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道傳說
少年忽然咳嗽了起來,震動讓皮膚碎片散落開來,底下露出更加蒼白的新皮膚。老闆娘欣喜若狂。少年一邊抹臉,一邊從地上坐起來。老闆娘伸手去扶他,令她驚奇的是,方才還冰冷的身體,此時有了微弱的溫度。
「預見得並不准確。你來的時候,我提前一晚夢見了,可是我並沒有預見那天的商隊會遲到。那兩個殺手的到來,我也沒有預見到。將來的事,總是不停變化,難以捉摸。好比如,今日下午,我便又做了一個夢。」
老闆娘道:「原封不動。方才一進廚房便聞到花香,接著便看到這怪事,覺得你定會感興趣,捧著它徑直來找你了。」
「孩子呢?」
「無恙。」白衣少年收回號脈的指,「在下叨嘮了。」
肉尾切除進行的很順利。
「與你何干!」
少年披上外衣,捧著油燈,推開門,走進漆黑的走廊。在走廊盡頭有一點亮光,亮光里的人也朝這邊看著。
老闆娘聽聞還有希望,十分欣喜,二人立即分頭行頭,在樓下大堂會合。二人封上了門板,以免受外界干擾。少年從藥箱中取出有靈盞點亮,老闆娘身上和大堂里的遊絲立刻便現出形體。老闆娘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酒壺,壺身是木頭雕刻的,在有靈盞光芒的照射下,酒壺完全被遊絲包裹在內。
少年回到樓上,背起醫箱正欲下樓,眼角餘光無意中掃過窗外,月光下,有個身影朝著客棧一閃而過,眨眼間消失不見了。少年頓覺心驚,警惕起來,急於下樓告知老闆娘,伸手便去拿油燈。
「你的傷太重,在下無能為力。」少年的語氣平淡如山中雲煙,老闆娘反倒一驚。「如有心愿,或話語要留于至親好友,請告知在下,在下定帶到。」
清風徐來,攜帶著陣陣銅鈴的輕音。白影停了下腳步,抬頭望去。眼前的霧氣被風帶走了一些,從霧氣淺淡的地方露出一個藍點,像是燈籠,又像是旗幡。彷彿受到了鼓舞,白影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看著他們分別,那一刻我非常的心痛,也分明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心痛,他們大概把每次相見都當成最後一次見面。即使是分別,也要留下最美好的一面。首領曾告訴我,有一次她遇到風暴,整個人都要被風沙掩埋了,可是眼前浮現出了一個在客棧里等待的身影,她便瘋了一般地往上爬,沙埋了她多少,她就往外爬了多少。沙暴持續了整整一夜,她一刻不停地爬了整整一夜。她的手指被磨的能看見骨頭。可是一想到自己還能再見到那個身影,便覺得都值得。」
「隨我來。」老闆娘打斷少年的話,一把拉住他的手往三樓走。三樓的走廊沒有點燈,漆黑一片,老闆娘卻能遊刃有餘地在裏面穿梭。少年聽見一陣鑰匙碰撞的聲音,緊接著,面前似乎有扇沉重的門開了,一股清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老闆娘掀開布包的一角,底下露出一張皺巴巴的小臉,臉色蒼白,薄薄的嘴唇微微發紫。兩人均吃了一驚,少年急忙脫下外衣,老闆娘將包裹嬰兒的布解開。褓布包了很多層,且很細緻,看得出生怕嬰兒凍著了。然而此時,本該溫暖的褓布吸足了血水,變得沉甸甸、冷冰冰。
引水渠到了盡頭,與之相接的是一座木頭搭建的引水橋。引水橋橫穿草原,一直延伸到界碑山下。引水橋旁有條沙石小路。老闆娘帶頭走上沙石路,將手裡的火把靠近引水橋仔細檢查。
領路人本來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此時看到白衣少年,微微睜開了些,聲音飄渺,生硬地說:「你還在啊,昨日聽聞……是大夫,太……好了。」他把手中的包裹抬起一些,老闆娘順勢接了過來,「落水后……再沒聽他哭過,如果還有氣,請、請救救他。」
「在下同你一塊去。」少年點了火把。老闆娘並未反對,將灶膛口用石塊擋住,裏面的火減小了些,讓鍋里的湯水慢慢的沸騰著。兩人舉著火把,走進蒼茫的夜色里。
少年沉思,道:「方才說要讓嬰孩接任客棧主人,需要進行特別的儀式嗎?」
老闆娘將少年引薦給馬隊首領。
「山中有百草鳥獸,縱使山崩惡旱,待到來年春至,萬物便會照常生長。可以說,只要百草鳥獸不盡,山便不會死去。」
客棧正常開門,最早的一支商隊午時才到達,之後又來了兩支,老闆娘一直忙碌到亥初。老闆娘上樓時,少年正要從房中退出來。
老闆娘答:「不錯。」
「請息怒。」少年急忙上前道歉,「容在下解釋。」
老闆娘將黑珠子交到少年手中,又跟旁邊的馬隊首領交代了幾句,馬隊首領連聲應允,「放心吧,保證安全帶到!」
少年佇立在一旁,「仇人?」
白衣少年收回瓷枕,跟著老闆娘上了二樓。房間在長廊盡頭,裏面有股淡淡的霉味。老闆娘告訴少年,很少有人在客棧住宿,房間一直都空著。
老闆娘手中握的,正是她貼身別在腰間的銀刀,刀長不過一尺。或許是太過緊張慌亂,刀並未拔出鞘,老闆娘是連刀帶鞘握在手中。
老闆娘告訴少年,那個帶領他們的面蒙白紗的男人,是苦道上的領路人,沒有領路人是無法走出苦道的。
老闆娘冷笑,道:「闖進來,殺我客人,還要殺我,該不該死?」
「有東西!」少年注意到所有的黑鳥視線都朝著一個方向,那裡的草地上凸出一塊將近兩米高的白色身影。
老闆娘一下子癱坐在長凳上,臉色蒼白,眼神遊移不定,扶著食案口喘粗氣。
「呼!」少年吹滅了案上的油燈,黑暗突如其來,就在同時,少年拿開了有靈盞的燈罩。
白衣少年剛把鍋里的菜盛在盤子里,便看到老闆娘提著半桶水跑回來。
白毛大鬼發出咆哮,與此同時,廚簾飄動,廚房裡射出一道黑影,白毛大鬼急忙側身躲閃,胸口上已多了一道傷口,鮮血直流。灰衣人落在大堂的食案上,蜻蜓點水般立即彈起,形影飄忽,朝白毛大鬼逼近。白毛大鬼抓起長凳格擋,似有疾風吹過,長凳突然散成木塊四濺,灰衣人手握兩把長刀砍在白毛大鬼肩上,入骨三分。
燈火如苗,黑暗中所有的東西都輪廓模糊。
引水渠修在兩道山石之間,風雪不及,兩人沿著引水渠一路往上爬,火焰在黑暗中如明晃晃的旗幟。
「平日里,如若昏暗的室內,有一道陽光從屋頂上射下來,可曾看到過陽光內有微塵飛舞?便是同樣的道理。」少年也用手去糾纏遊絲,遊絲被他拉長、滑開,又飄然回到原來的位置,「遊絲太過纖細輕柔,便如同那微塵一般,肉眼難辨,體膚無感,卻又是真真切切存在。而有靈盞便如同那暗室中的日光,令起現形罷了。」
一陣鍋碗破碎的聲音在客棧某個角落裡響起,伴隨著一陣其它聲響,似是有什麼活物闖了進來。
「委託在下前來的,正是一位胡人老者。」少年道,「便是他讓在下準備麻沸散和金瘡葯上山,黑珠和地圖也是他交給在下的。」
少年搖搖頭,他晃了晃手掌,手背上的遊絲也跟著晃動。他微笑道:「至少我們知道,此法是可行的。」少年瞧著桌上被遊絲擁簇的酒杯,「剩下的酒便送給它們吧!」
「在下只拿走了斷木。」
少年目瞪口呆,目光依然未離開老闆娘身上。老闆娘正了正衣服,走到門口,彎腰撿起地上的門板,哼著不知名的歌謠,重新開始往門上封門板。
老闆娘抱著嬰孩,也微微鞠躬還禮。少年戴上斗笠,走出客棧,身影很快便混進馬隊里。隨著一道鞭響,一聲吆喝,馬隊在銅鈴的叮噹聲中開拔了。
白衣少年點點頭。
「此後每年,他們都會上山來看我,直到十年前,首領因病去世,年邁的掌柜帶著她的骨灰灑在了界碑山下。那之後,也再沒有見到掌柜。他要是有幸活到現在,恐怕已是鬚髮皆白了吧?」
如若不是兩人衣著不同,老闆娘真不知該如何分辨他們。兩人大概均過了不惑,形象如出一轍,且削瘦異常,麵皮緊繃,兩頰之下甚至被牙齒撐出凹凸痕迹。那四隻眼睛在凹陷的眼眶裡分外凸出,彷彿死魚的一般渾濁暗淡,步調一致地將老闆娘從上到下掃視一遍。老闆娘只覺得像被寒風吹過,背後一陣發麻。
女人見少年氣色已經好了很多,笑道:「此處僅我一人,我很好。」女人說自己是這家客棧的掌柜,從未派遣誰傳過信。她很驚奇,居然有人會從苦道以外的線路走過來。
少年望著老闆娘的眼睛,那雙眼睛里閃爍著琥珀色的燭光,深沉,濃稠,猶如餵食幼蜂的蜜。
「水是水,冰是水,雲霧是水,方才消失在空氣中的水滴也是水。水無處不在,只是有一些我們看不見罷了。」少年微笑道,「既然枝幹與樹葉之間存在某種通道傳輸水,直接令起現形便可以了。」
葉片底下的兩張白紙均已完全濕潤,且葉片依然再往外滲水。
老闆娘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大步,手中的蠟燭「呼!」的一下滅了。
客棧里的燈忽然全都暗了下來,火苗縮得只有豆粒大小。似是有一股「絲絲」作響的風從刀鞘里刮出來,在客棧大堂里「呼呼」環繞。黑暗中的士兵忽然慘叫了起來,四下里全是「叮叮噹噹」刀劍碰撞的聲音。
大樹的每一片葉子都在滴水,樹下嘩啦啦的響,好像下雨。樹下匯聚了一汪水潭。
老闆娘頓時僵住了,過了半晌,才慢慢道:「一萬又八千日。」
「這便是緣由,客棧從掌柜手中易主至孩子容易,之後又該如何將客棧從孩子手中接回呢?」
老闆娘冷笑,「那又如何?」
少年沉思了片刻,囔囔自語道:「世上真有此等奇事。」
老闆娘「噌」地將某物橫在面前。幾個士兵吃了一驚,身體往後退了一步,等看清楚老闆娘手中之物,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突如其來,只聽身後傳來「叮!」的一聲清脆聲響,油燈滅了,少年心神一晃,把油燈撞翻了。
少年問老闆娘:「他們是何人?」
又是「叮!」的一聲清脆聲響,客棧里從新恢復了光明,老闆娘將手中銀刀闔上。再看那幾個士兵,各個用手捂著臉,慘叫不已,臉上無數血點,像被針扎過,鮮血淋漓。他們的刀劍全都落在身旁的地上。
「山?」
