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傷痛與幸福
窗檯下黑黢黢的灌木叢里忽然冒出個頭,毛茸茸的一圈頭髮往下,是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
「我難得得意嘛,攢了多少年的桃花呢,苦惱也就苦惱點吧。」她說話要喘氣,胸口不住地起伏,雖然骨頭連著筋一整片悶疼,但至少被分走了心思,不再自己嚇自己了。
可在家人們的眼中,或許「英雄」才是他們最深的苦痛吧?
他目光一瞥,連接醫護樓的透明廊橋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快步往前跑。到了轉角處,她氣喘吁吁地停下,趴在窗戶上高舉手臂,不停揮舞。
在面對一張嘴完全不顧及家屬心情,甚至沒有給遇難者足夠尊嚴的記者時,許心宜二話不說,上去就踹了一腳。
江石玉身體燥熱,她還要忙中添亂,追著他的眼睛問:「江師弟,我好看嗎?」
他問她:「你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瘋狂痴迷買彩票嗎?」
沈岐想后買了兩張西安航展的門票,一張給了許心宜,一張塞到秦栩的儲物櫃里。秦栩一看,哪兒能不懂沈岐的良苦用心?明裡暗裡已經維護他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他怎麼可能毫無察覺?只不過每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秦榮的死時,就會有另外一個聲音冒出來,質問他為什麼她偏偏是沈阿姨的女兒?
許心宜咧著嘴笑:「瞎說,我捂得緊著呢,哪兒能一直流到現在。」說著說著,眼前一片細碎的白光灑落,她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我不能發燒啊,沒錢了。」
原來周清野追沈岐,和外派來學習的教員打擂台,鬧得隊里雞犬不寧。好容易追到手了,教員也回去了,許心宜幾個人又搭起戲檯子來。李英閑暇時想來,他和秦榮恐怕都是老媽子的命,命里有此一劫,要給通海的這幫臭小子擦屁股。
江石玉心想這個開場白也太長了,眼裡蘊藉著一泓清亮的光,細細觀察她神色間的每一個變化。
「別轉移話題,快告訴我是誰弄的,我去宰了他!」袖子撩到一半,她隱約猜到什麼,又退回來捧住他的臉,「該不會是秦栩吧?他找你麻煩了?」
人活著,是否都是一樣的情形?攥著一絲希望就不放手,攥不住了才拚命說服自己,換個活法也可以吧?總不能一點退路不留給自己,把自己逼死吧?最要緊的是,學會同自己和解。
熊熊烈火炙烤著他,他多麼渴望給她回應,可他看著她,什麼也不敢做,因為他的父親正一再通知他,他的叛逆期該結束了。
江石玉彎腰,挑高她的下巴。
相連幾個屋都是同級的學生,平時逢大考小考家長們面上不顯,暗地裡都在較勁,薄薄一張成績單就是他們的臉面。嘴上說著現在小孩讀書辛苦,營養品一個勁地填卻怎麼都補不胖,但日子還是照常過,不到深更半夜不罷休。
「然後呢?你沒追上去嗎?」于陽聽到興處一拍大腿,急吼吼道,「這種情況任誰看了不誤會?他們知道秦栩喜歡你,為了救你,命都不要了,好不容易撿回條命,又為你鬧得天翻地覆,回過頭來溫存地哄你,你也不反抗,他們當然會以為你們之間有什麼!」
江石玉抿著嘴角,眼神帶著一絲壓迫:「還沒放心?」
江石玉摩挲她的手背,輕聲說:「我的家人可能需要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接受我來一線的事實,在此之前,他們曾經阻撓過我,做過一些你不會想知道的事。」
許心宜拉住蔣雯的手:「雯姐,我不會死吧?」
「以前我很羡慕白雪公主,王子、騎士、七個小矮人都喜歡她,她一定非常幸福。現在才發現,我太傻了,太無知了,這是怎樣的人間煉獄啊?」
正說著,來晚一步的江石玉也上了車,摘下工作牌遞給秦栩:「我跟阿岐打過招呼了,比賽還有一段時間,心宜沒事的話,我會儘快趕回來。」
保安累年守著一扇門,也得靠基地里飲食男女的故事打發時間,許心宜赫然是其中的風雲人物,他早有耳聞,因此眉開眼笑道:「原本他掐著下班時間就走了,風風火火的,我就尋思是去找心上人了,不過沒多久又回來了,瞧那臉,脾氣多好的人哪,都能給氣著?這年頭女孩子再怎麼要強,也不能真把自個兒當男人,還是得學著溫柔,對不對?」
張建在群里向隨時待命的志願者們吱了個聲,也是簡單的一句話「找到了」,就再也沒有下文。于陽還要往前湊,許心宜忙拉住他,搖搖頭無聲道:「別問了。」
許心宜笑起來:「那主任得感謝大峰,一次調班就把民心攥手裡了,真厲害!想想還真是老謀深算,我走了之後他也凈說我好話吧?之前和公牛隊大比武,逢人就說惦念我,捨不得我,真是玩心計的一把好手。」說罷一頓,又朝他擠擠眼睛,「還得感謝你這個功臣,要不是你適時出現,主任到哪兒找這麼個恰到好處的機會?要我說,江師弟你就是典型的老天爺賞飯吃,走哪兒都有好運等著,否則為什麼大家都這麼喜歡你?」
許心宜撇撇小嘴:「我能怎麼辦?他當時的樣子,我怕呀,怕他失控!」
「和你沒有關係,可能老天爺想多一點時間來考驗我的真心吧?」如果那時和她在一起,之後再經受不住打壓分手,情況會比現在更好嗎?
他來的時候,好巧不巧正看到許心宜在安慰秦栩,後來又鬧了基地大戰李英那一出,眼瞅著兩人才有點向好的苗頭,突然又掐滅了。
江石玉也看著她,心裏悲苦交加。
如果沒有看過那個像蜘蛛俠一樣攀爬一百一十米塔吊的女孩,如果沒有看過她渾身是血、無助大喊的樣子,他可能會跟阿音一樣,逐漸走向死亡。
「她有點冒失,有點傻,對你還有點情不自禁。如果你允許,她要親你一下。」
也幸好他今天從醫院離開后回到了基地,有現成的人可以調動,再兼晚上事情少,否則就算李英想寬容也無計可施。當然李英也清楚干這行的家庭關係有多難協調,過後沒再說什麼。
回到派出所,大廳站滿了人,一片靜謐。家屬坐在中間一言不發,交通系統的負責人在旁邊低聲交談,靠肢體比畫現場的情形,間或有幾個記者在拍照,咔嚓咔嚓的閃光燈掠過灰白的牆,仍無法揮去那一片沉重的、壓抑的氣氛。
沒有辦法撒手,只能曲線救國,知道秦栩一向敬重沈岐,李英便找沈岐談了一場。
於是,許心宜被迫回了一趟基地。
病房外的人陸續離開了,許心宜簡單收拾了一下,撿起枕頭遞過來,猝不及防地被他拽住手。
「否則是什麼?自由?理想?你知道我花費了多少時間精力,投入多少成本才培養出你嗎?三十年,你知道這是筆什麼數字嗎?就那點破理想值幾個錢?」
「我沒有。」
許心宜推開門,走到落地窗邊。天與地被封合在茫茫夜色里,只有地面引航燈亮著,機組成員相繼走過機坪,一道道斜長的影子投到胖乎乎的海豚機身上,走過就沒了。
保安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不可思議地嘀咕道:「哪兒哪兒都好的人,怎麼偏偏眼睛長歪了呢?」
「金主就在你旁邊,你卻捨近求遠地來找我,怎麼,我臉上寫著冤大頭三個字嗎?」
通海救助飛行隊的基站離得不遠,收到消息也趕了過來。蔣雯擔心許心宜有內傷,不准她動彈,招呼了擔架過來送她去醫院,陸毅成剛要跟上去,被許心宜橫臂一擋。
許心宜撇了撇嘴,走到保安室先打聽了下晚上有沒有任務。保安說沒聽見螺旋槳的聲音,應該在值班。
「怎麼回事?這種時候你們還刺|激他?長時間昏迷的病人,剛醒來務必得控制情緒,不能激動。你們有什麼事,哪怕不太好的,也緩緩再跟他說吧。類似這樣的情況不要再發生了,否則我也沒辦法保證……」
「我這是給你提醒呢,樹枝都刮起來了,身上能沒傷嗎?還在下雨,小心別感染了。」
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望去,母親溫柔而無助地倚在門邊,眼睛里寫滿抱歉。可看到他回來,她還是開心的。
許心宜被迫往前一磕,差點把牙磕掉,齜著牙吸了口氣:「好了,好不容易醒來,還發小孩子脾氣。」
「心宜啊,我們始終要記得眼前這一步,跨出去是善惡,還是對錯,有時候它不一定都能成立。」
明亮的窗邊趴著一人,朝他揮舞著手臂。他略微一定,壓下帽檐,一抹笑沿著唇角盪了開來。
蔣雯難得被逗得笑起來。
于陽確實家裡有事,尤其晚上更走不開。張建沒勉強,自己給陸毅成打了個電話。
過了十一點半,公交車也沒了,許心宜躲在站台扒了扒口袋裡剩下的錢,摸一圈下巴,認命地把錢塞回去,雙手抄進口袋,朝雨中走去。
江石玉冷冷逼視著江覃,說道:「不可能。」
江石玉想笑,她做賊似的繞到辦公樓後面,能被誰發現?
近十米的距離,滑板貼著跑道擦出了火花,兩顆輪子不堪重壓,直接崩到了灌木叢中,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在場的記者均目瞪口呆,照相機不停地咔嚓咔嚓響。趕來援手的陸毅成下了車,拉著蔣雯衝過去,把許心宜翻過來,粗略地上下打量一遍后忙催促蔣雯:「快快,看看她還有沒有氣了。」
秦栩一愣,這才意識到什麼,忙追著她跑了出去,把她堵在控制大廳的角落裡,一陣抓耳撓腮地道歉,連哄帶求地將她抱在懷裡。
倒是同事們眼觀鼻鼻觀心,私下裡把李英狠誇了一頓,說他懂事了,有人情味了。
「江師弟,是我呀。」
這一夜,當江石玉坐在醫院過道的長椅上時,他想起了很多過往。
「是呀。」趙阿姨回道,「我確定沒看錯,還跟他說話了。他說你昨天過生日,一不留神喝大了。」
「心宜,在來通海之前,我曾在一家投資銀行工作,它是國際金融資本圈的先驅,背後操縱、參与過不止一場金融海嘯,動輒往來的不只千億資金,更決定了無數公司的存亡。他們通常會把全球合伙人都叫來參加晚宴,包括配偶加上賓客,光是差旅費的金額就非常驚人。那是山巔的風景,諸如一切慾望都唾手可得,在別人看來也許風光無限,可對我而言只是一場場資本騙局堆積的虛假體面,無法使我內心得以平靜,一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適合這條路。聽起來有點自鳴得意吧?」
許心宜點頭,立刻去辦了。她帶著搜救犬上車時,剛還明媚燦爛的天忽然咔嚓一下裂了,巨大的縫隙里暴雨傾盆而下。這種天氣一個女孩走失在山裡,其結果可想而知。
可不知道從哪天起,堅固的壁壘再一次鬆動了,她的腦海里不停盤旋著那一日的風浪和海聲,小女孩哭泣著喊道:「姐姐,救我,救我……」
于陽這才問:「到底怎麼了?」
許心宜直往外逃,躲到門后還不怕死地問一句:「周總,你最近是不是欲求不滿?」
蔣雯安撫了一陣,接到張建的電話,仔細交代了一番。等她掛斷電話,擔架上的人已經睡著了,小嘴一呼一吸,兩頰紅潤,顯然睡沉了。
「江師弟,請你一定要開心起來!
