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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那個。」

這麼一想，佳楠便一下子清醒了。她看看身邊的列安，他好好的，睡得正香呢，多正常的一個人啊，除了缺了一條右腿，他全然是完完整整的。如果是機器，怎麼會需要睡覺呢？怎麼睡得著呢？人怎麼可能換過大腦呢？開玩笑呢。天方夜譚。人腦子都換了還怎麼活啊……

「我不知道啊？是我蒙對了嗎？真的有了？」列安看上去是真的意外和驚喜，「你今天去醫院就是檢查這個的？多大了？醫生怎麼說？」

據說如今最先進的A.I.不僅能根據人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判斷人的情緒狀態，還能紅外感應到人的體溫、心跳、呼吸什麼的，識別人的荷爾蒙變化，那麼A.I.目測判斷懷孕也不是沒可能吧？

她把片子舉起，對著燈光，獃獃地，獃獃地，看了許久。

「不會，程序也怕死。」

她又低頭看了一眼那個帶鎖的文件套，心裏翻江倒海。

「我們的第一次，是在哪裡？」

「錯？」

「神經病！不要理你！」佳楠丟白眼過去，別開臉。

「說到花瓶你第一個想到什麼？」

列安仍在把玩摩托車，說：「我沒有秘密啊。」

忽然之間，一個念頭令佳楠毛骨悚然。

列安這時放下摩托車，假裝想了想，說：「那我告訴你吧，是關於這兒的。」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列安於是就說，讓佳楠順道替他把上次做的複查報告取回來。

「理解成什麼？」

「夠了啦，神經病！」

於是這天早上，她就乾脆說：「我今天要去醫院做個檢查。」

晚上早早躺倒床上，說：「最近不知為啥總覺得累。」

佳楠取到了報告，發現報告是放在一個密封的文件套里的，那個文件套居然還帶鎖，需要病人本人指紋才能開啟。

這天回到家，佳楠像沒事一樣，把文件套擱在了列安的書桌上。

佳楠不告訴列安她懷孕了，但她喜歡玩暗示遊戲。

「那不一定，說不定有些遺漏在角落裡的記憶，載入的時候被漏掉了呢？」

「周列安」三個字，在她淚珠的包裹下，變成了扭曲的形狀。

「我生小漢子的時候，是誰送我去醫院的？」

佳楠此時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列安。

「好，我開始問了，每一個問題你都必須秒答，慢0.1秒就說明你不是真人，怎麼樣？」

佳楠說：「那好，咱們九個月後見分曉。」

這個夜晚就在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氛圍中過去了。

「什麼話？」

「我。」

佳楠說：「是啊，病歷資料他們都有，省和-圖-書事。」

她忍受著心臟強烈的捶打，安靜地起身，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從列安的書桌上取過那隻文件套。

佳楠摟住小漢子，說：「你快要有一個小妹妹或者小弟弟了。你覺得這是一個小妹妹還是一個小弟弟呀？」

佳楠嘴上說好，心裏氣鼓鼓的。這什麼老公嘛？一點都不敏感，對老婆一點都不關心，非但沒說陪你去檢查，還差使你給他幹活。

所以，程序分不清哪些記憶是真實發生過的，而哪些記憶是想象中發生的。所有的影像、畫面、聲音、感受、記憶，都只是一段又一段的代碼而已。真實和虛幻都交織在了一起。

「哎，你說，如果我真的是一個程序，我會說出這番話嗎？」

到了這天半夜，列安睡著了，佳楠迷迷糊糊間卻忽然想到：列安怎麼一下就猜出來她懷孕？還說這個孩子是個女孩。

「A.I.可比人聰明多了，一切都是從概率上判斷，它每一秒都在更新信息，每一秒都在重新閱讀你、預判你，精確到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微表情，推斷你的每一個動機。嗯，現在讓我來看看，我預判你會拿起鋸子鋸鋸開我腦袋的可能性是0.000189325%……」