「當時商隊已經啟程。我看著首領和掌柜分別,他們一直只是安靜地坐在門外說話,可是分別的那一刻,兩人臉上卻是我不曾見過的滿足。掌柜面帶微笑地站在門口,目送著我們走遠。首領也是如此,沒有離別的悲傷,和不能再相見的擔憂。我至今無法理解他們臉上的笑容,為什麼他們會如此快樂?」
黑鳥們對濃白的霧氣有所忌憚,不敢再繼續追趕。一聲悠長的狼嚎從霧牆後面傳出來,黑鳥群一鬨而散,眨眼飛得無影無蹤。
少年察覺燭光照射在葉片上,隱隱反光,用手去碰,發現原來是水。少年用手指將葉片上的水擦拭去,葉片中立即又有水滲出,傷者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片。少年再近身查看傷者,兩頰凹陷,嘴唇乾裂,全身滾燙,卻一滴虛汗也沒有。
馮首領面露難色,道:「先生的好意心領了。只是苦道不比其它山路,沒有領路人無法出道。馬隊往返一次苦道耗時甚長,下次再來恐怕是一年後。此間客棧不比其它,不收僱工,期間住客棧的費用我等實在承擔不起。唯一能做的,便是找兩人抬著他,放緩些行進的速度罷了。」
翌日天蒙蒙亮,少年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少年轉過身,看到外面站著一老一小兩個乞丐。老乞丐身後背著把二胡,一隻手拿著根裂了口的竹竿。小乞丐約莫八九歲,生生地躲在老乞丐大腿後頭,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曾告訴過先生,此珠價值連城,先生方才在本店住上幾日,算上今日嬰孩的住店錢,花費不多,自然消融的少。」老闆娘道,「我想向先生借的,正是此珠子。卸任客棧主人後,我便是個凡人,如若無法將客棧從孩子手中接回,我便以客人之名住在客棧中,照顧至孩子長大成人。」
老闆娘奇道:「我一直奇怪,這壺中我從未添加過東西,酒自己便釀製出來了,原來是這些遊絲搞的鬼。」
「為何?為何它們會長到我身上?」老闆娘大聲道。
「當時的客棧掌柜,是個西域男人,我是後來才知道,他深愛著馬隊首領。」老闆娘的眼中水光閃爍,「我們三個人在一張食案上吃飯,首領將我的故事當笑話講給掌柜聽,我覺得非常羞愧。掌柜聽完后,忽然問我,是否願意繼承客棧,成為客棧的新主人。他不想每年只能與馬隊首領見一次面,他想要和她一起下山。」
過了不久,少年伸手撕開粘住眼皮的皮膚碎片,就像撕開破舊的紙張一般,少年睜開了雙眼,睡眼朦朧,迷茫地看著四周,看到了老闆娘,目光注視了一會兒,瞳孔深處有某種東西正在慢慢浮現出來。終於,少年變了臉色,目光朝四面八方搜尋。
兩乞丐在角落裡的位置坐下,老闆娘把布包放進廚房,提了一大壺水出來。老乞丐一直在旁邊看著小乞丐吃餅,小乞丐吃的很慢,老乞丐給他把水吹涼。餅的碎屑掉在了案面上,老乞丐用指頭去沾,吃的乾乾淨淨。
山谷里吹來的寒風,甩著廚房敞開的門,呼啦呼啦響。廚房裡的燈火閃閃爍爍,讓周圍的景物看上去格外怪異。
「在你旁邊。」
「發生了什麼?」老闆娘問道,「為何會變成這樣?」
老闆娘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無意中側頭一看,廚房門口站著個人影。
從進門到現在,除了那個女人,再沒有其它的人出現過。少年環顧四周,整個客棧里冷冷清清。
老闆娘大叫了一聲,只見數根遊絲從她肩上扭動著掙脫,緩緩飄到少年身上,扎進了少年的肩上。少年一點感覺也沒有。他欣喜道:「成功了!」
「請問掌柜,客棧讓位是否需要客棧之主自願?」
臨近午時,少年才從樓上下來,手中捧著栽種有蛛絲木的木盆。老闆娘正在櫃檯,一邊喝著熱湯一邊后看賬。
老乞丐迷茫地看著她。老闆娘一指門外,「馬上會有送食材的過來,工作便是將食材全部送進廚房的凍庫里。」老闆娘將兜里剩下的半個餅掏出來,「預付的飯菜。」
「掌柜可還記得在下下午畫的這些圈?」少年問,老闆娘自然記得。少年道:「在下說過,這些圓圈,代表的是葉片上的水隨時間擴散的大小。每組圓圈,有對應的編號,編號越大,距離蛛絲木盆栽的距離越遠。」
在霧牆腳下,隱約可見一株蒼天巨樹,樹蓋過頃,鬱鬱蔥蔥。樹后是兩道山石,如劍似碑,直插夜空,高不見頂。兩道劍石相互夾出一個直角,正好將巨樹攏在中間。
站在界碑山腳下往濃霧中看去,地上的狼血未乾,還能看到斑斑紅印,細看之下會發現紅印周圍居然全是白骨!少年一時目瞪口呆。
少年搖頭苦笑,道:「在下並沒有死,談何復生?」
「向來如此。」老闆娘邪魅一笑,抹了抹嘴,大手一揮,站起身來,對少年說道:「天色不早了,客人還不歇息?」
「在下姓游,名方,字之行,見過首領。」白衣少年道。馬隊首領笑呵呵地也做了和*圖*書自我介紹。
一聲鈍響,老闆娘只覺某種毛茸茸的東西貼到了臉上,睜開眼睛,只見腦袋旁多了一隻全是白毛的大手。大手緊緊握住刀鋒,鮮血順著刀往下流。緊接著,另一隻手從老闆娘身後伸出來,朝灰衣人抓去。
白衣少年的身上,什麼也沒有。
老闆娘踩到了某種黏膩的東西,腳下發出清脆的聲響,聲音在整個客棧里回蕩。
「從苦道走來,花費的時間應該不少,用這種板子能夠讓食材處在低溫下保持新鮮,此乃冰塊無法比及的。如果將石板售賣出去,苦道上的人便都能吃到新鮮的……」
灰衣人大叫不好,定是趁白毛大鬼製造混亂之際,老闆娘尋到了銀刀。灰衣人急忙穩住心神,身體未及落地,在空中強行扭轉腰勁,手腕一甩,將長刀投了出去。
老闆娘眉頭蹙起,拉著少年走到面蒙白紗的男人跟前,用方言把少年的話轉給他。那男人聽后急忙過去和那家人說話,那家人一直在搖頭。最後那男人走回來,面露難色,把那家人的意思告訴老闆娘。老闆娘聽完後半天不說話,終於還是對少年說:「即使孩子流產掉也沒關係……那家人說,有殺手在追他們,如果留下來,所有人都會死,他們不能冒這個險。」
「兩天後,我跟她到了這家客棧。」
老闆娘問:「能治?」
老闆娘說,那些都是沒能通過審判的肉體。
「無恙便好。」老闆娘鬆了一口氣,起身道,「那現在帶先生去客房吧。」
「你可曾動過它?」少年強忍住興奮問道。
少年放下了有靈盞的燈罩,遊絲隨之消失不可見。少年重新點燃油燈,暖黃色的光立刻填滿了客棧大堂。
「你要進聖域?」老闆娘驚訝道。
老闆娘沒有去管脖頸上的傷,傷口正冒著青煙,在她走到少年面前時,已經愈合了,僅留紅色痕迹一道。
「他們不是掌柜,不需要喝。」老闆娘奇怪地看著少年,「先生問這些做什麼?」
兩人對視了一眼,哈哈大笑,轉身朝客棧方向走去。
白衣少年衣袖綁到手肘處,正站在蒸汽後面用一把鐵鏟翻動鍋里的菜。他腰酸背痛,問老闆娘,是早知道今天有如此多的人來,所以讓他幫忙的嗎?
少年將蛛絲木盆栽端到大堂,放在老闆娘面前的案上。他從蛛絲木上所剩無幾的葉子中摘下兩片,一片折斷,一片完好,分別放在兩張白紙上。接著,少年將畫圓圈的簿子攤開,放在老闆娘面前。
老闆娘有些驚訝,忍不住笑了,「今天會是很忙碌的一天。」
馬隊在門外等待著。
新到的商隊並未在客棧借灶,補給了水和乾糧,吃過午飯後歇息了一陣便離開了。少年等商隊離開了才下樓,老闆娘正在大堂里收拾。
「在下只是在想,那些雇傭的人,或許是被遊絲吸幹了血。他們住在店中,雖然付出勞動,但是對於遊絲而言,他們住店中又不花錢,還從店中拿走工錢,與那些強盜並無差別,因此被誤判。掌柜能夠在受傷后急速地自愈,應是與遊絲輸送來的養分緊密關聯。如若能夠控制接任酒飲下的量,或許能夠既不取得掌柜之位,又可獲得遊絲的幫助。」
「客棧只能有一個做事的,是規矩。」老闆娘笑容里透著些許得意,「在此處多待些時日便會知道,苦道之上很少有像您這樣的散客,主要的還是商隊。商隊人數穩定,往來也是有時間規律的,早上到不了的,中午一定會到,中午到不了,天黑前一定會到,不然他們自己也會著急。昨天的隊伍如若不是遇上事,下午早到了。既然知道了會來哪些客人,提前準備便可,有時商隊也會提前派人通知。他們人多,我一個人做飯肯定是忙不過來,基本上是為他們提供食材,他們自己有廚師最好,沒有的我便旁邊指導。一般來說,他們補給了水和乾糧,稍作歇息便會離開。」
「慢著。」老闆娘悠然道,「我可未說幫你。」老闆娘把木盆推回少年面前,「先生可自己尋地栽種,或者,」老闆娘看了眼廚房,「下來幫一天廚。」
夜空中隱約傳來空洞沙啞的鳴叫聲,老闆娘和少年同時望向夜空,只見從身後的山影里飛出數個黑影,直撲巨樹而去。
「感覺像被拔走了一片指甲。終於知道為何不將接任酒分予多人了,一鼓作氣還能勉強忍受,要是兩個……」老闆娘虛弱地笑道,她滿頭大汗,用手輕揉著肩頭。她看到少年指尖上的傷口正緩慢愈合,「是你自己還是遊絲發揮了用處?」
「在客棧里,我說了算。」老闆娘淡淡地說,從少年手中抱過孩子,請少年現在為領路人治傷。
少年眉頭立即皺了起來,他輕拍嬰兒的肚子,發出的聲音像撥浪鼓的。他又將耳朵貼近嬰兒的胸口聆聽,少年臉上的陰雲更重了。他默不出聲,熟練地將嬰兒包裹好。
少年見書信已經泡爛,只好自己解釋。數日前的深夜,有他收到一封信,信里還夾有一張地圖和一粒黑色珠子。信中希望少年帶上上等的金瘡葯和麻沸散,前往地圖指引的地方救治性命垂危之人,黑色的珠子是盤纏也是酬勞。少年見地圖上標示的地方路途遙遠,讀完信后便匆忙準備了藥物出發,一路坎坷來到了這裏。
「附近可有栽種花草?」少年問道。
房間里還是昨天一樣的陳設。老闆娘掌了燈,「怎麼會有香氣呢?」
老闆娘神秘一笑,眼望向窗外,「第一支商隊到了,該開門做生意了。」說完,老闆娘悠然地貼著嬰孩躺下,閉上了雙眼。
「到底還是未來得及。」老闆娘可惜道。
放置蔬菜的是最後面的小洞穴,最為寒冷。少年凍得手腳發抖,放下蔬菜后,他敲了敲洞穴的牆壁,聲音很沉悶,與箱子里的石板完全不一樣。
「親人。」老闆娘掃了一眼那兩人遠去的背影,轉身走進客棧。
少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收拾竹箱起身上樓。剛走到樓梯口,他忽然停了下來,抬著鼻子朝空氣里嗅探。老闆娘發現了他的異樣,問發生何事?
