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邪
傷者說完了,走山客抬起頭,眼睛看看老嫗,又瞟向少年和村醫,誰都沒有說話,房間里陷入一陣沉默。
村醫遲疑地重複少年的動作,一股屍首應有的冰涼沁透掌心。用指尖按壓死者四肢和背部,皮肉僵硬如柴。
走山客帶著眾人到河邊,有漁夫等候多時。眾人乘小筏逆流而上,兩岸青山逐漸靠攏,最後僅剩下懸崖峭壁,石壁上能看到一排方孔,說明曾經此處有棧道。
一道閃光從村醫腦海里掠過,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測在他腦中膨脹開來。他轉頭問少年:「此灰燼來自神林?」
村醫也不知說何為好,一種莫名的憂傷在胸口擁堵著,他到底還是忍不住,不吐不快:
杯子里的聲響越來越小,過了大約半杯茶的功夫,少年拔去香,滅去煙火,剪去煙灰,將剩餘的部分收好。
外面驟雨已經停了,夜色四合,寨中各處傳來生火做飯的聲音。
走山客和少年立即約定了出發的時間。村醫提出要同行,少年本不願帶他同行,但見村醫態度堅決,無可奈何,只好默許了。
「人,生在世,滄海一粟啊!」
兩人戴上面紗手套,村醫掀開草席。死者是中年男性,獵人模樣,身上圍著獸皮製作的衣服,體魄健碩。死者的面上刺有鳥目形狀的紋路,一串獸牙和石頭做成的墜子掛在腰間。
夷人們的火把在山林間拖出了一條數里的長龍。火龍翻山越嶺,穿林攀石,所經之路越發陡峭。樹林在一條山澗前到了盡頭,山澗上橫有一棵粗大樹榦。皓月當空,此片山林上空沒有一絲雲彩,將對面筆直陡峭的石壁照得亮如明鏡。石壁中間刀劈斧砍般,裂開條狹窄的縫,一條小路從中穿出。
綠衣童子最後一個退出樹影,每過片刻,便敲響手中的鐵劍。那些蟲在轟鳴聲的間隙里掙扎著爬起來,不死心地追逐逃離的人群。
村醫皺著眉頭,「那白猿究竟是何方妖神?」
少年指著群山問村醫,對那裡是否有所了解?
少年撐開躺著的男人雙眼,眼白充血,瞳孔渙散,黯淡如死灰。
「火?」村醫目光掃過書頁上的灰燼,「神林里到處是松樹,且空氣十分乾燥……你的意思是神木一開始便是想要點燃神林,讓自己的種子隨灰燼飄散出去?雖說深谷之中,此等氣候是很反常,但是,區區樹木,能夠掌控風雨?還成精了不成?」
寨門是由多根粗壯圓木並排釘制而成,有數丈之高,向上開啟。進了山寨,眼前是不計其數依地勢而建的尖頂茅草屋,散布在凹凸不平的山坡上。茅屋搭建在木架上,與地面有一段距離,屋門矮小狹窄,人需要彎腰才能鑽入。眾人行走在山寨中間的圓石鋪就的主道上,有許多夷人婦女抱著孩子從屋門裡探出頭來觀看。
少年用夾子壓在蟲子身上,用力一擠,只聽「啪」的一聲輕響,蟲子原本鼓脹的身子立即癟了,皮囊底下全是暗紅的血。
走了大約有百十來步,頭頂山縫愈加狹窄,最後只剩下黑黝黝的山洞。山洞無止境一般長,洞內無風,火把將空氣和石壁烤得炎熱。村醫滿頭是汗。
少年做了個手勢,綠衣童子解下包裹,從其中取出兩把形狀怪異的鐵器,那模樣好像是幾把鐮刀鋤頭被人用巨大的力量扭在一起。老嫗一個激靈,後退了一大步,周圍的夷人立即上前,刀劍直指少年。
「鐺——」
白衣少年和村醫當即跟隨帶路的夷人過去,帶路的夷人似乎頗有威望,喝了一聲,圍在傷者旁的人急忙都讓開了。傷者是個年輕夷人,捂著手臂,面色蒼白,臉皮綳得緊緊的,雙眼喝雙唇用力閉著,硬是沒有發出一句哀嚎。
村醫雙目眯起,問道:「為何?」
「你覺得他是如何死的?」村醫問。
村醫目瞪口呆。
次日破曉,陰雲低垂,夷人遷徙的隊伍順著山道綿延數里。
白衣少年突然沉默不語,疲倦的臉上滲出哀傷。村醫嘆了口氣,為他倒了碗熱水。
村醫意外地看著他,張了張嘴,「結果——如何?」
老嫗站在一旁,憂思重重地望著在對岸徘徊的蟲群。那蟲群正順著絕壁往下,依然不放棄對人的追逐。
「看,溫度降下來了。」
少年沉默了片刻,「剛從那裡回來。」他隨手往火盆里丟了木塊,少許煙塵揚起,隨著熱氣,旋轉著從盆底飛向空中,「又饒些遠路,拜訪了神林山谷。」
少年點點頭。
一道月光從窗外斜斜照在鼓鼓的草席上。
少年默默地點了點頭。
「只知道住著打獵為生的夷人。」村醫回答,「村裡有走山客常跟他們交易,或許可以問問。你要進山?」
村醫等人從神道側路通過,被帶到老嫗身旁。
村醫將火把掛在牆上,與少年一起動手將屍體翻過來,同時隨手掀開屍體後背的衣服。
少年搖搖頭,愁眉緊鎖,轉身對村醫說:「需要你幫忙配點私葯。」
只見屍體背心像是被人拍了一掌,有個五指俱全的紅色手印。無數紫紅血管如同根系一般,從指尖朝身體其它地方擴散。掌印中全是像起了雞皮疙瘩一般的血紅色的小凸包,凸包頂尖的皮膚已發白潰爛。
少年歪了歪頭,拉出箱子里的各個小抽屜,取出一些草藥,混在一起,搓成藥條,在火把上點燃,吹滅明火。隨後取來一個口小肚大的杯子,罩在葯條上,等杯子里裝滿煙,便由將葯條點燃,將明火在杯子里快速一過,反手便把杯子罩在屍體背部手印的掌心上。
少年打開書,只見裏面繪製滿了各種草蟲圖鑑,每一頁都夾有扁平乾燥后的草蟲樣本。少年翻到其中一頁,村醫立即認出了書頁上的白色小蟲,頓時渾身雞皮疙瘩。
巴古離開后,白衣少年取出今日從傷者體內取出的毒蟲,對著火光撥來撥去查看,村醫和走山客也圍了過來,綠衣童子在屋子角落裡布置床鋪。