「你真的不知道？」

列安還在研究手裡的摩托車，頭沒抬，說：「什麼？」

她又看了一眼睡著的列安，然後拿起文件套，從裏面徐徐抽出其中的一張CT片子。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佳楠忍不住問。

「我什麼都沒說啊，你自己又往那方面想。」

但醫生非常認真，強迫他必須來複查，不然以後不管他的事了。列安無奈，匆匆來做了全套檢查，然後因為忙著趕去參加一個會議，也不等報告出來，就走了，之後也一直拖著沒有取報告。

「不可能啊，蘇佳楠，你失憶啦？」

「那好吧，你問問題，你問我答，好吧？」

列安一緊張，佳楠倒又端起來了，裝作淡漠的樣子，說：「也沒什麼不舒服，就是例行檢查，女人嘛，你懂的。」

到這裏，佳楠已經滿意了，開心了，但她故意說：「基本上都答對了，看來你這個程序還運行得挺快的嘛？」

「第一次什麼？」

「你讓老萬給我帶過什麼禮物？」

「就是，讓你把我的腦袋鋸開看看這種話。」

「我想什麼啦？我什麼都沒想。」

「反正不是你。」

做完檢查，佳楠就去替列安取複查報告。

「為什麼想要小弟弟，不想要小妹妹呀？」佳楠略有失望，這麼小的孩子不會m•hetuｂｏoｋ.coｍ•ｃoｍ就懂得重男輕女這種陋習了吧？

她忽然又想起那個玩笑。那時在醫院，列安嚇唬她，說自己的大腦已經被換掉了，換了一台載入了他全部記憶的計算機。當時他還捏著她的手去敲自己的腦殼，讓她聽裏面的聲音，把她嚇得夠嗆。等她嚇到面無人色了，他才大笑，說是騙她的，人的腦子怎麼能整個換掉呢？最多只能換半個腦子，或者植入晶元。不知為何，此刻這件事在她心裏揮之不去。那個指紋鎖卻像個知道內情的看門人，在對著她壞笑。

佳楠感到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頭皮都被頭髮扎得痛了。

佳楠把話說的曖昧不清，就等著列安再追問，到底什麼例行檢查，到底哪裡不妥，女人到底什麼情況，他不懂。

佳楠嘟起嘴，說：「這樣，你先拿一個秘密跟我換吧。」

佳楠一邊懷疑，一邊在心裏否定自己。

檢查是兩周前做的，就是列安出院后的例行複查。列安本來是不想做的，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康復了，複查純屬多餘。

「我們第一次那個，明明是在結婚以後，在北海道度蜜月的時候。」

「錯！」

「姜人餅。」

「你看，我每天吃這麼多。有吃這麼多的機器人么？」列安笑著，也看不出他是認真的還是戲謔的。

在烏斯懷亞的那個夜晚，列安難道沒有幻想過兩個人真的躺在一起，做了那件事？他那時多渴望她，飛過半個地球，從國內追到了阿根廷，又帶著她去世界盡頭的火地島，難道他不想嗎？那個夜晚他獨自躺在床上，一定幻想過和她發生那件事。是的，他怎麼可能沒想過呢？連她自己都想過。那麼，會不會是幻想得太深、太真切，所以……

「錯！」

「我不知道啊。是真的嗎？」列安臉上露出意外和驚喜的表情。

「路易微蹲。」

就在這時，佳楠忽然想起了之前他們玩一問一答的時候，列安說的，他們第一次那個，是在烏斯懷亞。她總覺得當時他沒有理解錯，第一次那個，肯定就是指那個嘛，怎麼可能理解成第一次旅行呢？可為什麼他會答錯，說第一次那個是在烏斯懷亞呢？當時他們明明睡在相鄰的兩個房間而已，當時她還懷著小漢子呢，怎麼可能跟他那個呢……

