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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緯44度的星空

作者:零度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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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6 我們都是時光的旅人

幾天後,樂彤接到一通久違的電話。
經助理提醒,溫予騫才想起這事,他說:「好的。」
老天在他的生命里寫下了太多不公,她原本以為自己就像一塊橡皮擦,可以為他擦去那些墨跡。可最後才發現,在所有的黑色線條中,也有她父親刻下的一筆,那麼醜陋、深刻而悲愴的一筆。
所有因緣分而來的東西,終有緣盡而別的時候。
和樂融融的寒暄,在溫向暖的強烈要求下,溫予騫陪她和許宴一起去婚紗店試禮服。
從今以後,樂彤和溫予騫之間將隔著一道溝壑,儼如東非大裂谷那般深不可測,永遠無法翻越的屏障。她雖然從火海中苟且撿回了一條命,卻又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沉埋于隔開他們的萬丈深淵之中,被徹底安葬。
誰都不會知道,老天給每對男女的緣分有多少。
「……消防員。」溫向暖把床頭柜上的水杯遞給她,低眉說道,「雖然情況危急,但其實整件事都在我哥和許宴的掌控中……」
復古的格調,淡淡的咖啡香,坐在窗邊的年輕男人翻看著手機新聞,清朗的眉宇微微皺起——記者在法國拍到了溫予騫與韓薇薇共進晚餐的照片,大胆猜測這對金童玉女的好事將近。
難道……溫予騫當時進了火場?
剔透的白葡萄酒,金色的旋渦,襯得溫予騫的眉宇深邃了,他深看許宴一眼。
溫予騫大步走出醫院,林蔭道上已不見那對父子的蹤影,只有單車車輪碾過的梧桐葉,靜靜地躺在地上。風吹過,樹葉滾動著飄逝,就像是某年某月那張破碎的容顏,難以開口道出再見就讓一切遠走。
大雪下了兩天兩夜,樂彤在醫院蘇醒。
「予哥,你的愛情就像一艘進了水的船。時間越久,越往下沉,直到湮沒。你不能假裝看不到,你得找個人來修補了。」許宴說著,表情輕鬆起來。
「你鼻子不行了,所以怕我了,對吧?」許宴不知哪兒來的興緻激將他。
溫予騫沉靜地坐在車裡,樂彤無措地站在雨中,彼此之間是彌補了一切歲月空白的瓢潑大雨,似絕美的珠簾,似凄美的淚滴。
冷而熱的冰激凌,溫予騫一勺一勺地吃,眉宇輕蹙起來。他想要品嘗出上一次的味道,卻發現,已不能。
尤其是那愛入靈魂的滋味,就像是一杯複雜難懂的葡萄酒,帶著單寧的澀,果糖的甜,橡木桶的香,以及酒精的烈……歷經時光發酵,橡木桶陳年,它漸漸被賦予更深的層次感和豐富感,令人捉摸不透,又吝惜給人註解,只能用濃烈的感情一點一點品嘗,用漫長的歲月一點一點接近。
與兩年前何其相似的一幕,樂彤心思一動,歪頭看了看他,努力回憶著什麼。
「樂製片,你要去哪裡啊?等會兒就要錄節目了!」製片助理追在後面驚叫。
大雨奔流直下,彷彿一下子沖毀了樂彤心窩裡苦苦築起的那道堤壩,剛剛退潮的悸動、緊張……所有的情緒都殺了個回馬槍,簡直泛濫成災。
樂彤安靜地聆聽,眉眼滲出淺淺的笑意。她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心想,這樣的消息才適合今天的天氣——聽別人安靜美麗地告別舊日情懷,敞開心扉迎接新的故事。
她和溫予騫初見的畫面,與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嚴絲合縫地重疊。
「我交女朋友了。」邵嘉遠像是終於完成了一場馬拉松長跑的選手,有釋然,有解脫,有自我折磨了這麼多年之後給予自己的那一絲絲善待,「她是我們醫院新來的小醫生……」
回憶瘋狂地倒退,樂彤不知道當她在大火中昏厥過去之後發生了什麼,那天,溫予騫在電話里留給她最後的聲音是一聲刺耳的急剎車。
她張了張乾裂的嘴唇:「誰把我救出來的?」
物是人已非,他們都活在當下,那把開啟心靈的鑰匙被誰遺忘在了過去?