巷深影寒,飛鳥驚巢。樹叢野草間流螢點點,夜色下,一帶粼粼白練穿山走谷,自村側流淌而過。兩人影鬼魅一般立在布滿卵石的灘上。
「不下雨的話,兩日能到。」走山客告訴少年,他與夷人交易是在距離寨門不遠處約定一地方,從來不進寨,他提供鹽巴布匹,夷人用獸皮獸骨交換。如果少年要進寨,需要另找門路。
白衣少年彷彿受到了某種重創,張著嘴巴怔在原地。眾人都奇怪地看著他。
「神木最終選擇了一個對雙方都有利的辦法,也正是白猿為何會夜晚出現在村寨中的原因。」少年道,「因為夜晚入山,必定有火。」
包圍圈此時發出了一陣躁動,有夷人驚叫了聲。只見他們望著地面,不停跳躍,矛頭從白猿身上轉移,去撩撥地上的什麼東西。
那東西有幾隻纖毛般的爪子,在血污中抖動。
「難道是因為白猿?」村醫道,「昨天晚上看到那個身影或許就是它。」
「同一種蟲。」
白衣少年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白猿,眉頭緊鎖,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那聲音穿過重重樹葉阻隔,在山谷裡層層迴響。
少年往火盆里又跑了塊木頭,火星點點,自火盆深處隨熱風上升,在半空中消散不見。
死者已矣,留給生者的只剩下太多或許……
村醫等人因均都站在白猿側後方,看得不清楚,只能看到白猿面前的所有人都注視著它的臉,臉上表情無比震驚。
外面有更夫經過,兩人這才注意到不知不覺間已是月影西斜。
夷人們站在山澗邊上,抬頭望著那山谷內
和-圖-書
直貫夜空的滾滾濃煙,沉默不語。冬至夜晚,寒風蕭瑟。村醫正在屋中杵葯,忽然聽到院外有人拍門。村醫披衣出去詢問,只聽應答的聲音竟是白衣少年。
夷人們手持武器,叫叫嚷嚷,不遠不近地盯著它。守護寨門的夷人似乎也才剛發現它,敲鼓吹號發出警報,更多原本已睡下的夷人手持刀箭衝出茅草屋,將人牆又增厚了幾圈。
彷彿在回應他,巨木的樹冠無風自響,「沙沙沙沙……」,無數蟲子冰粒一般落下。樹底下的夷人頓時亂作一團,手忙腳亂地拍去頭上身上的蟲子,結果卻發現那些蟲子都蜷縮著,瑟瑟發抖,發出「嘎嘎嘎……」的聲響。
白猿轉過腦袋,令村醫驚訝的是,那張臉上空白一片,光滑的如同魚身。村醫聽見背後有許多腳步聲,轉過身去,看到一群持刀人正護著老嫗走出來。
到了一處碧潭,遇到飛瀑斷了去路,無法繞過。漁夫熟門熟路,將竹筏停在平坦的岸邊。眾人拜別漁夫,攀登瀑布邊上的小徑。石徑濕滑,青苔遍布,落腳的凹坑裡有積水,一腳探進去,會有青蛙跳出。
村醫拎起小瓶晃了晃,只見裏面的蟲子們昏昏沉沉地互相推擠,鬆鬆散散。村醫對小瓶子愛不釋手,少年提防他順走,急忙奪回手裡。
少年文質彬彬地應道:「正是。不知在下此時能否詢問幾位同行的獵人,傷者是如何受傷的?」
「好生殘忍!」村醫將雪蠶遞還給少年,少年將雪蠶收好,又取出了另外一個包裹,此次是一本書。
老嫗道:「方才在寨里,他臉上的白蟲爬開時,我和族人們都看到了。他受白蟲蠱惑想要刺殺於我。我請先生前來,是想借先生之力,救治他。哪怕只有一線生機。」老嫗說這話的時候,樹下包圍圈的鋒利矛尖,又向白猿貼近了幾分。
老嫗出神地望著瓶內的光影,神木下喊叫聲愈發吵雜。村醫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人群之中躲閃跳躍,正是那白猿。包圍的圈子在逐漸縮小。
少年已將竹管里的信取出,看了一會兒,將竹筒傾倒,手心在竹管尾部輕輕敲了一下,只聽竹筒里咕嚕嚕的,滾出來一顆黑不溜秋的珠子。
「可是它失敗了。」
眾人走到樹下。走山客掏出一支小火把,點燃后,火把發出的光竟是翠綠色的。走山客手舉火把對著寨門揮舞。過了許久,對面霧氣中傳來轟隆隆的巨響,走山客告訴眾人是寨門開了。只見有幾點渺小火光從門裡飄出來,穿過瀰漫在弔橋上的水霧走來。弔橋吱嘎作響。夷人們健壯魁梧,手持長矛火把,均是獸皮圍身,臉上刺有鳥目花紋。霧氣在火把周圍打著卷。
後來,眾人結合先前獵人們在山溝里發現的那條巨蟒,推測他身上的傷口應該是巨蟒造成的。那條巨蟒身上應該有白蟲子,阿啟或許先在狩獵途中發現了巨蟒的異樣,給兄弟留下信息便追了上去。後來發生變故,與巨蟒發生接觸。搏鬥中,巨蟒死去,蟲子轉移到了阿啟身上。或許當時阿柴趕來想要救自己的兄弟,但阿啟把他推開了。遺憾的是,阿柴沒來得及返回寨中通報,便死於毒發。
走山客捋著小鬍鬚,說道:「聽那幾個進山的夷人說,在兩兄弟失蹤之前,山林就出現了不同於以往的寂靜。不是說一點動靜也沒有,而是在這個時節,甚至是以往其它時節都未曾出現過的寂靜——鳥獸飛蟲似是都躲藏起來了。失蹤的兩個同伴是族裡數一數二的獵人弟兄,阿啟和卓柴。我雖未見過面,也曾聽說過,此弟兄曾合力獵殺過從別的山頭跑過來的巨虎,是部族中十分受尊敬的人,經常會狩獵叢林更深處的獵物。此番他們進山有十日了,從未有獵人敢在山上待這麼久,期間沒有其他獵人見過他們。山中蹲守獵物用的據點里也沒有他們來過的痕迹。族人們非常擔心,這才組織隊伍進山搜尋。族裡的人都感覺到山上有某事正在發生。」
