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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緯44度的星空

作者:零度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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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冊 Chapter 01 風吹過盛夏,我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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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風吹過盛夏,我遇見你

有人說,瞳孔大的人感情豐富。
溫予騫看了一眼陳默擰成疙瘩的濃眉,他笑了一下。但那極淺極淺的笑意,短暫如天邊紅霞,轉瞬即逝。
路燈昏暗而稀疏,坑窪不平的小路上積蓄著水窪,深深淺淺,貨車行駛得倒是十分平穩,車輪下的水花被濺起,又淅淅瀝瀝地飄散下去。不大的鐵皮盒子里只迴響著雨水傾落的聲音和雨刮器擺動的細微噪音,單調枯燥。
沈臻碰了一鼻子灰,黑著臉轉過身,問樂彤和李曉意:「要不咱仨去縣城唄?」
為首的女生叫沈臻,正是之前對溫予騫津津樂道的那位。她衣著前衛,一頭栗色捲髮慵懶地披在肩上,不過二十來歲,眉眼卻帶著熟|女的嫵媚。另一個女生叫李曉意,相較之下稍顯文靜。
樂彤突然覺得這種場面似曾相識,跟早上沈臻的遭遇差不多。
樂彤在某方面不是固執的人,想起這個不甚愉快的早晨,她或多或少覺得有些抱歉。畢竟住在人家的地方,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弄得跟仇人似的,時時刻刻看他的冷臉。
溫予騫頭戴平頂硬草帽,屈著兩條長腿蹲在葡萄藤下,微微弓起的後背寬厚而修長。幾縷被藤葉攥碎的霞光透過來,在他臉上照出一小片光亮,顯得格外鼻高唇薄。
認識兩年了,這男人說話總是真一句假一句,久而久之,她一概不信了,權當玩笑話應對。
樂彤心裏分明在鄙視他,可另一半的自己,則沒出息地想要把剛剛數落這男人的話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全吃回來。
大學生自製的短片難度不高,夠不上專業水準,樂彤在節目組積累的實戰經驗剛好派上用場:「再把光調暗一點,過度曝光會丟失圖像細節。稍微暗點兒沒關係,後期可以調色增加亮度的。」
雜貨店老闆叼著根煙,聽她這麼問,他隔著煙霧打量她一眼,神色忽然複雜了:「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頭一回去景嵐鎮?」
想說,又不敢說,小保安就是這麼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把、酒、忘、在、那、輛、貨、車、上、了。
如果他沒看錯,這支酒是2005年份的法國波爾多紅酒——二戰之後波爾多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年份,產自梅多克列級酒庄,市場價在六百歐元左右。
她三言兩語打發了樂彤,便扭動著腰肢走了。
難道是那位貨車司機把它轉手賣給旅店了?
邵嘉遠心裏哼了聲,這女人每次嘴上這麼說,工作起來卻比誰都賣力。
「你在這裏做什麼?」溫予騫的聲音很涼。
下一秒,她突然使勁搖了搖頭。
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場品酒大賽是不是有什麼隱情?」樂彤不禁疑竇叢生。
「你還沒回B市?」
想走走不成,他最後的耐性連同紳士風度一起用盡。
樂彤耷拉著眉眼從奧德堡回來,一進庭院就瞅見溫予騫在「吃土」,她眼睛當即瞪得溜圓。
不起眼的貨車,音響是改裝過的,音效很好。
見對方說完抬腳便走,她什麼也顧不上了,急忙追上去:「許先生,我從B市來酒庄,路上總共花了十個小時。難道你連兩分鐘也不肯給我嗎?」
煙雨蒙蒙,古老的歐式座鐘敲了八下。
那冷冽得沒有一絲溫度的字眼,猶如一隻無形的手,瞬間將樂彤推入冰窖,她渾身一涼的同時徹底溺斃。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想跟你介紹一下我們的節目方案,說不定聽完你就有興趣參与了。」
「你不說我都忘了,真得謝謝你!我昨天有點感冒,幸虧有葯吃,給壓下去了。」當時得知樂彤要出差,邵嘉遠塞給她一個便攜醫藥包,感冒藥、腸胃藥一應俱全。
她指了指自己屁股底下的石階,討好地笑:「你看這塊破石頭都快被我坐成『望許崖』了。我干著急不說,也礙你的眼。你放我進去吧,好不好?」
「你是不是瘋了?!」駕駛座的車窗降下,露出一張俊美清朗的臉,但那張臉上的表情又驚又怒,「如果我反應慢一點,你就被撞飛了!」
「大叔,您知道縣城有車去景嵐鎮嗎?」年輕女孩買了杯奶茶,低頭付錢。
樂彤瞬間不知該以何種表情來回應。
「許宴為什麼不答應上節目?」聽完樂彤彙報的情況,嚴茹明顯不悅,「你是不是哪裡得罪他了?」
沈臻愣了一下:「哦,謝啦。」
「試了只會更不喜歡。」
但最終,他還是竹筒倒豆似的說出來了:「三年前,許先生在一次品酒大賽上輸給了別人,被記者追來鎮上圍攻過幾次,鬧得挺沒面子。後來他就再也不跟電視台來往了。」
沈臻追著他,鞋跟太高,踩在樓梯檻上晃晃悠悠,她臉上的笑容卻不減半分:「我就知道你不關心這些。沒關係,我知道,我聽說縣城有家做水煮魚的餐廳,挺出名的。咱們中午一起去試試?」
緊跟著,他的目光便定在樂彤臉上了。
樂彤神思一緊,在自己各種該有的反應里猶豫了片刻,她咧嘴笑了笑,打起馬虎眼:「你買它幹什麼呀!這破酒不值錢的,地攤貨而已。別看紅酒的包裝都差不多,其實質量差別很大的。你好心讓我搭車,我豈能以次充好蒙你呢……這酒我不能賣。」
樂彤頭一次發覺釣魚是如此血腥的事情。
咦?那姑娘怎麼不見了?
「嘿嘿,我這不是害羞嘛!到時候弄得跟居委會大媽管閑事兒似的,多不招人家女孩待見。」陳默縮縮脖子,腳底打了個轉往回走,高喊一聲,「我得向予哥學習啊,高冷!」
樂彤的臉有些僵,還想再纏磨幾句,可對方粉面帶煞,口氣更差:「咱倆都是女人,你別逼我叫保安過來轟你,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聽女人滿嘴跑火車胡謅一通,他也沒點破,只是把音樂音量又調高了些,重新回到「請勿打擾」的模式。
手機里的男人爽朗一笑,如夏風附耳而過:「我們就只是朋友?」
可事實證明完全是她想多了,溫予騫用手帕擦唇,毫不在意地說:「能讓我生氣的人不多,你不在其中。」
溫予騫是哪裡人跟她有什麼關係。
「尤其是老樂閨女,小小年紀就跟著她爸到處借錢,長大了可怎麼好得了!」
阿宇,抑或,阿雨?漢字的奇妙之處就在於同音不同字,光憑一個發音,很難猜出是哪個字。
沒輪到沈臻和李曉意出鏡,兩人撐著遮陽傘在旁邊聊天。
樂彤一時遲疑要不要上車。
一秒后,又是「嚓——」一聲刺耳的急剎車。
他表現出很好的教養:「那我就給你兩分鐘。」
「嘉遠。」
樂彤驚得長長地「啊」了一聲。
她鄙夷地撇撇嘴,腦瓜飛轉,她正苦苦思索該怎麼把酒拿回來,突然間,有腳步聲從她身後傳來。
這種時候,本該迎來男人關切的目光和一番噓寒問暖。然而,溫予騫的視線已經不在她身上了,他掃了眼爆漿的葡萄,又掃了眼坑坑窪窪的土壤。
幾人跟她在旅店裡打過照面,也算混了個臉熟。其中有位矮個子男生立馬答應了:「必須行啊!正好你是電視台的,現場給我們指導指導唄。」
「嗨,你們來奧德堡取景嗎?」
諸事不順,樂彤本就心煩意亂,偏偏溫予騫這時被她逮個正著,彷彿在她心裏投下一粒小火種,「嗖」地一下點燃了那團焦躁的火。
質樸,卻不讓人覺得簡陋。
樂彤艱難地把神思揪回來:「找到了,不過談得不太順,接下來可能是一場拉鋸戰。我得先在鎮上找個地方住下來。」
可現在倒好,醜事不知被誰捅出來鬧得人盡皆知,嚴茹不懷疑她是始作俑者才怪。回頭一想,難怪那女人剛才會氣勢洶洶地說「請不到許宴,你就不要回來」,只怕前面有萬丈深淵等著樂彤跳呢。
突如其來的夏雨澆熄了殘陽的最後一絲光,不知是路燈還沒有亮起,還是根本沒有路燈,周圍唯一的光源來自她身後這家雜貨店。背光里,緊閉的車窗被大雨持續洗刷,彷彿蒙了層流動水簾,以至於她這一瞥如同隔簾觀影,什麼都瞧不清。
溫予騫聳聳肩:「我不會安慰人。」
門檐上的霓虹招牌有些晦暗模糊,但于這條黑黢黢的小路上,卻亮得幾乎醒目了。
這讓樂彤不得不用了一會兒工夫琢磨,那個男人花這麼多錢買一支酒幹什麼?