人可以被打敗,一時或者很長一段時間,但不能永遠都躲在陰暗的角落,像老鼠一樣不見天光,否則渾身陰涼,又該如何面對關心自己、深愛自己的親人?
他心頭沉沉,似要被她的愛意壓彎了。
趙阿姨看著夜晚的燈光偶爾會失神,可她到底是經歷過一回的人了,每每想起女兒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從高空墜落的場景,心都要撕裂一回。一想到這點,她什麼臉面尊嚴都不要了,反過來還勸學生成績差一些的家長寬心。
見許心宜遲遲沒有回應,趙阿姨這才回頭看她。
「好多了。」
秦栩聳聳肩,問許心宜:「好點了嗎?」
關於通海和公牛隊的資金問題,他不想說出來讓她擔心。
之前請她吃飯的老同學後來還聯繫過她幾次,被她絞盡腦汁想法子婉拒了。陸毅成成天上趕著找她的不痛快,如果他腦子沒病的話,應該是她想的那種可能性。可怎麼會呢?他是眼高於頂的陸毅成呀!
夜已經深了,一間間車庫出租屋裡還亮著燈,莘莘學子正為美好的明天而奮鬥,唯有趙阿姨屋裡漆黑一片。自從玲玲的事過去,趙阿姨就變了個人,成天帶玲玲出去玩,也不逼著她熬夜寫作業了。
許心宜瞧著都替他著急。
他現下不提,許心宜自然不會多問,只道:「基地精心栽培你多年,你就光學會佔女孩子的便宜了?這情形要讓李英看到,指不定怎麼扣屎盆子。也就是念在你救我一命的分上,先不跟你計較,以後再犯,看我不打斷你的手。」
「不是我,難道是你?」
秦栩下意識躲避,悶聲道:「不用了,隊長。」
許心宜瞪他一眼,陸毅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臨了與秦栩對上一眼,不加掩飾地翻了個白眼。
好,他姑且當他太累了,放個假,給自己一點緩衝的時間。可三年了,還不夠嗎?
誰說她不是解語花?江石玉猶如立身荒蕪邊境,窺見一道曦光:「心宜,我只是不快樂。」
她被公牛隊接納了,沒跟他說,他能瞧得出她高興。以前她不高興,一個人躲到機坪角落,他也能瞧得出來,默不作聲地幫她寫報告,和機務對流程,在李英面前替她遮掩。
見他神色陰沉,徹骨寒意浸透每一個人的臉龐。
回到家正趕上學生下晚自習,出租屋一溜的燈火通明,凡走過一間都有人同她打招呼,熱情地往她手裡塞水果零食。趙阿和*圖*書姨也不例外,兜手兩個拳頭大小的石榴,末了追加一袋熱乎乎的藥包。
「那麼,我想,要有一場董事會決定每年斥資巨大的通海飛行隊的贊助費的去留了。」
江石玉放下報告走過去,把秦栩沒削完的蘋果削了,剃成片遞給她。
好不容易停歇了一陣,秦栩回基地了。一方面各項檢查沒有問題,另外一方面基地正是用人的時候,李英盯著出院單仔仔細細看了幾遍,一再確認無誤后就替他銷了假。可秦栩哪裡是記掛工作?他滿心滿意回來找許心宜,結果跑遍基地上下都沒瞧見她的影子,心裏一慌,知道出事了。
他們都是共處一線辛苦而努力的普通人,在一個平凡的世界守護微弱的螢火。他已經背負足夠沉重的包袱,不能再背負她的傷痛,所以她不敢賭,只能妥帖地藏起這一頁,祈禱陰暗永不到來。
傍晚最後一項工作落實,她靠在補給車上給自己擰了瓶水,旁邊忽然沒聲沒息地塞過來兩顆巧克力,她目不斜視地接了,隨後聽見男人一如既往的聲音:「張建這次沒來?」
「你小子,看熱鬧不嫌事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
江石玉怕她把自己給悶壞了,上來拉被子。她不肯鬆手,擔心給他聞到不好的氣味,腦袋直往下垂。
「你打得過我嗎?還當以前呢。」秦栩自然而然地刺回她。
江覃用成年人的方式,制定遊戲規則,讓不聽話的孩子屈服。
噩夢常常有,也積極地去看心理醫生,服用大量控制情緒的藥物,可一閉上眼還是會不受控制地想起實習生倒在她懷中的場景,抓破了頭也逃不出那片陰暗,終於放棄了掙扎。她死過一回沒能成功,逼得家人痛不欲生,這才幡然醒悟,開始直面痛苦。
他們不僅承受來自社會、公眾等方面的壓力,還要承受制服、肩章、榮譽,與長時間出動、值班、沒有假期陪伴親人朋友,而與他們的生活所造成的割裂斷層這些遠超于生命的壓力,哪怕讓他們去死,都比讓他們失敗容易。
奔出了門,周清野臉色一變,慈祥地迎上去:「剛才都是我不好,不是談錢嗎?你過來。」見許心宜貓在角落不敢上前,他撩起袖子上前拉她。
許心宜抬手就是一巴掌:「呸,別咒我。」
到了派出所集結,由張建統一分派任務。許心宜牽著一條搜救犬,冒雨進入山林地帶。漆黑的天猶如一把刀斧懸沉著,山林間道路泥濘,草木凋零,滿目蕭索,冰涼的水汽鑽入肺腑,直叫人膽寒。每往下踩一步,濕滑的土地便往下陷一分。
許心宜本來一碰上他就軟,見他為自己放下原則,心裏更是一塌糊塗,強撐起肩頭去看他,卻不經意瞧見尾隨他而來的、穿著通海制服的、比宣傳片里還漂亮的救生員,膚白貌美,豐|滿高挑,果然有貓膩!
李英交代了近幾個月檔案整理的活計,江石玉手下翻著一沓出行報告,思緒卻早已飛遠。冷不丁聽見響動,他立刻起身走到窗邊,低喝道:「誰?」
陸毅成是去年毅行大會的總指揮,有工作經驗,能夠在現場妥當善後的只有他。唯恐他不依不饒,她擠出一絲微笑:「還得吊著口氣在你跟前逞威風呢,我不會捨得自己有事的。」
保障中還有一個需要特殊照顧的隊伍——輪椅隊,許心宜找到負責人,和對方商量把陸毅成和蔣雯安排在隊伍里,作為毅行十千米到十五千米核心賽段的保障。等輪椅隊的參賽者全都走完全程,陸毅成和蔣雯再乘安保車輛去五十千米賽段支援。
許心宜轉開了視線,卻又看向他其他的地方。他半靠在辦公桌后,就著她的姿勢身體微向前傾,一條腿屈膝,另一條腿幾乎半跪了,不細看還當他從善如流,恐怕不是第一次和女孩靠得近,仔細一瞧,兩條小腿都在打戰。
周清野見她敏捷得像只兔子,應該大好了,招呼張建往外走。剩下的人一半公牛隊的,一半通海的,各自上前慰問了幾句也相繼走了,最後只留三個大老爺們兒。秦栩總歸是不會走的,往床邊一坐自顧自接了端茶倒水的活,把許心宜扶起來,替她調整靠背。
她覺得尷尬,懊悔沒在秦栩醒來的時候就告訴他實情,可轉念一想還不是怕他情緒激動,畢竟有個從天而降的親生母親橫在前頭,其他的事只能徐徐圖之。臨了鬧出這麼一樁笑話,她雖覺得委屈,但清楚問題根本還是出在她身上,只好硬著頭皮上。
他不知道這個突然的舉動是為了確定什麼,但只要是她,有什麼不可以?