溫予騫在絲絨沙發里坐了一會兒,他悄然站起身,走出店門。正午的日頭高懸,他一個人走過長街小巷,推開了一間中餐館的門。
溫予騫早料到吳正坤不會留樂彤的活口,所以事先聯繫了法國銀行,他將錢轉入吳正坤的賬戶,只為鬆懈對方的心理防線。事實上,那筆錢一入賬,便立刻被銀行悄悄凍結了起來。吳正坤當時並未發現異狀,這就為大家贏得了那寶貴的幾分鐘營救樂彤。
一輪溝通無果,侍應生沮喪地端著無人問津的冰激凌就要退下,卻聽溫予騫淡聲道:「給我吧。」
吳正坤當年殺害溫向暖的計劃失敗,他擔心事情敗露,在樂振東自殺后,他立即派人搜走了樂振東的遺書以及相關犯罪證據,隱藏多年。直到去年警方介入調查,才終於讓這些東西重見天日。
她終於找到了歸程的路。
樂振東在遺書中交代了吳正坤收買他行兇的犯罪事實,也透露出他自殺不僅是因為害怕,亦有愧疚。不過,當時女警把這個盒子交給樂彤之後,她並沒有打開,彷彿那是炭灰的餘燼,也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打開就會將她再次拽入黑暗的深淵。
那個夏天,樂彤溫暖了他冰冷的心,他以為她填滿了他人生的缺憾,可到頭來,造成更多缺憾的,卻偏偏也是她。
消防車趕赴火災現場,吳正坤隨後在逃往機場途中被抓獲。除了這次的案件,警方也掌握了他在另外兩起案件中的相關犯罪證據,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她曾在這裏遇到了愛情,以為那就是一輩子,後來她才發現,愛情不是一場歸宿,而是一段時光。我們都是時光的旅人,遇見,相愛,別離,時光不停,旅途不盡,你的肉身和靈魂其實一直在流浪,始終沒有找到歸程的路。
是某人專屬的容顏。
溫予騫走過寬闊的河沿大道,在一家咖啡館坐下,點了一杯檸檬水。
許宴也笑:「我是怕她擠不進婚紗。」
「她是個可愛善良的姑娘,我給你看她的照片吧。」邵嘉遠說著,拿起桌上的手機。
樂彤艱難地沉默著,下巴抵在李淑芳劇顫的肩膀上,也不知母女倆是誰在支撐著誰。她聽到媽媽從胸腔發出的哀鳴,也聽到自己那顆早已碎裂的心,被反覆蹂躪的破碎響動。
他看到對方眼裡一如往昔的沉靜,竟也看到那沉靜背後,令人不易察覺的……一抹悲戚。
樂彤吐掉嘴裏的牙膏泡泡,漱了漱口,說:「贊助商謀求利益最大化很正常,但我們不能犧牲節目效果。合作也是一種博弈,不要忘記自己的底線。」
不是遺忘,不是刻意忽視的悲傷,而是枷鎖。
「我……」樂彤語塞,她蹲下身,抱住媽媽,「你身體不好,我怕你接受不了。」
一年半的時間,歷經三次祛疤手術,原本猙獰的傷口逐漸變成淺淺的疤痕。原來,這世上並沒有不能愈合的傷口,只有褪不去的傷疤。
許宴的驚和-圖-書詫更深,在他的認知里,這番話絕對不像溫予騫說出來的。這個男人冷漠無情,就連他放棄樂彤的時候,都那麼利落果決。
「什麼好消息?」樂彤吸了一大口冰咖啡,沁涼一線湧入胃裡,苦而微甘。
或許,那並不是同一隻飛蛾,同一塊石磚,同一根枝條,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夜色靜靜地籠罩著歐洲老城,沒有星子,但月亮很亮。
樂彤換上拖鞋走過去,狐疑地喚了聲:「媽?」
「唉,這麼大的雨,不好打車啊。」小伙兒咧嘴感嘆,黝黑的臉,露出一口白牙。
她拎著溫向暖親手做的歐培拉,去溫予騫的辦公室給他過生日。那晚的燭光,味蕾上的甜膩,就像少女的情意,婉轉羞澀,甜軟綿密。
樂彤失笑,先前因緊張而緊攥著百褶裙擺的那隻手,默默鬆開。
溫予騫比消防車提早五分鐘到達起火的工廠,他能夠不顧自身安危,捨棄生命去營救的女人,他怎麼可能真的拒之於心門之外?他看似對樂彤狠心,實則是對自己狠心。他不願意讓她感到愧疚,不願意她往後都生活在煎熬中,他才不讓許宴和溫向暖對她道出實情,他把所有的煎熬和折磨都留給了自己。
醫院診室外的林蔭道上,父親在教年幼的兒子騎單車,歪歪扭扭的車輪碾過地上的樹葉,沙沙地響,揉碎了父子倆的笑聲。
其實自那次醫院一別,她就跟樂彤斷了聯繫。長時間的不見,讓很多話題再提起時變得異常突兀,可溫向暖不能不說。
紅姨端著托盤從后廚出來,看著形單影隻的男人,她皺起了眉頭:「阿予,我還以為你帶女朋友來了呢。」
午餐時段,店裡的客人不少,等餐的時間略久。
「我早就接受了他徹底放下我的事實,我明白自己早已變成了他生命之外的人。」
「以前我和你一樣,也以為時間是萬能的,可以讓我忘了阿暖,但結果恰恰相反。它總不甘心讓一切太過平靜,總是從生活的點點滴滴滲透進來,在不經意間動搖人心。當我一個人經過那些曾經和她一起走過的路口,一個人品嘗那些曾經和她一起吃過的食物,一個人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她。我知道如果今生我不能再牽住她的手,我將永世不得安寧。」

樂彤搖搖頭,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像窗外縹緲的陽光,只有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聽到一絲一毫。
這是溫予騫的手機。
「順風車小姐,你要上車嗎?」溫予騫問她。
不是他。
皮埃爾橋上的風景如往昔,跟那個已經逝去的夏天一樣,天還是那麼藍,雲也還是那麼白,彷彿沒有經歷過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她將一切有關溫予騫的記憶都封鎖在記憶的黑洞里,那個她不敢碰觸、不敢揭開、不敢注視的黑洞,是她此生的全部。
溫予騫唇邊浮起淺笑,看了許宴一眼,他說:「你總算做對了一件事。」
溫予騫皺眉:「無聊。」
溫向暖和許宴試禮服的畫面太溫馨,彷彿一面五彩斑斕的鏡子,倒映出哪個孤家寡人的寂寥?