「想見就見的是情人,見到很開心的是女友,整天膩在一起也不會煩的是愛人。你覺得你是我什麼人?」許宴突突笑著,笑容狂肆。
牆上掛著台小電視,正在播黃金檔的青春偶像劇,女主角此刻撲倒在男主懷裡,哭得稀里嘩啦。
製片助理的工作內容相當繁雜,除了外聯嘉賓外,還要協助策劃人員制定節目方案和流程,審核預算並確認節目整體走向等,樂彤出個差半點不得閑。
跑車趁機疾速起步,絕塵而去。
她的淺色T恤上沾著紫色果漿,白皙的腳踝漸漸泛起紅腫,嘴角因強忍著痛意而僵得不像話:「我聽說麻雀是果園的頭號大敵。我是好心想趕走它們,哪知道地這麼滑。對不起啊!」
也許,對許宴他們那種富家公子哥而言,面子是比一切都重要的東西。那用金錢、身份和地位堆砌起來的「面子」,太矜貴,太驕傲,絲毫損傷不得。
「好嘞!」陳默麻溜應道。
約莫是條大魚,卷線器卡了卡,魚才出水。果然是條十斤的大魚,鮮活的魚被拽出水面,瞬間掙扎的爆發力大得驚人,整條魚m.hetubook•com.com身彷彿痙攣一般抽搐擺動,水花飛濺。
樂彤一拐一拐地走進旅店,坐在前台的陳默面露關心:「樂姑娘,你這是咋了?」
隨後,他轉頭去看那塊「望許崖」。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惡的男人!
樂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過低矮的農莊,走過綿亘不絕的葡萄林,渾渾噩噩地來到這裏的。
「你把魚嚇跑了。」
陳默想了想,然後效仿樂彤的語氣和神情,惟妙惟肖道:「她說:『賣酒的錢我是要交回公司的,價格按今日匯率換算就行了。而且跟你們阿予老闆那種人,還是劃清界限比較好!』」
明明是盛夏雨天,樂彤卻覺得皮膚發緊。
旅店七點開始供應早餐,樂彤梳洗完畢見還差十來分鐘,下樓走去庭院。
她徹底敗下陣來,無心再繼續這種不投機的對話,索性抬腳走人,忍不住腹誹,不就是個果農嘛,怎麼比許宴還難伺候!
……說好的淳樸善良呢!
不承想旅店還有這樣的房間,樂彤不免詫異。但轉念想想,她隱約猜出答案。
她心髒的部位狠狠一顫,扒在車窗上的手驟然脫力,一點一點地,鬆開。
的確,景嵐鎮沒有開發觀光旅游業,由於氣候和緯度條件適宜,當地以釀酒葡萄種植為主要產業,妥妥的農業小鎮。
「對不起,我不跟媒體打交道。」
先前在路上,這人一直戴著平頂草帽,以至於樂彤並未看清他的樣貌,眼下她足足用了兩秒鐘,才認出他正是那位貨車司機。
談笑聲從樂彤耳畔飄過,很快又片片散落於無形。
許宴收回目光,身後傳來門把轉動的聲音。
微笑旅店。
在她腳腕襲來一陣劇痛的那一刻,被藤葉空隙分割得零碎的晨光,陡然被一抹高挑的身影擋住。
沿途有綿延起伏的葡萄林,比旅店庭院里的那片大很多很多,一眼不見邊際。正值一年中陽光最烈的季節,空氣被曬裂成細小的金色碎晶,遠遠看去,紫金遍野,宛若畫卷中最為大氣磅礴的著色,隨性的那一筆也令人心曠神怡。
他沒有虛偽的善意,沒有假裝的慈悲,永遠清醒理智得像個局外人,無聲俯瞰世間百態,萬物蒼生。雖然稍顯殘酷,卻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每句話都讓人無可反駁。
「唉,許先生不見你是有原因的。你這樣乾等沒用的。」
李曉意咬著筷子,想了想。
溫予騫的目光陡然凍結,他抿了抿唇:「你覺得我就只有這點本事嗎?」
沈臻眉一揚,多了幾分激將,幾分挑逗,腳下嗒嗒聲也重了:「你沒試過,怎麼知道不喜歡?」
為了找許宴那尊佛,樂彤今早天沒亮就出門奔機場了,先是搭乘早班航機從B市飛抵H市,然後又換了兩次長途巴士才輾轉來到遠郊縣城。如今再加上這麼一筆,她簡直快要對付不起了。
短暫的旅途,萍水相逢的路人,不過是人海中偶然地遇見。別過之後,重逢不知何處,不知何時。
如果不是在等待的間隙,樂彤四處巡睃了一輪,她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旅店前廳有個小酒吧。
那是上個月某天晚上,她下班到家后發現把鑰匙忘在辦公室了,合租的室友不在家,她大晚上回電視台取鑰匙,當場撞破嚴茹和李志剛偷情的一幕。
強勢如他,不用左右逢源,卻遊刃有餘。
樂彤搖頭示意沒關係,他才打住話頭,遞給她一個信封:「這是予哥給你的酒錢。」
電視台內部的八卦一向多,今天是某女主播跟小開傳緋聞,明天是某男主播跟女友分手,那些同事津津樂道的話題,樂彤卻興緻缺缺。她在意的只是這份雖然辛苦但穩定的工作,這份雖然不高但夠用的薪水。
說完,她瞅了瞅樂彤:「對了,你在電視台工作,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弄張龍瑞的簽名照啊?」
可溫予騫給她的這個信封……也太厚了吧!
樂彤不由得感慨:「有個醫生朋友真好。」
樂彤的表情有些複雜,這是個危險的男人。
李曉意沒意見,樂彤想了想,也答應了。去縣城吃個飯用不了多少時間,她權當出去透透氣了。
赤霞珠是釀酒葡萄中的晚熟品種,盛夏正值漿果的轉色期,果皮顏色的加深,格外容易吸引鳥兒光顧。每年這個時候,超聲波驅鳥器都必不可少。
樂彤原本緊繃的臉色終於鬆弛下來,她衝著溫予騫的背影喊了句:「我不叫順風車小姐。我叫樂彤,音樂的樂,紅彤彤的彤!」
也不知她僵在雜貨店裡發愁了多久,身後忽然響起一聲:「喂,姑娘,你快過來!」
這支酒是她特意從B市帶給許宴的見面禮。機場不允許攜酒登機,她用氣泡膜把酒瓶包起來,走託運。舟車勞頓了大半天,她不確定紅酒是否完好,這會兒想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撕開氣泡膜仔細查看。
幸而這位行蹤總是飄忽不定的男人,有個特別固定的行程——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來景嵐鎮小住一段時間。
「就是,都是街坊鄰居的,又不好意思不借。」
沈臻和李曉意一愣,她這是怎麼了?