「什、什麼情況?我再怎麼至關重要,也大可不必這麼勞師動眾吧?」
陸毅成有點不高興,想加入她的騎行隊伍,被許心宜斜了一眼:「今天在這裏我是隊長,你只需要服從命令,懂嗎?」
蔣雯給她擦額頭上的汗:「我笑你這個丫頭艷福不淺。」
許心宜趕忙搶白道:「我真沒事,快給我拿個榴槤來,讓我現場用小腿表演個絕技給你們看看。」
許心宜點點頭,衣服隨便一攏蓋住傷口,兩條腿一抬就往前沖,于陽話到嘴邊還是收了回去。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張建招呼他們歸攏到一處,告知最終的結果:「找到了。」
大半夜的,闖他的值班室,還鬼鬼祟祟不讓旁人知道,怎麼說呢?搞得跟偷情一樣。她眼珠子直轉,望了一圈磕磕巴巴道:「我、我掐指一算,今天本該大峰值班,怎、怎麼換成你了?」
受這幾次案例的影響,周清野做了個數據統籌,平均每一年公牛隊二十四小時公益急尋熱線會接到報警七十五次,累計至今找到失智人士達上百人,其中大部分是失智老人。
而他除了屈服,沒有別的選擇。
到了比賽日,公牛隊統一穿著橙紅色的隊服集結,許心宜站在主席台上指揮分派任務。由於今年參賽人數眾多,可以說是九年以來空前的盛況,吸引了不少官方和自媒體記者的關注。許心宜一路走過去,看到有扮裝成動漫角色的年輕男女,有清裝扮相的小孩們,還有各行各業穿著制服上場的先進工作者,當然也少不了國際友人。
可就是這樣一顆提著燈籠都找不見的穀子,活生生地砸在面前,她能不稀罕嗎?許心宜哭著哭著,想起傍晚那一記無情的車尾,心陡然跳了一下。
「啊!」許心宜立刻彈起身來,雙手不知道往哪裡擺,抱著被子直把自己裹成個蠶蛹,「還、還有味兒嗎?」
「就您的身板,小白菜委屈了。」
「那你呢?」江石玉問。
她的指腹有繭子,手掌薄而硬,就是肉最多的掌心也不算軟和,但到底和男人的手不一樣,捏著像是上癮,引人貪戀,不想放開。
秦栩一愣,似乎被她的反應刺傷,嘴角一抿,似笑不笑道:「你一個人怎麼讓人放心?還是讓江師弟送你去吧。」
沈岐瞥見垃圾桶的紙團,愣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剛才我從外面經過,聽到聲音,擔心你有事就進來了。秦栩,既然把我當作隊長,為什麼不聽我的話?非要我說這是命令,你才會執行嗎?」
抹了把眼淚,也不管藥包是不是燙的,她叼進嘴裏三兩口喝完,奔出小區,直接攔車去基地。
「我跟主任打了招呼,先把他送回公寓了。鬧了一場他也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裡,說要給主任道歉,還答應我以後不會再衝動了。」
「我?」陸毅成才察覺似的,指著自己問,「對哦,我幹嗎留在這裏?喀,這不是昨天送她來醫院的是我嘛,好人做到底,總得看她活蹦亂跳了我才放心不是?」
這個事還得從那天晚上她離開基地說起。原本是一心一意等著江石玉回來找她的,誰知海上風暴說來就來,連著折騰了他兩三天,連喝口水的餘地都沒有。大峰也被急召回隊里,老婆還在娘家,他一句氣話像是把自己逼到了絕境,急得抓掉了一把頭髮,但人在救援一線,沒有轉圜的餘地,多大的苦楚都只能往心裏咽。
「我什麼都還沒說,你的腦袋又開始給我寫故事了?」
而今聽到他這樣的話,江覃的心臟再次刺痛起來。
「差、差不離了。」陸毅成一邊說,一邊朝許心宜走過去,大義凜然地表彰了下自己的功德,隨後擺下臉來,「隊部一大堆事還等著你呢,你可別想藉機偷懶,小心我跟隊長報告。」
「江石玉,你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如何成為一名出色的繼承人,所以,到底是怎樣貧瘠的、粗鄙的生活,讓你在做出那個不負責任的決定后又再次挑戰我的底線?你以為你能為你的人生做主嗎?」江覃果斷道,「最多三個月,收拾完你的爛攤子,給我滾回家來。」
小時候被一群孩子堵在牆角欺負,上學的時候被同學孤立,就連老師也心存偏見的時候,父親鬧到校長辦公室,甚至往上級教育部門申訴,才強行扭轉了一眾師生對她的態度。雖然同學們還是以同她玩樂為恥,習慣性地指指點點,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她,但她不再懼怕了。
「又要故技重施嗎?」江石玉忽而失笑,「除了威脅我,您還有別的招數嗎!」
風涼涼的,帶著巧克力濃郁的醇香。江石玉拉開她,用餘光提醒道:「你小隊長的威嚴呢,不要了?」
同樣的話不同的人問,自然是不同的回答。許心宜身子骨一軟,揉著鼻子說:「不好,渾身都難受,衣服濕漉漉的。你聞聞,是不是都臭了?」
周清野曾一度想要引入外資打破僵局,奈何時機決定了一切。在他動用家裡的關係幫助周清野創業的時候,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被掣肘,到如今盤根錯節,如鯁在喉。
「擊碎謊言的希望。」
記得剛到通海時,為了向他示好,許心宜搜集飛行部門近年來日常訓練和飛行演習的視頻刻錄成光碟送給他,他拿到手就覺得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她熬了幾個通宵才完成。
她這才鬆開手,安生地躺回原位,嚼著片蘋果問道:「昨天晚上你去找我了嗎?」
許心宜看向于陽,兩人互相提醒,注意腳下的路。可即便將小心提到了嗓子眼,也有出錯的時候,搜救犬不知聞到什麼氣味,忽然一陣狂奔,許心宜腳下一滑,被拖成個泥人,一路過去樹枝被颳了個滿天飛舞。
一路上有人腳底磨破了皮,有人摔了跟頭,有人體力不支,有人心臟病複發,好在事先準備充分,應急救援到位,一應突發|情況都有驚無險地化解了。
「這邊還有收尾的工作。」她胸口生疼,一說話更疼,「你、你得留下來。」
一開始有些家庭害怕失智老人,伴隨著教學的展開,想到將來自己老了,也有可能變成這些老人里的一分子,就會由衷地接納他們。
「石玉,別生媽媽的氣,好不好?」
她轉念一想,又問:「他臨時調班,主任怎麼會同意?」
再三逼問同事才知道許心宜早已離開通海,再追問下去,得知她走的那一天在李英辦公室吵了一架,聯想當初跳機的情況,秦栩立刻去找李英算賬。
江石玉來到醫院,大峰上前似乎想說什麼。他抬手擋了一下,大峰支吾其詞,終究還是退開一步。
於是在離開醫院三年後,她又回到了一線。
許心宜一碰上江石玉就頭昏腦漲,渾然忘了好姐妹的理想,臉陡然一沉:「江師弟身邊來新人了?」
許心宜拍拍胸脯:「我就是怕被他發現,回頭再拿什麼文員的職位挽留我,那我今晚還要不要回去睡覺了?」
許心宜樂得來往:「一覺睡出滿身的橫氣,你這傢伙,真當我是隨意蹂躪的小白菜呀!」
江石玉閉上眼,想到那一天,他風馳電掣地趕回家,卻看到安然無恙坐在客廳的母親時,一股憤怒頓時席捲了他。竟然又一次裝病騙他回家!他掉頭就要走,一個威嚴的男聲叫住了他:「既然都回來了,吃完飯再走吧。」
許心宜細細摸了下臉,確定沒有傷處才鬆口氣。于陽一把捏住她的胳膊,她痛得嗷嗷直叫,朝他瞪眼珠子:「你做什麼?」
「你瞧我眼尖吧?那會兒都快燒迷糊了,還能把你認出來。江師弟,我可真是火眼金睛哪。」她轉臉望向別處,憋了半天還是沒憋住,又把頭轉回來,「你是不是看見我有同事在,所以才沒上前?」
「對不起。」
隔著一間間帳篷和走動的工作人員,秦栩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著。冷然示威,無聲的交鋒,他們都知道這是男人的戰場。
于陽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下,他坐回板凳,望著廊下的三米陽光,眼角微微捲起:「我怎會不懂?當一個人走投無路的時候,謊言會自動找上門來的。」
許心宜這一睡算是踏實了,就連糾纏了她近一兩年的噩夢都沒再找上門來,識相得叫她感激涕零。直到第二天傍晚她才戀戀不捨地醒來,眼睛一睜,對上床頭圍著的七八顆腦袋,頓時嚇得往被子里鑽。
許心宜立刻剜他一眼!
就在今天,沈岐提議來一場友誼格鬥,秦栩點名要江石玉出列。要是放在從前,江石玉可能會委婉拒絕,可如今許心宜已經不在隊里,用不著再怕她為難,更沒有再拱手相讓的道理。
許心宜提前一天入駐賽場開始做賽前工作的安排,到了才知道通海也是關聯單位之一。李英派出一架直升機作為空中救助力量,沈岐擔任機長,機組成員都是昔日的老搭檔。許心宜心裏有氣,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與關聯單位進行熟悉和了解,與他們踩點護航路線,設立補給站。
絕大多數人以為一生都到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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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的巔峰,或許到頭來只是一場與虛榮心的賽跑吧?他也曾為那些日新月異的數字瘋狂,出入私人訂製的高級會所,穿戴講究,名表豪車無一不落,人山人海備受矚目,可到頭來又怎樣呢?「到底還是有點怕,不敢再去醫院,怕他們欲言又止,還要處處維護我的自尊,那樣未免太累了吧?也怕碰到病人的家屬,怕面對實習生的家人,反正還是很怕。來公牛隊很好,公益救助,沒那麼多條條框框,偶爾撒個火也沒人敢拿你怎麼樣,就很自由。」
房間里還杵著一個不容忽視的人,她渾身不自在,眼神也飄忽著,想了一會兒說:「秦栩,我想喝粥,你去幫我買好嗎?」
「病人手術后感染急病去世,家屬拿著把水果刀衝進我的辦公室,科室的實習生替我擋了三刀,最後不治身亡。我實在難辭其咎,也常常思考醫生和患者之間的關係,可能那只是一個概率很小的突發事件,但不可否認,只要它上演,就會給施救者帶去一生都無法拂去的陰影。」
「不就是開發軟體嗎?沒問題。你上次說在全國範圍的公共場所廣泛配備AED除顫儀,我已經聯合相關部門在推進了,怎麼樣,靠譜吧?」周清野眨著眼睛,「咱們還是盟友嗎?說好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呢?我繼續給你掃清心上人周圍的花花草草,你幫我去吹吹阿岐的枕頭風,讓她給我生孩子吧,好不好?」
還好她腦袋靈光,沒忘記後面有一條捷徑。
于陽將她上下一打量,搬來一張小凳子:「來給我細緻說說,我好歹是過來人,能替你分析分析。」
江石玉無奈地哄她:「我逗你呢,你發燒流汗,有點味道是正常的,不過一點也不難聞。」
沈岐強忍淚水,點點頭說「沒關係」,「阿岐」總比「隊長」要親密一些,又囑咐他傷口不能碰水,回去洗澡須得小心。想到他處處針對江師弟的行徑,渾然跟跌進了愛情陷阱一般,沈岐踟躕片刻,從垃圾桶里撿回航展門票:「不用擔心,心宜會跟你一起去,有什麼想說的藉著這次機會都說清楚吧。」
近日第九屆國際毅行大會即將展開,公牛隊受邀為賽事護航,提供應急救援保障。
蔣雯笑說:「得了便宜還賣乖,這話要給別人聽見,不得氣死?」
「先把肚子填飽再喝葯,女人月經不調可不是小事,不能大意。」趙阿姨說完還不放心,催促她把門打開,進屋后找到水杯,倒滿開水,把藥包放在裏面保溫,還說,「你男朋友真不錯,長得好,心眼也好,說你工作辛苦,三餐不定,不懂得照顧自己,落下毛病也不曉得珍重。他心疼你,眼巴巴來請我幫忙,每天給你熱一袋藥包,兩個療程三十袋,叮囑得細細的,生怕我落下什麼。」
她剝了顆巧克力塞進嘴裏,心裏甜得美滋滋的,一天的疲憊煙消雲散,面上卻還強撐著:「別以為跟我聊正事我就會理你,我是那種隨便屈服的人嗎?」
蔣雯在旁邊看了好一出大戲,強忍著笑意推開車上的幾個男人,解釋道:「我是醫生,我陪她去最好,最安全,最有保障。」
「不吃了,我還有事。」
許心宜不知想起誰,抱著蔣雯狠狠地哭了一場。蔣雯啼笑皆非,安慰她道:「沒什麼大不了,我們碰上了是我們倒霉,可如果被打敗了,就是我們無能。」
那人滿臉通紅,許心宜尚不能解氣,一股憋悶哽在喉頭,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她又罵了幾句一頭扎進雨里。
「真的?」許心宜將信將疑,雖覺得他這人里裡外外都寫著「不靠譜」,但她著實一肚子的鬱悶無處發泄,只好吞吞吐吐地說了。
可能江石玉天生熱愛真實,流於市井吧?可偏偏年少無知,誤入圍城。
江覃不肯見他,只說如果三個月後見不到他,會結束他在公益上所有的資金扶持。他離開家之後,在市區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最後還是回到醫院。
果不其然,許心宜「鹹魚翻身」威風凜凜,連著兩天給江石玉吃了閉門羹。可她也就嘴上信誓旦旦,氣勢嚇人,其實心裏一點沒底,一離開周清野那兒就翻出了通海救助隊最新發布的宣傳視頻,裏面的女孩何止漂亮!瞧那出水芙蓉般的臉蛋,前|凸|后|翹的身材,分明樣樣比她出色!她努了努嘴,鼓起腮幫,露出瘮人的笑容,一連幾天直把陸毅成嚇得噤若寒蟬。
說她得了創傷后應激障礙嗎?這本身就是一個難以啟齒的痛,要怎麼當著一眾人開口?她只好避重就輕,跟秦栩說與李英無關,是她自己的問題。
許心宜不懂,皺著眉頭瞧他,猛然發現「95后」的于陽眼底竟布著一層滄桑。她抹抹臉不再鬧騰,安安靜靜陪他坐了一會兒,隨後被張建召去執行任務。
她苦惱了,眉心團縮成小山丘,愁得能夾死蒼蠅。
許心宜身子一晃,不動了。
大多數時候,有人在旁邊,有花在盛開,有露珠在滴落,老人們的心就不自覺溫暖了。
沈岐面露微笑,摘了棉簽又去處理其他的傷口。秦栩一時沒有說話,伴隨著她動作的轉移,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到她身上。
他大為震怒,亦覺攻心。從小到大江石玉從未讓他失望過,可不知從哪一天起,不知受了什麼樣的刺|激,他忽然說不幹就不幹了,跑去學什麼飛行。
洋山港附近有一船舶螺旋槳脫落擱淺,船上十人需要轉移。下午原本出動了一次,可不論怎麼勸說,船長都不願意棄船,只有七人願意上飛機。直到晚上風浪逐漸大起來,這時剩下的三人才要求救援,夜航機組不得不再次出動接回他們。
江石玉但笑不語,許心宜得到肯定的答案,牙齒咬得嘎嘣響:「我早晚有一天會揍得他都不認識他自己……哎喲,我的美人,怎麼就被打到臉了呢?好可憐,讓你受委屈了,我來給你吹吹。」說罷,也不管幾米遠外公牛隊的志願者們都在看著,小嘴湊過來,輕輕地吹了幾口氣。
細細一看,原來是他二十多年杳無音信的親媽,不知從哪兒得的信,從天而降般關懷備至,讓他怎麼冷靜?