山下的人一身白色布衣,衣角墜著厚重的泥巴,絲竹編製的扁圓斗笠下,烏黑的長發在風中擺動。他身背竹箱,竹箱上還掛著個葫蘆。
領路人揚起臉,目光里全是驚恐,道:「你……不知那兩殺手的狠辣……」話音未落,領路人劇烈地咳嗽起來。
老闆娘想起方才也看到了這個景象,她詫異地抬起頭,看到少年也看著自己,眸色深邃。
少年身體僵住了,「此話怎講?」
「既然好不容易來了,估且等上一段時間吧。」少年說罷,將珠子遞給老闆娘。
老闆娘眨了眨眼,臉上保持著微笑。少年將花葉小心收好,告別老闆娘,上樓回房去了。
直到午時,送走商隊,老闆娘才得意空閑下來。她看到少年正從先前救治馬夫的房間里出來。
——《山海經》
曙光乍泄,山谷的草原表面朦朧著一層金色晨霧,地毯一般延伸至對面的霧牆腳下。古老的蛛絲巨木安詳地端坐在這片蒼茫之中。
「如何?」老闆娘急切地問。
少年把手伸進去抓竹簍,手碰到箱子內壁,手背一陣冰寒。少年反手摸了摸,發現不是冰塊,更像是石頭,敲擊它發出的聲音很清脆。外層的木箱子是雙層的,刷了非常厚的漆,使冷氣無法外泄。
「有何奇特?」老闆娘不明所以。
老闆娘笑容滿面,似乎是終於將男人打發了,叉著腰站在人群外,心滿意足地看那男人無奈地轉身走回人群里,和幾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說話。他們用的也是方言。老者們面容愁苦,似乎做了艱難的決定。隨即,男人朝人群大聲說了幾句話,人群紛紛發出怨言,男人像是沒有聽到,將衣服下擺撐開,在人群里穿梭,周圍的人開始往裡面丟身上的金銀細軟。數量並不多。
少年向女人行禮,做了自我介紹,自道是受人委託,前來為病人問診。
兩人剛回到客棧,便見一群聒噪的大黑鳥烏雲般飛過,直撲後山谷。老闆娘身體晃了晃,靠著門框,面向牆角,手捂著嘴,低聲啜泣。
馮首領介紹此人是名馬夫。昨日隊伍在苦道上行進時遇到了大雨,道路泥濘濕滑,馬夫不慎滑倒,差點跌落山谷,好在路旁有棵老樹把他掛住。可是那樹枝刺穿了他的肩膀,好不容易把他解救下來,荒山野嶺的條件險惡,不敢貿然把樹枝拔出,擔心造成更大的傷害。遇到這種大傷,即便是在城裡也凶多吉少,更何況山道行路,帶的都是小病小傷的葯。
黑衣殺手被遊絲扎得血肉模糊,幾乎被吸乾鮮血。遊絲離開他身上后,有部分緩緩回到老闆娘身上,老闆娘想躲都躲不掉。她氣喘吁吁,顯得十分虛弱。
灰衣人迅速抽刀,後退跳進廚房裡,輕盈地落在黑衣人身旁,順勢撿起黑衣人身旁的長刀。灰衣人雙手握刀,橫刀在前,縱刀翼后,目光如炬,緊盯老闆娘身後。
「勞駕再提一壺來。」老闆娘說道。
「如若孩子接任客棧之主,也將會容顏不改,永遠是個嬰孩。」少年道,「你能照顧孩子一時,能照顧他一世嗎?縱使是在下留下,珠子也終歸有消融殆盡的一天,一直留在此處,更不會有錢財進賬,客棧、嬰孩以及在下,最終均會難以維繫……」
「孩子呢?」領路人的聲音微小。
老闆娘走進房間,嬰兒躺在床鋪中央,裹得嚴嚴實實。小傢伙睡得很深沉,眼角的淚痕還未乾。老闆娘站一旁靜靜地看了片刻,隨即便退了出來,合上門。少年站在走廊里,眉目間依然縈繞著一絲憂愁。
變故來得太過突然,老闆娘被少年撞到了旁邊的櫃檯上,手在櫃檯角磕了一下,劇痛令她不得不鬆開銀刀。剎那間,廚房后的遊絲一下子散開了,底下露出一個骨瘦如柴的黑衣男人。正是早上見到的兩殺手中的一個。
白衣少年微行一禮,「那就拜託掌柜了,務必告訴在下栽種之所在。」
少年將金瘡葯和止血的繃帶放在傷者身旁的桌子上,這時他才想起自己的刃具在來的路上遺落了。少年看到老闆娘腰間有把製作精良的銀刀,便向老闆娘借用。老闆娘拒絕了他,說此刀沾不得血。
兩人在距離巨樹還有百步之遙處停住腳步。那幾隻大鳥停在樹冠里伸出的橫枝上,引起了旁邊一大片黑影的騷動。細看之下,那片伸出的樹枝上竟全是黑羽的大鳥,遮擋在樹影下,數量之巨令人毛骨悚然。
老闆娘微微一笑,看著手中的孩子,「沒成想,時隔多年之後,我竟然還能有一個孩子。」老闆娘抬頭看向少年,「我知道先生一直很好奇,想知道我是如何接任這苦道的,只是一直忍著不問。」
那幾個士兵見來人不過是個文弱蒼白的小生,很不以為意。中間人似乎是頭目,指著少年嘰哩咕嚕說了句話,旁邊的士兵哈哈大笑,有兩個朝少年走去。頭目臉上綻出猙獰的笑容,伸手朝老闆娘抓來。
少年朝古木行禮作別,戴上斗笠,踏著小徑,沿著取水橋的路線,轉身離開山谷。
老闆娘說道:「先生要等的病人可能來了。」向少年介紹矮個頭的男人,他是馬隊的首領,姓馮。
少年的胸口劇痛,刀正從背後被抽出。少年渾身一陣痙攣,倒在櫃檯邊上。他感覺到強烈冰冷正迅速往四肢八骸擴散開。
依然如此。
少年倒吸了一口冷氣。房間里爬滿了樹根,擁擠不堪,在房間中央的樹根上,嵌了幾個透明的琉璃瓶,瓶子里有清澈的液體。中央的琉璃瓶里,浸泡著的,正是少年給老闆娘用來付客棧費用的黑色小珠子。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在房間中踱了幾步,站到窗前。黑雲漫天而來,遠處白茫茫的雲煙,彷彿帷幕般懸挂于天際,將天地相連,將群山籠罩其中,模糊了輪廓,並緩緩吞沒。
從廚房漏出來的光,照在一個灰色的人影上,那人影從少年身後走出來,手中提的長刀,還在緩慢滴血。老闆娘正爬過去撿銀刀,那灰衣人搶先一步,將銀刀踢進客棧大堂的黑暗中。
女人給少年倒了碗熱水,少年哆嗦著喝下。茶水溫燙,一口飲下,寒透的身體里總算升起一絲暖意。隨後,女人將少年帶到一樓後面,在一個圓木門前停下。
「借錢?」少年困惑道。
老闆娘站在少年身旁,也向窗外望去。燭光將兩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物件。」老闆看著手中,歪了歪腦袋,將黑珠子仔細收進了荷包袋。剛收好抬起頭,便發現嬰孩正睜著大眼珠看著自己。老闆娘壞笑著逗嬰孩。
老闆娘一手叉著腰,一手抹了抹臉,聲音沙啞,「沒救了嗎?」
老闆娘略一思索,「沒有。」
少年整好衣冠,打開門,只見老闆娘正站在門外,手中捧著那盆蛛絲木。老闆娘略顯激動地將木盆遞到少年面前,「你瞧!」
少年立即矮下身,將燈火靠近地面,只見一抹鮮紅的液體從廚房裡延伸出來,同時散發著一股腥味。
灰衣人不慌不忙,身體后傾,躲開大手撲抓,並用力轉動刀身。老闆娘聽到身後傳來野獸般的吼叫,緊握刀鋒的大手鮮血淋漓,一下子鬆開了。
老闆娘急道:「你連死而復生都能做到,難道沒有別的辦法?」
老闆娘感覺自己遭受到了愚弄,一把握住腰間銀刀,面帶怒容,道:「你對我做了什麼!」
「先生認得蛛絲木?」
她不死心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滾燙燙的。她心頭一震,下一刻卻發現,那只是自己的眼淚,落在指尖。
少年淡然一笑,頷首道:「老闆娘說的是。」
正在這時,外面天色忽然暗了下來,濃霧滾滾。兩乞丐驚恐地望著外面。濃霧中隱隱約約有駝鈴的響聲傳來。白衣少年望向老闆娘,老闆娘使了個眼色,道:「送菜的來了。」
老闆娘揭開封泥,一股樹汁的清香蜂擁而出。壺中倒出來的酒,清冽如水,飄蕩在空中的遊絲聚攏過來,蜻蜓點水般啄著酒面。老闆娘急忙把酒壺蓋上。
樹枝帶著體溫,不知是否是錯覺,老闆娘感覺手中的樹枝正在顫抖。樹枝中部有千萬縷頭髮一般的紅色絲線連接著傷口。老闆娘問:「此為何物?」
老闆娘急忙把少年拉回來,問少年在做什麼。少年便把自己的推斷告訴了老闆娘。
一天下來,少年累得腰酸背痛,收店后,少年趴在大堂的食案上,一動都不想動。老闆娘抱著嬰孩從樓上下來,少年聽到腳步聲立即直起腰,「你們怎麼下來了?」
「在下方才思量了一下,」少年從竹箱中取出一小瓷枕。瓷枕潔白如玉,枕面繪有青色牡丹,牡丹未開,只是一骨朵兒。「還是號下脈為好,不知老闆娘意下如何?」少年將瓷枕放在按上,朝老闆娘伸出左手,做號脈狀。
老乞丐還沒返回,少年趁機走上前,跟老闆娘說想要幫忙。老闆娘狐疑地盯著他看了片刻,同意了。駱駝身側的箱子一打開,立馬湧出大量白色霧氣,箱子里套了薄薄的竹簍,青翠欲滴的菜葉子在竹簍里閃耀著動人光澤。
老闆娘譏諷道:「誰定的規矩?」
老闆娘伸手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她穿著素衣,想必也是被那動靜驚醒。兩人結伴m.hetubook.com.com而行,老闆娘判斷聲音是從廚房裡發出來的。
「然而,他回絕了我。」老闆娘苦笑道,「真的是很奇怪,分明是他提出來的建議,他竟然拒絕了。但是我的態度比他更堅決。我告訴他和首領,如果不答應,我便死在這裏。」
這時候商隊到了,馬夫們湧進客棧,老闆娘忙著接待。等空閑下來,再朝那兩個人坐的位置看去,他們已經離開了。碗里放著飯錢,數量剛剛好。
「你打算如何醫治孩子?」老闆娘問。
老闆娘話音未落,白狼動了動,兩人急忙俯下身體,躲在雜草後面。白狼轉過頭來,綠幽幽的雙眼看向兩人躲藏的位置,視線只短暫地停留了一下,很快又轉回去。緊跟著,白狼站了起來,它的呼吸聲如同鼓動破舊風箱發出來的,呼嚕呼嚕,沉重而沒有規律。
「大夫,」領路人呼喚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吧?」
終於,當少年抽出了最後一根絲,血液完全變得殷紅時。少年將膠狀物取下,放進盛血的水盆里,用針線將傷口縫合,再用毛巾擦凈傷口,敷上金瘡葯,纏綁上繃帶。少年將取出來的樹枝泡在盆子里的血水裡,將刀具毛巾收拾乾淨,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少年暗叫不好,想起有靈盞還在身上,便摸索到它,將其點亮。有靈盞亮起的剎那,少年眼前出現了無數遊絲,它們發出黃綠色的光,不在雜亂無序,猶如受到了某種召喚一般,無一例外游向房間外。
整個客棧里靜悄悄的。有靈盞的燈火在方才閃了閃,完全熄滅了,只有月光從高處的窗格斜斜地照進來,落在白衣少年身上。
「昨日我只清掃了那幾片樹葉,花以為是被你帶走了,後來未曾見到。」
少年揚起臉,「夢見什麼?」
少年略一思索,道:「洪水封路,地圖已毀,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不知還有沒有從別處出山的路?」老闆娘手指門外,道:「出山的路不是沒有,門前苦道便是,只是苦道岔口甚多,說有三千來路,三千去路,不同的人去不同的路,不過均需有人指引。不知先生要去何地?」
寒光一閃,白衣少年喊叫聲還卡在喉嚨里,老闆娘的手臂上已經中了一刀。領頭的士兵把手中的大刀掄得呼呼響,肆無忌憚地朝老闆娘壓過來。
老闆娘問少年信中是否有說明病人何時在此?少年回答沒有。
少年問道:「那天那個老乞丐,是你夫君?」
「根須。」少年回答,他的手指正一根一根地捏住絲線小心翼翼地往傷口外抽。每根絲線都有一尺多長。「蛛絲木生命力極強,在絕境處亦能生根發芽。人體溫熱,樹根順著人體里細小的血管生長,從血液里吸取養分和水。」
老闆娘沉思,目光掃過地上的紙片,道:「先生是懷疑,花葉的生長與蛛絲木之間的距離遠近有關?」
「離開了客棧,卸去了掌柜之職,便只是一個普通人,會像凡人一般老死。他說苦道上的兇險太過可怕,每次首領離開,他都恨自己無法陪伴在她身邊,生怕一別便是永遠。」
指尖傳來的震動雖比常人稍微慢了點,但並未有怪異之處。少年對老闆娘道:「請換另一隻手。」