拜這個男人所賜,樂彤完全適應了這樣的對話。他要是真安慰她,反倒會讓她誠惶誠恐了。
清澈的湖面打起水漂,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車頭大燈舔著雨絲,安靜地駛過一大段荒僻路段后,視野豁然開朗,溫予騫將車停在奧德堡酒庄的復古拱門前。
男人此番轉變太快,殺了樂彤個措手不及。
她緊張兮兮地問林爽:「這事是誰傳出來的?」
「我看他不像鎮上人。」李曉意有了答案。
她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林爽,我有地方住了!先不跟你說了,回頭再聊。」
從沈臻華麗上場到完敗落幕,不過用了一分鐘的時間。樂彤和李曉意目睹這慘烈的一幕,兩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愣怔在原地。
都市裡頭見不到的愜意景緻,樂彤正看得入神,突然有幾隻麻雀飛過來,翩然落在藤頭,尖尖的小嘴在果粒上一啄一啄的。
一起床,她就覺得渾身酸軟,感冒的前兆。她身體底子不錯,很少生病,可到底架不住昨天淋了大雨。
「嘿,咱小店好久沒這麼熱鬧了!」平日店裡客人極少,陳默一身分飾幾角,輪番給各桌上菜,忙得腳不沾地。
親眼見識了沈臻撞冰山的悲壯畫面,樂彤不想招惹此人,她嗓音微啞:「對不起,我打擾你釣魚了。」
「阿予剛在俺們店進完貨,正好要回景嵐鎮。俺剛剛問他了,他能順路捎上你。」老闆是個熱心腸,說話的工夫又點上根煙。
前廳是餐廳和酒吧,中空挑高兩層,有條旋轉木樓梯通向樓上客房。十來間房呈回字形環繞于走廊四周,廊檐下懸著玉蘭罩花燈,琉璃燈罩反射燈火的光華,光線清透淡雅。
原來是看上她的酒了。
小姑娘一副準備大展宏圖的模樣跟他說,當然為了熬幾年之後當製片人啊!製片人管錢,節目經費都攥在手裡,白花花的票子數到手軟,豈止一個「爽」字了得。
長得帥有什麼用,千萬別相信顏值高的男人,因為那就像看了預告片后你決定看的電影,大部分都讓你後悔。
意識到她在跟自己說話,男人連目光都沒分給她,只說:「阿予。」
只有眼底剩下一片戲謔。
事實上,關於嚴茹和李志剛那檔子事,樂彤一直都以為她是唯一的知情者。
樂彤還沒反應過來她怎麼穿成這樣,對方的目光迅速掠過她,迎向門口。
平靜的,連漣漪都沒有。
湖不大,湖水靜靜的。
有時候,他這個大忙人好不容易抽出時間想約她吃頓飯,結果還得遷就她加班。他有次順路去電視台給她送消夜,就看見漆黑一片的辦公室里,只有她的位子上亮著燈。
眼睜睜地看著溫予騫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樓梯轉角處,她心下一橫,咬了咬嘴唇:「喂,你不是想買我的紅酒嘛!如果我把酒賣給你,你可以讓我住下嗎?」
這姑娘長得可真好看。
樂彤覺得眼熟,走過去拿起來一看,目光驟然凝住——這分明是她忘在貨車上的那支酒!
怎麼跑進來的,怎麼跑出去。
溫予騫波瀾不驚地瞥了樂彤一眼——這女人嘴巴太利,脾氣太壞,除了長得漂亮之外,實在沒有一點可取之處。
樂彤恍惚覺得,遠離塵囂的小鎮,簡潔質樸的旅店,半新不舊的貨車……有關溫予騫的這一切,都看似這樣合情合理,卻又那樣似是而非。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再去看溫予騫,卻見湖畔邊,已經空了。
「哈,那叫罰嗎?那叫獎勵!」沈臻撩了撩頭髮,巧笑倩兮。
駕駛座上的男人頭戴平頂硬草帽,身形十分清瘦頎長,即使坐著,背部也挺拔筆直。他屈肘擱在窗棱上,單手握方向盤,那姿態給人的感覺就跟他身上那件布料熨帖、沒有一道褶子的白色襯衫一樣——
「好啦,不說八卦了。」電話沒掛,林爽話鋒一轉,「你找到許宴沒有?」
這一眼的時間,很短。
掛斷電話,樂彤下樓,沈臻和李曉意倚在樓梯口說話。
他當時笑而不語,以為這丫頭被財迷了心竅,又缺乏社會歷練,把事業和人生都想象得太理想。後來他才知道,沒有人比樂彤更了解生活的殘酷,她只是需要這份工作,也喜歡這份工作,並且一直努力著。
這細微的聲響迅速穿透潺潺雨聲又迅速地湮沒,隨之樂彤伸進包里摸索的那隻手便狠狠僵住。
他對溫予騫這副和圖書樣子見怪不怪,往對方身邊一杵,說:「我加了樂姑娘的微信。你猜她來景嵐鎮幹啥的?她居然是來請許宴錄真人秀的!」
手機那邊靜了半晌,嚴茹忽然放緩語速加重了語氣說:「現在只差一位特邀嘉賓,節目就能開機了,全組人都在等你,懂嗎?請不到許宴,你就不要回來!」
李曉意的興緻寫在臉上,但語帶擔心:「予哥要是不願意去呢?」
碧波溪流,淺淺而逝。
林爽開始替她擔心:「咱之前查過景嵐鎮的資料,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能有地方住嗎?」
車裡的男人微微側頭,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但是,沒有垂釣者。
金色的陽光照耀湖面,波光粼粼,像是一塊深綠色的翡翠,上面鋪展著細細的紋路。湖邊的扶桑開得嫣紅如火,一朵朵挨挨擠擠,層層疊疊,似火燒雲從天而降,燃遍了山野。
她本不想揮白旗示弱,但到底沒忍住:「你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吧?今早我不是故意把葡萄園弄亂的……」
樂彤知道那支紅酒的價格,六百歐元,約合四千多人民幣。
木樓梯在他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沉穩的,冷寂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轉圜餘地。
男人對她那些客氣話置若罔聞,發動了貨車:「你去景嵐鎮哪裡?」
幾乎只是幾秒鐘,好幾顆葡萄就被啄破了皮。
樂彤竟是被噎得啞口無言,一池湖水,映出她遽然僵硬的臉部線條。
她膽子不小,但自我保護意識很強。她記得在大學的公共安全課上聽老師說過,雨夜、單身女人、荒僻地點、陌生車輛等,都是罪案發生的重要誘因。更何況她人生地不熟,不免心生警惕。
清淡的語氣,殘忍的事實。
作為奧德堡酒庄少東,慕名前來找他的人很多,有些是葡萄酒愛好者,也有些是葡萄酒代理商。
她扯唇,失笑。
鎮上的路燈壞了一半,微弱的光暈從大樹枝丫的縫隙間滲透出來,縷縷慘淡。斜風細雨撩動樹葉,那點兒光搖曳著晃動著,彷彿快要燃盡的燭火,讓人感覺隨時都會熄滅。
溫予騫這次不回應了,魚竿往下沉,他俯身收線。
「啊?!」如此突兀的問題從這男人嘴裏問出來,就跟問你吃飯了沒有一樣簡單,導致樂彤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她傻乎乎地看著他,「你什麼意思?難不成你想買?」
樂彤還沒咂摸過味兒來,一抹人影就從樓梯上飛奔下來,像陣小旋風似的刮來兩人身旁:「哎喲,予哥,原來你在這兒啊!我剛還去房間找你呢。」
邵嘉遠記得樂彤剛入行那會兒,他問她為什麼要從事這個職業?