陸毅成用手背探她的腦門,又去掀她被刮破的衣裳,眼見白|嫩的皮膚上一道寸長的疤,血就沒停過,頓時吼道:「你是不是瘋了?受傷了也不包紮一下?還淋雨,知道自己發燒了嗎?」
再一個,倘若被前同事們瞧見,肯定跑不了一個驚叫「心宜,你怎麼來了」,馬上一呼百應,都朝她圍過來,光是一陣東問西問的口水就能把她淹死。
不過給司機付費的時候,她還是大大地肉疼了一番。司機瞅著她不願意遞過來的錢,一把奪過,踩下油門迅速消失。
原本李英接替秦榮的位置,他就心存不滿,再加上李英一張嘴不饒人,大夥隔三岔五抱怨不斷,雖都是些瑣碎的小事,但掛在嘴邊久了生瘡化膿,他的偏見輕易被調動起來,日子一長,積怨就深了。
秦栩心裏立刻有了答案,喉頭一哽:「阿、阿岐。」
秦栩一再逼問,她不得已破罐子破摔,甩了臉大吼:「我生病了,心理上的毛病,沒辦法再干救生員了!你非不信我說的話,非要逼我,知道我有多難受嗎?秦栩,你就不能好好地聽主任的話嗎?能不能不要衝動?你才剛醒過來,身體還沒複原,能不能不要叫人擔心?」
轉瞬進入十一月,氣溫驟降。于陽內套襯衫和馬甲,外套一件牛仔夾克,仍不免哆哆嗦嗦,進了門見許心宜一個人貓在陰暗的角落裡打盹,上前拍她一下:「天光明亮的,你就瞌睡了?」
全世界屈指可數的女性奇迹,就在面前,是她喚醒了他對另一重山巔的嚮往。生命,才是投資的最高價值,不是嗎?
周清野老臉一紅,脫下鞋追出去!不用她提醒,周清野也知道自己煩躁什麼,每年一進入十月,海上的情況瞬息萬變,沈岐就跟長在基地一般,三天兩頭不著家。他眼巴巴地等著盼著,都快成「望妻石」了,這個時候才知大峰老婆的不易,但轉念一想,沈岐要是能生個孩子給他帶,他也不至於總想她了。
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許心宜眼下渾身都疼,止不住胡思亂想,怕去了醫院就再也睜不開眼,心口一酸,鬱悶得想哭,她怎麼這麼倒霉啊?可她不敢表現出來,怕他們擔心,強撐著笑容發表豪言壯志。
她做了多少準備才把話說到窗戶紙的程度,就差他來捅一下了,偏偏老天爺還要跟她作對!她的氣性一下子用完了,臊眉耷眼地瞅著他,自顧自找台階下:「沒事沒事,習慣了,好事多磨。江師弟,你有事先去忙。」
秋葉一樣飄零的人,好不容易才有個家。縱然再怎麼沒時間履行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也得逮著空發起甜言蜜語的轟炸攻勢,讓孤零零在家等待的妻子心裏得到熨帖呀!偏偏大峰那個傢伙,平時狗嘴裡吐不出一句象牙,關鍵時刻還總說不到點子上,就連最起碼的裝可憐都不會,整一個榆木疙瘩!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她的身子也越來越軟,忽然一下倒了下去。
于陽問:「什麼情況?」
他們厭惡定期的心理干預,痛恨醫生自作聰明的嘴臉,嘲諷上帝式滿懷憐憫的眼神,無數次想用拳頭擊碎完全不能感同身受的虛偽關懷,臨到最後卻還是一天天重蹈覆轍,陷入一個永恆的命題——生命。
「你放肆!」
張建顧不得交代收尾工作,抓住于陽說:「你去跟著她,甭管多大的氣性,先去醫院處理傷口。兩寸長的疤不當回事怎麼能行?」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讓江石玉忍不住心軟。
「因為那是底層人民的希望。」
秦栩忽然領悟到一點,那個後來居上的男人不再斂藏鋒芒了。等到他再定睛去看,江石玉已然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睡覺你虧什麼?」他抓住她話裡頭的漏洞,追著問,「你就不能吃點虧?」
大峰瞅瞅斜對面黑著張臉的「包青天」,壓低聲音道:「就那小子醒來那天,我問你來不來,你也不說話。等半天沒見你來,以為你不來了,結果……」好樣的,親媽忽然從天而降,秦栩失控發了一次火。
周清野心頭一跳,完了,這回換他惹事了。
還好家庭醫生就在隔壁,聞聲趕來,說是急怒攻心,給江覃吃了顆速效救心丸他就醒過來了。
「誰應誰是。」
男人一句話立刻把江石玉釘在原地。
江石玉腦子嗡的一聲。剛剛就在手邊的、他親手去描繪的一張飽滿滋潤的唇,像一顆紅透的櫻桃,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帶著一絲少女的馨香,將他從頭到腳燒灼了。
總歸最丑的樣子都被他見過了,她也不怕更丑了,往前一傾,面頰蹭過去,厚著臉皮道:「江師弟,我跟美妝博主學了好久,還是擦不好口紅。難道我就沒辦法在你面前漂亮一回嗎?我不甘心的,你行行好,幫我一回可以嗎?」
他很清楚答案。
不過為了完成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通過總部直接調派的救生員,長得特別漂亮,據說是精英中的精英,怎麼,你還不知道?李英一口一句我家最強王者許心宜在公牛隊太屈才了,怎麼遇到這種於你不利的事,卻不想著你了?」周清野摸著下巴,打量她道,「你們隊里幹得跟旱地一樣,冷不丁來個美女,你想想會是什麼情況?」
夜間救援的風險是晝間的七倍。
嘴上說著寬宏大量的話,眼裡的失望卻無以言表。江石玉沉默了一會兒,指腹緩慢擦過她的唇角,忽而傾身,在飽滿的紅唇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印記:「有些話或許是不是應該讓我先開口?」
人不是一下子墮入深淵,往往需要經歷一段漫長的、逐漸溺亡的過程,而這一頁這一天,恰恰是萬千罪惡的開始。
最後組委會給每個選手發放與號碼牌關聯的晶元,可以實時關注選手的進程、配速、身體狀態,以方便途中補給。許心宜作為安保最重要的一個環節,隨著大部隊騎行支援。
再加上蔣雯親自跟急救車送她來一院,被她攥著手死活不肯鬆開,只好跟她一起進去。老同事們看她回來都高興得很,自她摘了科室主任的胸章辭職后,別說回來探望他們,就是日常年節的問候也越來越少,他們都很關心她的現狀,逮著她就是一通問。
江覃會允許許心宜成為他合法的另一半嗎?
許心宜受到啟發,聯合技術部門想要開發一款軟體,專門提供給孤身一人在外的女孩,可以讓家人朋友同時監測她的位置與軌跡,並且提供更高效的保護,類似一鍵共享行車記錄給公牛隊或者警方系統的功能。張建不太清楚電子軟體的操作,讓她去找周清野。
江石玉煞有其事地湊過來聞了下,見她視線緊逼似乎真的在意,點點頭:「是有點味道。」
我們總是羡慕、崇拜、敬仰那些英雄。
後來許心宜在小星灣海峽第一次出事,他眼睜睜看著秦栩跳了下去,心中涌動著莫名的悲戚。哪怕來到一線,他也還是不得自由,是嗎?