「現在想來,客棧易主,不亞於脫胎換骨,掌柜當時該是何等痛苦啊!首領始終陪伴著,扶著他,他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他最後說了一句,以後客棧就交給我了。說罷,他和首領忽然跪倒在地,給我磕了三個響頭。我嚇了一大跳。那天晚上,他們開了客棧。」
少年一手提熱水,一手提了裝碗的籃子,小心翼翼地走在人群里。這些人蓬頭垢面,滿臉疲倦,身上散發出燒焦的味道。但是他們接過碗的時候,露出來的衣袖下的皮膚又明顯比較白皙。
老闆娘若有所思,忽然,她發現有幾根遊絲是連接在自己的手指上的。她覺得很驚奇,把整個手掌都伸進燈口下,手掌立即變為紅色,血管盤根錯節,而那些從空氣中飄出來的遊絲正與血管相連。
少年貼近琉璃瓶,仔細端詳著黑珠子,「這珠子與給你時相比,並未有何改變啊。」
老闆娘歪歪頭,埋頭檢查引水橋,從附近的腳印來看可以確定是白狼經過時撞倒了。兩人合力將引水橋扶正。
少年持筷的動作放緩了。
老闆娘二話不說,掀開帘布跳進廚房,隨即發出一聲尖叫,少年急忙沖了進去。廚房的後門敞開著,風吹得油燈搖晃。只見老闆娘把油燈放在灶台上,正伏下身子去扶牆角的一個身影。少年剛靠近,便問道了一股熟悉的藥味。
少年背起竹箱,勾了勾嬰孩的小臉,嬰孩不高興地將臉別到另一邊。少年對老闆娘笑了笑,禮道:「在下告辭了。」
逾時,少年將手伸進盆里,抓取出一團透明的膠狀物,小心地放在傷口處,把樹枝和半塊肩膀都罩在裏面。少年從膠狀物中拉扯出一長條,垂在案側,下方放一木盆。
「讓我幫忙栽種,原來是為了這個?」老闆娘瞄了眼木盆,「我還道你是慈悲為懷呢。」
「你早就知道?」少年依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手撫摸著樹皮,「得多少年月才能長成如此巨大啊!」
老闆娘一共喝了整整三壺水,喝完后,臉色恢復如常,最驚異的是,老闆娘手臂上的傷口也在不經意間愈合了,只留下一條紅色的痕迹。少年再為她號脈,已經與常人無異。
山中夜幕降臨得早,氣溫驟降。吃罷晚飯,少年早早回到了客房,老闆娘為他點了火盆,把房間里烤的暖洋洋的。少年從竹箱中取出一本葯書在燭下翻看,直到某種聲音將他驚醒,他意識到自己睡著了。
「白毛大鬼便是因它而生。此事說來話長,往後有時間再於你解釋。」少年緊急包紮了領路人的傷口,又將藥粉倒入其口中,用水送下。過了片刻,領路人的臉上便浮現出血色,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老闆娘猶豫了片刻,點點頭。
老乞丐顫顫巍巍地解下肩上的布包,放在地上打開,裏面是一堆樹皮和草莖。少年認出裏面的草是可以食用的。
老闆娘點點頭:「要喝接任酒。」
少年微微一笑,繼續埋頭吃飯。
老闆娘輕輕推開少年,「不礙事,每次都這樣,過會兒就好。勞駕幫我提壺水來。」
那人抬起頭來,只見帽子下的皮膚白的如同冰雪,嘴唇卻凍得發黑髮紫,雙臂緊抱胸前,瑟瑟發抖。這才發現他竟然全身濕透。
「啪嗒!」
下一刻,一點火光燃起,老闆娘點亮了油燈。
此二人點了兩份相同的餅和湯,因是快食,很快便端了上來。二人吃飯動作迅速利索,毫無聲響。
白毛大鬼氣喘吁吁,拔出肩上斷刀。伸手摸到櫃檯後面,將算盤握在手裡。灰衣人雙眸隨之移動。白毛大鬼一躍而起,沖向灰衣人,灰衣人身手敏捷,正要躲開,忽然覺得眼前有物閃動,急忙揮刀格擋。只聽叮噹數聲,灰衣人定睛一看,原來是算珠。白毛大鬼將算盤捏碎,一大把算珠握在手裡,邊沖邊擲,力道驚人。
客棧大堂里,靜悄悄的,老闆娘擦著食案,可有塊污漬無論如何也擦不幹凈,她一怒之下索性丟了毛巾。她直起身,環顧著四周,空落落的。雖然每次少年下樓時,她都會在心底對那腳步聲感到厭煩,此刻卻覺得有那聲音,熱鬧點也挺不錯的。
老闆娘心中奇怪。此時客棧中沒有別的客人,於是,她便追了上去。
老闆娘抬起頭,少年將木盆放在櫃檯上,盆中的蛛絲木已長出新葉。
少年在窗前站了須臾,見她沒有回客棧的意思,又不便打擾,默默關上窗戶,回到屋內歇息了。
少年背著竹簍進門時遇見老乞丐,老乞丐瞪大眼睛盯著他。進了廚房,少年看到廚房牆上的小門開著,門后是個隧道,隧道深處隱約有光亮。少年越往隧道深處走越覺得寒冷。隧道盡頭是個大洞穴,洞穴牆壁上的小洞不計其數,每個洞里都裝有食材。洞穴里搭建有木製的樓梯,通過它可以到達牆上任意小洞。
少年來了興趣,「掌柜每次都能提前夢見嗎?」
濃霧如山,罩住了目之所及的殘垣斷壁。大面積的黑色廢墟間,一點白色身影在移動。草地淺薄,陡坡傾斜,白影挪動得非常緩慢,正因如此,才能和飄遊在左右的雲霧區別開。
老闆娘瞥了眼少年,後者側著臉靜靜聆聽著,老闆娘收回目光,似乎害怕被注意到。她繼續道:「那一刻,心中某根一直支撐著我某個信念的弦,崩的一聲,斷了。我神使鬼差地跑到掌柜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我要留下來。」
老闆娘走過去時,少年正在往「乙」字型大小的圓圈外添繪圓圈。老闆娘問少年是在做什麼?
老闆娘像是回憶遙遠故事似的,後仰起頭。
聽到樓上有聲響,幾個士兵的視線立馬轉到樓梯口。老闆娘回過頭,朝少年大喊:「別過來!」
少年伸出手指,搭在自己的脈上。彷彿是觸碰到樹皮去感知枝幹中的水流,脈中的律動是那般遙不可聞。
老闆娘把布包抱在手裡,皮笑肉不笑地對兩人說:「進來坐吧,熱湯免費喝。」
少年驚訝于蔬菜的鮮嫩,快步走出門,正遇見迷霧裡走出一個牽著駱駝的全身包石青色紗布的人影,駱駝兩側各吊一個大箱子。
吃完晚飯,這群人便相互扶持著離開客棧,少年站在門口一直目送著他們,即使他們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拐彎處的夜色中,他也還是站在那裡。
灰衣人掃了眼領路人,站起身來,俯視老闆娘,道:「此人本不用死,只怪他多管閑事,救了不該救的人。我們只要你懷中嬰孩,如若你阻擋,也要殺,這是規矩。」
灰衣人冷笑,「畜生!」也不避開了,迎著白毛大鬼持刀直奔過去。灰衣人長刀如風,將飛來的算珠盡數在空中劈切成碎片。投擲完了算珠,白毛大鬼又抓食案,翻長凳,往灰衣人身上丟。灰衣人不慌不忙,一一閃過,眼看著已經到白毛大鬼面前,手中長刀一轉,改掃為刺,連案板帶白毛大鬼手掌一併貫穿,直取首級。
「傳說濃霧深處通往另一個世界。」老闆娘晃了晃手中的火把,火光下,濃霧后的枯骨堆積如山,「每當有老物瀕死,便會投身這裏,此地是它們的死亡聖地。那些黑鳥是聖域的守衛,也是審判的神,它們會帶走入界者在塵世間所犯罪惡等量的肉體,給予它們應受的痛苦。最後只剩下純潔乾淨,方能進入那個世界。」
再看少年,已放下了燈籠。
「為何不可?」
「你的身體太過虛弱,只怕過不了鳥群,白白承受苦痛。」少年也勸道。
「大半輩子了,你可一點都沒變啊。」接過餅時,老乞丐低聲說了句。老闆娘渾身一顫。老乞丐帶著小乞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掌柜可曾見過大山死過?」
房間里火影閃爍,老闆娘扎了眨眼,好一會兒才讓眼睛適應過來。她發現自己躺在少年房間床榻上。
客棧外雷鳴電閃,暴雨傾盆而下,山風帶著冰涼的水氣飄進大門。
「切除肉尾即可。只是,」少年神情凝重,「嬰孩太過年幼,切除肉尾,恐其體弱難以自愈……」
「那就再換一條。」老闆娘道,「道路三千條,總有一條能通。」
老闆娘思考著少年話中的意味。
這棵參天巨樹竟然是蛛絲木。
三人領著少年到大廳的角落裡,有幾個人圍在那裡,見到三人過來立馬讓路。牆角躺著個男人,臉色蒼白,形容枯槁,左肩至胸口處纏了重重紗布。只見男人的左胸臨近肩的位置刺入了一根樹枝,樹枝有兩指粗細,穿透身體。
少年發現大堂方燈頂上原來繪製有壁畫,刀山火海,劍林血河,夜叉惡鬼無一不全,是一副煉獄圖。地獄眾生圍繞著一棵枯木,枯木上纏繞著無數綠色巨蟒。巨蟒朝四面八方散開,如同一張羅網,將整個地獄籠罩在底下。巨蟒或是纏繞著往生者,或是咬著枯骨,在地獄中自由穿梭,無孔不入。
那道巨幕在不緊不慢地縮小包圍圈。將會有一場大雨。
少年擔憂地看著老闆娘,正要開口,老闆娘淡淡說道:「我累了,請先生……早些歇息吧。」
少年轉身進屋背起竹箱出來,三人在前面引路,朝一樓大廳走去。還沒到大廳,便聽見人聲嘈雜。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整個大廳竟然滿滿的全是客人。
火光照得他們臉上一半黑一半紅。
少年從竹箱里撈出了一個牛皮袋子,一打開,立即從裏面流出來一掬紙泥,其中有粒細小的黑色珠子。少年驚恐,將竹箱內的牛皮袋子一一拿出來檢查,所幸大部分的藥物尚未受損。
老闆娘一臉茫然。
「這邊是我要向先生借錢的緣由。」
「到底……」少年望著窗外,「是山谷繁盛了蛛絲樹,還是蛛絲樹繁盛了山谷。」
「在前一天從樓下房間發現花葉的時候,在下便著手于嘗試解開這個謎團。可惜當時並未有成果。」少年道,「下午的時候,在下曾多次改變盆栽澆水的量,發現葉片滲水的多寡與之是緊密相關的。便是說,」少年的手在盆栽與案上的葉片之間來回,「枝幹與葉片之間存在著某種保持聯通的方式。」
「快餓死了,來看看晚飯的著落。」
老闆娘仔細端詳了黑色珠子片刻,將珠子歸還給少年,「此珠價值連城,即使磨碎了也同樣珍貴,在本店想住多久都可以。若要說患病帶傷之人,本店是斷然沒有的。寫信給先生的人既然指明在本店,不知是何用意,或許此人不日將到訪。不過到底何時來,卻是未知。是去是留,只能先生自己決斷。」
「原來食材是有專門的馬隊送上來的。」少年強忍冰寒說道,「在下聽聞西邊有個國家盛產一種石頭。石頭乃是從很深的地下挖出來。冬天浸泡在結冰的湖底,等到開春再泡到深井水裡。需要用的時候將它取出來,它身上的寒氣會徐徐散發出來,讓整間屋子都保持涼爽,可以持續兩三個月。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外面駝隊箱子里用的便是此種石頭製作的板子吧?」
忽然,所有的光絲消失了,四下里恢復黑暗一片。
少年和老闆娘扶著領路人,一步一停,順著小徑朝霧牆走去。走到山谷中央,大山陰影的邊緣時,領路人忽然停了下來。「請止步吧。」他說。
少年捧著木盆左右端詳,喃喃自語道:「在樓下房間便生機勃勃,在樓上房間便枯萎……可是前夜花葉均在此間,也未見絲毫枯萎跡象啊……」少年眉頭緊鎖,百思不得其解。
「多謝先生!」
「客棧不寄存……」老闆娘的話還沒說完,少年便又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眨眼便消失在遠處的馬隊里。
刀鋒影寒,劃過老闆娘的脖頸,血濺五步,扎在她身後的牆上,發出「當!」的一聲脆響。老闆娘身體一晃,緊咬牙關,盯死灰衣身影,銀刀所指,原本飄蕩在空中的千萬遊絲,立即洪水猛浪般湧向灰衣。剎那間,灰衣人被紮成一顆巨繭。
猶如清風吹過,灰衣人手中忽然感覺一空,像是刺中了煙霧,白毛大鬼的身影如雲霧般飄忽著,竟然不見了。正在驚疑之際,卻發現老闆娘的身影出現在煙霧后,她手中的銀刀閃著冷光。
嬰兒服了少年精細控量的麻沸散,未曾感覺到一絲
和-圖-書