在距離奧德堡不遠的地方,有一片湖。
她一鼓作氣道:「我們台策劃了一檔真人秀節目,其中有兩期跟葡萄酒有關,需要邀請一位品酒師擔任節目嘉賓。你曾在法國學習品酒,是波爾多和勃艮第葡萄酒持證講師,在業內聲譽極高。加上你形象極好,氣質出眾,我們總導演想請你參与節目錄製,片酬和檔期什麼的都好商量……」這種時候,好聽的話永遠不嫌多。
司機被她這一吼嚇得不輕,一腳剎車踩下去,車子尚未停穩,樂彤已像道閃電似的奔出車門,沖向酒庄大門。
樂彤沒有多想,眉目稍稍舒展開來:「太謝謝你了。」
林爽是節目策劃,比樂彤大兩歲。兩人在工作上是同事,私底下是閨密,交情甚篤。
劣質香煙散發出的煙氣嗆眼,樂彤揉了揉沾染著雨氣的眼睛,點點頭。
這女人還真把他當司機了。
「我也不知道,他什麼都不肯說。總之他好像特別排斥上電視,我跟他沒說上幾句話,就被保安趕出來了。」
又或者,根本不會重逢。
男人個子很高,暖黃色的燈光沿著他的短髮傾落,勾勒出一張清雋混合著冷峻的臉龐。而最醒目的,是他那雙眼。他的眉眼狹長,瞳仁烏黑而澄澈,看起來十分年輕,但眼神里卻透出一種成熟男人特有的沉靜與疏冷。
「你別口是心非了。」邵嘉遠無情地拆穿她,「對了,我給你帶的葯沒派上用場吧?」
「好,你自己小心。」
她雙臂抱膝,把頭埋在膝間,默默平復有些激蕩的心情。
女人的一口小白牙差點把嫣紅的唇咬出血來。
「這位小姐,許先生是來景嵐鎮休假的,他非常不喜歡在休假期間被打擾。」美女說。
大概是她嗓門偏高,鄰桌果農聽到「電視台」時,扭頭朝樂彤看過來,目光里透出幾分古怪。
許宴停下腳步,直觸他眼底的是一張漂亮的陌生面孔,他眼中漾起可有可無的探究。
許宴眼眸底下透出的那絲光耐人尋味:「你們真人秀叫什麼名字?」
不是最好的酒,亦不是最好的味道,但恰好是他尋了很久的那種。
「她說什麼了沒有?」溫予騫手上的動作繼續,漫不經心地問。
樂彤接過信封,捏了捏,指尖僵住。
粗茶淡飯,油鹽偏重,極普通的農家菜,跟城市的飲食根本沒法比。好在樂彤不挑食,專心嚼著油汪汪的肉片,偶爾瞄一眼電視,又很快垂下眼皮。
驚喜來得太突然,樂彤的心情就像坐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她這才敢抬眼瞧他,彎起嘴角:「我們的節目叫《親愛的,你行嗎》」
樂彤說話的時候,兩條細黑的眉就是她的心情晴雨表。開心時,她的眉會稍稍揚著,有些俏皮,有些淘氣,很得意的樣子;生氣時,眉會使勁擰著,那點鬱結和惱怒全都凝在揪緊的眉心裏。
旅店裡頭設計得有點像仿古客棧,純木結構。
「頭號大敵的破壞力還不如你大。」
打聽不到更多,樂彤只得作罷。
林爽激不起她的好奇心,一點不氣餒,聲線高八度爆料:「你絕對想不到,閻王茹竟然和李志剛有一腿!」
或許是溫予騫那雙眼睛總讓人感覺被窺伺了內心,樂彤一時間只覺自己內心所有的狼狽都無所遁形。
沒追上,樂彤頹喪地塌下雙肩。
她不愛看偶像劇,總覺得熒幕中那些小情侶分明愛得死去活來,卻偏要相互折磨,膚淺又幼稚。
拜嚴茹所賜,樂彤不得不一路淋著雨,一路踩著水花,一路腳步慌亂地走在陌生又偏僻的夜路上。
「沈臻,你別浪了啊。要不一會兒打牌你輸了,罰你去親他?」有男生調侃她。
魚竿的主人不知何時回來了。
裊裊炊煙從旅店后廚飄出來,一縷一縷,如紗似霧,輕飄飄地嵌進黃昏的暮色里,似是這遠離塵囂的小鎮上最能令人感覺到人間煙火的時候。
她放下電腦,走到窗邊接電話。
她落進後視鏡里的表情透著三分心虛,七分嬌憨,溫予騫的目光在鏡中凝住一瞬,而後慢慢化開。
也不知美女永遠是男人的軟肋,還是有人肯用十個小時換他兩分鐘真真誠意十足,許宴在車邊駐足回頭。
漸微的陽光把樂彤的影子投遞在石板路上,那影子很單薄,單薄到好像腳一踩,就可以把她踩到地下去,然後陷落,消失。
聞言,樂彤往車裡看了看。
回應她的,是溫予騫打開車載音響的動作。他沒有說出讓她閉嘴之類的話,但他這個舉動是什麼意思,誰也不會誤讀。
可當樂彤抱著滿腔期待走進城堡主樓時,她很快便在走廊里被一位妙齡美女攔截下來。對方一身香奈兒新款夏裝,光彩照人,態度很不客氣。
溫予騫晨跑回來,被沈臻堵個正著。
一聽這話,沈臻馬上朝那幾個男生叫喚起來:「差不多就行了,又不是拍好萊塢大片,至於那麼認真嘛!這天兒熱得人都要中暑了,早點收工比什麼都強。」
濕衣服貼在樂彤身上,被店裡的老式風扇一吹,冷意直往皮膚里滲。
樂彤用反光板遮著半個身子,混在人堆里溜進酒庄老遠,才回頭看了看保安崗亭。她朝那個小灰點揮揮手,嘴角咧到耳根子。
她們這桌沒男生,沈臻壓了壓聲音,提議說:「我在鎮上待得都快發霉了。明天沒有我和曉意的鏡頭,不如咱們約予哥去縣城吃飯?」
他上樓梯,腳步沒停。
可跑著跑著……
然而,溫予騫不經意的一瞥,他的目光沒落在樂彤爆皮的胳膊上,而是恰好掃過她的眼睛。
「怎麼了?」樂彤語氣懨懨。
樂彤無趣地聳聳肩,這人真不會聊天。
樂彤沒有加入話題,她表情如常,擱下碗筷:「我吃飽了,先上樓了。你們慢聊哈。」
「樂小姐,我不會跟你回去上什麼鬼節目的,我的態度已經說得很清楚很明確了。你為什麼一直糾纏不休?是不是現在做媒體的都跟狗仔隊一樣沒素質了?難道被我一次次拒絕,你都不嫌丟人嗎,還是你的人生里根本沒有『丟人』這兩個字?」
此人穿著十分講究的淺色襯衫,袖口挽到小臂處,外搭一件深灰色英倫風馬甲,看起來風度翩翩,溫文爾雅。而此刻,他那副唇邊噙笑煲電話的模樣,又給人一種風流倜儻的感覺。
他剛洗完澡,正在擦頭髮,陳默敲門走進房間,說:「予哥,樂姑娘拿了4520塊。剩下的錢,她讓我還給你。」
樂彤詫然。
「予哥不會喜歡男人吧?」沈臻酸溜溜地問。
溫予騫站在她身後。
樂彤沿著原路朝酒庄門口狂奔,遠遠的,她看見一抹小白點起步,駛離。
樂彤被她這話鼓噪得耳膜「嗡嗡」作響,耳朵里就像鑽進來一隻小蜜蜂不停撲騰:「可這荒郊野外的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嚴導?嚴導?你還在聽嗎?」
奧德堡酒莊裡一直www.hetubook•com•com亮著燈的那扇窗口,熄滅了燈光。當最後一下鐘聲的餘音消融于耳畔,某位年輕男子步出城堡主樓。
樂彤回頭一看,之前還在櫃檯后的老闆此刻已經站在了店門口,招手示意她過去。她咬著奶茶吸管,滿臉狐疑地快步走過去,這才發現店門口停著輛小型貨車。
她強迫自己不要去回想許宴那番話,可那話如魔音穿耳,久久迴響在她耳畔,痛得她快要生出幻聽來。
「幸好有順風車搭,不然我還以為今晚得被困在縣城了,麻煩你啦。」樂彤說著把雙肩背摘下來挪到身前抱著,瞅了瞅這位善良淳樸的貨車司機。
那麼小的一個人坐在格子間里,嘴裏咬著筆頭,盯著電腦屏幕的眼神,卻專註得雪亮。
憑著外在條件優越,在男女關係上總是無往而不利,說的就是沈臻這種女人。可原來有朝一日,這樣的女人也會馬失前蹄,遇到比自己更厲害的角色。
音樂被關小的時候,樂彤並未察覺到什麼,直到對方低沉而清冽的聲音倏然傳入她耳膜。
樂彤杵在車前,捂著胸口急喘兩口氣——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行為是螳臂當車,可如果她反應慢一點,就逮不著許宴了。
「我也不知道具體消息是從誰嘴裏出來的,但反正現在越傳越邪乎,整個節目組都知道了。我估計嚴茹本人也聽到風聲了,她今天脾氣特別暴躁。」林爽完全沉浸在話題里,絲毫沒發覺樂彤的異常。
其實,樂彤有個毛病,她特別不喜歡沉默的環境。做頭髮的時候,她會和理髮師聊幾句;同事朋友相處遇到冷場時,她總會是第一個出聲的人;在家裡她都會長時間開著電視機,隨便什麼頻道和節目都無所謂,只要房間里弄出點聲響,她就覺得舒服。
一開始,小保安還挺鐵面無私,既不受賄賂,也不搭理她。可到下午,見這姑娘居然坐在酒庄門口的石階上,邊看書邊守株待兔,小保安到底於心不忍,接了她送的煙,跟她聊了幾句。
看著那條魚目眥盡裂,垂死反抗,她全身汗毛直豎,不免心生惻隱:「你把它放生吧。」
「咳咳,你晚飯換菜單了?不吃魚,改吃土?」
那女人之前把那支紅酒當寶貝似的護著,怎麼不圖賣個好價錢?