正如那句話——
計程車安靜地停在路燈下,溫予騫看著她,他的眼神穿過光與暗的界限,深邃又明亮。
溫予騫沒有輕嗅,他直接舉杯淺嘗:「長相思的原意是野性十足的白葡萄。但經過橡木桶的陳年和發酵,它帶上了愛戀一般的草本風味,就像墜入愛河的鄰家少女,清新而細膩,青澀而柔和。這就是時間的魔力,它可以馴服野性,改變原本的東西。」
她身體里的每顆細胞都在發抖,哆哆嗦嗦地掰開溫予騫的手機,她從他被燒毀的手機里取出晶元,換到自己的手機上。
樂彤怔住,這近在耳畔又遙遠得她毫無印象的聲音,是她在景嵐鎮喝醉酒的那個晚上說出的醉話。眼下從溫予騫的手機卡里冒出來,只有一個可能。
雨越下越大,視線越來越模糊,樂彤的心跳越來越快。
製片助理疑惑地轉過頭,就看到樂彤凝神瞅著蛋糕,沉浸在片刻的恍惚中。
雪后的暖陽透過窗戶,輕輕地落在病床上,沾滿樂彤的發梢肩膀,溫柔地鼓勵著她:「阿予他……」
「我們分手很久了。」溫予騫的語氣沉澈無波,就像說著無關緊要的事。
溫向暖都知道了,她把樂彤的手握得更緊:「你不用道歉。樂振東的所作所為和你沒有關係,你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善良勇敢的。」
人生路漫漫,一切都是短暫的,只有假設性的永遠和已經逝去的過往。正如那冰激凌上的火焰不可能永遠燃燒不滅,絢爛的煙花不可能永遠留在夜空,曇花不可能永遠開在枝頭。
盛夏的貝爾納酒庄,因為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不同尋常地熱鬧起來。
劇烈的情緒在她心中翻滾,可那劇烈悄聲無息。
遮陽傘下,他沉浸在這個愜意的午後,看著各種膚色的遊客悠然經過,手機鈴聲再次響起。以為又是溫向暖,他接聽。
「幫我請個假,我要去參加我朋友的婚禮!」樂彤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
樂彤說完就關上了房門,將魂不守舍的李淑芳隔絕在了門外。
「瘦了?」
樂彤用被子蒙住了頭,她千瘡百孔的心,竟然連痛感這唯一的知覺,都消失殆盡。
不是生死相隔,不是天各一方。
病房裡蔓延著令人壓抑的悲傷。
只可惜,他所有的情感都不知該棲息何處,所有的時間都不知該交付何人了。
許宴笑意一僵,微微驚詫:「你嗅覺恢復了?」
當初因為溫予騫,她錯過了盛世年華的面試,本以為與這份工作徹底無緣了。哪知後來她出院,又接到了對方的電話,表示願意多給她一次機會。
床頭櫃的抽屜敞開著,李淑芳頹然坐在地上,她腳邊有個紙盒子,盒子里的東西散了滿地。
等紅姨再從后廚出來,窗邊的座位已經空了,只有餐桌上剩了一碗沒動過的海帶蝦仁面,看起來孤零零的。
這個男人的樣貌原本十分清俊,冷酷是在骨子裡的,可現在因為他整個人瘦了一圈,下巴就顯得更加尖削,眉眼也格外地深邃冷峻,即使他唇邊帶著笑,也給人冷冽的感覺。
那杯盞中的人生,溫予騫從來遊刃有餘,卻還是這陣子才發現,原來人世間有太多他品不出的滋味。
許宴將兩隻行李箱拉進玄關,其中一隻箱子上貼著滿滿的託運條碼。
她沒有多餘的力氣解釋什麼,她木著腦袋,彎下腰,把散亂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遺書、遺物、她在火災中燒焦的手機,樂彤一股腦往紙盒裡塞,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關上潘多拉的魔盒。
這個時候,哪怕只是一點點寬容和諒解,都足以溫暖人心。
溫予騫揉揉她的頭,好久沒見,他挑了下眉。
「好啊。」樂彤往前和圖書探了探頭。
溫向暖沒有久留,坐了一小會兒便起身離開。
殊不知,她這一聲沒落下,人已經在門口僵住。
加龍河畔的婚紗店,店面布置得浪漫唯美,法國知名設計師的傑作美得動人心魄,完美地成全了每個女人的白紗夢。
眯起眼,許宴窺探似的看著溫予騫。
紅姨以前見過樂彤一次,也是溫予騫唯一帶來店裡的女孩,那次樂彤吃的就是海帶蝦仁面。
直到這一刻,樂彤才恍然意識到,期待了這麼久,也忐忑了這麼久——其實,她根本沒有準備好跟這個男人的重逢。
你無法釋然的陳年舊傷,你狠心割捨摯愛的悲慟,都融成了一道枷鎖。它禁錮在你最堅硬的外表之下,最柔軟的心房之上,牢牢地將你囚困。它儼如魔咒,勒得那麼緊,你掙脫不開,擺脫不掉,每次呼吸都會心痛。
「你咋知道的?!」小伙兒愣了一下神,大剌剌地說,「我爸把店給我了,他跟我媽到處旅遊去啦。他們年紀大了,也該享清福了……」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剎那間卻有洶湧的酸意衝到樂彤鼻腔里來,她趕緊別開臉用苦澀的笑意遮掩過去。
「當然不是,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樂彤這回笑得由衷了。
雨水模糊的車窗從樂彤眼前掠過,她這才注意到後座上似乎有乘客,低頭看,她白色的裙擺被濺上幾滴泥點。
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們的關係好像又回到了最初。
(全文完)
製片助理消化了片刻,然後猛點頭,心裏忍不住想,盛世年華這位最年輕、最努力的女製片人果然名不虛傳,別看外表嬌柔可人,骨子裡卻有股雷厲風行的勁兒。
唯剩,人心起伏。
可就在這時,她機械的動作倏地一頓。
如果硬要說有什麼瑕疵,那就是他左背上那塊長達十厘米的疤痕了。
溫予騫無奈地搖搖頭。
溫予騫駐足回頭,眸色溫淺得倒映不出任何具象,沒有感傷,也沒有感慨,他只是那樣平靜地說:「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
侍應生放下一個火焰冰激凌:「先生,請慢用。」
許宴嘆了口氣,輕輕地攬住她的肩:「每個人都走在人群中,予哥走得離樂彤遠了,就會離另外一些人近了,這是不可避免的。」
幽藍的火苗,白色的雪山,溫予騫愣了一下:「我沒有點這個。」
老樹延展至窗口,枯黃的枝丫上覆蓋著薄薄的積雪。午後肅殺的風拂來,撩動暖陽的光芒,似碎金蕩漾,樂彤彷彿聽見積雪從樹梢掉落的簌簌聲。可她卻好似躺在風暴中心,漫天的黑沙以鬼魅的速度,細微地滲透地包圍過來,將她生生掩埋。那樣的黑暗,像一窪不見底的深潭,範圍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遠,究竟有沒有邊?