痛楚。少年用碧玉粉製成的凝膠將嬰兒全身包裹,手伸進膠狀物中小心操作銀刀,將肉尾一點一點切除。少年令首領把傷者抬到隔壁的房間里,讓廚房燒好乾凈的熱水,又請老闆娘準備八面銅鏡和等數量的火燭。準備好的銅鏡圍繞傷者居高擺放,每隻銅鏡前都點一支火燭,燭光聚射在傷者左肩處。
老闆娘眯起雙眼,「是匹老狼。」
老闆娘將嬰兒從地上抱起,孩子依然在昏睡。
「暫時還看不出來。」少年道,「此路不通也未嘗不可能。」
「此為有靈盞,若非鍋碗瓢盆一類的死物,體內必有活水,被有靈盞的光照射,會發出熒光。」少年將燈籠提得稍高些,那燈口黑洞洞的,隱隱約約能看到深處跳動的黑影。他將蒼白的手放到燈口下,手背立即發出紅色的光,並浮現出根系一般四通八達的血管。光線有些刺眼。手從燈下拿開后又恢復如常。
少年將信將疑。
「直到看到掌柜和首領。才知道,女人可以成為一群男人的領袖。才知道,女人可以不用能生孩子,也可以幸福美滿。才知道,女人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
老闆娘告訴少年,濃霧常年不散,也從不逾越,故而草原與濃霧交界的那兩道山石名喚界碑山。
「已經沒事了。」她輕聲在他耳畔說,她能感覺到這具緊繃的身體非常緩慢、非常緩慢地,將信將疑地放鬆下來。
肉眼看不到那些遊絲的源頭,它們從有靈盞照不到的黑影中鑽出來,綠光熒熒,在空氣中有生命般悠然飄蕩,無序而又多姿,形成一朵巨大絢麗的雲,將二人籠罩。從「雲」上垂下數不清的遊絲,它們有的隨風飄搖,無所依附,而有的則匯聚到了一個人身上:老闆娘。
老闆娘一把將他緊緊抱住,熱淚再次朦朧了雙眼,滾燙了面頰。
少年心中覺得甚是煩悶,回到案前,將藥箱提上去,在面前打開。藥箱里有許多方格小抽屜,少年百無聊賴地將手指從那些方格上劃過,心中默背那些方格里所裝物的名稱。
那浮動的光絲越來越多,等老闆娘注意到的時候,自己全身上下都被那光絲所籠罩,那些光絲從四面八方的空氣里飄出來,正往自己的皮膚里鑽。老闆娘用手去撥那些光絲,但那光絲非常輕柔,手即使觸碰到它們也完全感覺不到,抓到了也毫無實感。而自己的手也變得通紅如血。
廚房裡的燈火閃了閃,恢復明亮。
男人把收集來的金銀包好遞給老闆娘,老闆娘拿在手裡掂量了幾下,嘴角微微一咧,大手一揮,男人立即招呼身後的幾個婦人跟老闆娘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廚房裡便傳來了炊事之聲。
「會是野獸?」少年壓低聲音問道。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大約是在子時,有火光從門縫透進屋裡。少年急忙起身開門,只見老闆娘正手持油燈站在門外,身後還有兩個先前從未見過的男人,其中一人手裡舉著火把,留著絡腮大胡,肩上斜挎個布包,另一人個頭矮一些,神形消瘦,面如皺棗。
「在下想請掌柜幫忙一件事。」少年道,「掌柜對此地最熟悉,如果方便的話,請為此木尋一地栽種。」
老闆娘將少年帶到廚房后,木盆正放在窗台上。少年將花葉放在蛛絲木花盆的土上,蛛絲木上的新葉已舒展開了。窗外的群山冷峻著面孔,了無生機。
老闆娘和少年不敢輕舉妄動。
「我出生商賈之家,無奈家道中落,十六歲那年,父親為結交權貴,將我嫁入名門作妾,三年,無子。大夫告訴我,我無法生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無法生兒育女,對於一士門大戶而言,我的存在,毫無價值,每天過的日子,不如家畜。而嫁出之女,于娘家已無瓜葛。我被趕出來后,漫無目的地在人世間遊盪,機緣巧合間,踏上了苦道。沒有領路人,大多數人會死在苦道途中,我也差一點便死了,躺在荒草地的枯骨堆里,黑鳥在頭頂盤旋。我知道它們在等我咽下最後一口氣,可不知為何,我心裏反倒有些痛快。啊!自己還是有被惦記著的。」
紙張撕裂的聲音再次響起,在大堂里回蕩。這次老闆娘聽清了。她遲疑地靠近少年的遺體,少年蒼白的臉上多了一道裂痕。聲音又出現了,少年臉上的裂痕化作數十道。那聲音越來越急促,皮膚上的裂痕也變得密密麻麻。
「此木根系已豐,木盆器小,難以容住,恐其憋屈了。」
少年走進廚房,提了滿滿一壺水來。老闆娘倒了滿滿一碗,咕嚕咕嚕大口喝乾,接著又倒了一碗,又喝乾,轉眼功夫,老闆娘一碗接一碗,把整壺水都喝得乾乾淨淨。說來也怪,老闆娘喝完一壺水,氣色竟然好了許多。
「如若不然,據上一代掌柜說,除掌柜外的其他人,未過幾日便會枯血而亡,死相似乎極其凄慘。」老闆娘意興闌珊。
不知過了多久,老闆娘忽然腳下一軟,背靠著櫃檯滑坐在地上。白衣少年急忙過去,將她攙扶到長凳上坐下。老闆娘臉色蒼白,血液從嘴角流出來。少年急忙為她號脈,她的脈搏快得驚人。
少年沉默。
「我嫁給我夫君,然而在成婚之前我都不曾見過他。我勤勤懇懇地恪守婦道,我不曾愛過他,也不曾恨過他,即使他那般待我,我只覺得一切都是應當的。」
房間門窗緊閉,點了火盆,十分悶熱。少年撬開馬夫牙關,將麻沸散灌下,又取出塊拇指大小的碧玉,在砂石上輕輕磨出粉末。粉末倒入水盆中,遇水立即化開。隨後少年用蒸煮刀具剩下的藥水清洗雙手,讓老闆娘也這麼做。
「恩怨仇報吧……」領路人用手支撐牆面,掙扎著站起來,「其他人全死了,我跳下山澗……逃出來。殺手還在追……我,留下……會牽連…你們。孩子是無辜的,請照顧他……」
少年氣喘吁吁,將手中一物塞進老闆娘手裡,老闆娘低頭一看,是黑珠子。
果然,外面傳來了銅鈴聲。
不知又往上爬了多久,廢墟早已被遠遠拋在身後,山頂卻依然藏在厚重的雲霧裡,遙不可及。
它的行動彷彿是發出了一個信號,停在樹上的黑鳥「呼啦啦」振翅而起,從樹冠上升起了一朵遮蔽星空的烏雲,恬噪刺耳,旋風一般在半空中轉彎,席捲而下,直裹白狼。白狼發出陣陣慘叫,原本閃耀星光的動人白毛在黑羽鳥的利爪尖喙下,逐漸泛紅。
「二位客人來得早啊!」老闆娘一邊走下樓梯一邊大聲打招呼。
灰衣人走進廚房裡,蹲下伸出兩根手指去探黑衣人的脖頸,片刻后,手指緩緩抽回,轉過臉看向老闆娘時,面無表情,兩顆眼睛充滿了血。他的聲音低沉陰冷,問道:「為何殺他?」
「如何找出此聯通方式,開始時在下毫無頭緒。然而一旦捅破了窗戶紙,便會發現其實是非常簡單的。」少年拿起挑油燈的撥子,沾了點水,放在燈火上,水滴眨眼便蒸發殆盡。少年朝老闆娘露出微笑。
少年端詳著酒壺,「木質堅硬,紋理細密,是段上好的木芯。」
吃罷午飯,客棧里突然湧進大量的人。和馬隊的不同,這些人裏面老幼都有,其中有幾個是身懷六甲的婦人。一個臉上裹白色面紗的男人直接尋老闆娘說話,男人手腕套著一串佛珠。
到了樓下,與廚房僅一簾之隔,老闆娘放緩了腳步,她的手始終搭在腰間的銀刀上。白衣少年安靜地跟在她身後。
看到樹枝抽出來,少年招呼老闆娘過去,請老闆娘接住樹枝。
少年站起身來,「掌柜身體還很虛弱,今天客棧的事務就由在下代勞。二位好好歇息。」
老乞丐跟著老闆娘出了客棧門。門外的濃霧裡隱隱有人影,能聽得見老闆娘在說話,接著,便看到一個全身包裹在石青色衣服里的人,佝僂著身子,身後背兩個大竹簍走進門。竹簍里全是鮮嫩蔬菜,葉子上還冒著寒氣。老乞丐背著同樣竹簍,跟在那人後面。
只見昨晚被少年放置在盆里的花,重獲生機,葉片依然在往外滲水,將附近的表土都潤濕了。少年清楚地記得,自己昨夜是將花面朝下倒放在土上,花梗斷面並未觸地,此時盆中的花也依然保持底朝上的姿態,而原本了無生氣的花葉竟恢復了生機。
少年走到下一紙片前,用筆桿尾部測量葉片上水漬擴散的半徑,再在簿子上繪製出相等半徑的圓圈。
少年凍得渾身僵硬,微微行禮,伸手接過衣服,端著燭台走進門裡。門內悶熱非常,是個低矮的洞穴,洞穴深處有口正往外冒蒸汽的泉眼,熱湯微黃,散發著一股刺鼻味道。
「昨天那朵花呢?」少年問。
「蠱蟲陰邪,畏懼陽光,故而總是蒼白。每每蛻去一層皮,便會白一分。」
「在下一直有個疑惑。」少年道,「客棧為何僅能有一人掌管?如若不然,會如何呢?」
「從圖中可以看出,離蛛絲木越遠的葉片,滲的水越少,也越容易枯萎。」少年道,「先前花葉在樓下房間能正常生長,而將盆栽搬去廚房,房間里的花葉卻枯蔫了,便能夠得到解釋。」
少年將竹箱中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整理,這才發現有一包刃具丟失。將已讓水泡壞的藥物丟棄,剩下的藥物分類歸櫃,又小心擦拭了銀針,不知不覺外面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高山夜間風寒氣濕,少年走到窗前正要關窗,發現有個人影正站在客棧外的路邊上,定睛一看,原來是老闆娘。
很快,手指便在所有的方格上走了一遍。少年微微搖了搖頭,倒著順序,繼續讓手指從方格上滑過。如此過了五六遍,仍一籌莫展。
少年的血一滴入酒杯,兩滴血便迅速融合在一起。少年用刀尖在杯子內側的酒面劃了道線,隨後將刀還給老闆娘。老闆娘將刀合入鞘中。少年拿了一根筷子,蘸了點酒,放入口中。
「頭一次聽說號兩隻手的。」老闆娘笑道,將另一隻手枕上。
女人指著門內:「裏面有熱泉,山高天寒,進去先把身子泡暖,免得落下病。」說完將燭台遞給少年,又從門旁的柜子里給他取了套乾淨素衣和毛巾。
「我記得先生昨夜說過,肉尾越早切除越好吧?」
少年不便再說些什麼,開了些葯,做了叮囑。馮首領執意地付了診費,少年推辭不掉,只好收下。
「在下有些好奇。」少年望著碗里的粥食,「昨夜在下出門挖土,發現此地土地貧瘠,並無適合栽種食材的地方。客棧里的補給又是從何而來的?」
老闆娘一拍嵌著琉璃瓶的樹根,「先生給的那顆黑珠子是本客棧特別流通的錢幣,雖不知是誰給先生的,此人必定與本客棧有不淺的淵源。先生每日開銷,都會自動從黑珠子消融。哪一日珠子完全消融乾淨,便是將先生掃地出門之時。」老闆娘笑道。
彷彿揭開了一層面紗,不僅是從蛛絲木的斷口中有遊絲生長出,客棧的大堂里飄蕩著的遊絲不計其數,縱橫交錯,宛如一個神秘的新世界。
老闆娘解下腰間銀刀,橫在少年面前,道:「我有一個辦法。」
黑衣殺手「撲通」一聲倒在了領路人身旁,他的長刀從手中滾落,叮叮噹噹。
領路人手中捻了數下佛珠,道:「我無父無母……被人撿到時已是在苦道,可謂……生於苦道。如今,又將死於苦道……算是圓滿。如若方便,還請扶我去後山谷。」
「尾巴需儘早切除,風險大,不一定能成。」
「今日辛苦你了。」老闆娘坐在少年對面,輕輕拍打著襁褓。
少年獃獃地望著那消失的霧氣,猛然轉過身,將手指在藥箱的方格上快速劃過,準確地在其中一個格子上停下,拉開,從裏面取出一團黑布包裹的東西。
少年搖搖頭,「尚未,來日方長,一片花葉不行,等盆中木長出新葉,還有兩片三片,來日方長。」
她站在路旁的石頭上,面向道路的盡頭眺望,手中的燈籠照亮她的側臉,目光定定,神色焦慮,似乎在等待什麼。時起時伏的霧氣讓她的身影變得撲朔迷離,可她手中燈籠的光即使在霧濃時也能透出來,猶如暗夜裡的獸眼。
少年一下午不停地給房間里的蛛絲木澆水。如若水澆得多,所有的葉片在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里,往外大量滴水。反之,如若停止澆水,木盆里的土壤便會在一段時間快速變干,最後保持在一種不太干也不太濕的狀態,彷彿是進入了休眠,所有葉片滲水的速度也隨之放慢。