萬能的朋友圈滿足了陳默的好奇心,也不管對方想不想聽,總之他不吐不快:「唉,許公子架子大,你說樂姑娘能請得動他嗎?她剛才發了胳膊被曬爆皮的照片,瞅得我這揪心。」
驕陽如火,熱氣似從天而降,又似從地底深處蔓延上來,爬滿樂彤的每寸肌膚,可她的眼角突然涼涼的。
怪不得這間房不輕易給人住,估計是老闆女朋友的吧。
「不小心摔了一跤。」樂彤頹喪著臉回道。
很久以後樂彤才知道,害怕安靜的人,都是因為缺乏安全感。
樂彤剛松下去的那口氣,忽而再次提起來。她僵著身子沒動,眉毛擰成死結:「那附近還有其他旅店嗎?」
她看了看這男人,又跟手機里保存的照片比對一番,立馬對上號。
樂彤沒有摻和後座的對話,神思一晃,她就想到了自己住的那間少女屋。可也只是一晃神的工夫罷了,她並沒有深究。
「給我開間房,謝謝。」樂彤踩著濕漉漉的鞋子走進旅店。
「你們看見旅店老闆了嗎?他比咱們校草還帥呢,放在這破鎮上真是暴殄天物啊!」打扮時尚,化著煙熏妝的女生笑言。
風大起來,有碎雨刮過她的鼻尖,劃過一道淺淺的水痕,她濺上水珠的臉頰盈潤又明凈,好似泛著粉光的剝殼雞蛋。
散發著微光的手機貼於樂彤耳朵一側,她站在酒庄門口,一臉茫然無措。高大的拱門上有石獸纏身,氣吞山河,襯得她跟朵蔫掉的小蘑菇似的。
而樂彤沒有猜,她「哦」了一聲:「我是B市人。你呢?我聽你說話沒有口音,應該不是鎮上的人吧?」
拋出這麼句話,溫予騫如風輕掃般掉頭就走,徒留樂彤一人怔在原地,連回嘴的機會都沒有,氣得嘴唇直哆嗦。
樂彤的臉色在晚霞的流彩里變了幾變,最終又恢復了平靜。
「喂!等等啊!你別走,我的紅酒……」她從肺部擠出來的聲音一開始很大,引得保安都從崗亭里躥了出來。可後來,她發出來的聲音卻宛如蚊子一般,可憐兮兮的。
樂彤轉過頭,本是下意識地投去一瞥,卻在看清那人的一剎那,她立馬瞪圓了眼。
流淚而不自知?
是影視學校的學生,一行人七男兩女,肩上扛著機器。
陳默沒意識到氣氛不對,他指了指溫予騫,跟樂彤介紹說:「他就是我們老闆。」
夕陽西斜,半邊天被晚霞染得金紅。
幸好隨身帶了感冒藥,她掰下兩粒吞掉。
溫予騫冷酷,可又不是那種頑固刻板的冷酷。他聽得懂女人的暗示和言外之意,更會運用這種暗示和言外之意,完全不讓自己在異性的追求下陷入被動。
確切地說,那是輛白色皮卡,前面是駕駛室,後面帶有無頂貨廂。店家小弟正往貨廂上綁遮雨布,被風吹起的布角下依稀可見成箱的飲料。
「由我出馬,他自然得願意啊!」沈臻揚了揚臉,媚笑,「你們別看予哥一副高貴冷艷的模樣,我告訴你們吧,男人外表越冷,骨子裡越悶騷。這種男人最適合調情了,有趣著呢!」
他從藤下拈起一點土,放在指間搓了搓,又嘗了嘗,眉宇輕蹙。
她凝眸望著他,長睫上掛著晶瑩的雨珠,又黑又亮的眼睛里透著無助:「這種天氣鎮上根本打不到車,我連縣城都回不去,被困在這裏了。你就幫幫忙給我找間房,行嗎?」
「你奉承我沒用。」美女白她一眼,柳眉倒豎,「你識相的話,就趕緊走吧。」
樂彤沒在意,她剛要答應李曉意,就聽沈臻搶白道:「我覺得予哥比龍瑞帥喲!」
樂彤走開幾步,坐下,撿起石子,一顆一顆地,往湖裡丟。
始終目視前方的溫予騫不經意偏頭,瞥了眼她手裡的酒,視線很快又回到擋風玻璃上。可突然間,他像是被揪住了某根神經似的,眸光頓了頓,轉瞬已再度看向那支酒。
中午樂彤在旅店吃飯的時候,瞥見溫予騫的午餐——清蒸羅非魚,不放蔥姜,配一碗白粥。她看著都覺得沒滋味,也不知道這男人是怎麼吃下去的。
「樂姑娘說……」
心知對方故意推辭,她只能另想辦法。
「我不去縣城了,你們去吧!」樂彤衣角帶風,嗓音急切。
他這是答應了?