持火把的人年方弱冠,文質彬彬,村醫打扮,甩滅火摺子,說:「聽人說村頭來了位白得沒人樣的雲遊大夫,不用猜便知道是你。」
在傷者的臂膀上,有個紫紅色的手印,手印中布滿密密麻麻的凸包。他的手臂皮膚完全黑了。
等見到前方林木間隙隱約露出的燈火時,頭頂上已是雲腳低垂,日光晦暗,連道路都無法辨別。
走山客似乎被事先告知過,先是朝老嫗行禮,接著走到傷者身邊,側耳傾聽傷者說的話。巴古也在他身邊俯下身來。傷者說話的聲音很低,巴古和走山客必須靠得很近才能聽清,兩顆腦袋幾乎挨在一起。傷者說話很吃力,斷斷續續,如此說了半晌。
所有足跡至此便斷了,依然沒有失蹤同伴的蹤影。
走山客看了看石像,又抬頭看了看天,轉身對眾人說道:「得加快些,不然今晚得露宿荒野,那就危險了。」
「真的無計可施嗎?」村醫望著烈火中的山寨問道。
雖說是溺死屍,卻沒有泡白,恰恰相反,全身皮膚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黑,嘴唇紫得發亮。少年先用手指試探性地觸碰屍體,緩慢地將整隻手掌按上去。
少年緩緩點頭。
走山客道此片山林多有地方人跡罕至,野物老而成精也不是奇事,白毛猿猴就是其中一種。它實際上是猿猴,由於年齡太大,全身毛髮都是純白色的,能說人語,通人性。
綠衣童子渾然沒有在意他們,大踏一步,箭一般飛奔到樹冠下。「襠——!」,童子手中兩把鐵器撞擊在一起,那力道在他身體周圍激起一陣旋風,隨著金屬的爆響朝四面八方席捲開去。
傷者每說一句,走山客便翻譯一句。
白衣少年已察覺到村醫是明知故問,有意考自己,也不賣關子,道:「死者身體表面熱度不均,越往後背,溫度越高,必有蹊蹺。」
村醫指點前方一塊勾形巨石,說是發現屍體的地方。少年舉目望向河的上流,那裡群山層疊錯落,深邃如淵,瀰漫著千百年未曾散盡的霧氣。
白衣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風中,他仰望天空,無數鵝毛般的灰燼大雪一般隨風紛飛。少年伸著手掌,掌心裏躺著一片銅錢大小的灰燼,灰燼的前身或許是一片樹葉。少年目不轉睛地看著它,村醫喊了他幾聲,都沒有得到回應,他彷彿完全與周圍世界隔絕。
村醫一愣,「該不會是……」
「哐當——」鐵器終於承受不住頻繁劇烈的撞擊,碎片散落一地,童子的雙手微微顫抖,鮮血從震裂的虎口流出,低落在塵土上。白衣少年急忙過來為其包紮。
「既然蟲群能帶著阿啟來到山寨,說明神木能夠讓蟲群直接沖入山寨,何須讓阿啟將他們引來?」少年道,「你不覺得從白猿出現,到進入神林山谷,夷族一路前進的太輕鬆了嗎?」
「阿啟受了如此重的傷,如若不是毒蟲作用,不會活那麼久。」少年道,「而我,卻將毒蟲驅趕……如若當時我弄清楚毒蟲的作用原理,也許,他還能活下去。」
「萬物生長。」少年道,「事實上,去年地動,村寨所在的山崖地裂,一夜之間,山寨便陷入地下,舊屋盡毀。神林山谷也未曾倖免,山谷一側發生了山崩,神林盡數埋于地下,進入山谷的山縫也合上了。」
所有人退到山澗對面后,老嫗下令砍斷古木。銀白色的蟲群在懸崖邊上匯聚成一片,嗡嗡作響。
眼前豁然開朗,村醫發現自己身處山和*圖*書谷底部,頭頂只能望見一小片星辰。月光從身後的山上射下,照亮谷底對面一半的地方。空氣中瀰漫著松香,目之所見儘是松樹,松針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在遙遠的松林中央,矗立有一棵明顯高大於其它樹木一倍的巨木。村醫猜不出那是一棵樹還是幾棵緊挨在一起生長的樹,它的樹冠下沒有一株草木。
村醫只覺得後背一陣冷汗。老嫗目光微微一閃,稍縱即逝,依然不為所動。
少年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村醫從未見過此等怪蟲,不知其是蟲還是草。
大約過了一刻鐘,少年從傷口裡夾出一粒銀白色的芝麻一樣的東西,放進村醫遞過來的碗里。兩人將碗對著燈仔細端詳那小蟲。
少年忽然請求老嫗將所有人撤出此地,老嫗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少年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此乃陷阱!白猿在村中行動如此敏捷,進入山寨都無人發覺,為何會在樹下徘徊如此之久?」
小路穿行於兩山的縫隙之間,依地勢開鑿,有些路段破敗得難以下腳。
村醫不解,「無人居住,有何好看?莫非你去了?」
村醫、走山客都驚奇地看著他。
白衣少年渾身一震,急忙問道:「請問祭司何以得知此事?」
村醫將少年迎入屋內,責問他上次為何不辭而別。少年連連道歉。
他們在護神河邊上發現有混亂的足跡和搏鬥的痕迹,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奇臭。順著臭味,在護神河的絕壁上發現了一條數丈長的黑色巨蟒。巨蟒的頭被絕壁上的枯木刺穿,有一半的身體泡在水裡。巨蟒身體腐壞潰爛,鴉雀盤旋,成群蒼蠅在屍體里轟隆作響。
遠處山谷底下有段乾涸河道,卵石裸|露。卵石黝黑,遠遠望去猶如一尾女子秀髮。而就在著秀髮之中,有點銀白色影子,在潔白的月光下,散發出灼灼光芒。