這時老乞丐走進來,對老闆娘說貨物已經搬完了。老闆娘如約提供了飯菜,讓兩個乞丐吃到飽。兩個乞丐臨走時,老闆娘給他們準備了一大包的餅,包餅的布便是老乞丐用來包草的,而那些草被老闆娘剁碎,做成餅的餡。
「在下覺得,還是放在掌柜這裏安全些,萬一遺落,下次再來便麻煩了。」
少年一靠近那男人便聞到了股刺鼻的藥味,那男人露在面紗外的眼睛周圍皮膚紅斑點點。男人和老闆娘用一種方言交談,那男人神情木訥,老闆娘倒是嬉皮笑臉的,看得出來兩人應是早已相識。老闆娘看少年站在一旁,便讓他到廚房裡提壺熱水出來,給他們倒水。
「那這香從何而來?」少年怪道,繼續在空氣中尋找,老闆娘好奇地看著他。少年慢慢穿過大堂,在走廊上左右踱步,在一房間門前停下腳步。少年認得是昨天醫治腳夫借用的房間,他推開門,香氣撲面,尾隨而來的老闆娘也聞到了。
小乞丐聞到了餅的香味,伸手來夠,可他個子太矮,碰不到。老乞丐看了看小乞丐,看了看餅,又看了看草,最後目光回到小乞丐身上,老乞丐點點頭,把布包往老闆娘方向一推,伸手拿過老闆娘手中的餅,交到小乞丐手中。小乞丐咬了口,大概是餅太干,他咳嗽了起來。
老乞丐沙啞地說:「不、不值錢……」
「不用瞧了,此處本來便如此冷。」老闆娘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老闆娘做好了飯菜,外面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她拿起蠟燭,順著走廊開始點燈。就在她將蠟燭靠近燈芯的時候,一條纖細的光絲出現在油燈上方,緩緩飄動。
「今天有四支商隊會到,還會有六位散客,其中有支商隊會入夜後到達,隊伍二十一人……」
「只不過?」
「為何?」
「掌柜的記得還真清楚啊。」少年略帶悔意地說道,「不過,在下有點奇怪,商隊到來的時間比較固定,能提前得知倒也不足為奇,為何散客也能提前知曉呢?」
領路人的目光瞥見身旁倒下的殺手屍體,再看看少年和老闆娘,「你們也沒事?」
老闆娘望著指縫間止不住的鮮血,忽然感到一種非常強烈的害怕,懷裡的嬰兒似乎變得異常沉重,單手難以承載,隨時可能滑落下來。這時,少年用力抬起了一點腦袋,靠近老闆娘,低聲耳語。
次日天未亮,老闆娘已送走一波最早到商隊。她注意到少年房間的燈亮著。
老闆娘一怔,疑道:「你可知我所說何事?」
「雖然知道了花葉離開枝幹后,其生命枯榮受到與枝幹之間距離遠近的影響,可有一個關鍵的謎團仍然未能解開。」少年雙手攤開,分別指著案上的兩片葉子,「水有源,方能長流不斷。再看這兩片葉子,不論是完整,還是破損,分明已經從枝幹上離開,卻依然能滲出水來,不是非常奇特嗎?」www•hetubook.com.com
「不可。」
「我告訴他們我的決定后,掌柜和首領吵了一架。聽商隊的人說,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兩人吵得如此凶。其實是首領單方面的指責掌柜,說他不該提出那樣的提議。掌柜一個勁地在道歉。最後,掌柜帶著首領來到我面前,跟我說,我完全可以收回決定,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掌柜的把經營客棧如何艱辛仔仔細細地講述了一遍。首領居然哽咽了,她到底是個心軟的人。」
少年走到窗前,推開窗戶,一股寒氣涌了進來。窗外正對青墨色的群山,白霧纏繞,老樹森森,有種說不清道不盡的蒼涼。霧氣里,一條狹窄細長的路自遠山的縫隙間延伸出來,從客棧門前經過,又延伸進遠處另一道山的縫隙里。
「好,好……」領路人眼角浮現出一絲水光,他呆然地望著遙遠的某個點,「我能感覺到……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心中空曠,煩惱皆不可見……」
士兵們面如土灰,倒頭便拜,頭磕得跟搗蒜似的,請求饒命。老闆娘一直瞪著他們,看著他們在地上磕出血印。終於,老闆娘冷冷一聲「滾」,他們立即頭也不回地逃出門,眨眼消失在黑暗裡。
少年問馮首領:「路上未曾給他飲過水嗎?」
少年乍一看,並未發現端倪。忽然,他瞪大眼睛,奪過老闆娘手中的木盆,驚叫道:「竟有此等奇事!」
白衣少年正舉著那盞模樣怪異的燈籠,將燈口對著自己。燈籠里有團黑色的影子。
老闆娘提起水桶到屋外去打水。
「或許昨夜只是迴光返照。」白衣少年嘆道,「木盆現在何處,我想將其葬於一起,算是增添些春泥。」
女人急急地放下手中的桶,跳過石頭,滑下山坡,一把將搖搖欲墜的少年扶住,帶著他走進石頭建築里去。
「一直在喝!」馮首領道,「受了傷后直喊口渴,不停飲水,越喝越瘦,十分嚇人。方才幹脆停了他的水,不成想便昏了過去,怎麼也喚不醒。」
老闆娘剛要開口問他,白衣少年步履匆匆,頭也不回地爬上樓去。
少年剛站起身,老闆娘叫住了他:「既然有用,先生能否今晚便為孩子切除肉尾?」
空氣中彷彿湧起了一股無形的洶湧洪流,從四面八方朝樓下廚房匯聚,黑暗的客棧中傳來男人的叫喊,凄慘無比。
說話間,少年已將根絲從傷口裡抽離出大半,他的額頭上沁出點點汗珠。有的根絲太長,少年怕它中途斷了,抽的很慢。少年看血液的墨色正逐漸變淡,抽絲的速度便加快了些。
老闆娘抿嘴一笑,斜眼瞟了他一下,「問的這般仔細,想搶生意不成?」窗外隱隱傳來鈴聲。老闆娘道了句「有商隊來」便離開了。
房間里陳設簡單,一床一案一凳。老闆娘給少年換了新的被褥,點燃火盆。橘黃的暖光立即填滿了整個冰冷空間。收拾完房間,老闆娘便關門退出了。
客棧附近只有熱泉,水井打不出水。廚房裡的用水是從別處引來的,存儲在廚房后的水池裡。引水的溝渠里仍流淌有涓涓的細流,老闆娘說如此小的水量根本無法應付明天的使用。
房間里很昏暗,少年點亮燈,將簿子攤開在案上。簿子上畫滿了年輪般的圓圈,編號越大,對應葉片距離蛛絲木的距離越遠,正如他所預料的,圓圈越密集。放在廚房的那片葉子幾乎就沒有水從葉片上滲出來,而放在房間里的葉片,滲出來的水把地面打濕了一大塊。
白毛大鬼慘叫,雙手猛地合抱,灰衣人一腳踢在白毛大鬼胸口,跳到遠處。一把長刀卡在骨頭裡,斷了。灰衣人將斷刀丟開,改為雙手握刀,冷目橫眉。
少年一下子坐直身子,側耳傾聽。四下里格外寂靜,遠處風輕柔地吹拂草葉。
老闆娘神情凝重地說:「水幹了!我出去一趟。」
客棧的門板封了一半,還有幾塊丟在地上,大概是老闆娘正在關門的時候,這幾個士兵闖了進來。
一道耀眼的光自空中某一處閃過,等待了許久,那雷聲都未到來。
「正是!」少年讚許道,「在下裁剪了相同形狀大小的葉片,放置在距離與蛛絲木不同距離的位置,葉片滲的水多,則紙片水漬較寬,少則相反,以此來進行驗證。」
少年沒法,只好問馮首領借。馬隊走南闖北,防身用的刀具很多,少年挑了幾把。其中有把長不過巴掌,兩指來寬,薄如蟬翼,寒光閃閃,是馮首領祖輩傳下來的防身匕首。少年對其讚不絕口。
老闆娘跌坐在他身旁,白毛大鬼消失后,少年的身上突然多了許多傷口,每一道傷口,都和白毛大鬼所受的相同,深能見骨。它們此刻卻均已不再往外流血。
昨日帶領難民的領路人渾身是血,躺坐在一堆柴火之間,他的面紗被鮮血染透,衣服濕漉漉的,血水在他身旁漫開了一大片。他的懷裡抱著個藍色的布包。
火光反映在她的瞳仁上,灼灼閃耀,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群鳥襲擊老狼,說道:「此乃通往彼界的儀式,它要自己爭取。」
「剩下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老闆娘經過少年身邊時說道,她朝客棧大步走去。
老闆娘拔出銀刀,這次,客棧里的油燈沒有滅。老闆娘用銀刀在指尖劃了一個小口,將血滴入酒杯,又將銀刀遞給少年,讓少年也這麼做。
她再也控制不住,用力抓著少年的衣服,哭泣起來。
少年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雙眼完全閉合了。
老闆娘伸手去觸碰遊絲,遊絲隨手飄然,「為何我抓不到它?」
老闆娘走進房間里,只見地面上放著一張白紙,紙中央有個小圓點。定睛細看,那圓點原來是樹葉碎片,被裁剪成了圓形。在白紙的一角,寫了個「辛」字。
朝陽的光,在山谷下投下大片陰影,少年剛好站在影子的邊緣。他望著領路人遠去的佝僂背影,許久,轉身追上老闆娘。
她大概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
「原來如此。」老闆娘贊同道,「那你方才又是做什麼?」
「怎會如此?」白衣少年難以置信地盯著老闆娘。
「在下體內有千蟲萬蠱,猶如山中花鳥。在下的身體如同盛裝花鳥走獸的山,血管為川,肌膚為泥。只要蟲蠱不盡,在下無論受何種傷,都會被體內蟲蠱修復。」少年愁眉緊鎖,「在下也希望能夠利用身上的蟲蠱。只是這些蟲蠱離開了在下身體便無法存活……」
「昨夜你分明氣息脈搏全無,不是死了是什麼?」
少年不知道老闆娘葫蘆里賣得何葯。那一布包的草雖然味道不好,但從量來看,估摸是老乞丐花了不少時間採集來的,足夠兩乞丐充饑,而半塊餅連小孩的肚子都填不飽。
客棧的收拾工作一直進行到天色完全黑下來,隨後老闆娘才開始為自己做飯。
大約過了一刻鐘,少年泡好了身子,穿戴整潔走進大廳里,正碰見女人從廚房裡走出來。
嬰兒的小屁股上長了根肉尾巴,尾巴上有層細微的絨毛。
老闆娘隨手翻看著簿子。
「對了!」老闆娘忽然說道,「木盆忘記帶來了,我本來要將它種在這裏的。」
白衣少年掃視眼前的蹲躺在角落裡的人,每一個都面露疲態,低著眉眼。少年端著燭台,將火光更靠近傷口些查看。樹枝的兩端已被折斷。傷口有所感染,周圈皮膚呈現出碧綠色。最奇特的是,斷木上長出了幾片新葉,擁簇著一粒指甲蓋大小的花骨朵。花骨朵白如初雪,含苞待放。
馮首領在門外等得焦急,一見少年便迎了上去。少年說要將馬夫傷勢已無大礙,只是兩日內無法動彈,需留下來靜養。
次日,少年醒來時已日上三竿,老闆娘敲門送來粥食。少年開窗往外面望去,馬隊已經離開。
天色愈發昏暗,房中物品難辨。少年拿起撥子,將燈芯調的多一點,大概是撥子上沾了水,觸碰到油火,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火焰閃動,一縷薄霧蒸騰而上,消失在空氣中。
老闆娘兀自清掃著大堂,少年的白影樓上樓下來來回回,看上去甚是奔波。
突然,少年感覺身後的黑暗中吹來一道勁風,想熄滅有靈盞已經來不及了。他縱身朝老闆娘撲過去,就在此時,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撞在了背後的醫箱上,緊接著,一道冰冷自後背貫穿到胸口。
少年將花骨朵和新葉都用刀削了下來,接著手握住樹枝,緩緩往外拔。隨著少年將樹枝從傷口裡抽出,綠色的血液里滲出黑色,等樹枝抽出來時,流出來的血液全是濃墨一般的黑。
少年用有靈盞照射蛛絲木,樹皮上浮現出綠色的縱向紋路。他緩緩移動有靈盞,當照射到枝幹上被摘取葉片留下的斷口時,出現了幾條遊絲。遊絲極細,發出黃綠色,和老闆娘剛剛在油燈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還是那麼愛管閑事。」老闆娘將領路人按住,厲聲道:「你哪也不許去!把傷治好先!」
分明已經斷開葉與枝的連接,為何枝葉還能傳水呢?