「從俺們縣城到景嵐鎮,還有大半個鐘頭的車程。」老闆把煙掐了,被煙熏得發黃的手指指了指外邊,「你瞅瞅雨下得多大哇!這種天氣別說不好打車,就算你打著車了,司機也不一定樂意去。」
樂彤比影視學校的學生大不了兩歲,都是年輕人,又都從城市來,很容易混熟。大家一起吃晚飯,十個人佔了三張桌子。
湖邊有一根魚竿孤零零地固定在支架上,第一節梢子浸在水裡。旁邊的釣箱里是幾條剛釣上來的魚,歡蹦亂跳,片片魚鱗忽閃忽閃的,像是穿了一身銀亮的盔甲。
極富英格蘭風情的傳統民謠,經歐美男歌手厚實的唱腔演繹出來,懷舊中帶著絲絲入微的傷感。
「我為什麼要幫她?我又不是厚道的人。」溫予騫的聲音清淺又平淡,但那刻意拖了拖的尾音,怎麼聽都有種錙銖必較的意味,「順風車小姐,請你帶上你的酒一起離開。」
溫予騫朝那一百塊抬了抬下巴,樣子有些矜傲了,似是想說什麼。可樂彤已經像只兔子一樣蹦下車,悶頭衝進了酒庄。
奧德堡得了許宴的吩咐,保安壓根不讓她進酒庄大門。辦法她想了很多,甚至是從旅店買了煙,往保安小哥手裡塞。
「嘿,你瞧我這記性,快趕上老年痴獃了!」陳默恍然拍了拍腦門,撒丫子開溜,「我現在就去開驅鳥器!」
她猛然剎住了腳步。
「許先生,你好。」樂彤迎上前,初次見面且有求於人,她本是有備而來,可現在兩手空空,她聲音乾巴巴的。
許宴不僅口吻謙和,舉止也十分紳士,說話間他挪了挪手上的傘,將樂彤一起罩在傘下。
樂彤碗里的飯菜已經見底,沈臻挑起的話頭仍舊沒斷:「你們說予哥是哪裡人?」
不過,工作和感情不一樣。情場受挫,大不了一走了之,回頭再慢慢舔舐傷口。而工作,總不能因為遇到一點困難就打退堂鼓,或者甩手不幹。
溫予騫明明是個年輕男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生活卻古板得像個老男人。似乎對一切都不感興趣,唯獨嗜葡萄如命,真真叫人看不出哪裡有情趣。
這些學生通過學校的關係提前跟奧德堡有預約,小保安連崗亭都沒出,隨便瞄了眼沈臻的學生證,將一行人放行。
樂彤哭笑不得間,有幾個人影從路邊走過來。
景嵐鎮多是果農,風吹日晒,皮膚大都粗黑,穿的也是青衣粗布。但溫予騫顯然跟他們不一樣,他總能將簡單的襯衫穿得優雅挺括。而且他好像曬不黑似的,皮膚很白。不是那種文弱的白,而是十分健康的白,就像精緻的雕塑上了一層完美的釉彩。
果然,沒有電影情節里男人為女人遞上一張紙巾,或者摸頭擁抱的溫馨畫面,他的目光甚至並未在樂彤身上多停留一秒。
毫無懸念地,陳默敗下陣來。
她看著眼前格外寧靜安逸的小鎮,幽幽嘆口氣:「唉,別提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天能回去。如果hetubook.com•com早知道製片助理的活這麼難干,我當初真不該進電視台。」
他眼角眉梢隨之浮起淡淡的嘲諷:「不能。」
人靠衣裝,樂彤過於樸素的打扮瞬間拉低了自身氣場,語氣也諂媚起來:「你是許先生的女朋友吧?真漂亮。我跟他說幾句話就走,你能通融一下嗎?」
這個瞬間,就像老天爺的指尖在樂彤心口一撥,她顧不上多想,「嗖」一下從石階上躥起來,迎過去打了個招呼。
「我什麼時候都沒空!」
溫予騫陷在漆黑髮梢里的手,微微一頓。
主樓二層的某間房內,衣冠講究的男人站在窗前,一臉漠然地望著樂彤賊兮兮地溜進來,又目送她怏怏離去。
「嗯。」溫予騫不疾不徐地補了句,「我可以比市場價多出一些,或者你開個價吧。」
許宴的聲音伴著盛夏窒悶的熱風一起鑽進樂彤耳朵里,瞬間發出金屬器相互刮擦般的刺耳聲音,每一個音都震耳欲聾。
她全然顧不得雨水打濕了衣服,斜風吹亂了髮絲,那雙平底鞋在石板路上交替得飛快。
客人都去奧德堡了,陳默閑得慌,晃悠來庭院。
女人在一起議論男人,男人在一起議論女人,這話真是一點不假。
保安小哥,再見。
溫予騫蹲在葡萄藤下沒起身,幽淡的眼神里蘊著不滿:「樂小姐,如果你想找人搭訕,你可以去找陳默,他很有空。」
忽略了對方那張英俊逼人的臉,樂彤鼓起腮幫子便開始奚落他:「你撿到別人的東西也不吭一聲,居然開車就跑,也太不厚道了吧!你倒是挺會做買賣的,是不是準備趁著給旅店送貨的機會把我的酒賣了,好賺個盆滿缽盈?!」
「這位小姐,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奧德堡酒庄距離微笑旅店約莫二十分鐘路程,樂彤找不到合適的交通工具,於是步行前往。
「老樂一家真是不害臊,借起錢來沒完沒了。」
可這對溫予騫不奏效,他甚至不等她說完,便轉身上樓了。
愕然,頓時取代了樂彤所有的表情。
那男人是故意的吧,他肯定發現她把酒忘在車上了。就算他打那支紅酒的主意,也不能這樣啊!
溫予騫視線中黑乎乎的泥土,當即被一張年輕女人的自|拍照強行遮擋,他想不看都不行。
駕駛座上的男人臉孔隱匿在帽檐下,習慣性地保持沉默,似乎車外的這場雨,車裡的這個女人,都與他毫不相干。
「許先生,我們這次的真人秀是台里的王牌節目,力爭同類節目收視之冠。其實上節目對你也是有好處的,不僅可以提高你個人的知名度,而且現在葡萄酒市場的競爭很激烈,上節目等於變相為奧德堡打廣告。我們都給彼此一個機會,行嗎?」
邵嘉遠那邊有車笛聲渡著電波一起傳過來,樂彤似乎可以感受到B市車水馬龍的早高峰,喧囂擁擠,也帶著滿滿的生機和活力。
沈臻回了樂彤的話:「是啊,我們來拍畢業作品的。看樣子你也是從城裡來的吧?」
那是座磚木結構的兩層小樓,灰磚外牆看起來質感粗糙、紋路細膩,被雨水濕潤后的磚面滑膩斑駁,彷彿被賦予了一種時光沉澱的效果。
只有那火紅的扶桑,盛開著,紅得灼痛人的視線。
男人眼裡閃過一抹驚詫,可只是半秒鐘而已,那抹驚詫便被他斂去,恢復了一貫的清冷目光。
「沒空!」
樂彤登記完住宿表,拿鑰匙上樓。
「人家不去就不去唄,你嘴巴別這麼毒。可能他常年待在鎮上,修身養性,不近女色了。也可能是人家有女朋友了,誰知道呢!」李曉意說。
房間帶個小陽台,俯瞰是庭院,暗暗的一片葡萄藤。遠眺就是奧德堡,燈火輝煌。
樂彤抬手抹了抹車窗上的霧氣,睜大眼朝酒庄張望一眼。
不過,這男人的食物已經不是第一次讓她驚艷了。
「予哥,你知道縣城有什麼好吃的嗎?」
魚竿的主人是——溫予騫。
不知想到什麼,他聲線一低,帶著責怪的意味:「陳默,你是不是又忘了開葡萄園的驅鳥器了?」
在路上耽擱太久,眼瞅暮色漸深,樂彤向保安詢問了城堡主樓的方向,她一路穿過噴泉花園和露天廣場往那邊跑去。
許宴轉身扔給她一張信用卡:「你之前說想去Shopping,去吧。」
「抱歉,抱歉。」她快步走到駕駛座那側,眉眼彎彎,「許先生,你現在有空嗎?」
「龍瑞演得真好,人長得也帥,不愧是現在最紅的一線男星。」倒是李曉意看得津津有味,嘴角沾上米粒都不自覺。
林爽曾打趣問她,如果你以後嫁個不愛說話又偏愛安靜的男人,你倆可怎麼過呀?樂彤當時斬釘截鐵地回她,我必須嫁個話癆啊,不然他怕吵我怕靜,還不得天天打架。