少年提著燈籠走進院門,一眼看到了院角的兩陶盆,陶盆中枝幹已有一尺來高。
次日清晨,眾人在村口聚首,令村醫略感驚訝的是,少年將綠衣童子也帶了過來。童子身後背著個藍布包起來的長條形包裹。
地上因大批夷人踩過,揚起茫茫塵土。
少年點點頭,打開背箱,從裏面取出一卷布包,展開后裏面排有一套奇形怪狀的刀具。少年抽出其中的尖頭小刀和夾子,開始動手劃開凸包。村醫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
「確實令人難以置信。」少年道,「此白絨正是神木的種子。它依附於草虱子身上,奪取其心智,控制其行為,令其為己所用。而被附身後的草虱子似乎也能對人產生相似的效果。它們成群依附在人的身上,雖有劇毒,卻能令人將死未死,死而不僵的狀態,奪取人的心智,控制人的行為。我本以為是神木預感將有地動發生,但是蟲子的行動能力有限,無法將種子帶到更遠的地方。於是它控制了夷人阿啟,利用其將更多的夷人引來,打算奪取他們的身體……」
五六個帶刀的夷人包向白衣少年等人,綠衣童子擋在眾人面前,向夷人們跨了一步。眾人面面相覷,白衣少年啞然一笑,道:「請吧。」眾人在夷人們的監視下,跟上隊伍。
村醫看看院角兩個陶盆里的植株,又看看少年,問道:「那陶盆里栽種的,是你從灰燼上取下來的白斑?」
轟鳴聲穿過時,白猿突然一動不動,它臉上自中間向外泛起圈圈漣漪,擴散至全身。漣漪中心出現了一個大洞。洞越來越大,露出底下大張的嘴,然後是整張人臉。覆蓋在身上的銀白色外殼,崩塌破碎,白蟲鹽粒一般散落到地上,露出裏面的人。那人全身赤|裸,皮膚漆黑如墨,直挺挺地倒在了白蟲堆上。
老嫗搖搖頭,低沉用力地吐納幾下,才對少年說:「他們幾個都不知道同伴是如何傷的,聽到同伴的叫聲,趕過去時他已是這副模樣。」
村醫束手站在旁邊,興趣盎然地看著。
「那——現在弄明白了嗎?」
「也就是說,此蟲自始至終,生長也好,老死也罷,都不過是為此草做了嫁衣裳?」
老嫗側過臉,蟲殼般晶亮的眼珠從皺紋深處望向白衣少年,少年目不轉睛地面對她。老嫗道:「裝蟲的瓶子有帶嗎?」
少年道:「此草于寒冬時節依附於活蟲之上,一點一點佔據活蟲身軀,以活蟲的血肉為養料,滋養自身。而活蟲此時渾然不覺。如此數月,活蟲完全為此草所掌控,形同傀儡,會在此草的操縱下,尋找一合適土地,靜卧其中。等到春暖夏至,大地回暖,此草便破蟲而出,茁壯成長。」
空中墨雲橫移,月光從薄弱的地方漏下來,一路照亮漂浮在空氣中肉眼不可見的水珠,水珠們散發的光線匯聚起來,化作數道從天而降的筆直光橋,隨著月光的變化而游移。寨中小路積下的大大小小水窪中,盛滿裊裊火光。
樹上開滿了粉紅色的花。
老嫗踱步走到傷者身邊,俯身查看傷者包紮的傷口,傷者看到老嫗非常驚訝,掙扎著要起身,被老嫗按了回去。村醫看到屋外被夷人圍得水泄不通,且這些夷人各個佩戴武器,走山客只敢在遠處漏出個腦袋擔憂地往屋子裡探看。
白猿縱身一躍,卻是撲向老嫗,護衛或是持矛去刺,或是揮刀砍殺,火把舞動的呼呼作響,堅決不讓白猿靠近分毫。白猿被迫退到距離老嫗數十步遠的地方,雙腳一上一下站在台階上,面向老嫗站立。後面的夷人拾級而上,匆匆趕到,白猿被前後夾擊。
村醫依然清楚地記得那條貫穿阿啟身體的猙獰傷口,內部臟器隱約可見。
「今天聽那受傷的夷人說話時,有件事我頗為在意。」走山客突然插話說道,少年和村醫都轉臉看向他。
山縫入口兩側堆有大量獸骨和燒焦的木塊,寬度僅容一輛馬車駛過。
走山客一個激靈,攀上山崖邊上的巨石,想看得更真切些。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那銀白色的影子徹底沒入林木的暗影中不見蹤影。走山客從巨石上下來,臉上滿是困惑的神情,說:「看不清楚,似乎是白毛猿猴。」
村醫盯著珠子瞧了兩眼,問:「這是何物?」
翌日,曙光乍現,眾人便啟行,順著山道緩緩下滑。林深幽幽,正值夏季,飛蟲走蛇甚多,眾人均手持木棒,小心前行。
村醫點點頭,好像少年的話印證了自己的結論。這時,少年開始做起奇怪的事情,他的手在屍體身上四處亂摸。
少年從竹箱里取出一把油紙小傘,傘心朝上打開,去接漫天飛舞的灰燼。
「信?」村醫好奇湊過來。
就在這時,白猿身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響,站在白猿面前的夷人們像是看到了某種特別的東西,突然停止了前進,愣在原地。
少年將封紙揭去,捲成漏斗形狀,撐在一個水晶小瓶口部,然後將各個杯子里的小蟲傾瀉進去,這些小蟲銀沙一般,閃閃發亮。
白衣少年和走山客一起把村醫拉上來,童子後背的金器仍然還在顫動,童子伸手在包裹上一護,那聲音才停了下來。片刻之後,瓶子里的「嘎嘎」聲也消失了。
「山中夷族。」村醫說,「今早從河裡撈上來的。」
少年取出六根葯香,正要點燃,卻不小心將一把小刀碰落,小刀在地上蹦蹦跳跳,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
