨日匆忙,望乞恕罪。實乃宮中傳召,言歸期已定,不免心焦。良日已擇,本月戊辰,時日緊促,請儘早準備。」
「我先攙你進屋可好?」我細聲細語地安撫他,他卻只是胡亂地揮動著他的手臂。到底是男子,力氣大我得多,我拼勁全身氣力也只能挾制住他不讓他亂動,卻無法再控著他往前走哪怕半步了。我只得喚一旁的車夫,「煩勞去叫個門。」
「我只怕這份禮物你會不喜歡。」他的聲音壓得比平日里要低上那麼幾分。
安年氏抹著淚,忽聽見門外來來往往腳步頻頻,安年氏起聲問道:「何事喧嘩?」門外小廝作答:「回夫人,是大人回來了。」
當日他簪在我發間的,從來不是一朵梔子;今日他從我髻上扯去的,也斷不簡單是一些金玉飾物。
聽到丈夫深夜歸家了,安年氏整了整妝容,將帕子塞回懷裡,最後看了一眼尹玉堂,看他已又沉沉地睡去了,便輕掩上了門,走了出去。
我連忙出了門,打發了小廝,沒一會娘也出來了。
「要這勞什子做什麼!」他一面說著笑著,又將我兩側的金釵一併拔去,也向身後一拋,「既是讓人受苦的玩意兒,索性拋了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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