翌日,樂彤比平時醒得早。
「你少來,別跟我逗悶子了!」樂彤輕鬆帶過,「我可配不上邵大醫生。」
而他永遠不會明白,對樂彤這種人來說,臉面固然重要,有時候卻仍不及一份工作或者一份薪水的意義重大。
臨行前她做足了功課,在網上把許宴的資料翻了個遍,不可能漏掉如此關鍵的訊息,除非……有人刻意掩蓋消息。
樂彤剛好折回城堡外。
樂彤當即陷入了片刻的怔忡。
「你昨天不是還說他外表高冷,內心悶騷……」
「客氣啥!」陳默笑呵呵地說完,跑上樓找老闆去了。
不承想小鎮上竟然有此般景緻,簡直是蚌里藏珠,深藏不露,樂彤驚嘆不已。轉回頭,她從錢包里掏出一百塊放在置物柜上:「謝謝你送我過來,這是付你的車錢。」
這是當下充斥在樂彤心裏最為直接的想法。
他嘴上這麼說,可明亮的庭院燈卻照出一臉陰鬱的表情,樂彤看得后脖頸發涼,乾脆頭一低不去看他。
半個小時后,這個信封又回到了溫予騫手上。
樂彤的耳朵被抓住,側耳聆聽間,她從雙肩背里拿出一支紅酒。
小保安愛莫能助,又苦於不會應付她的哀求,連連擺手:「不礙眼,不礙眼。俺有美女看,高興著呢!」說完,他掐了煙,一頭扎回崗亭。
溫予騫悠悠回過頭,那雙桀驁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樂彤,目光肆意,又帶著一絲審視。
美女走進來,粲然一笑:「你怎麼獎勵我?」
他眼角微微一眯,分明透著不悅。
看了眼來電顯示,她腳步沒停,接聽電話:「喂,林爽。」
「景嵐鎮只有我們一家旅店,正好趕上有影視學校的學生來奧德堡拍片,他們人多,把幾間房全佔了。」陳默忙著用聊天軟體撩妹,說完才慢悠悠地抬起頭來。
不大不小的房間儼然是間少女屋,床上鋪著淺藍色的真絲印花床單,落地窗帘緄著蕾絲邊和漂亮的窗幔,淺色系的書桌和衣櫃配上一塵不染的地板,讓人覺得格外溫馨。
「那你們拍吧,我在酒莊裡隨便轉轉。」她說。
另外還有一桌男客人,普通的果農打扮,邊吃邊窸窸窣窣地說著什麼,面色嚴肅。
當她意識到自己正在思考這個男人時,她自己都覺得荒唐。
那支波爾多紅酒由電視台贊助商提供,她之所以會把它賣給溫予騫,是因為昨天見過許宴之後,那支酒對於她此行便沒有任何意義了。許宴的問題棘手,顯然不是送見面禮就能解決的,她不如用它換個落腳處。
酒瓶的瓶肩稍寬,兩側呈流線型,典型的波爾多瓶。
「我也不需要安慰。」她悶悶地回了句。
男人很快掛斷電話,助理小跑著送出來一把雨傘。他撐開傘,隻身朝不遠處的黑色跑車走去。
幾個男生架著攝影機拍大景,點頭如搗蒜:「早點請你指導就好了。這麼一比,我們頭先拍的還真不怎麼樣。」
樂彤覺出味來,正好她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找許宴才是她的正經事。
「終於開竅走了。」小保安如釋重負地念叨一句。
是啊,真夠丟人的。
有風吹過,終於將那久遠到樂彤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聲音,吹進她耳朵里——
沈臻穿了件低胸小弔帶配超短裙,腳下蹬著雙大紅底高跟鞋,蓬鬆的捲髮垂散在裸肩上,胸前白軟半遮半掩。周身都散發著性感味道,撩人之至。
可也只是不經意地一瞥,溫予騫便撥開了陳默的手機:「既然你這麼關心她,等會兒她回來,你有什麼話可以直接跟她說。」
陳默幫三個女孩叫了車,李曉意和沈臻坐後座,樂彤坐副駕。
樂彤的瞳孔就大,如同黑瑪瑙一般清亮明瑩,黑瞳裡頭彷彿汲著足足的水分,透著一股子不動聲色的靈氣,純凈得宛若沒有經歷過世態炎涼,人間冷暖。
麻雀挑釁似的上躥下跳,她深一腳淺一腳間不小心一個趔趄,整個身子都失去平衡,撲到了藤架上,一串葡萄生生被她壓爆了漿。
來景嵐鎮之前,樂彤三番五次聯繫過許宴的助理,請求對方安排時間見面。可助理每次都無情地表示,許先生沒空。
可真美。
樂彤腹誹著,很快在二樓找到她的房間。
計程車路過奧德堡的時候,樂彤往窗外看了看,本是習慣性地一看,她卻驀然眼神一凝,整個身子都僵直在座椅上。
樂彤視線一暗,趕忙抓住藤蔓勉強站穩腳,狼狽地轉過頭。
雨,漸漸小了。
溫予騫收線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嫻熟幹練:「魚咬鉤,又劇烈掙扎,嘴已經受傷。把它扔回湖裡,它無法進食,也是死路一條。」
「你這支紅酒賣嗎?」
她的紅酒不見了!
可它怎麼會在這裏?
盡量壓https://m.hetubook.com.com下那絲莫名其妙的錯覺,樂彤向他報以感激一笑:「我去奧德堡酒庄,謝謝。」
他剛晨跑回來,整個人浸染在雲蒸霞蔚中,短髮上的汗珠折射著盈盈光線,目光卻如同結冰的湖面,沒有波痕,沒有溫度,冷冷地看著她。
和往常一樣,哪怕是再困再乏,如果枕邊沒有聲音,樂彤都是睡不著的。她從手機里選了首熱門韓劇的主題曲,塞上耳機。聽不懂的歌詞,單曲循環,那柔軟的音節漸漸在耳畔模糊、遠去,催人昏昏欲睡。
在職場浸染一年多,儘管樂彤算不上經驗老到,但也逐漸懂得生存之道。不該說的她絕對會守口如瓶,就連對林爽都不敢泄露隻言片語。所有的道德批判,也僅限於在腦子裡想想。
不期然的對視,溫予騫似是看到了什麼令他意外的東西,他眼裡的涼意和不悅有一瞬間的凝固。
他摸了摸鼻子,這是他在思考時特有的小動作:「陳默,把房間鑰匙拿給順風車小姐。」
樂彤和李曉意竟是無可反駁,半晌沒說出話來。
吧台的設計小巧精緻,酒架上陳列著各種洋酒,靠近射燈的地方倒掛著一排高腳杯,似一串華麗珠鏈。大概小鎮是沒有夜生活的,所以並沒有客人,只有一支紅酒光禿禿地立在檯面上。
樂彤笑容可掬地說盡好話,許宴卻根本不屑思考,他恨不得馬上給腳油門奪路而去。可這女人的手扒在車窗上,細細的手指執拗地蜷著,就像抓著唯一的救命稻草,牢牢地。
字字嘲諷,句句譏誚。
折騰了整天,樂彤疲憊不堪,把原定於明天返回B市的機票改簽后,她洗了個戰鬥澡,不到十點鐘便倒頭躺在床上。
她心口驀地一抽,頓時像是被捅了針的氣球,沒爆,但颼颼地往外漏氣。腦袋遲滯了兩秒,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哪怕只是職場中如螻蟻一般存在的小角色,哪怕因荊棘橫生而不得不踟躕緩行,她卻從來不肯輕易放棄。
「喏,你看——」陳默調出微信,把手機屏幕伸到溫予騫眼皮底下。
溫予騫眉皺得緊了,聲音倒是從容淡漠:「她來做什麼,不是我該關心的。」
她還在猶豫是不是該起身離開時,溫予騫悠然問道:「你難道不知道在所有的職場危機中,哭鼻子是最愚蠢、最沒用的一種應對方式?」
是不得不捨棄的。
她根本沒時間搞清楚自己哪裡觸到了這男人的逆鱗,許宴已經一矮身坐進車裡,車輪卷著雨絲揚長而去。
「嘁,哪有女人受得了這種男朋友!」
「指導不敢當,我也就湊個熱鬧。」樂彤說完,伸手把沈臻手裡的反光板搶過來,「你穿高跟鞋不方便,我幫你拿吧。」