老嫗面前以極快的速度聚集滿了人,尖刀外向,嚴陣以待。四面八方都有箭朝白猿射去,白猿穿梭在箭雨之中,少數幾支射中的,打在白猿身上均立馬彈hetubook•com.com開了。底下的人群發出陣陣驚呼。
白衣少年和村醫在傷者身邊兩側蹲下,帶路的夷人對傷者說了幾句話,傷者點了點頭。白衣少年這才動手掰開傷者的手,幾乎同時,白衣少年和村醫倒吸了一口冷氣。一道雷電閃過,照亮在場所有人發白的臉。
「白猿?」村醫瞪大眼睛,這個身影和昨夜見到的分明一模一樣。
村醫跑去少年下榻的農家,卻被告知少年已於昨夜離去。農人取出兩陶盆土交於村醫,道是少年留給他的。村醫心中納悶,還是接過兩陶盆。
老嫗大聲呵斥,那些怔在原地的人如夢方醒,叫嚷著高舉火把朝白猿逃離的方向追去。一個佝僂的夷人飛奔到老嫗面前,老嫗在旁人扶持下爬到那人背上。老嫗目光掃過站在石階下的村醫等人,枯瘦的手指一指白衣少年,「你隨我來。」話音剛落,佝僂的夷人拔腿就跑,背著老嫗去追趕隊伍。
話音未落,彷彿回應他似的,半空中響起一陣鶴鳴,下一刻,一道七彩光芒從天而降,落在院子里。
金黃的火苗晃了晃,差點被橫穿的冷風吹滅。火摺子急忙往木把依靠,黑色油布立即發出微紅,還沒等人看明白,火把「呼」地一聲便燃著了,橙黃的光落滿青石階。
數十個夷人手持火把等在石壁前。村醫等人一到,便有人上前與押送的夷人說話。隨著一聲號令,山縫前的夷人中間讓出一條路,夷人們帶著村醫等人魚貫進入山縫。
「看上去像是被某物咬過。」村醫說,「屍體撈上來的時候村裡人察覺他身體溫熱,以為還活著,將我喊了過去。我一號脈便發覺有異。此人既無呼吸,也無脈搏,身體出現黃斑,顯然已死去多時。唯有體表溫熱,死而不僵,十分怪異。隨後我對其做了通身檢查,發現後背上的手印。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毒症,何物會將其咬成這副模樣?」
「不知路途是否遙遠?」
烈火無法完全阻擋蟲群的步伐,走在最後的夷人能清晰地聽到山縫裡,有不計其數的爪子抓撓石壁的聲音。一道銀白色的光正從山縫裡流淌出來,每當童子敲響鐵器時,那光才停下來,等聲音降下便又嘩啦啦流淌起來。
過了片刻,帶路的夷人又回來了,跟走山客說了幾句話,目光掃過白衣少年和村醫。走山客連連點頭,隨即轉身對白衣少年和村醫說道:「實在湊巧,有夷人受傷了,他希望漢人的大夫能幫忙看下。」
人群忽然騷動起來。只見白猿蹲下身子,雙手撐地,猛地跳上了旁邊的屋頂,眨眼間,它接連跳過幾間茅草屋,朝眾人方向。綠衣童子手中抱著他先前一直背著的包裹,擋在白衣少年面前。少年伸出一隻手按住童子的肩膀,童子回過臉,少年朝他輕輕搖了搖頭。
少年解釋道,此蟲從未見過,毒症怪異非常,且能侵入人體,如果為害,其後果難以想象。既然屍體和蟲都是從山裡漂下來,只有去那裡查找病因。
走山客和為首的夷人招呼,用的是方言土語。走山客說著說著,為首的夷人臉色越來越嚴肅,當走山客將獸牙掛墜拿出來時,為首的夷人面色完全沉下來。他牙關緊咬,青筋暴起,盯著掛墜良久,才伸手一把將掛墜握住,隨即目光在剩下眾人身上掃了一遍,說了句什麼,轉身大步朝寨門走去,而跟他來的幾個夷人依然站在原地不動,目光灼灼地瞪著眾人。
几絲雨落下,轉眼間雨勢驟大,夷人們手忙腳亂地將傷者抬進臨近的茅草屋裡。
「山中十里不同天,有何稀奇?」走山客道。
「取出來便知曉了。」白衣少年直起腰來,拍了拍手。
「只不過……」走山客遲疑道,「猿猴一般是攀樹飛藤,落到地上或是跳躍、或是前肢著地爬行,剛剛那物是後肢著地,動作也不如猿猴靈敏……著實看不出是何物。明日下山時,二位手中拿上棍棒,多個心眼,提防萬一。」
村醫聽罷,不置可否,喃喃道:「既然都查清了,也該放下了吧?」
那影子似乎有四肢,步履遲緩,正穿過河道往另一側幽深黑暗的林子走去。
少年將先前裝有蟲的水晶瓶拿出來細細對照,那些毒蟲被少年用蟲煙迷暈,靜靜地躺在瓶底。
村醫很好奇她們為何跪拜枯木?巴古說,那是神木的使者,婦女們在乞求山神庇佑失蹤的同伴。
滿地都是「嘩啦啦」流水一般的聲響,樹冠下月光照射不到的陰影里,密密麻麻的全是蟲子。
等村醫驚魂安定,他將瓶子還給少年,問少年童子身後是何物,為何蟲子聽到那聲響會如此恐懼?白衣少年接過小瓶,微微一笑,並未回答。
少年指著旁邊的赭紅色小蟲,「此為一般的草虱子,你看二者有何不同?」
村醫想起白衣少年曾用傘去接漫天飛舞的灰燼。
少年回想起村醫大呼小叫找到自己時的情景,無奈地笑了笑,問道:「你確定屍體還溫熱?」
白衣少年趴在屍體上觀察掌印,鼻子幾乎碰到死者後背皮膚。
白衣少年從屋裡走出來,與兩人見面。行了禮,村醫便將走山客介紹給少年。眾人寒暄了一陣,走山客問少年打算何時出發。少年回答越快越好,最好是明日就能出發。
村醫問道:「你們要擒拿它?」
「那裡便是了。」走山客指著對面山腳下一片燈火說道。到火光處有一段緊貼著懸崖的小路,懸崖下水聲轟隆隆作響,水汽升騰。小路盡頭有棵參天大樹,龐大的根繫緊貼在絕壁上,猶如老者面頰鬍鬚散布胸前。樹下有座弔橋,橫跨天塹深溝,與對面山寨大門相連。
接滿一傘灰燼,少年小心翼翼地將傘合上,又用布將傘包好,這才過來與眾人會合。
「如若當初夷族晚幾日遷移,只怕將遭遇滅頂之災。」少年淡淡說道。