少年不曾多想,從竹箱里握住銀針布袋便開門沖了出去。剛到樓道口,便聽見大堂里傳來老闆娘惡狠狠的呵斥聲,用的是一種從未聽過的語言,似是某地方言。少年跑下樓,看到老闆娘背靠櫃檯,面前正有五個身掛殘破盔甲的高大士兵正圍住她。他們面容骯髒,每個人手裡都拿有兵器,殘兵敗將的模樣,卻各個兇狠。
樹影搖曳,水嘩啦啦地從葉子上滴落下。在界碑上的旁邊,多了一個石堆。領路人最終在距離霧牆一步之遙的地方倒下。那兩殺手的屍體也在荒草中,化作白骨。
樓下隱約傳來腳步聲,老闆娘抿嘴一笑,對少年道:「那先生慢慢想,我還得做生意。」說罷,轉身離開。
「在下第一次用有靈盞照射蛛絲木的時候,發現除了盆栽里蛛絲木斷口有遊絲生長飄蕩出來外,客棧里還有別的蛛絲木產生的遊絲。於是在下便沿著其中幾縷遊絲,順藤摸瓜。也是在下幸運,或者是本來便無意隱藏,很輕鬆便找到了這些遊絲的源頭……」少年道,遊絲的光影在他眸中流動,「想必掌柜已經猜到了,這些遊絲的源頭,正是山谷中的那棵蛛絲古木。」
老闆娘「嗯?」了一聲,拔腿朝鳥飛的方向追去,少年急忙跟上。
「夢見你明日會離開。」老闆娘淡然道,「你等的那支馬隊,明日到了。不能多待幾日?」
老闆娘鐵青著臉,沒去管手臂上正在滴血的傷口。她一手握著刀鞘,一手握著刀把。
某一刻,少年忽然醒來,睜眼望著微亮的房間,月光透過窗格灑進來,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少年起身推開窗戶,蒼山如波,鍍了一層銀輝,寒氣徐徐,令人遍體生涼。
忽然,老闆娘聽到大堂中某處傳來紙張撕裂的聲音。她渾身一哆嗦,緊握銀刀一下子站起來,轉身面向灰衣人所在方向。然而,那裡空蕩蕩的。灰衣人只剩下一具枯骸,倒在地上。遊絲在吸干他的血后便散開了。
「叮!」,刀被老闆娘拔出了一點。
老闆娘給少年寫了張收據,少年用數封牛皮袋子包裹好。
老闆娘伸手勾了勾嬰兒的鼻子,孩子皺了皺臉,想要打噴嚏,又像是要哭出來,老闆娘把手指挪開,孩子又幾乎呼呼大睡。老闆娘被逗笑了,「沒關係,一點也沒關係。」
馮首領向少年拱手行禮,道:「聽聞閣下是治病的大夫?」少年回答是的,馮首領道:「想請先生幫忙看個病人,不知如何?」
「一道霧牆,能隔開生與死?」少年舉起烈烈燃燒的火把,仰望眼前高聳的霧牆,濃霧裡暗流涌動。他忽然發現老闆娘正出神地望著迷霧深處,眼睛里閃耀的光芒潔白如雪。他問老闆娘:「有活人進去后出來過嗎?」
長夜漫漫,雷雨瀟瀟,客棧前所未有的陷入了寂靜之中。
「自然不是。」老闆娘從灶台後面站起身,笑道:「只是從清早開始便有種無名的預感。如果不靈,先生就是賺到了。」
少年將外衣摺疊了好幾次,老闆娘將嬰兒從褓布里抱出來,是個男孩。少年將嬰兒接過,只覺得很冰冷。
老闆娘緩緩轉過頭看向少年,似乎很詫異少年會提出這種問題。半晌,老闆娘搖搖頭。
少年慚愧道:「在下先前對蛛絲木只是一知半解,直到今日,才真正明白『蛛絲』二字的含義。」少年繼續移動著有靈盞,一縷縷蛛絲般的細線在燈下浮現出來,出於斷口,止於葉片,「這些葉片雖離開了枝幹,然而藕斷絲連,依然通過遊絲與枝幹相連,從枝幹得到水。只不過,遊絲的長度有限,太遠的地方,連接便會斷開,花葉便如同尋常花草一般枯萎了。」
「傷口愈合得比預期的快。」少年道,「往後的日子里,他會緩慢的成長,你也不再青春常駐,會緩慢的老去。」
「找到了。」少年探手進去將花拿出來,花已完全開放,花瓣重重疊疊嬌嫩如脂。花梗下連接的葉片上水珠晶瑩,正往下滴水。
少年將耳朵趴在樹榦上,能聽見裏面有細微的淙淙聲。樹下有個數丈見方的接水槽,從樹葉滴落下來水被水槽接住,通過引水橋匯聚流向客棧。
「我昨晚夢見他們了。」老闆娘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那或許真是掌柜。」老闆娘若有所思道,「在客棧久了,便能看到將來要發生的事。開始時只是提前一刻,一個時辰,隨著在客棧的時間越來越長,能看到的也就越遠。掌柜擔任客棧之主的時間遠遠長與我,或許他能夢見更遙遠的事情。只不過……」
少年環顧四周,濃霧與草原相接的地方草木最盛。他高舉火把靠近那片草地,果然在草叢中也發現了遍地半埋于土裡的白骨。
「那也是一種果報。」領路人用力地閉上了眼睛。
石頭建築有三層。門楣上一塊木匾,墨跡早已淡去,不大看得清字。大廳很寬,大食案長條凳,羅列得整整齊齊,門對面便是櫃檯。是家客棧。
聽到聲音,兩人同時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二人的面目,讓老闆娘暗暗吃了一驚。
「菜起了嗎?」老闆娘探頭往鍋里看了眼,把桶里的水倒進鍋里,又把灶膛里的木頭抽出來一根。少年看著老闆娘匆匆忙忙地點燃了火把,「發生了何事?」
老乞丐站在門口,猶豫著。老闆娘走到面前,上下打量著兩個骨瘦如柴的乞丐,問:「你們如何上來的?」老乞丐哆嗦了半天沒有說出話,老闆娘又問他們一路來所食何物,苦道邊上可沒有野果。
老闆娘怔了一下,隨即笑道:「那可不成。我這日子過得正舒坦,也沒什麼不適。你們行醫的一張嘴,萬一為了賣葯,隨便說個什麼病,我是信與不信,都得心裏留下個疙瘩。不成!」
老闆娘問:「可有效果?」
隨後,少年手持匕首,伸進膠狀物內,割開傷口。
老闆娘看著草莖,眉毛一挑,贊道:「好眼力,這都能讓您找到。如何賣啊?」
爬上了山頭,眼前赫然出現一道淺淺的山谷。山谷里長滿了齊膝高的荒草,頭頂上星空浩瀚,銀河橫跨天穹。沒有月亮,璀璨的群星匯聚微弱的光照亮了山谷。山谷的對面,有道連綿如山的霧牆,後面的群山只隱隱露出山頭。
少年面色凝重,低沉道:「凶多吉少。尾巴壓制住了腸道,腸子無法正常蠕動排遺,腹中困氣,久之,有性命之危。」
少年像被人戳破心和圖書事,靦腆地笑了下,緩緩道:「蠱蟲已蠢蠢欲動,開始往外遊走。那馬隊再不來,過幾日,在下也不得不胡亂選個馬隊,隨他們離開。」
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
老闆娘驚恐不已,伸手想要把遊絲拔出,然而遊絲儘管千絲萬縷,依然從她的手中縫隙滑出,抓都抓不到。少年在一旁思索著什麼,指尖摸著下唇,饒有興味地觀望著。
「掌柜想讓那孩子接任客棧之主,利用客棧主人的治愈之能救孩子。」
山谷里的風,一如既往地涼爽,野草茂盛,與少年第一次來時所見未有一絲不同。
就在這時,老闆娘聽到身後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她心頭一驚,回過頭,看到少年正飛奔著跑進大堂里,雪白的臉泛著微紅。
「你面色如此蒼白,也是因為蠱?」
「那天,他們在客棧拜堂成親了。掌柜和首領將我帶到他們的新房,房間中央的案上擺放著銀刀和一壺酒。掌柜告訴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但是我意已決。掌柜在杯子里倒滿了酒,讓我抓起銀刀,割破手指,滴了一滴血進去。隨後,他也割破手指,滴了一滴血。他將杯子遞到我面前,告訴我,喝下它,我便是客棧的新主人了。」
少年剛邁出幾步,便發現所有的遊絲都在變成緩緩有黃綠色變成血紅色。少年心裏一驚,提燈飛奔下樓,只見老闆娘懷裡抱著嬰兒癱坐在地上,一隻手握著銀刀,指著廚房帘布後面的人影。遊絲正是匯聚到那裡,也是從那裡變成血紅的。從帘布下,少年看到領路人面朝下倒在地上,在他的後背上,多了一道傷口,鮮血直涌。
小乞丐的餅吃完了,他沒吃飽,可憐巴巴地看著老乞丐,老乞丐重重地閉了閉眼睛,小乞丐失望地低下頭。老闆娘走到兩人桌前,對老乞丐說:「現在有份短工,沒錢,管飯,做不做?」
少年跑出房間,走廊里的遊絲也全都朝著同一方向匯聚。正是廚房的方向。客棧里的所有燈都滅了,男人的慘叫聲還在繼續,只是越來越微小。
「您知道石板多重嗎?」老闆娘輕描淡寫地說,「馬隊的人寧願不吃不喝,也不會少裝貨物。」
少年驚奇道:「掌柜也認識此木?」老闆娘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
老闆娘話一出,老乞丐和少年同時愣了一下。
少年輕嘆一口氣,問道:「敢問掌柜,擁有此容顏多少時日了?」
少年在肉尾切除結束后,才給嬰兒一點一點地餵食接任酒。老闆娘身上一小半的遊絲被剝離,轉移到了嬰兒身上。老闆娘堅持不服用麻沸散,她請少年將自己綁在繩床上。少年為她號脈的指頭寸步不離,當少年覺得轉移到嬰兒身上的遊絲足夠時,老闆娘已經痛苦得昏死過去,口中的毛巾咬破了,牙縫裡滲出的血將其染得通紅。
「麻煩掌柜幫在下燒些熱水。」少年打開醫箱,將碧玉、麻沸散一一取出,「再準備幾面鏡子。」
「很奇怪,不是嗎?」老闆娘道,「幾十年來,我一直在回想當初做這個決定的時刻,在想為什麼當初會做這個決定。就在方才,我忽然想明白了。」
「奇哉!」少年讚歎道,指尖捏花梗對著光慢慢旋轉,葉片上的水滴被甩了出來,落在燭火里,燭火暗了下,爆濺出幾顆火星,緩緩恢復光亮。
「雇傭的人要喝嗎?」
出乎老闆娘的意外,商隊還未到來,客棧大堂里站著兩個身背長刀的男人,一灰衣一黑衣,正背對著樓道口朝客棧四下里張望。
老闆娘問這是何物。
吃罷晚飯,少年本想幫老闆娘收拾了碗筷,老闆娘卻說交易已經完成,客人可以回去歇息了。少年只好回到了樓上,沒過多久,他又下樓了,手中捧著蛛絲木的花葉,二者均已是蔫態。
路還很長。少年剛想要說話,老闆娘便打斷了他,她將木杖遞給領路人,「自己多保重。」
少年說了一個地名,老闆娘想了想,「先生可以跟隨某馬隊出山,不過那馬隊要數日後才能經過這裏。」
「餵了米糊,剛睡下。」少年輕聲說。
老闆娘一直在旁邊,透過膠狀物可以清楚看見少年手上的動作。
「附近時常會有野物經過,一不小心便會把橋撞壞」。老闆娘說。