有的人分分合合都不會散,曾悲痛欲絕,曾聚散離別,之後又幸運地回到了最初的模樣,彷彿時光靜止,唯有愛刻骨銘心;有的人卻像是風中荒草一樣,散了之後就開始各自滾向渺茫,相忘於人生的荒漠。
開機,薄薄的晶元像是難以磨滅的記憶,裏面儲存著她的號碼,她發給他的簡訊,她在他生命里存在過的點點滴滴的證據——那些他曾經珍視的過往,和終究被他摒棄的現在。
男人忽略了自己那有一瞬驟停的心跳,有一瞬僨張的血脈,有一瞬加深的呼吸,他似笑了一下。
「不,不是。」樂彤急聲否認,她低頭看著腳邊幾株茂盛的野草,磕磕巴巴地解釋,「我真的很忙。外景地在山區,我還要在這裏待十天,對不起。」
一輛白色皮卡徐徐駛來,那熟悉的車形輪廓猛然將她記憶深處,始終刻意壓抑的那一幕翻攪出來,有什麼似曾相識的東西彷彿穿越時空而來,那麼唐突又意外。車子一點一點駛近,水霧瀰漫的車窗,車輪激起的水花,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地印在樂彤波濤洶湧的眼底。
侍應生如蒙大赦,趕緊笑著道謝:「您真是好心,祝您好胃口!」
時光是一隻溫柔的手,藏在黑暗中孤獨前行。
「我們都是災難,不該在一起。」樂彤喃喃地說。
遠處,驀然有白霧似的光流瀉過來,樂彤偏頭看,瞳孔倏地放大,連呼吸都有一剎那地放緩。
樂彤的意識,自遙遠、遙遠處一點一點地回來,像一粒星子從千億光年以外,緩慢地回歸。她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手機滑落的時刻,她當時呼吸困難,口乾舌燥,就那麼暈厥過去。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隨著眼帘的掀開,某張臉孔撞入她的視線。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你要去哪兒啊?」有位小夥子從櫃檯後面走出來,模樣憨厚老實。
她的表情、動作、眼神都亂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該大方地笑一下,還是該說些什麼。
許宴朝溫予騫舉了舉杯,他眉眼間浮起笑意,那笑意竟如少年時,帶著幾分盛氣凌人的挑釁:「予哥,沒想到我們會有今天吧?你到底把妹妹嫁給我了。」
「可是如果你們不要它,我就要自己出錢買下來了……」侍應生懊惱地解釋。
陌生的中年男人步出車門,手擋在頭上,小跑進店裡:「老闆,給我拿包煙!」
樂彤認得那個盒子,那是在吳正坤案件終結后,年輕女警交給她的:「樂小姐,這是你在火災中被燒毀的手機,還有我們在吳正坤住處搜到的樂振東的遺書和一些遺物……」
有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從窗外傳來,聽起來就像是低聲嗚咽,在傾訴著一個說不清的痛處。
黃昏的街頭,剛剛亮起的路燈稀稀疏疏,溫黃的光線被雨水沖刷得異常模糊。窄窄的街道,偶爾有車駛過,但沒有計程車。
但值得慶幸的是,終於有人從那場漫長的愛戀與追隨中走了出來:「樂彤,我今天約你出來,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邵嘉遠說。
什麼東西會令一個人平靜?
診室里,男人赤|裸的背部線條宛如大師筆下最完美的力作,精悍有力,肌理平滑。那流線型的背肌,凹陷性感的背溝,以及肩胛骨流暢的弧度組合在一起,就像是水銀沿著起伏的山巒傾瀉而下,充滿力量又不失柔韌。
「我哥去法國了。」溫向暖沒有看樂彤的眼睛,艱澀地迴避著某個殘忍的事實。
轉眼間,白色皮卡在雜貨店門口停下,她的呼吸還沒有調整好,駕駛座的車門已經打開。就是車門打開的那個瞬間,樂彤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氣,忽上忽上了幾次,然後悄聲泄了下去。
相愛的人啊,這世上什麼最可悲?