眾人所在的茅草屋地勢較高,出門后,看到寨中央的大道上聚集有許多人,火把的光圍了一個大圈。在大圈中央,有一個銀白的身影。
正如村醫所言,皮膚溫熱,不僅如此,肌肉仍十分有彈性,四肢不僵。
走山客擦了擦頭上的汗,轉身道:「請跟上。」眾人跟隨走山客踏上了弔橋,剩下的夷人緊隨其後。
少年解下醫箱,搓葯,熏杯,拔罐,小凸包一個個破開,數只銀甲小蟲從傷口裡爬出來,落在杯底。如此反覆數次,手印中的小蟲吸除乾淨。傷者幾度昏迷過去,又被疼痛而醒。村醫聽到傷者昏迷時嘴裏一直念叨著一個詞,發音像「」,但是他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趁眾人出神的空隙,白猿身體下蹲,飛身躍起,悄無聲息地落在旁邊茅屋頂上,蜻蜓點水般接連跳過幾個屋頂。剎那間,白銀已閃身出去老遠。
中午時分,西方天上出現滾滾濃雲,墨水傾翻一般,漫天而來,沿著群山緩緩蠕動而下,山林間愈發悶熱。眾人汗流浹背,不知何時會下雨,不由加快腳步。
村醫剛被拉住,突然眼前晶光一閃,他下意識地伸出另一隻手去抓,感覺抓住了個光滑的小東西,張開手掌一看,原來是白衣少年裝蟲子的水晶瓶,應該是少年俯身時掉落出來。
村醫凝視著少年手中的小瓶,劍眉下眸色深沉。
「確定無疑,死去至少已有一天。」村醫說完,大踏步在前引路,少年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村醫表示贊同,答應為少年引薦熟悉門道的走山客。第二天中午,村醫帶著一個瘦小的男人來到少年下榻的農家小院。還未進https://www.hetubook.com.com門便聽見有叮叮噹噹的聲響傳來,只見院子里有個穿綠衣的童子正手持兩柄鋤頭相互敲擊,在他周圍的地面上還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鐵器。
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神廟位居高處,依傍石崖,面朝山谷,晚風灌入其中呼呼作響。眾人拾揀老藤枯枝到廟內避風處生火,圍著火堆吃乾糧。
少年手貼著屍體的肩膀往腰部摸去,然後又順回胸口,慢慢朝屍體背部伸去,像是要把屍體抱住。突然,少年叫了村醫一聲。
他嚇得大叫一聲,急忙躲閃,然而手臂還是被那怪物抓了一下,頓時感覺手臂像被無數針扎了,奇癢無比,轉瞬又轉為火辣的疼痛,幾乎讓人暈厥過去。走在前面的人聽到聲音轉身跑來,可那白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此近的距離,前面竟沒有一人發覺白猿來過。隨後,他們便抬著他回到了寨里。
「……」
「傷者的傷口也與先前的屍體一樣。」村醫道,「如果此人所言不虛,死者便是命喪白猿之手。」
村醫強忍住噁心,仔細觀察那兩隻小蟲。細細對比后發現,白色小蟲並非全身為白,其幾對纖爪均與一般的草虱子相同,只是身上多了一層白色的絨毛。而在書頁的另一角,有一片村醫乍一看以為是墨跡的黑斑,實際上是片燒焦的葉片。在葉片正中,有點白絨。白絨上的紋理與白色小蟲身上的紋理一模一樣。
「草虱子?」村醫問。
少年注意到,路雖然被荒草落葉所掩埋,偶爾能看見石塊堆砌的台階從底下露出。走山客說,這樣的石階在深山中常能碰見,有的被山洪沖毀,有的受山石掩埋,只能看到斷斷續續的一小段,無人知曉是何時留下,又是通往哪裡。
次年春分,兩陶盆中均長出嫩芽。
巴古帶著少年等人到住處歇息。路上經過一個圓形的神壇,神壇中間點著篝火,神壇上有一段數丈高的枯木。神壇下跪著五六個夷族婦女正面向枯木,口中念念有詞。
少年神情冷肅,道:「如若此地本就雨水稀少呢?巴古離去前,曾私下問過他,他說神林一帶常年少雨,即使偶有露霧,也會很快散去,故而只有松木一類可生活。神木預感大難將至,引誘夷人點燃神林,指揮蟲群逼迫夷族遷移舊址,保全了自己與夷族的後世繁衍,即使其真已成精怪,如此有情義,又未嘗不可?」
村醫吃了一驚,「在體內?」
少年略為沉吟,目光掃了眼村醫,村醫在走山客身後微微頷首。於是,少年便將與屍首有關的來龍去脈告訴走山客,又從懷裡掏出那串獸牙和石頭製作而成的裝飾物,遞給走山客。走山客看到此物大吃一驚,道:「此事非同小可。」
少年點點頭,「麻沸散。」
走山客說,他們上山尋找幾日前失蹤的兩名同伴。他們發現了同伴留下的標記,標記代表兩名同伴發現有危險的野獸。他們順著標記一路追尋,最後中斷在神林附近。
油燈芯上火苗跳躍,屋裡所有的影子都在動。
「……」
「此事著實怪異,令人捉摸不透。」走山客深吟道,他看到綠衣童子站了起來,出神地望著牆壁,正欲詢問,便聽見外面一聲女人的尖叫。眾人急忙起身,跑出屋去。
跟在身後的少年一襲白衣,火光將他蠟白的皮膚染成桔茶色。白衣少年嘴角浮起一痕苦笑,「本打算明日拜訪,找你補些藥材。」
所有人緊緊捂住了耳朵,但還是被那聲響震得雙眼一黑,差點暈厥過去。
村醫此時反而有些糊塗了,「嚇走夷人?」
封紙中央的小孔漏出裊裊綠煙,等煙散盡,杯子里只剩寂靜。
村醫哈哈一笑,「不急不急,藥材有的是。而有的東西,現在不看,晚了就看不到了。」