許心宜垂頭喪氣:「他沒來找我,應該是對我失望了吧?我也怕,怕他會覺得我的喜歡不過如此。」
「對不起。」
「石玉,怎麼跟你爸爸說話?」眼瞅著兩父子又要掐起來,江石玉的母親趕緊上前做攔停,不料被江石玉一個閃身躲開。
男人似乎氣怒,急得咳嗽起來。江石玉駐足看了一會兒,見男人有所平復,才開口道:「叫我回來有事嗎?」
而他呢?他是後來居hetubook•com.com上,迷了許心宜的眼。隊里老人念著秦榮的好,也多為秦栩打抱不平。他們總是看許心宜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追在他身後,看到秦栩追在許心宜身後,卻看不到他對許心宜有什麼實質的表現,自然覺得他除了一張臉好看些,家裡條件好一些,沒什麼大不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江石玉,我把你養這麼大,就是讓你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嗎?去死?好啊,你去死一個給我看看!我告訴你,只要你敢死,我馬上撤除對通海的贊助,讓你看看那些你口口聲聲需要被看到、被關注的一線,沒了全球最頂尖的技術裝備後會落個什麼樣的下場!」
江石玉臨上機前,驀地轉首。
醒來后護工也說了她不少事,他心裏高興,很難說是期待、忐忑,還是緊張,也一直猶豫開口的時機,直到他透過病房看到江師弟,一種巨大的恐慌接踵而來。
許心宜哭了,抱著他涕泗橫流:「你怎麼這麼好,這麼善解人意,這麼深明大義,我真的太喜歡你了。」瞄一眼看著就價值不菲的外套,她吸了吸鼻涕,卻還是抱著不放手,「你一定是神仙對不對?在我身上施了符咒,才讓我這輩子對你死心塌地,一眼都瞧不上那些臭男人!可我怎麼這麼感動,不是別人,而是我,你只對我下了咒。」
陸毅成驚叫一聲:「許心宜!」
江石玉不說話,大峰有點急了:「你知不知道三個人的關係里,晚來的那一個最吃虧?明明知道那小子醒了,你還不第一時間來宣示主權,想啥呢?」
頭一次回去,她偷偷摸摸怕被同事們瞧見,怕被昔日的情分弄得格外傷感,特地避開了人,哪兒想到前後不過幾天又是一重光景,這下子大家再看她,就都是看熱鬧的目光了。
這些天隊里都在拿秦栩開玩笑,好也罷,壞也罷,通通是為了她。秦栩眼睛里乾乾淨淨的,只有她一人,也難怪她會被打動了,這種情況還不同秦栩在一起的話,大家都要當她是塊焐不熱的臭石頭了。
「有遊客撿到了她的手機,也正往這邊趕,具體的位置還不清楚。心宜,你去調兩條搜救犬過來,我帶著其他人先過去,半個小時后目的地集合。」
說完又剝了一顆,她氣呼呼道:「你說張建是不是想累死我啊?難怪他自己不肯來,其他幾個人還跟我裝什麼兄弟情深,非說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歷練機會,讓我體會體會當隊長的不易,也順便讓我樹立威信。我原來還挺高興,以為他們總算良心了一回,沒想到這是瞧著我沒經驗,故意把我往火坑裡推呢。還好我演技好,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張建抱怨人手不足,他答應明天會打發幾個人來給我打下手。嘖,真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喝。」
肯定不是好結果。
許心宜心頭沉痛,一時間也沒勁想其他的了。
決定重新換一條路走,被拋下的不僅僅是前半生的成就,不僅僅是一個小家、一個大家那麼簡單,更囊括一整個集團背後繁複的利益鏈。培養出一個優秀的獨生子,免於被職業經理掌控的威脅,是從小就為他成立信託基金的家族,對他最高的也是唯一的寄望。
他們全都洋溢著笑臉,在為比賽做最後的準備。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回應,她嘴巴一噘,油壺掛了老高:「我知道了。」
燈光下看她,眼皮下垂著,一排睫毛微微發顫,目光不知是在唇邊還是在他的手邊游移,慢慢地往上,到他的喉頭,擦過嘴唇,至他眼前。
所以,她的少女初吻是獻給了他?許心宜眼窩一酸,號出聲來。
許心宜摸摸臉:「一下班就去找我了?」
許心宜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無聲無息躺在床上的景象,眼眶一酸,捶了他一下:「想偷懶也換個法子,掙誰的金豆子呢?我可告訴你,你這一覺我虧大了,你非賠給我不可。老娘輕易不掉眼淚的人,為你也算開先例了,你得知恩圖報,知道嗎?」
他怕酒精作祟,讓他墮入華爾街的噩夢,分不清現實與夢幻。
他用手上的口紅描完了她的上唇,描至下唇,從唇珠往唇角,端著手腕發力,靠也不敢靠她的臉。就在他收手即要往後退時,許心宜忽然將臉一轉,紅紅的唇印到他來不及撤去的手心裏。
反正身上早就濕透了,也不怕淋得再徹底點。
「江師弟,其實我、我這麼晚過來,是為了確定一件事。」
基地一層是控制大廳,通信組是三班制,機器前從不離人。值班室在旁邊的走廊里,要經過主任辦公室,便是夜裡十一點各人都在各自的崗位上昏昏欲睡,也不大可能逃過每一個人的眼睛無聲無息地抵達值班室。
「真不用。」
「什麼希望?」
許心宜冷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趙阿姨忙起身上前,走近了才看到她滿臉淚水,趕緊安撫道:「怎麼了?」
江石玉托著她的雙臂,哭笑不得,想提醒她秦栩快回來了,她卻好像沉浸在什麼當中充耳不聞,只一味道:「你別怕,不管多難我都會陪你一起奮戰下去。
比賽還沒結束,他們受命而來,既然擔著安保的責任,就應該站崗到最後一分一秒,哪怕親人在場上、在災區罹難,也不能隨便中途離開。再者,遠沒有到十萬火急的時刻,副機長突然離崗,怎麼說得過去?
「瞎說什麼,我剛觸診了,應該沒傷到骨頭。不過你接了個一百多斤的人,肯定會受傷,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傷到筋。」
「我呸,看見我你就這麼失望?不是我還能是誰?」
說完,沈岐率先離開更衣室。秦栩盯著皺巴巴的航展門票,臉一熱,追了出去,喉嚨卻跟卡住似的,一句簡單的「謝謝」怎麼也說不出口。
秦栩視線飄忽了一陣,盯著腳尖:「我沒有。」
江石玉放下水果刀,坐到床邊,給她蓋好被子的同時,捉住她一直往裡縮的手。
「以前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現在我知道了,或許就是挂念吧。時時刻刻想著她,得了什麼東西都想第一時間分享給她,可我沒有太多這樣炫耀的機會。心宜,其實我一直沒有變過,我喜歡十二分三十四秒能爬一百一十米塔吊的你,喜歡五十七秒徒手攀登五層樓的你,喜歡一抬腿可以劈開鍋口大榴槤的你,喜歡明明媚媚笑著穿梭在控制大廳的你,喜歡像只小麻雀嘰嘰喳喳的你,喜歡永遠小太陽一樣的你……」
江石玉一怔,隨即推開窗。許心宜單手一撐輕飄飄落地,拍拍手上的塵土,往連著控制大廳的走廊東張西望了一陣:「我悄沒聲息的,應該沒被發現吧?」
許心宜太清楚那些臭男人的德行了,就算江石玉冰清玉潔,坐懷不亂,他們也會三五成群地攛掇他一起去撩女孩。這一來二往,指不定王八瞧綠豆就看對眼了!關鍵江石玉最近一有時間就到她的出租屋陪她吃飯,卻一次沒有提起隊里的新人,這是為什麼?難不成確有貓膩?
「昨天是他送我回來的?」
「還不承認?」
他們伸手觸天,勢要撕裂頭頂的那片陰暗,殊不知活在陰暗下深受其害的,恰恰是這些盡了全力仍舊未遂的施救者。
江石玉遲疑地接過長方體的小金管。
他極力發出個聲響,不知是悶哼還是嗟嘆,許心宜還沒聽清,忽然外面警鈴大作!緊接著有人喊:「江師弟,緊急出動!」
「好好地享受人生的每一天吧,雖然一線有血有淚,但也有鮮花和掌聲,我們所追尋的東西都是一樣的,你看,它多麼美好……」
「這個時間主任應該還沒出去巡視基地。」
可許心宜懂了,她看過太多豪門恩怨的影視劇,一下子腦補出了曲折離奇的故事,眼裡滿是心疼:「你放心,給我再多錢我也不會離開你,不過我希望,如果真的和我有關,以後至少先問一下我的意見再做決定好不好?你不知道我這兩年有多難過。」
蔣雯提到「施救者」,不單純是醫生,它代表了整個國際所有行業處在「救助線」上的人員,只要是幫助別人、救助別人的,通通可以稱之為「施救者」。而病人、被困者、受害者,無疑是需要幫助和救助的弱勢一方,他們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可以想當然地以輿論、武器、威脅恐嚇等行為討伐那些他們認為沒有儘力、失職失責的施救者,並且總是受到普羅大眾的寬容厚待。
「真的?」
「心宜,我沒有一絲一毫輕視過你的情意,相反出於一些緣故,我比任何人都珍視你的情意。」
雖然狼狽不堪,但她還是朝他伸出了手。她對他的心儀從最初的健身房開始,已經漫長濃烈到無法再忍受一分一秒的等待。
他走到窗邊,蘇醒后的世界一如往前,車水馬龍的街道,在匯入醫院的交叉路口時形成兩種悲喜,與天邊的殘霞交相輝映,終將一起墮入黑夜。
她撥開袖口看手錶,快十一點了。
她扯開自己被劃破的衣服,露出滿是血痕的腿和胳膊,舉到鏡頭面前:「來,拍我,不是性誘惑嗎?怎麼沒眼看了?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你內心羞愧嗎?你的母親,你的老婆,你的女兒,都經歷過花季一樣的年齡,女孩子愛美是天性,你認為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的時候,是為了取悅自己,還是為了以色|誘為目的讓自己置於危險之地?作為一名媒體記者,你是不是應該對自己發表的文章懷有敬畏之心,要對得起你說的每句話,寫的每個字?否則將來看了你的報道,以此為恥的你的家人們會怎麼想?每當你想要口誅筆伐吸引眼球的時候,至少先考慮一下他們的心情吧!」
江石玉埋汰她:「沒想到大名鼎鼎的許隊長還有鑒傷的本事。」
許心宜隱痛重重,一時忘了掙扎,任由他抱著,回過神才發現他們還在控制大廳,里裡外外都是觀眾,不知情的還當在演偶像劇。她張了張嘴,想解釋什麼,一抬頭就看到剛出任務回來的江石玉,立在人群之中,一張臉淡如天上雲,沒有色彩。
江石玉一怔,好一會兒才應聲:「嗯。」
「哪天?」他恍惚了一下。
「秦栩,你是不是怨恨我?」沈岐把棉簽折斷,沾了葯敷在他的傷口上,靜靜地望著他。
「還是老問題。」
在她眼前,一輛車正從花園轉出開向馬路。她幾乎叫破了喉嚨,車裡的人始終目不斜視,車尾很快匯入車流,消失不見。
他的父親——江覃不會允許他有任何失格。
大峰問他要不要抽煙,他擺擺手,大峰沒勉強,站在旁邊問他:「那天我打電話給你,怎麼來那麼晚?」
他躺了許久,原本光潔的頭皮簇生一撮烏黑的絨發,摸起來有點扎手。
創傷后應激障礙,一個寫在紙上只有PTSD四個字母的病症,看起來輕飄飄無足輕重,然而要承受這份痛苦的,不只是受到創傷的人,還有他們的家人、朋友。就像蔣雯說的,久病床前無孝子,任何一個深懷傷痛的人,都得不到平等尊重的愛。
敢情是欠教訓。陸毅成當然沒想到,這屋子除了許心宜和江石玉之外的另一個男人,在通海也是叫上得名號的倔牛。不過,身為律師的敏銳洞察力還是讓他決定暫且抽身,先離開這片沒有硝煙的戰場。
于陽望了眼漫山遍野橫布的枯枝,連許心宜這樣受過專業訓練的人都會不小心受傷,更不用說一個手無寸鐵的學生了。
「叛逆?到今天你還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去通海,只是一時叛逆?」
許心宜靜下來,也只聽到怦怦的心跳聲。
他急得抓頭,一拳重重砸向牆。
就算通海救助飛行隊可以找到別的物資贊助商,那麼,完全倚靠里恩集團所搭建的公牛隊,它的命運又該何去何從?