「他毀了我們的家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去害人!那個女孩比你大不了幾歲,花兒一樣的年紀,他怎麼下得了手啊!他開車撞向她的時候,都不會想起自己的女兒嗎?樂振東和*圖*書簡直是畜生,禽獸不如……」李淑芳悲痛欲絕地哭訴著。
「沒有。」
跟無數個難眠的夜一樣,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凄迷地想著,溫予騫教會了她在感情中要堅強,要篤定,卻沒有教會她,當所有的信念都瓦解,她痛得無法忍受時,該如何獲得內心的平靜?當她墜入深谷,跌得血肉模糊時,該如何清洗傷口,如何包紮?當她的心像颶風中被吹碎的玻璃那樣碎了滿地時,該如何收拾?
樂彤渾然一怔。
紅姨微怔,自從溫予騫回來法國長住之後,還是第一次來店裡。除了他看起來瘦削了一些,紅姨並未發現他有什麼不妥。此時,紅姨不覺深凝他一瞬,想從他眼裡看出什麼情緒或破綻,但沒有。
那是拒絕溝通的姿態,紅姨默然。
許宴輕嗅高腳杯,淺酌一口,兀自說:「佩薩克雷奧良產區的長相思。經過橡木桶陳釀,酸度偏重,酒體輕盈、圓潤細緻,帶有青草、百香果、白桃和奶油的風味。」
「對了,藝人的粉絲帶了蛋糕來探班,我幫你拿了一塊。」製片助理殷勤地把蛋糕放在茶几上,背過身幫樂彤泡咖啡,「聽說是粉絲親手做的,味道還不錯吧?」
溫向暖失望地掛斷了電話。
淚光中,她彷彿又看到了淳樸的景嵐鎮,看到了古老的波爾多,看到了葡萄藤下的男子,他穿著白色襯衫,模樣矜傲又冷酷……有什麼東西,在樂彤的視野里無聲地旋轉,可她揉了揉眼睛,除了濕答答的手指,似乎又什麼都沒有。
可本該打包物品的李淑芳卻不在客廳里,樂彤房間的門開著,隱約有啜泣聲從屋裡傳出來。
樂彤也想擁有嶄新的快樂的生活,可悲傷總是太近了。無數個夜闌人靜的深夜,她會想起他擁抱她時,那滾燙的體溫;他親吻她時,那炙熱的呼吸;他說愛她時,那動人心魄的眼神……他曾壓在她身上,做了那個令她破繭的人,她也把自己縛了進去,沒有退路可逃。
唯有樂彤的生活,彷彿停滯不前了。
愛情中的淡淡哀傷、淺淺惆悵,可以澆灌心靈雞湯來治愈,可這毀滅性的愛情,所有的雞湯都淡得沒有味道了。
他的口吻是她熟悉的淺淡,聲音里卻帶著那種劃破所有迷障的清晰感,那種衝破所有枷鎖的溫柔力度,襯得雨珠落地的聲音都突然變得柔和清冽了。
溫向暖點點頭,站在走廊里,蒼白的光線顯得她臉色不太好:「但韓薇薇也跟我哥去了法國的事兒,我沒有說。樂彤現在太脆弱了,我不想再刺|激她。」
許宴仰頭,飲盡杯中酒,酒精熏得他喉嚨發熱。
溫予騫向來是有仇必報的,樂振東已經死去,不會再遭受現世的報應,溫予騫對他只能訴諸永遠的無法原諒。連帶著,他的女兒——樂彤,那個溫予騫放在心尖上的摯愛之人,他該如何面對?
「作孽啊!老樂居然做出過那種事,他死有餘辜!」李淑芳手裡緊攥著樂振東的遺書,泛黃的紙張被她用力過猛捏得皺起來,她雙眼浮腫瞪著樂彤,「這麼大的事情,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們要拍照的。」女孩晃了晃手裡的相機,堅持要留住火焰燃燒的瞬間。
運氣這個詞,是不會在樂彤身上出現的。她隱約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背後默默支持著她,卻沒想到那股力量的源頭竟然是邵嘉遠。
來自昔日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循環著,把樂彤拉回了他們再也回不去的那個時刻。
溫向暖看著渾身發顫卻再也沒有眼淚的女人,她不知該如何安慰。
你只能假裝平靜,讓自己的呼吸慢一點,或許,那樣心痛就會淡一點。
樂彤拿起小勺挖了一塊,慢慢咀嚼:「味道還行,但不如我朋友做的好吃……」
許宴笑容加深,遞給溫予騫一杯酒:「咱們要不要再來比試一下?」
「啊呸!要我說,你是哪門子品酒大師啊,你就是個貨!你不敢面對你原本的職業、原來的生活,甚至是不敢面對你自己!你就像只縮頭烏龜一樣,躲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你說說你都成這樣了,憑什麼還敢在我面前盛氣凌人啊?有本事你重出江湖,殺他個親者快仇者痛……」
她不會,她不懂,承諾陪她前行的那個人,已不在。
玻璃杯中的咖啡見底,餘下幾塊碎冰,在初夏的暖光里,閃著晶瑩冰冷的光澤。
夕陽寂靜,靜得有什麼她從未想過,也根本不敢相信的東西就要破繭而出。
當時她拒絕他,懷疑他,猜忌他,傷他那麼深,他卻還是在她失去工作的時候,第一時間幫她謀出路。要有多深刻的愛意,才能不計較愛恨情仇中的得與失?