「江湖世道。」灰衣人手中的長刀寒光閃閃,刀尖指向老闆娘,「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掌柜也是生意人,道理不會不懂。此人與掌柜、與嬰孩不沾親無帶故,為何要救他?」
少年不忍在看下去,高舉火把想要衝過去驅趕鳥群,老闆娘拉住了他。
白衣少年低頭尷尬地笑了笑,要伸手去拿回瓷枕,老闆娘卻一下坐在了他旁邊的長凳上,打趣地口吻道:「不過難得有大夫上山,還是不花錢的買賣,錯過了未免可惜。」說罷,老闆娘將手腕枕在瓷枕上。少年微行一禮,將指尖搭在老闆娘脈上。
少年無奈,只好快步離開房間,出去開門。
少年起身為客棧里倒下的人做檢查。兩位殺手均已殞命,領路人周身遍布傷口,竟還有一絲活氣。少年立即動手搶救,醫箱里的葯大多已被鮮血污染。老闆娘將方才出現白毛大鬼的事告知于少年。少年從血污中找到一塊布包,上面的血已經幹了。少年將布包中的黑色石塊擦拭乾凈,小心收起。
老闆娘在少年耳邊低聲道:「他們都是窮苦人,遇到這樣的傷病,根本無力醫治,只能等死。」
少年只能用盡全力撐直雙臂,同時雙手緊緊抓住老闆娘的肩膀,才能讓從胸口刺出來的長刀不觸及老闆娘懷裡的嬰兒。有靈盞掉落在地上,滾到了牆角。
少年正蹲在紙片前,手拿一本簿子,簿子上繪製有圓圈,每個圓圈都有編號。有十幾個。少年一邊用筆桿剛在地面的紙片上比劃,一邊在簿子上的圓圈外面再繪製圓圈。
「他沒事。」少年回答道。
一個穿著黛藍色衣服的女人,結成數股的頭髮在風中飄動,一動不動地站在旗杆和建築之間的天地里,雙手提著水桶,目瞪口呆地看著出現在山下的人。
少年憂慮地看著她。
老闆娘「咯咯咯」笑了,「我至今記得,一向剛強的首領,臉紅的啊……不過,第一個站起來反對的,也是首領。那男人也就沒再提起。商隊的行程向來是非常緊的,他們只在一起待了幾個時辰,便要匆匆分別,我身上一無所有,自然也要跟著下山。但是在出發后不久,我忽然決定要留下來了。」
少年吃罷飯菜,老闆娘過來要帶他去客間。
老闆娘正在廚房裡準備晚飯,她聽見外面大堂里有腳步聲,便出去查看,卻只看見了大門外白衣少年匆匆離開的身影。他的手裡提了個模樣古怪的黑色小燈籠。
老闆娘怔了一下,「你沒帶走嗎?」
「他們天未亮便啟程了。」老闆娘道,她看到窗前案上放著一個木盆,昨夜從馬夫身上取出的斷木被少年拾來栽種在裏面。
老乞丐猶豫了一下,把餅乾拿到手裡,小乞丐拉了拉他的衣袖。老乞丐看著手裡的餅,又看了看小乞丐,眉頭一皺,把餅乾塞進了自己嘴裏,三兩下吃完,喝了半碗水送下去。他站起身來,對目瞪口呆的小乞丐說:「不要亂跑。」
「想必是馬隊搬運傷者時碰落了。」少年附身開始在房間里尋找,老闆娘也幫忙找了起來。尋找了一會兒,少年發現在柜子底下有片地面濕漉漉的,趴下身子,用燭光一照。
「異子。」領路人虛弱地嘆道,「求……保全性命。」少年沉默不語。
「在下是根據信中地圖的指引找過來的。」少年將竹箱打開,有泥水從裏面漏出來。少年解釋說方才不巧在山下遇上大雨,山洪暴發,好不容易才逃過一劫。好在信和地圖以及重要的藥物他都有用防水的牛皮袋子裝好。
「在下只是聽別人說起過,知之不多。」少年笑道,「在人跡罕至的險境,生長有一種奇木,名為蛛絲。蛛絲木根能入土百里,狀如蛛絲,吸取地底之水。吸得水太多,甚至從葉片上滲出。你看才短短一日,傷者已形容枯槁成這副模樣,再過數日,只怕傷者尚未血流不通,便已被蛛絲木吸干體內水分而死。」
「現僅僅是猜測。」少年道,「先前蛛絲木在樓上房間,花葉在樓下房間,花朵則照常盛開,嬌嫩如同還生長在蛛絲木上一般。之後,在下將花葉取回房間,花朵也還是保持鮮嫩。然而,將蛛絲木放到廚房中,在下房間中的花葉便萎蔫了,再將蛛絲木移回房間,花葉又重獲生機了。」
只見二樓的走廊地上,每隔十幾步的距離,都放一張白色的方紙,共有七張,紙片中央也放有葉片,且都有標號。
「人血。」少年道,抬頭看向老闆娘。
過了許久,少年虛弱的聲音響起:「沒事就好。」
老闆娘被眼前夢幻場景驚得瞠目結舌。
老闆娘轉過身,只見一道白煙正從少年的醫箱內升起,在少年身旁凝聚成形,化作一白毛大鬼,面目猙獰地與灰衣人對視。少年的胸口在涌血,鮮血染紅了醫箱,老闆娘撲過去,用空著的手壓住少年的胸口。少年雙眼迷離,神情恍惚。
幾乎同時,老闆娘和少年發現了嬰兒身上的異樣。
少年將所選刀具和毛巾用藥水蒸煮,放在馬夫旁邊的案几上備用,又請老闆娘留下幫忙,隨即便鎖上了房門。
灰衣人身影一閃,已到了老闆娘面前,刀鋒橫掃,直衝老闆娘脖頸而去。老闆娘雙眼一閉,聽天由命。
少年略一清點,孕婦有五名,各個面如菜色,其中一名肚子正虛弱無力地靠在家人身上,從面色上來看,此名孕婦可能到臨產期了。少年走近孕婦,表明自己身份后,提出為婦人看診。一名老婦立馬擋在了少年面前,不允許少年靠近,旁邊的家人也敵意地看向他,把孕婦圍得更緊一些。
接著又是一聲叫喊,伴隨著凳子倒地的聲音。樓底下好像有其他人。
「不會。」老闆娘簡短而乾脆地否定了。
「也真是難為你能一人操持了如此長的時間。」少年衷心感到敬佩,他此刻覺得眼前的粗茶淡飯甚是美味。
領路人平靜地接過木杖,「多謝。」說完,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行走。他的傷口在滲血,沿路滴落。
一夜無話。
少年蹲在地上,用手摸了下地面,「此地干寒,明明是無根之花,過了一日,不僅沒有枯萎,還照常開放。最奇特的是這葉子,水無源則乾涸,而此葉無源,竟能青翠如初,還不停地往外滲水,難道不奇特嗎?」
灰衣人瞪起血紅的眼睛,弓身懸刀,呈躍躍欲出狀,「既然沒有,那便是壞了規矩。殺人償命,休怪老夫。」
那盞摸樣古怪的燈籠放在了案上。燈籠是由鐵皮製作而成,通體漆黑,燈籠上的燈罩也是鐵片做的,燈罩放下時,光只能從下方的燈口|射出來。少年打開燈罩,點燃了裏面的蠟燭,蠟燭上方有一顆紅色的卵石。蠟燭的火苗舔舐著卵石,卵石逐漸發紫,終於紫得黑亮,蠟燭的火苗「噗」的一聲,被卵石吸了過去,火焰也和卵石一樣是紫黑色的。
老闆娘端著飯食走到少年房門口,輕輕敲了敲門,門沒上鎖,一下就開了,露出道縫隙。白衣少年正趴在案几上熟睡,一隻手上拿著剪子,腳邊的竹箱開著。老闆娘看不到少年面前的案几上有什麼,她伸出手,把門重新拉合,轉身下樓。
「我記得醒來后,發現自己是在馬背上。一支路過的商隊救了我。那個馬隊的首領,是個女人。她問我為何一人走上苦道,她以為我是迷路了,或者在尋找什麼人。於是我便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她,她扇了我一巴掌。她說,她從來沒見過有這麼愚蠢的女人,居然會為了這點事去尋死。後來我才知道,首領跟我一樣,一輩子無法成為母親。」
「管它的規矩,對不對?」
趕駝人見少年動作遲緩,有些不耐煩了。少年見狀猛地一提,將竹簍順勢背到身後,另一個竹簍由趕駝人幫忙堆上去。竹簍不算太重,只是寒氣逼人。
「醒了?」少年的臉從旁邊出現,「不知道你的房間,只好暫時讓你委屈下。」
「山外在打戰,逃難過來的。」老闆娘把水給一名孕婦倒上,「大概是名門貴族,改朝換代受了牽連。」老闆娘望著孕婦,「一屍兩命和整個家族的存亡,他們倒是分的很清楚。」
老闆娘遲疑地問道:「如此……換幾層皮了?」
大堂里的每一件器物,都已經被無數手撫摸得光滑發亮。老器物自有一種渾厚的美感,老闆娘從不捨得丟棄,自己找些邊角料縫縫補補。有的桌椅補修得太多次,完全是新的了。
少年忽然發現老闆娘定定地看著門外,神情甚是複雜,嘴唇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好一會兒,她才擠出笑臉,似乎恢復了往日神采,大聲道:「站門口的二位,累了便進來歇息,板凳熱水不收錢。」
「客棧里只有掌柜一人嗎?」少年問,「往來經過的馬隊應該不少,像昨日那樣的隊伍,人數眾多,一個人能忙得過來嗎?」
「大價錢也買不起。」說完,老闆娘從兜里掏出一塊巴掌大的圓餅,撕成兩半,把其中一塊收起來,另一塊拿到老乞丐面前,晃了晃,「這些草,在我店裡,可以換半塊餅,換不換?」
少年眼疾手快,將燈罩放下,而後將燈籠提在手中。
轉眼功夫,少年便走遠了。
不知為何,老闆娘此時竟未有絲毫害怕。她蹲到少年身邊,看著少年的皮膚如同窗紙一般皸裂剝落。
老闆娘轉過臉,嬰兒正側著身子熟睡。
少年跑進廚房端出米糊肉湯。老闆娘只吃了幾口,剩下的都咀嚼碎了喂嬰孩。剛吃完不久,嬰孩便打哈欠犯瞌睡。老闆娘抱著孩子在大堂里來回走了幾圈,孩子便睡著了。少年這才得以空閑,吃了飯。
傷口裡剛開始流出來的血液是綠色的,血液在膠狀物內匯聚成一團一團的,如同油滴入水中。少年手指輕輕一撥,血液便滑向一旁,順著方才少年拉扯出的長條流下,滴入下方的木盆里。
告別了少年,老闆娘下樓走到櫃檯后,打開清單,今天已經沒有商隊會到來。門外天色昏暗,滾滾黑雲從遠方湧來,雷聲轟鳴。老闆娘站在門口,叉腰望著天,嘟噥道:「要有大雨啊!」她決定提早收拾大堂。
忽然,狂風怒起,阻隔在眼前的濃霧剎那間被扯得粉碎,如同拉開一簾天紗,一棟高聳的石頭建築赫然出現在濃霧之後。屋檐下的銅鈴嘩啦啦亂響,那片天藍色的旗幡在建筑前的杠子上伸展得筆挺。
老闆娘點點頭,「您倒閑心。昨夜的花可琢磨出名堂來了嗎?」
「在下目前還不能確定,他會是另一個客棧之主,接下來還需觀察。」
大廳頂上的大方燈將客棧里照得亮如白晝。廚房裡的人進進出出,端著食物在座位間穿梭,如果有客人需要,便伸手端走。門外濃霧茫茫,能依稀看到舉著火把的人和騾馬的剪影,嘶鳴聲不絕於耳。
只見渾身血淋淋的大狼正邁著步子朝界碑山移動。它的位置距離界碑山不過五十步,然而黑鳥群如同一面密不透風的牆壁擋在它的身體周圍,它的每一次抬腳,每一步踏下,都要忍受皮肉撕扯之苦。即便如此,它依然一步一步越過了界碑山,走進了濃厚的霧牆之中,在身後留下一串血糊糊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