雜貨店老闆瞧出她的顧慮,粗聲粗氣道:「姑娘,你放心吧。俺跟阿予認識好些年了,上個月俺婆娘做手術不夠錢,還是問他借的。他是個好人哪!」
低低沉沉的男聲從樂彤身側傳來,她愣住兩秒,才被這話激得清醒過來。她趕緊鬆開手裡那塊小石子,忽地扭過頭——
可樂彤一點都心曠神怡不起來,情況比她預想中更糟糕。
他作勢咳了咳:「倒是還有一間空房。那間房雖然空置了好久,卻從來沒給客人住過。要不你等我問問老闆,看能不能給你住。」
而這個瞬間,她的臉卻是完完全全呈現於光線中的。
樓梯上的「咯吱」聲停頓一瞬。
從酒莊裡駛出的那輛黑色跑車,就這樣險險地停在距離樂彤身前不到一米的地方。
「我不喜歡重口味。」也不知溫予騫是說水煮魚,還是說她。
這話反倒讓樂彤不好意思起來,頗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覺。她趕緊說了聲「謝謝啊」,然後繞到貨車副駕開門躥上車。
「嗯,我是B市電視台的,來出差。」樂彤簡單地自我介紹完,又說,「如果你們不介意,我今天沒事,能不能觀摩一下你們拍片?」
「不知道。」
樂彤從小就想擺脫的字眼,到今時今日卻依舊如影相隨。她心底驀地升騰起几絲委屈,几絲從未有過的無力感。
她大腦一片空白間,就聽陳默轉問溫予騫:「這姑娘今晚沒地方住了,能不能把202號房給她住?」
她倏地一怔。
下了整夜的雨停了,破曉的第一縷曙光穿透厚重的雲層,悄然撥開籠罩小鎮的灰濛面紗。庭院里,翠綠翠綠的葡萄葉和紫色的果實沐浴在晨光熹微下,色澤鮮亮飽滿,圓滾滾的葡萄粒上綴著晶瑩的露珠,彷彿是紫瑪瑙撒上了星星點點的碎鑽。
而樂彤身前的這個男人,冷漠、沉涼,讓她遍尋不到一丁點人情味,就像是生活在生活之外的人。
「我不去了,你們去吧。」樂彤立馬把頭搖成撥浪鼓,她和那個男人連基本的溝通都做不到。
對方比樂彤想象中平易近人許多,她稍稍鬆口氣:「很抱歉冒昧打擾你。我是電視台的製片助理樂彤,有些關於節目的事情想跟你聊聊。」
「你——」沈臻那張嬌媚的臉蛋頓時燒成了水煮魚的顏色,她不甘心地跺跺腳,似要把尖細的鞋跟跺斷,可溫予騫已經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樂彤踩著雨後泥濘潮濕的土地追過去,揮著纖細的手臂繼續驅逐:「走開,走開呀!」
溫予騫耳根終於清凈了,可只清凈了片刻,他再度被人滋擾。
晚飯時間,旅店餐廳里出奇熱鬧。
不寬不窄的樓梯上,有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女手裡拿著撲克牌下來,與她擦身而過。
當她感覺到背包輕得不正常的那個剎那,她當即被釘牢在雨中。
樂彤捧著本電視節目方面的專業書籍在看,聽聞此言,她抬起頭來:「什麼原因?」
她急忙伸手驅趕,它們受驚似的躲開,可仍不肯放棄搞破壞,嘰嘰喳喳的叫聲震碎清新寧靜的空氣,眨眼間便撲棱著翅膀飛向一旁更高的枝藤。
樂彤一臉不敢苟同。
好像到了他那裡,她總是輕而易舉地變成理虧的那一方。
豈料一聽這話,許宴的笑容好像突然被什麼抹平了一樣,他眼裡猶帶著一絲驚訝,眼神卻不太友好了。
尷尬了半秒,她才苦笑著周旋開來:「你這是在揶揄我,還是在安慰我?」
有那麼一剎那,樂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只覺這男人跟這輛車,甚至是此情此景都不大相配了。
釀酒葡萄比普通葡萄嬌貴許多,極易受土壤和氣候影響。今夏雨水多,饒是排水性良好的礫石土壤也明顯濕度過高,只怕赤霞珠的質量會大不如往年。
隔天早上,她坐在沙發里,抱著筆記本電腦回復工作郵件,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湧入,打斷她的思路。
「嘩」一聲拉開雙肩背的拉鏈。
如果把今晚的種種遭遇當成題目,那樂彤此時面對的一定是最後那道大型難題,需要極其細緻的分析才能梳理出答案。可時間太緊了,她什麼都來不及思考。
晚風拂過,綿綿細雨交織著稀薄的象牙色月光,宛若薄紗般輕輕晃動。古堡造型的酒庄佔地數百畝,三面環山,地處幽僻,就這樣氣勢磅礴地矗立在雨霧中,神秘而尊貴,彷彿置身於18世紀的歐洲貴族莊園。
陳默憐香惜玉,為難地撓了撓頭:「予哥,你看外頭月黑風高的還下著雨,她一個姑娘太不安全了!咱就幫幫她吧,行不?」
前台露出個黑腦殼,聽到這話也沒抬起來:「客滿,沒房。」
她的心也跟著涼了半截,忍不住小聲抱怨:「唉,怎麼找個人這麼難,都快趕上唐三藏去西天取經了!」
匆匆掛了電話,樂彤腳步迅疾,朝路邊一幢小樓走去。
許宴回敬她一個淺笑,但語氣近乎強硬了:「親愛的,我不行。」
溫予騫終於頓足,乜她一眼,他那雙瞳仁明明清透銳利,卻又讓人覺得他的眼神疏淡無比。
她話沒說完,耳畔只剩下電話掛斷後的忙音,空洞又刺耳。
「我幫你打發了那個電視台的女人,然後你打發我?」女人笑容隱去,明眸湧起絲絲哀怨,「她說我是你女朋友。」
樂彤本以為對方打電話過來,是關心她這邊的情況,哪知林爽一上來便興奮地嚷嚷道:「大八卦!超級大八卦!」
金牌女導演嚴茹,正值而立之年,既沒結婚也沒男友,典型的女強人、事業狂,在台里那個「閻王茹」的綽號絕非浪得虛名;而節目中心主任李志剛,不僅位高權重,私底下更是眾人眼中的好老公,好爸爸。
「停車!快停車!」
樂彤犯愁,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那一臉慘狀在燈影下分外凄涼。可不知她一轉頭看到什麼,忽然眼睛一亮。
「哎喲,你沒摔壞吧?旅店有醫藥箱……」陳默自動開啟撩妹模式。
不過,根據樂彤掌握的消息,許宴無心打理家族酒庄,一年到頭都在世界各地旅行品酒,名副其實的閑散公子哥。
規矩,也沉斂。
小保安乾咳兩聲:「我咋可能知道那麼多!我就是個看門的。」
「唉,你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啊……」
樂彤一頭霧水,狐疑抬手,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驀地一僵。
「那個……阿予老闆……我今晚太倒霉了,心裏起急才會口無遮攔。你大人有大量別介意……」樂彤終究認,聲音因泄氣變得軟綿綿的。
樂彤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題,隨口說:「我叫樂彤。怎麼稱呼你?」
「怎麼樣?夠勁爆吧!真是人不可貌相,誰能想到他倆會幹出這種齷齪事來!」林爽的嗓門壓下去些許,轉為一陣唏噓,「今年台慶的時候,我還看過李志剛的閨女呢,胖乎乎的,特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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