電話里傳來的卻是另外的聲音:「溫先生,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將您在東方酒業的所有股份轉至溫向暖的名下了。」
「景嵐鎮。」樂彤望著濃密的雨霧,看了眼表,還有一個小時婚禮就要開始了。
溫予騫走在石板路上,窄窄的街道,高大的哥特式建築,陽光懶洋洋地籠著他墨染的發。
「下周末,我們在景嵐鎮的奧德堡舉辦婚禮,你能來嗎?」
樂彤很了解溫予騫,就像了解她自己那樣。她知道他的堅韌不拔,也知道他那堅韌背後有邁不過去的坎兒。
世界在不停地旋轉,朝著早晨的方向,即使夜晚黑暗又漫長,但總是會迎來新的晨光。可惜,她始終沒有找黎明開始的地方。
製片助理是位剛畢業的大學生,女孩表情一僵:「啊?」
這個剎那,就連「震撼」這樣激烈的字眼都無法形容樂彤的心情。她陡然覺得血壓上飈,有根神經「刺啦」一下從頭疼到尾,像是有人用針以極快的速度刺進她頭皮。
沉吟片刻,許宴問:「予哥,你還相信愛情嗎?」
卻不料,李淑芳幫她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
那情誼,是劫後餘生的生命中,對感情更真摯更深沉的詮釋;是活在黑暗與冰冷中的人,對人生那僅存的溫暖最誠懇最崇高的感激,但也是……與愛情無關的。
溫予騫長身玉立在窗邊,他的語氣和夜幕下的地平線一樣幽沉平緩:「佛洛朗老先生沒說錯,情感是葡萄酒的靈魂。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能感受到它的靈魂。」
按照計劃,許宴在吳正坤收到錢后報了警。
每個人都獲得了新生,包括溫予騫。
「必須的啊!」溫向暖俏皮地眨眨眼,語氣裡帶著甜蜜的埋怨,「許宴在H市給我報了瑜伽課程,還強迫我戒掉甜食,這幾個月我減了二十斤呢。」
「溫先生,恭喜你。」戴著金邊眼鏡的法國男醫生拆下溫予騫後背的紗布,仔細檢查一番,「修復手術的效果不錯。」
她穿著淺色T恤和牛仔短褲,一如往常的模樣。時光是如此善待她,沒有在她的容顏上烙印下痕迹;時光又是如此虧待她和-圖-書,在她心上刻滿傷痕。
哪知樂彤唇邊那抹自嘲的笑尚未收起來,又有計程車從街角駛來,她趕緊往前跑了兩步,伸手攔車。可計程車就這麼與她擦身而過,並未減速,也沒停下。
樂彤彷彿聽到剎那花開的聲音,低頭淺笑著走向車門,她看到水窪中的自己。
越洋電話里,溫向暖宣布了她和許宴的婚訊。
四目相對間,樂彤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濕漉漉的劉海黏在臉上,淡淡的妝容花掉,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只因從朦朧雨霧裡清晰地放大在她眼前的那張臉——
潔白的病房,陷入一陣灰白的沉默。
只是那個夏天兩個人一起走過的路,變成了一個人的前行。
陽光從側面的玻璃窗照過來,在樂彤的輪廓上鑲了一層淡淡的金邊,邵嘉遠看得清她臉頰上每根細小的絨毛,也看得清她眼中每縷虔誠的情誼。
通話結束,溫予騫把目光轉向桌上的檸檬水,正要拿起玻璃杯,他視線里卻遽然多了一樣東西。
那個叫溫向暖的女孩和樂彤在同個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多,樂彤記得溫向暖在甜品店受到顧客的不公待遇時,她為她打抱不平;也記得當她為情所困喝得爛醉如泥時,溫向暖陪著她流淚到天明……零零碎碎的畫面,除了因為她們之間聯繫著一個男人之外,何嘗沒有深厚的友誼在?
「向暖,對不起,我爸爸給你們帶來了那麼多痛苦。」
只是,每每想到他屬於另一個女人,那種從心底鑽出來的刺痛,似乎能把她整個人撕碎——他長久地霸佔著她的靈魂,可他的靈魂已不再分給她一縷。
樂彤嘴角抿起笑意,有幾分惆悵,也有幾分安然。
「要不要這麼倒霉。」
她每夜開著燈才能入睡。
法國小伙也愣住,抓了抓頭髮,他飛快地看了看點餐單:「哦,不好意思,是我送錯桌了。」說完,他撤走冰激凌,放到了隔壁桌。
周六早上,樂彤從外景地的旅館里醒來。
「哥,我想死你了。」瘦瘦的大眼睛女孩搖著溫予騫的手臂,笑得一臉燦爛。
「沒關係。」
哥特式的城堡沉入濃烈的夜色,葡萄園裡枝影婆娑,他想到了出事的那天。
而是,你們歷經種種劫難,一起跨過刀山火海,百轉千回九死一生,你終於站在了摯愛之人不遠處,他卻不肯再牽起你的手。
「不好意思,工作太忙了,盛世年華比電視台的工作量還大。」樂彤扯出一抹流於表面的笑容,她欠身落座,給自己點了一杯冰咖啡。
邵嘉遠趕緊將手機倒扣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隱藏著什麼,臉上倒是帶著喝下午茶時那種慵懶:「你又遲到了。」
許宴內心震驚,卻平淡地移開了目光,看向窗外。
李淑芳哽咽得抽搐起來,渾濁的眼淚模糊了字跡,一個女人大半生的委屈全在這個黃昏時分暴露在了殘陽下。不幸的婚姻,單親母親的艱辛,罪孽深重的丈夫,通通化作了難以忍受的恥辱。
溫向暖和許宴是前者,而樂彤和溫予騫是後者。
他說:「我吃過了,不去了。」
樂彤和邵嘉遠一起離開咖啡館,他開車把她送回住處。
窗外金色的光芒照在她沒有表情的臉上,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具蒼白的軀殼,她有種被掏空的感覺。彷彿她的心跳脈搏,她的熱血呼吸,她為那段感情交付的真心、練就的堅強,以及那用生命撰寫的情愛與誓言,全部葬送在那場大火中,屍骨無存。
樂彤咬著牙刷,眉一擰,回道:「那你問問他們,贊助費可不可以也適度增加一些?」
那滋味里,不僅有愛情,有親情,亦有友情。
夜晚的草叢裡應該有蟲鳴,可樂彤側耳聽,卻跟手機里一樣,一片死寂。
說著說著,樂彤突然沒了聲響。
不知是在哀悼,還是在懷念什麼。
樂彤不能想象他後來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情再次踩下油門,狂奔著衝進火場?