「隊長,你別著急,我記得陸毅成跟她一個區,我叫他去看看。」
陸毅成琢磨了兩下,挪步過去撞了一下江石玉的肩:「看啥呢?你看得懂嗎?」
趙阿姨笑一聲:「我就問他為什麼不自己給你,他說他工作也忙,經常值班,怕沒有我細緻。哎喲,這話說得可給我甜到心坎里。昨晚你喝得醉呼呼,他一路把你背回來可費了不少勁,天要亮才走,下午又趕過來送葯,對你可真上心呀。」
她仰望父親偉岸的身姿,方知世間是非善惡,並非只有黑白,她要強大自己的意志,勇敢地指摘幼童天真又險惡的心臟。想當然地,她越來越陽光,被人取了「金剛芭比」的外號也喜滋滋的,只當他們艷羡她健美挺拔的身姿。
基地有基地的秩序,雖說同事私下協商也沒什麼,但需要提前報備,否則會影響相關部門的調度。江石玉說:「今天不湊巧,電話打過來的時候主任也在場,大峰不會哄人,吵得臉紅脖子粗,一氣之下說了句離婚。他後來一尋思覺得不對勁,急得眼睛通紅,主任擔心他不在狀態,主動讓他調班。」
他也難受,逢上她的事就理智全無,令她丟了面子,還傷了心。怎麼說呢?她就是他的逆鱗,碰不得,傷不得。誰欺她,他就跟誰玩命。
「你也知道咱們這份工作的性質,早出晚歸,隨時待命,值大夜班更是家常,哪兒有時間打扮自己?在那天之前,我只偶爾陪同事從商場經過,在玻璃櫃檯遠遠看到過口紅。可自從你出現在新隊員報到的名單里,我的腦子就不受控制,不再聽話,迫使我做出一些從前沒有過的舉動。於是,在等待你到來的那個早上,我第一次買了弄頭髮的夾板,貼了很貴的面膜,熬了幾個晚上做攻略才選中一款網上很火的口紅,還偷了通信組小花的粉
hetubook.com.com底打在臉上,可惜我的手一直抖,怎麼也擦不好。」
十月下旬的某一天,突然變得很冷。
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許心宜不是蔣雯,江石玉也不是蔣雯的先生,誰也不敢確保一次傷痛過後,愛意是否如初。
許心宜豎著手指比了個數,回過頭來:「你知道嗎?今年參賽的人數足足有兩萬多人,我可嚇……」這一下正眼瞧他了,看到他腦門的瘀青,話鋒猛地一轉,「怎麼搞的?你跟人打架了?」
她白天要參加高強度的訓練,還要一趟一趟飛行出動,時不時就在海水裡泡幾個小時,反覆練習憋氣的功夫。除此以外她全部的時間好像都用在了他身上,幫他值班,替他留飯,排隊搶佔模擬機艙的訓練時間,到最後把自己困倒累病,跑了好幾趟醫院,被同事們問起,卻隻字不提自己的委屈,一應推給流行感冒。
許心宜一個鯉魚打挺,揪住耳朵把他往外攆。
黑暗來襲的最後一刻,她在一團柔和的光暈中,依稀抓住一道黑影。那黑影立在遠處的樹蔭下,雨落在他的肩頭,他的發梢,他修長的頸項,和他雅然的眼眸。
他攥著航展門票,五指漸漸收緊,忽然一把捏成紙團,投進身旁的垃圾桶。他翻開鏡子給自己上藥,手下沒個輕重,剛止住血的傷口又再次破裂,這時旁邊忽然伸來一隻手:「我來吧。」
「嗯。」
許心宜縮著脖子:「我、我最近沒惹事啊。」
「通海那邊要撥第四季度的預算了吧?」
她知道痛失至親的悲傷不可能輕易平復,她也曾將秦榮看作父親。面對即將成為家人的弟弟,為了不讓他為難,她申請去阿德萊德學習,期望通過時間淡忘傷痛,可如今看來,她好像錯了。
秦栩性子直,以為李英把許心宜祭出去平息輿論風波,抓起主任的名牌就往地上砸,轟轟烈烈鬧了一場。
女大學生失聯,兩日前中午在西湖景區蓮花峰出現后,與家人朋友失去聯繫,目前地方系統聯合民間組織全部出動參与搜救。張建在群里發布消息后,調動了二十名志願者立刻趕赴失蹤地點。
他的聲音輕輕的、沙沙的,似一顆果子含在嗓子里,又似一層霧籠在眼前。
她站在門外,暗處無光,瞧不清表情,只覺得一個身影撐得直直的。
江石玉不無氣餒道:「除了錢,我們沒別的可說了嗎?」
李英倒也寬厚,把人都驅散了,只留下幾個當事人,可她要怎麼解釋?
說是練練手鬧著玩,可誰都看得出來,兩人招招狠手,沒有給對方留一絲餘地,到最後都掛了彩也沒分出個勝負,反倒把李英氣得不輕,連嘆許心宜是個禍水。拍拍屁股她倒兩袖清風地走了,留下一堆爛攤子給他。
他被迫參加家裡的晚宴,去見完全陌生的女孩,艱難維繫著叛逆期最後的光陰,直到許心宜向他表白。
許心宜知道心理干預並不能解決問題,要為他們找到新的寄託,才是問題的關鍵,於是積極走訪社區,聯合片區從點到面,以公牛隊的運營模式為參考,為他們創建愛心互助群。同一片區需要幫助的家庭可以通過愛心群尋求幫助,或是幫忙照看寵物,或是陪小孩玩積木,或是一起包餃子、一起打太極,這樣不用讓老人走太遠,也能幫助他們排解寂寞。
到病房前,沈岐正在和醫生談話。
就在她的血幾乎流盡的時候,許心宜聽見一聲急促的腳步聲,欣喜地轉過頭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傾斜的路燈下由遠及近。
江石玉一驚,忙大喊道:「爸!」
她頓時後退一步,看著眼前有點陌生的兒子。
許心宜疼得睡不著,好半晌睜開眼來,對上蔣雯戲謔的眼神。她支吾了聲:「雯姐,笑啥呢?」
「你說誰王八?」
你看著她,彷彿以為她永遠不會生病。可就是這麼要強的她,來醫院跟家常便飯一樣。
他回了一趟家,再來醫院,這段路彷彿走了很久。
除此以外,他還是曾經的江師弟。她不該隨意想象他,不該在流言里揣度他,不該為他撰寫故事,不該顧自傷懷否定曾經的種種。
新同事這麼狂?秦栩冷笑一聲,他連江石玉都不放在眼裡,更遑論他。
蔣雯忍不住點點她的鼻尖,輕笑:「心真大呀。」
他急忙回一聲「沒事」,手一撂把門反鎖,眉頭蹙了起來,這才幽幽地望向她。
可他長得一點也不像福寶寶,通身清貴逸群,沉穩坦蕩,哪兒有一點商人的銅臭味?細細看來,其實他和初見時並無太大的變化,唯一有變化的是他眉眼間的顏色,從明亮雀躍至陰晦沉靜,彷彿交雜在一種混沌的境界,等待著拂掃。
昨晚他喝了酒,輾轉反側至夜半還是按捺不住紛亂的心緒去找她,在看到陸毅成后沒有上前,不是不擔心她,不是不想愛她,更多的是一種情怯。
到了比賽進程最刺|激的一條賽段,許心宜加足馬力,一口氣騎到四十千米起點支援。也是到得巧,車還沒停下,就看到一個身穿漢服的大學生被自己的衣擺給絆倒了,而緊跟其後的是一位年約六十歲的老人,正拿著毛巾擦汗,沒注意前方几步遠的突發|情況,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電光石火間許心宜一把扔掉自行車,撈過一旁的滑板,往前一推,借力擦著地面掠過去,趕在老人墜地之前當了緩衝肉墊。
前兒個月色溶溶的光景里,她才表明心跡,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另外一個男人抱在懷裡,讓他怎麼想?
「我失戀了。」許心宜哭喪著臉,又乾號一嗓子,「你聽清楚了嗎?老娘失戀了!」
他是一個男人,默默愛著一個女人,類似的話明裡暗裡都聽到了,即便再克制也無法心如止水,無法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氣極了也不過是個傻小子,想直接拉著秦栩到她面前來判個一清二楚,可靜下來一想,無疑讓她更為難罷了。
外面的人一嚇:「怎麼啦?」
江石玉多聰明的人,一察覺到異樣馬上逮住周清野,了解情況后把家裡的事說了。兩人聊了一會兒公司的事,無奈近日行動頻頻,馬上又是山地公路救援演習,秦栩還一直找他麻煩,江石玉實在抽不出時間去哄許心宜。
蔣雯說:「我大病一場,傷了孩子的心,也差點和先生鬧得反目成仇,連親生爸媽看到我都頭疼,親戚朋友更是煩不勝煩,再不願聽我講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孤立了,可是怎麼辦呢?除了他們我還有誰?難道要指著同我一樣被撕裂的備受煎熬的同事,來將我拉出深淵嗎?心宜,讓相似的人經歷相似的悲痛,是一件特別殘忍的事啊。」
可許心宜沒辦法和解。
「啊?」她還沒反應過來,蒙然仰起頭。
直到不久后,她被數不清的閃光燈迫到角落,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穿透耳膜:你為什麼不救她?為什麼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裡?你怎麼不去死?