村醫注意到少年並沒有去撿地上的小刀,而是一直盯著杯中的蟲子看。村醫抻長脖子正要湊過去,少年已回過神來,點燃六根香,頭朝下點破封紙分別插|進六個杯子里。
他們在現場逗留了一陣,決定留下兩人看守,其他人回去通報。傷者是回族裡通報的人之一,當時走在隊伍的最後面。
眾人前腳才進寨,寨門上的瞭望台里便有人吹起了牛角,剛放下的寨門再次升起。走山客低聲告訴眾人,是上山打獵的夷人們回來了。
「有何發現?」村醫好奇地看著他。
村醫記得昨天來的時候還未見過這個童子,心中雖覺得奇怪,還是上前跟童子說明來意。童子見到兩人來訪,放下鋤頭跑進去通報。村醫掃視院內地上的數量驚人的鐵器,覺得有趣又不明所以。
老嫗對傷者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又對巴古說了幾句,隨後起身離開了茅屋。巴古朝眾人做了個請示的手勢,走山客告訴眾人,老嫗是族中的大祭司,吩咐巴古帶諸位前去歇息。
少年伸手撫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乾瘦起皺的黑色屍體。
爬上瀑布,眼前豁然開朗。眼前兩岸寬闊,河道曲曲折折,延伸進不遠處天幕般的白霧中,霧腳隱約可見翠色的山巒。眾人沿著河道走了一陣,便拐進深山裡。一路多荒道野徑,甚是難行,數次繞道,未過多久,已距離河道遙遠,穿行於山林幽谷之間。
少年從袖中將小瓶遞給老嫗,老嫗舉起小瓶對著月光細細查看。小瓶里的蟲子熠熠發亮,月光穿過小瓶,化作色彩絢麗的光,在老嫗臉上斑斑駁駁。
走山客指著對面山巒缺口處隱約浮現的火光,說道:「那邊就是寨子了,最遲明天傍晚就能到。」
「真是奇妙的生靈啊……」老嫗嘆道,將小瓶遞還給少年,「他是我族人,希望你能醫治好他。」老嫗指著不遠處的人群,道:「那白猿實際乃是我族人阿啟,他全身附滿此蟲。」
話音未落,只見一隊夷人步履匆忙地寨門底下鑽入,他們中間抬著一個人。寨里的夷人們一陣躁動,立即圍上來,先前給走山客帶路的夷人也大步走過去。走山客提醒眾人此時最好待在原地不要動。
少年將竹管解下,彩鶴便飛走了。
少年道:「此乃雪蠶,又名牙兒札格布。冬天為蟲,夏天為藥草。產自蜀地之西的藏山。」
老嫗拎起盛裝蟲子的水晶瓶,蟲子在裏面懶洋洋地爬動。
「錯了!」少年眼神一凜,道:「神木從一開始,便沒有打算利用白蟲奪取夷族人的身體。它只是想要嚇走他們。」
村醫將一尾雪蠶捏在指尖細細打量。蠶蟲的肌膚紋理,觸足鼻口,無一不全。那段自蟲首生長出來的枯枝,犄角一般。村醫稍一用力,蟲皮便被捏破,蟲皮之下是相互纏繞的白絲,似是枯枝的根系,將蟲皮填充得肥肥滿滿。
因途中耽擱了,直到月上中天,三人才趕到了走山客說的住處,原來是座建在巨石底下的簡陋神廟。廟中曾供奉過神像,現僅剩下幾塊風化了的大圓石。
白衣少年開始割開傷口,擠出毒血,直到血色殷紅,隨即敷了些止血清毒的常用藥,包紮嚴實,並叮囑在旁幫忙的夷人,如果傷者有任何異樣,務必立即告知。看到幫忙的夷人一副茫然的模樣,少年這才想起言語不通,正欲把走山客喊來,卻發現門口站著個服飾怪異的老嫗。
進入叢林后,他無意間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從頭頂樹杈間掠過,速度極快。緊接著,便聽到身後有某物落下。
「中毒。」少年正在檢查死者鼻腔和咽喉,「很乾凈,落水前已經死去。和圖書」
童子後背的包裹撞在岩石上,一陣五金之聲穿透布包,在山林里迴響,連草木花葉也隨之震動。村醫汗毛直立,全身發麻,手中的小瓶也震動不已,一陣「嘎嘎嘎嘎」聲從小瓶里傳來。定睛一看,只見小瓶里的蟲子全部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嘎嘎」的聲音便是爪子相互碰撞產生的。
巴古跟隨眾人回到村中,趁夜色取回族人的遺骨,便告辭了。少年將自己關在屋舍中,閉門不出。村醫此後數次來訪,都未曾見上面,綠衣童子也不知所蹤。
少年將小瓶子舉到與眼齊平的高度,有月光從此處經過。小蟲身上有殼,儘管還沾著血污,反射的銀光依然十分耀眼,在水晶瓶里璀璨出一種詭異的美。
不知前進了多久,周圍溫度降下了一些,果然,前方出現了出口。
「就是此物傷害我族人?」老嫗居然說的是漢話,令兩位醫者頗為意外。
在童子退到山縫洞口時,老嫗下令點燃神林。無數火把在空中劃過曲線,拋進了神林,頃刻之間,松林里火光四起,火焰已極快的速度蔓延,枝幹爆裂,嗶哩啪啦亂響。熱風衝進了山縫,烤的人大汗淋漓。
阿啟在昏迷中撐過來生命中的最後一刻鐘,在族人們的環繞下,在英雄禮讚的古老歌聲中,離開人世。
月色皎潔,地面暑氣未散,兩人從檐影樹痕上踏過,穿過半個村子,來到祠堂旁的小屋前。推開木門,一股潮濕的寒氣撲面而來,夾雜著腐臭味。小屋裡排列著幾張門板,只有最裡面的一張用草席蓋著。
它後肢著地,站立在人群之中,背向著村醫等人,緩慢地轉著腦袋,左顧右盼。月光下,它全身閃耀出鱗甲般的銀光。
眾人在一間寬敞的茅屋住下,裏面火堆已升起,驅散山間雨後的濕氣,乾燥溫暖。幾個婦女夷人端來陶盆裝的水果肉乾,巴古陪著他們吃晚飯。巴古帶來了族長和祭祀的感謝,表示明日會派人跟隨少年回去,將同胞遺骨帶回。少年則希望能在寨里再待一段日子,查清楚那些毒蟲的來歷。巴古遲疑片刻說道,明日會將此要求告訴族長。