至此,塵埃落定。
樂彤直起身的那一刻,後座車窗降下來,一張臉撞入她視線。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溫向暖似是想笑一下,可是沒有笑出來,她拉著樂彤的手,眼眶微紅,「幸好救援及時,你沒有被燒傷,只是吸入了過量濃煙造成氣管痙攣。」
樂彤碎碎念了一句,剛從包里摸出紙巾彎下腰擦泥點,就聽到了一聲穿透雨幕的剎車聲。
樂彤胡亂地翻看著,被淚水濡濕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屏幕了,她不知按下了什麼鍵,安靜的房間里,忽然有女人醉醺醺的聲音從手機錄音里流瀉出來。
兩室一廳的房子里,屬於溫向暖的痕迹早已抹去,客廳橫七豎八地放著幾隻大紙箱。房東要收房催得緊,樂彤已經找到了新住處,明早她就會和李淑芳一起搬過去。
「沒什麼事,都過去了。」溫予騫說。
直到此刻,許宴才赫然發現,他們每個人都被溫予騫的表象欺騙了。
已經駛離的計程車不知為何突然停下,倒車,又退回到她身前。
溫予騫啟唇說:「年少時,我相信很多東西,後來一件一件地變成了不相信。但是面對時間,你會發現,相信或是不相信,都不算什麼了。」
「哥,你在哪裡?我們試完婚紗了,要去吃飯,你要不要一起?」
夜漸漸深了,一整幢火柴盒式的建築,只有樂彤的卧室亮著燈,像黑暗裡撕了一道口。
四四方方的歐培拉,浸潤過咖啡糖漿的蛋糕夾著杏仁奶油和巧克力醬,一共六層,宛如層層疊疊的海浪般的記憶,就這樣向樂彤湧來,讓她想起那個飄雪的冬夜。
沁涼的藥膏塗在皮膚上,讓人險些記不起烈焰焚燒時的痛苦了,也記不起這個男人是如何緊緊地摟著他的女人,以血肉之軀替她阻擋那根從天而降被火燒得通紅的樑柱了。
溫予騫是捍衛和保護樂彤最激烈的人,可當真相揭開,他卻成了接受程度最低的那個人,就像愛情一樣,本身就是激烈但又脆弱的。
溫予騫心頭劇烈一動,卻始終無言。
溫予騫穿上襯衫,熨帖的布料擋住那片傷疤,他只是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停頓片刻,她問:「因為我哥的緣故,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嗎?」
「你是店主的兒子?」樂彤問。
她慌了。
樂彤調高病床,坐了起來,喝了一小口水。溫熱的水,潤不了她乾澀的喉嚨,她眼睛里隱隱有血絲,夾雜著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愧疚。
不相干的人絮絮叨叨地說著不相干的事,樂彤卻彷彿能從中找到無限意義,也許這就是故地重回的專利吧。
如果遺忘是註定的結局,那不如永遠不再相見,永遠地告別與他有關的人和事物。
比如療傷的路。
樂彤結束了工作,匆匆離開盛世年華,打車去往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
他是想找個機會放給她聽,好好奚落一下這個不知死活https://m•hetubook•com.com頂撞他的女人,還是從那時起,這個女人就入了他的心——她的醉話,一字一句敲在了他的痛處,也一聲一聲地叩響了他的心門?