江石玉沖母親微微一笑,繼而仰頭看向二樓神情嚴肅的男人:「不要再讓我媽撒謊騙我。」
許心宜一路渾渾噩噩,回到家揭下日曆本上被塗畫了無數筆的一頁,捧在手心裏,顫抖不止地抵壓在胸膛。
秦栩的聲音悶在喉嚨里:「不要。」
父母的眼淚早就在望穿秋水的等待中流幹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香消玉殞,猶如一顆石子投進河裡,片刻漣漪后,終會風平浪靜。
她沒有立場,自然沒有氣勢,鼓足勇氣想拿出質問的語氣,聽來卻是軟綿綿的。秦栩一醒,他們好似又回到三個人的位置,穩固的、平衡的三角狀態,誰也打不破。
灰姑娘遇見白馬王子是萬里挑一,天之驕子墜落人間更是滄海一粟。
蔣雯回想了一下:「有三年吧,那三年我幾乎生不如死。」
江石玉環視一圈,沒有落下的東西,這就要出門。臨走前看她一眼,他順手摸了下她的腦袋:「等我回來。」
她離得很近,踮起雙腳捧住他的臉。
他總是潤物細無聲地照顧她,好到沒邊,壞也壞到沒邊。得知他曾在華爾街金融圈沉浮數年後,她翻遍過去和他相關的新聞資料,才不覺得稀奇。
「我睡著的時候聽見你讀信了。」
她忙不迭抓住他的手,想說的話都暗示完了,想做的事也都做了,剛才的舉動應該是表態了吧?可她總覺得還差點什麼,怕自己不說,回頭他給忘了,可現下說又覺得太急了,不是好時候,思來想去只得一句:「注意安全。」
「誰關心這個!」于陽一個起跳,拎起她的后衣襟,「我問的是江石玉,你就放在一邊不管了?」
許心宜見人走得差不多了,這才吁口氣。她燒了一夜,才剛退燒沒多久,整個人還是病態的,一張臉由寬鬆的病號服襯托著,怎麼瞧都楚楚可憐。
「王八翻天,你最好別落到我手裡。」陸毅成憤恨不平。
許心宜一定是心大的,倘若不心大,也不會隔三岔五進醫院,後來連院長都聞悉了她的大名,每次一有人提起,他就笑問是不是那個給人當肉墊的姑娘啊。
「你站住!」男人呵斥道,「就忙成這樣?連跟家人吃頓飯的工夫都沒有?你有多久沒回來看過你媽了?」
許心宜迷迷糊糊中聽到蔣雯的笑聲,也不自覺露出個笑來。後來她壯著膽子問蔣雯離開醫院的原因,蔣雯沒再遮掩,單純說是醫患糾紛,還是太淺薄太片面,任何一個生存的環境都有肉眼看不到的細菌,被感染會受傷在所難免,最主要是她心裏怕了。
一夕之間,或生或死,或久別重逢,或溘然長往。
秦栩回頭瞧了眼窗邊的男人,猜到她的用意,嘴角一勾,倒也沒說什麼,應下聲就走了。
大峰的八卦之魂在燃燒:「說真的,你那天一下班就去找心宜了吧,怎麼沒一起來?前一晚夜不歸宿也是跟心宜在一起?你們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我真沒事。」她再次打斷他。
「他的心上人真是你呀?」保安八卦之魂熊熊燃燒。
許心宜一張臉燒得通紅,撐著眼皮子看清面前的人,失望猶如漫長的雪季瞬時沒過頭頂:「怎麼是你呀。」
出了門,他百米賽跑般沖向食堂。
「怎麼回事?」
她臨走前拐去隔壁的停屍間看了眼女大學生,躺在一片白布蓋著的擔架上,早已沒了生氣,烏黑的頭髮垂落著,水珠流到地面,暈染一塊又一塊水印。
張建在前方,一個吹哨立刻控制住搜救犬。于陽從後面追上來,見她四仰八叉地躺著,衝鋒衣碎得不成樣了還捂著臉,忍不住低罵:「好了,就你的臉最金貴,也不見多漂亮,護得跟什麼似的。」
除了失智老人,失聯女大學生的個例在裏面也非常特殊,網路給群眾帶來便利的同時,也給了不法分子可乘之機。那些年輕的生命,好比一隻燕雀飛過,只在世界留下淡淡的痕迹,不覺得遺憾嗎?
恰好這時護工進門,她喘了口大氣,忙找個借口遁逃。秦栩無聲地看著她一系列舉動,攥緊的拳頭鬆開,撫了撫掌心的指痕。
江石玉抬眼望他,陸毅成多少有點怵,還記得之前在太行山山腳被他瞧過的一眼,實在納罕這樣木秀于林的男人,怎麼會瞧上許心宜。陸毅成思忖道:「許心宜胸大無腦,你喜歡她什麼?」
蔣雯毫不留情地拉上車門,司機油門一踩,火急火燎地往醫院趕去。外頭的人看著,一記車尾掠過,連絲塵土都沒起,人就消失不見了。
那一刻,她真的慌了。
那是一種無處安放的孤獨。
他眉間凝重:「快起來吧,人還沒找到。」
她嘴角一挑,又做夢了:真帥啊。
「我能感受到你沒有真正地開心。」其實在向他表白的前夕,她已然覺察到什麼,那時他幾乎不在飛行公寓過夜,每天早出晚歸,滿身疲憊,訓練的時候也經常走神,看似在笑,其實都是強撐。她有一種強烈的失控感,害怕他會回到原來的世界,可膽小如鼠的她什麼也不敢問,只慌裡慌張地往前沖,結果弄了個頭破血流。
他初來通海時,她就已經是隊里的靈魂人物,許多次生死一線全靠她力挽狂瀾,挽救全機組成員的性命。安東抗洪時,如果不是她抓住零點幾秒的生機掉轉機頭,許心宜可能早就葬身洪流之中。
原來不是她一個人在抖啊,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情狀嗎?她能感受到他指腹間的溫度,落在她下巴的軟肉上,痒痒的,讓她心悸,悸得彷彿不敢呼吸了,生怕攪擾了此刻的寧靜。
她救了那麼多、那麼多人的性命,難道就因為一個她無心的、無法改變的結果,他要硬生生地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抹去她在他心目中的光輝形象,將她推到仇敵的位置上去嗎?正如她所說,無論如何她都是姐姐啊!
陸毅成雙手抱胸,隔著幾步打量秦栩。他以前沒見過秦栩,原以為許心宜身邊只有一個男人,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突然又冒出來一個,那圍追堵截的架勢就差逼得許心宜承認自己早就跟他暗度陳倉了。最要命的是,江石玉一個性情好到沒邊的人,從來不會讓許心宜為難,這會兒也跟眼瞎了一樣,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看檢查報告。
等不及他回應,她從椅子上起身,朝他走過來:「江師弟,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別的人都不知道,我只告訴你。其實哪怕一直在黑夜裡,許心宜也從沒想過放棄,那樣的努力如你所說雖然疲倦,甚至厭惡,但她從沒來放棄過。離開通海以後,她仍舊每天晚上睡覺前會進行單臂推磚一百次,打千層紙一百拳,踢樹樁一百次,做https://m•hetubook.com•com一百個俯卧撐和一百次仰卧起坐,這樣的習慣已經保持了十年,至今還保持著五十七秒徒手攀登五層樓的女性世界紀錄……這樣的許心宜,配得上你嗎?」
「怨恨這種詞,得中氣十足地反問回去,才能讓人相信從沒有過吧?其實我和周清野結婚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了。打著愛我、為我好的旗幟,為了讓我退居二線,幾乎逼得我無路可走,藉著秦主任的便利送我外派學習,為我謀取教員的職位,甚至以結婚為交換條件,迫使秦主任幫我換崗。在我決意堅守一線后,不留情面地與秦主任劃分界限,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我也非常怨恨,為什麼她偏偏是我的母親?為什麼偏偏是我而不是別人?可不管怎麼說,我始終是她的女兒,是她獨自一人拉扯長大的唯一的女兒。因為珍惜這個女兒的生命,她豁出了身為母親的全部,縱然再怎麼怨恨,再怎麼難以釋然,再怎麼無法忘懷秦主任的身故,總有一天我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變得心軟,回到她身邊。無論如何我都是她的女兒,也是你的隊長,是差點就成為你姐姐的人。雖然很遺憾,最終沒能和你組成新的家庭,但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是我最疼愛的弟弟。你可以怨恨我,但不要折磨自己。」
她深植一線多年,見過無數生死,胸腔早已冰涼,可血管仍不停叫囂,那一顆被細弱血管交纏的心臟,只要還在跳動,就會時刻提醒她,面對生命當長存敬畏之心。她每逢出動就在心臟懸一把刀,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希望一絲一毫地微茫,那刀便一寸寸、一片片割著她的心肝。
本是揶揄他的,不料把自己說惆悵了。
在來到通海后,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所造成的落差,讓他的感覺越發強烈。在救助圈聲嘶力竭強調人人平等的環境下,他更加體會到一線救援人員的不易。
兩年前通海救助飛行隊收到急召,前往安東抗洪,萬中之一的生存機會,多麼兇險,多麼危急,當許心宜用風雨飄搖的生命向他比出一顆心時,他的心也升到了半空。
她不再試圖忘記,而是學著開解自己,放下「萬分之一的災難降臨自己身上,施救過程是否真的存在失誤」的執念,相信自己仍有一腔赤誠,並賦予行動。
縱然直挺挺的,卻好似隨時會倒下一般。
于陽怕她著涼,偏拱上前去擾她清夢:「怎麼了?存款被盜了、房子進水了,還是得了絕症?來來,我給你介紹一款產品,保你終身大病無憂。」
那天當他看到城南工廠爆炸案中那些年輕的、被炸成一團肉泥的屍體時,當他看到他已經被逼到無路可走,不得不用「直覺」為一線發聲時,他的心臟忽然沒來由地刺痛了一下。
秦栩同她拌了幾句嘴,整個人才活了過來。先前的不快逐漸消散,轉而變成一種踏實的、真切的感覺,雙臂不自覺擁緊她:「心宜,能再見到你,真好。」
他頓了一下,聲音緊澀:「心宜,不要看我。」
「于陽,你說我怎麼辦?你能理解我嗎?那什麼善意的謊言,一旦開了一個口子,接下來就是一個接一個的口子,我現在沒法對秦栩交代,就不好對江石玉有交代……」
許心宜當他還在為剛才的事跟自己鬧彆扭。也是驚訝,遠遠聽見砸東西的聲響,她進門看他跌坐在床下,一個女人瑟縮地往後退,聲淚俱下地勸他冷靜些,他捂著耳朵全然不聽,氣急敗壞地讓她滾!