「把他翻過來。」
忽然,村醫一腳踩空,身體猛地后傾,驚呼一聲,便從山崖邊墜了下去。綠衣童子眼疾手快,一躍而出,抓住了村醫的衣袖,自己整個人在地上被拖出去了數尺之遠,白衣少年和走山客此時也已反應過來,攀住山岩,幾乎同時一人抓住綠衣童子的一隻腳踝,在半空中將其硬生生拉住。
約莫過了一杯茶的時間,地動平息,空余雷鳴一般的聲響在山中回蕩。村中僅有兩處舊房倒塌,屋瓦傾斜著無算。
「之後可有去山寨再看看?」少年雙手朝火盆上靠了靠。
「不錯。」
阿啟的屍首在烈火中化為灰燼,撒在了山寨前的懸崖下。那道連同寨門的弔橋,也在隨後被焚毀。
此後,村中發生了些許怪事。田地中的水一夜之間乾涸,烏雲一般的蜻蜓從村子上空飛過。村人集結于村口翹首觀望,好不熱鬧。黃昏時分,晚霞如血,村中雞鳴犬吠不止。
儘管傷者的聲音很低,村醫還是聽清了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詞。他看到走山客一愣,接著就聽走山客說道:「白猿。他剛回過頭,就看到一隻白猿朝自己撲過來。」
白衣少年與走山客一起回過頭,順著村醫所指方向望去。
屋內的夷人一見到老嫗急忙誠惶誠恐的起身行禮。老嫗招了下手,夷人立即走到她身邊,老嫗用夷語跟她說話,夷人連連點頭,退了出去。
村醫驚嘆道:「世上竟有此等奇聞!」
老嫗手拄木杖,花白頭髮編織成數股長辮垂至腰間,矮小的身軀完全隱藏在厚重的暗紅色毛皮大衣下,唯有其雙眼在暗處發亮。
——《山海經》
杯子里的小蟲身上仍殘留著膿水,或許是受到了葯煙的影響,十分很興奮,整個房間里都是爪子抓撓的聲響,夜裡聽著令人頭皮發麻。
老嫗喊了聲「巴古!」,緊接著那個帶路的夷人便進了屋。老嫗對巴古說了幾句話,巴古轉身快跑出去,轉眼功夫,巴古帶著與傷者同行的獵人回來了。老嫗此時已在傷者身旁坐下,指著傷者朝那幾個人問話。幾個夷人擠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陣,神色均是困惑不解。老嫗很是憤怒地用手杖敲地,大聲呵斥,那幾個夷人嚇得戰戰兢兢地趴到了地上。這時,一直躺著的傷者伸出手,呼喚老嫗,老嫗怒氣沖沖,喝令巴古將幾人帶出去。
村醫正在家中生火做飯,忽然心慌不已,屋頂灰塵正噗噗地往下落,人彷彿暈厥一般無法站穩,一時間地動山搖!急忙跑出屋外,此時道路上已聚集滿村人,人群擠擠攘攘。哭聲、叫喊聲、房屋傾倒聲,響成一片。
在兩山的縫隙間的小路始端,一尊面目模糊的石像坍倒在路側的草叢間。
不知過了多久,杯子里傳來蟲子抓撓的聲音。少年請村醫將屍體側卧,抓住杯子用力一扭,將其取下,隨即用紙封住杯口。少年如此反覆,共取了六個杯子。只見屍體背部的凸包已全部破開,有暗紫色的膿水從凸包頂部流出。
樹冠下火影繚亂,夷人們劍拔弩張,將巨木團團圍住,吵雜的叫喊聲從人牆內側傳來。從洞口到巨木之間有條筆直寬敞的神道,老嫗由人攙扶著站在神道中央,望著前方的人群。
少年打開醫箱,從箱子中的小抽屜里取出一個小小的藍布包。少年小心地解開布包,放在掌心,只見布包內卧著幾尾已乾枯的蠶蟲,蠶蟲遍體雪白,頭頂之上卻怪異地破體長出一枯木枝幹。
村醫摸了摸草葉,發現是乾的,「此處未曾下過雨?」
村醫瞠目結舌,望著院子里正閑庭信步的彩鶴。少年走近彩鶴,微微行了一禮,令村醫詫異的是,彩鶴也彎下長頸,回了一禮。隨後,彩鶴將一隻腳緩緩抬起,只見上面綁了一個小竹管。
茅草屋裡空間狹小,除了兩位醫者和一個幫忙的夷人,其他人都被趕到門外。村醫取來數支火把在傷者周圍插上。雖說光線明亮了許多,不過茅屋裡也變得格外悶熱。
村醫只覺得有一股寒潮自腦後澆灌全身,禁不住打了個冷戰,「難道……神木救了夷族人?」
傷者嘴唇微微顫動,發出幾個聲音。巴古俯身過去,把耳朵靠近傷者的嘴唇,傾聽了一會兒,對老嫗說了幾句話。老嫗擺擺手,命令了句,巴古便轉身出門,回來時帶著走山客。
「去發現屍體的地方看看。」少年道。兩人將屍體歸複原位,摘了火把,快步離開小屋。
綠衣童子早早便入廟內睡下,剩下三人坐在廟前的石頭上欣賞月色,一邊商談次日的路線。正要回廟中歇息,走在後面的村醫發出一聲怪嗌,問道:「那是何物?」
儘管如此,在眾人將阿啟抬出山谷后,他依然還活著,奄奄一息,但真真切切地活著。然而,阿啟傷勢非常重,血液幾乎流盡,加上通體的蟲毒,少年只能眼睜睜看著這條年輕的生命在面前枯萎,一點辦法也沒有。
月光將眼前的深山林谷照耀得亮如白晝,猶如墨色山水。四下里蟲鳴蚓吹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山風微涼,一整日路途的勞累都被吹散滌凈。
這時,又是一陣鐵劍的轟鳴。夷人們暈頭轉向,又像被提醒了一般,慌忙朝神林外奔逃。有幾個人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決定將阿啟抬起,一同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