樂彤擰了把衣服上的水,悶頭衝進路邊的雜貨店,站在門口的房檐下避雨。
儘管黑色的金屬外殼燒得面目全非,但那熟悉的品牌和型號,令她瞬間想到了——
地上有兩部燒焦的手機,一部是她的,至於另一部……
「深二度燒傷,能恢復成這樣是醫學的奇迹,也是你的運氣。」醫生給他換藥,笑著說。
他當時錄了下來。
貝爾納酒庄的品酒室里,侍酒師動作嫻熟地開了一瓶葡萄酒,斟上兩杯,然後恭敬地退了出去。
兩位金髮碧眼的法國女孩一看,立馬嚷嚷起來:「喂,你們得重新做一個。」
溫向暖沉浸在喜悅中,沒有多想,她掛了電話。
淡淡地走,好好地走。
最後一次治療,醫生將他送到診室門口。
無論樂彤的拒絕多婉轉,都逃不開生分疏離,溫向暖聲音里的雀躍退去。
李淑芳突然拉著樂彤站起來,跌跌撞撞就往門邊走:「我們去跟警察要受害者家屬的聯繫方式,趕緊跟人家道歉。」
樂彤的呼吸微微一窒,安靜的目光劃過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容顏,毫無預警地將她記憶的黑洞狠狠鑿開。
溫向暖不知該落向何處的目光望著窗外,看著冰雪融化的大地,看著即將到來的初春,她心裏淺淺地嘆息著。
佛洛朗老先生曾說過,溫予騫勝在嗅覺天賦,總是能精準地品出每杯葡萄酒的產區、味道、酒體和風味。而許宴雖然這方面不如溫予騫,但他能夠品出杯盞中的情懷。
隔著一扇虛掩的門,他們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入了樂彤的耳,她獃獃地躺在病床上。
樂彤從來不知道,人早已乾涸的眼淚可以毫無徵兆的,像沒有閥門的水龍頭一樣傾瀉而出。她眼睛每眨一下,眼眶裡就凝聚起新的淚水,像永遠也不會枯竭的泉眼,源源不斷。
咖啡館的木門被推開,在門口的風鈴叮噹作響,扎著馬尾辮的樂彤走進來。
愛是一場催眠,醒來之後你被誰吸了靈。這就是為什麼愛過之後,總覺得不僅失去他,也失去了一部分自己。在每段真心付出的感情中,總有一個人獻祭了靈魂,收穫了殘忍。
有一絲慌亂晃過邵嘉遠的指尖,他迅速退出界面:「對不起,我……」
——徐志摩
她的目光穿過茫茫雨霧,安靜地遙望這熟悉又陌生的小城。路燈下盤旋的那隻飛蛾,石板路上缺失的那塊石磚,參天老樹斷裂的那根枝條……她好像全都見過,也全都記得。
這是溫向暖在法國的最後一天,明天她就要和許宴回H市準備婚禮了,那通電話讓她心裏十分不舒服。她以為她與樂彤之間還有別的情誼,比如友情,但是她太樂觀了。
法國,波爾多城區。
從山區到市區,再到機場,一路輾轉,樂彤幸運地買到了當天中午的機票。世間輪迴,總是驚人地相似,當樂彤從H機場乘坐長途大巴抵達縣城的時候,又趕上了大雨。
陽光籠罩著這個華裔男人挺拔的背影,醫生推了推眼鏡,突然有些疑問:「溫先生,你是為了救女朋友受傷的,可是為什麼她沒有陪你來過一次醫院?」
蹉跎了這些年,他虧欠溫向暖太多,這是他送給妹妹的嫁妝,好讓她風風光光地嫁進許家。
「不用去了。」她的聲音里像是含著一把沙礫,吞咽一下,那沙礫滾進喉嚨,沉進心窩,刺得樂彤五臟六腑都生疼。太多難以言喻的苦澀,她不知該從何道來,只說:「我認識他們,溫予騫……他不會原諒我們的。」
溫予騫沒有從窗外收回視線,也沒有透過鏡子去看自己的後背。
完全正確。
愛得熱烈,清理得乾脆,溫予騫放棄這個女人了。
「阿予,你們發生什麼事情了?」紅姨遲疑了一下,在他對面坐下,「其實我挺喜歡那個女孩兒的。」
還是當年那家雜貨店,老式風扇,貨架挨挨擠擠,不過顯然老闆換人了,不是那位手指被煙熏得焦黃的大叔。
溫予騫離開中餐館,溫向暖的電話打來。
一個許宴早該想到卻又不小心被忽略的事實,就這樣從他腦中跳了出來。
在法國的日子里,這個男人從未提及過樂彤,就算別人提起,他也只是平淡地應對。他的生活規律,作息正常,偶爾韓薇薇從B市飛過來,他不再那麼排斥她,與她像普通朋友一樣相處……種種跡象表明,那段傷痕纍纍的感情已經被他徹底從心底剔除了。
時間改變了很多,有些東西卻是時間也無能為力的,比如那就算時過境遷,也難以釋懷的綿長鈍痛。
「嘉遠。」她朝窗邊的男人走來。
樂彤掃了眼桌上的日曆,突然間,她「嚯」一下從沙發里站起來。在製片助理一臉匪夷所思地注視下,她迅疾地將證件和錢包塞進手袋裡,開門便往外走。
周六下午,初夏的陽光傾城。
溫予騫,這個富有傳奇色彩的男人,即使又一次淡出了公眾視線,卻沒能阻止人們對他的關注。新聞照片里,他與韓薇薇相對而坐,嘴角有笑意,淡淡的。
「向暖,恭喜你們修成正果。我……」樂彤正在外景地錄節目,她握著手機走到外面,心裏涌過一瞬百感交集,語氣里有強壓下的波瀾,「……我有工作去不了,真的很抱歉。」
「那你慢慢吃,我先去忙了。」
許宴在病房外等她,他問:「你都跟樂彤說了?」
她選擇懷念,而他,選擇了遺忘。
原來,酒精與空氣融合被蒸發,火焰已經熄滅了。
轉眼已過去了一年半,這世界千變萬化。
樂彤租住的公寓空了一間房,她把李淑芳接來同住,關於那場火災以及樂振東的種種,她從未對母親提及過隻言片語;龍瑞為東方酒業的代言大獲成功,超級酒庄項目大張旗鼓地動土,一直身在法國的溫予騫辭去了東方酒業的董事職務;嚴茹和李志剛的醜聞越鬧越大,李志剛的老婆跑到電視台大鬧了一場,台長一怒之下整治颱風,將嚴茹掃地出門。
「你這是在埋怨我給你介紹的工作不好?」邵嘉遠打趣道。
可就在她探過頭的那個剎那,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邵嘉遠驟然僵硬的手指之下的那則新聞上。
「一籠蒸餃,一碗海帶蝦仁面。」他在窗邊的老位子落座。
溫予騫「嗯」了一聲。
製片助理敲門進來,愁眉苦臉地說:「樂製片,剛才贊助商那邊打電話過來。他們看了頭兩集的樣片,說植入廣告太少,能不能適度增加一些……」
夜那麼黑,那麼靜,她總是能聽到自己那顆小小的心臟,依然為他痛苦悸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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