正是陽光掃到的地方,許心宜眯了好半天,一時扛不住耀眼的光,直要往回鑽。于陽氣哼哼一聲:「站住!晒晒太陽,瞧你那臉色,跟老太太似的。」
男人與女人之間也不單純只有愛情,那樣一份風雨同舟的多年情感,無法用區區幾天來盤算。
後來,不知是誰說了句「穿著暴露」,女孩的家屬當即崩潰了。花季一樣的女孩,穿著漂亮的裙子出來遊玩,是原罪嗎?就因為她露了大腿、胳膊,就可以被定義為性誘惑,就可以被侵犯嗎?
「我不幹凈了嗚……」
接下來的半個月,張建帶領許心宜等人走訪基層,給患有痴獃的老年人家庭發放了近一千台智能定位器。老人佩戴定位器,監護人可以通過手機查看老人的實時位置和運動軌跡,萬一不幸的情況發生,搜救隊伍也能在第一時間到達現場。張大爺在社區的關懷下,儘管沒再動輕生的念頭,也即將和老伴一起入住養老院,可他仍在夜深人靜時分,常常獨自一人在路燈下,望著某處發獃。
「呸!」
「我可以等你。」
「我卑鄙?眼裡只有自我的你就不卑鄙了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死了,我和你媽怎麼辦?你天天在那個什麼一線,不是海里就是火里,想過我和你媽的心情嗎?!」江覃一聲怒吼后,整個身體震顫了一下,隨後倒去。
周清野記著那筆遲遲沒有到賬的撥款,冷冷一笑:「因為你,我煮熟的鴨子都飛了,你還有臉來找我要錢?」
許心宜呼吸一窒,聽他繼續道:「心宜,雖然我一直沉在海底,與龐然大物對峙,但我可以聽到岸上的聲音,每當你哽咽哭泣時,我恨不能馬上游出水。那樣的時機,你心軟的、為我煎熬的時機,哪怕很痛,對我而言卻是人生第一次或許只有一次的際遇,我多麼瘋狂地想抓住,想問問你,開竅了嗎?」
人世間的悲劇百轉千回,自己的苦都吃不盡了,哪兒還管得了旁人春天綠不綠秋天黃不黃。
沒有多久,一行人提著裝備朝停機坪快速地跑過去。工程部的維修師早就等在直升機前,配合江石玉做最後的檢查,核實清單。
「好嘛,我現在不在隊里,他們就忘了我過去的威風,看我不弄死他們。周總,咱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雖然格鬥水平你還是差了阿岐一截,但我相信,有我的速成指導,在床上你一定能夠找回男人的尊嚴!但你必須給我盯緊了,哪幾個崽子上躥下跳來事的,第一時間告訴我,我讓他清醒清醒。」說著,她兩手捏拳,咯咯作響。
她閉上眼睛,狠狠往擔架上一砸。
話音剛落,秦栩撥開人群擠上前來,見她一張臉慘白,強忍著沒發火,低下頭來:「我……」
沈岐抬頭看他一眼,點點頭沒有說話。江石玉躍過她的視線往裡看,屋內一片狼藉,水果、花、藥瓶散落一地,秦栩癱坐在地上,頭髮凌亂,雙眼通紅,拳頭攥得緊緊的,肩不住地微顫。許心宜抱著他,將他整個人納在懷中,手在他後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
許心宜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口紅:「你還記得來通海報到的第一天嗎?趕上緊急出動,大廳里鬧哄哄擠滿了人,我的妝被海水打花,滿臉花里胡哨,同事們擠對我是昨晚偷吃了小孩的大灰狼。」
許心宜謹記醫生的囑託,不敢像以前那樣插科打諢,裝傻充愣,眼睛眨也不敢眨,嘴角動也不敢動,怕笑得輕浮,怕應得隨意,更怕一開口就能將什麼定下來似的,十月的天硬生生憋出了一身汗,最後只含糊地撓了下腦袋。
最初相逢的時候,他在她如今的位置目送她上機。一轉眼三年過去,換成她站在原地送他去出動。這種感覺旁人興許無法體會,在一片未知的歸途中看著一個人遠走,心亂如麻,徹夜不息,該是怎樣的挂念啊。
公牛隊內部,她聯合十六名出勤隊員,三輛應急保障車輛和一輛救援指揮車輛進行任務劃分,對參加比賽的其他志願者和工作人員進行應急救援培訓,足足忙了一整天沒歇過腳。
「為什麼?」
「你要真的喜歡飛行,家裡有直升機,你可以隨便玩。之前的事我不跟你計較,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遍,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這幾年已經夠你度過叛逆期了。」
「好。」
許心宜掰著指頭數:「財務姐姐、行政阿姨、後勤主任,凡是女人沒有不喜歡你的,瞧見你就跟枯木逢春似的,笑出皺紋也不怕。就連機庫最不賣人臉色的老工程師也把你捧在心尖上,你就像石榴樹下的金魚缸、窗花里的福寶寶,討人歡喜。」
已經過去多久了?沉睡后的世界會不會已經變了樣?他因此轉圜道:「睡著的時候夢見你沉到海底,被一個龐然大物銜走了。我心慌意亂,緊緊跟著那團黑影,卻越跟越遠,到後來徹底找不見你。那是大海啊,連個方向都沒有,不知該去哪裡找你,不知該怎麼辦,我急得團團轉,海水一直往我口腔湧入,後來我也沉了下去,想著如果能跟你沉到一塊兒去就好了,至少不用再牽腸掛肚。到現在睜開眼我才發現,原來只是夢,又開始慶幸你還活著,我也活著,我們都還好好的。」
許心宜垂下手臂,在廊橋枯坐了一會兒,又回到病房幫護工的忙。
江石玉不得已應了聲,手忙腳亂地往後退,撞得桌子哐哐響。
過了一會兒,秦栩漸漸平復心緒,目光直射而來,片刻後腦袋往下,埋進許心宜的肩窩,反手用力抱住她。
江石玉笑著拉了下她的手,點點頭。等她走遠了,他才抬頭看向馬路對面。
資本的進入讓傳統器械遭受一大|波衝擊,里恩集團面臨巨大資金鏈的短缺,不得不進行股權重組。從那之後,江氏集團正式進入里恩董事會,並在第二年對通海救助飛行隊的資助計劃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江覃凝眉,從上而下俯視著唯一的兒子,聽到他說:「除非你想看到我死。」
江石玉捏緊拳頭:「你太卑鄙了!」
「雯姐,你別取笑我了。我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頭一次踩狗屎運呢,沒想到一踩好幾個,都湊跟前來,還真有點吃不消。」
後來親耳聽到醫生的診斷,陪她直到退燒,才有一種真切感。好像只有在她身邊,他才會如此真切。
許心宜忙換上一本正經的神色,壓低聲音說:「那我先去忙了,你好好保護臉哦,記得擦藥,我們明天再見。」
過去她喜歡他,壯著膽子欺上來,直率又可愛。後來她不想喜歡他了,躲躲藏藏,裝瘋賣傻,讓他不忍相逼。她在他面前大多是穿上制服嚴陣以待的樣子,其餘或討巧賣乖,或彎彎繞繞,欲語還休的姿態,似乎都給了他,想必這就是一個少女的遐思吧?
秦栩雖同他道了歉,但打從心眼裡不服他,自然不會受他管教。江石玉看似光風霽月,一雙柔目里是何等的水光瀲灧哪!瞧著好說話得很,可旁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嗎?一尊下凡塵的金佛,能拿他怎麼樣?
「心宜,我猶豫不是想要退縮,而是在考慮怎麼做才是對你更好的保護。我看過你在秦栩病床前的樣子,看到你讀他的遺書。你們相識多年,情誼深厚,很難用簡單的男女之情來定義。你珍惜同他的友情,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怕開口太隨意,怕一不小心把多年的幫扶毀了,所以你遲疑,你彷徨,你不能狠心地推開他,這些我都明白。」
她一得意,整個人俏生生的,一張臉生動盎然,直將漫漫長夜的孤寂一掃而空。江石玉拉下百葉窗,將她安排在背門的位置,與她的眼睛對上,想到她出現在這裏的可能性,心怦怦地跳。
「你可以這麼做。」
她開朗了,眉梢卻能挑起一盞燈,眼角餘光全是他的剪影。
誰料臨時出動,一到海上妝被打了個七零八落,回來見他時只剩一副小丑的模樣。
于陽連聲呼痛,求爺爺告奶奶才討得她鬆手,氣得一把按住她。
沈岐的動作一頓,眸中凝著水潤的光:「不叫我隊長了?」
趙阿姨也看臉,想著自家閨女如果以後能找個這麼好的男朋友,她夜裡做夢都要笑醒,隨後又問:「什麼時候辦喜事啊?」
「你……」
江石玉低下頭,將她擁入懷中。
許心宜蔫了吧唧地擺擺手,讓他去一旁待著,別惹她。
許心宜拽了一下沒拽動,認命道:「那你可以告訴我原因嗎?為什麼沒來找我?你是不是又猶豫了?」
許心宜嘆聲氣,手探過去,撫著他的眉頭:「你一定很累吧?」
「好點了嗎?」
他才第一次發現,他在她眼裡竟然這般明朗。
為了讓他重回預選賽道,江覃可以做任何事。於是,他以母親生病為由,騙他回家。那段時間里恩集團的貨船在港口總是莫名其妙地被攔截,一些合作商原本確定的態度也變得含糊不清,周清野一度以為是競爭對手在搞他,直到那時江石玉才確定,是家裡動的手。
後來秦栩看不過去了,主動要求替她擦口紅,蠻牛一樣,折斷她一整支口紅。她即便心疼,也甘之如飴,就在控制大廳最顯眼的地方,噘著價值三百塊的金貴小嘴,以從未有過的怦然心切,搔首弄姿地等待著天明。
總歸這裏不是只有她一個醫生,卻只有一個副機長,一個絞車手,一個總指揮,她不隨車還能有誰?
許心宜一把推開他,繃著白皙的小臉哼哼唧唧,一時說他球鞋臭,輪著換鮮花都不能消味兒,再不醒來她就拿去二手網賣錢了,一時又說護工阿姨犯了肩周炎,她替他翻個身人累得半死,讓他以後少吃點。雖然是顧左右而言他,可秦栩聽著滿屋子鬧哄哄的聲音,往床邊一坐,眉眼溢滿安然。
「又吵架了?」縱然已經見怪不怪,許心宜仍不免擔心,「他們倆從結婚一直吵到生孩子,這樣下去可怎麼辦哪?」
「那你為什麼拒絕我?」
流了血,知道痛了,無聲地警示她得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所以呢?」
他看到秦栩抵靠在許心宜的肩頭,想到江覃倒下去的那一刻,心中再次湧起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