列安哈哈一笑，說：「猜的啊。」

「鹿靖南。」

悄無聲息地，指紋鎖滑開了。佳楠看著解鎖之後的文件套，一動不動，凝神屏息了幾秒鐘。

「不一定，程序很聰明，它會預判你絕不會這麼做。」

和_圖_書第二天佳楠就去做了個產科常規檢查，做了彩超。孩子10周了，非常健康，在彩超片子上是一顆飽滿的小圓點。那就是她和列安兩人細胞所結合的新生命，佳楠看著，只覺得心頭很暖，很幸福。這種感覺，和她第一次懷孕的時候，竟然是不同的。當然，她也很愛很愛小漢子。但眼下這個孩子，她和她真正愛著的男人所結合而生的孩子，是不同的。

她閉上了眼睛，兩行淚從她的眼角流淌下來，滴落在文件套上。

可是列安卻一點好奇也沒有，一點懷疑也沒有，只是簡單地問佳楠是不是去他們一直去的和睦家醫院。

「神經！」

佳楠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臉色都變了。

最後，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穩穩捧住，「讓我猜猜，這裏頭是個小佳楠，還是個小列安。」

佳楠驚喜。他居然知道！

「好好好，對不起，楠楠。」列安摸摸佳楠的頭。

「不行，我還是不放心。」佳楠說著，擱下叉子，鐺的一聲。

她想，列安哪怕全身的骨頭都換成精鋼的，全身的器官都換成別人的，只要大腦還是他自己的，他就還是他自己。

佳楠於是就把彩超報告單拿出來給列安看。列安仔仔細細地看著，不放過每一個字，手指輕輕撫過那顆小圓點。

於是佳楠用很快的語速開始問問題。

佳楠睨著他，「你怎麼知道？」

「啊呀，嚇死我了。」列安深吸一口氣，「我剛才還真的自我懷疑了一下呢，差點以為我失憶了呢。」

忽然間，她鬆開了手，片子從她的手上滑落到地上。

這下列安關心了，抬頭問她：「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合恩角有什麼？」

看到奶粉廣告，就指著畫面里的小嬰兒，說：「哇，真可愛！」

「那沒準，萬一我是個喪心病狂的老婆，不按常理出牌。」佳楠說著舉起手，裝出拿鋸子鋸列安腦袋的動作。

不不不，這怎麼可能？科技還沒到這一步呢。

可奇怪，以往她總能輕易地擺脫這個念頭，但今天這念頭一出來，就不肯走了。她陷在其中不能自拔，回想列安往日里對她說過的話，似乎每一句都有疑點。比如他們在北海道的時候，有一天列安望著茫茫雪山，說道：「此刻映在我腦海里的每一幀畫面，都將永恆長存。」又比如有一次他們去一家網紅餐廳吃飯，她拿手機對著一盤漂亮的菜拍照，列安說：「拍照沒意義，看在眼裡記在心https://m.hetubook.com.com裏的才永遠不會變。」當時她還跟他爭論了一番，她堅持「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人的記憶怎麼牢靠？只有存在手機里或者計算機硬碟里的才可靠。現在回想那些對話，真的細思極恐。列安他憑什麼就覺得他的記憶才是最牢靠，且永恆的？除非……

佳楠也想在早餐的時候來場排山倒海的嘔吐，讓這位後知後覺一臉懵懂的理工男恍然大悟地抬起頭，說：「老婆，你會不會是有了？」

也許有些事情發生過，但被我們自動忽略了，遺忘了；而有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但因為我們幻想了太多次，在記憶中刻劃了太多次，我們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烏斯懷亞的窗外有什麼？」

列安也用很快的語速回答：「死胖子。」

可偏偏，佳楠這次懷孕，一點反應都沒有。要裝吐，那對演技的要求也太高了，她裝不出來。

本來她也沒有多想什麼，可看到檢查報告是這樣高等機密的狀態，她反倒生出了一絲好奇心，想要窺一窺真容。

「烏斯懷亞。」

「燈塔和我們的眼淚。」

「那也是人預設好的唄。」

「對了，A.I.也會撒謊，你知道的吧？」

「不，一個程序可以不斷學習，不斷自我更新，它可以學習人的情感和思維方式，甚至可以說，不斷地進化。」

「哎呀，好啦，就是因為我是個人嘛，人都有說錯話，記錯事情，理解錯誤的時候啊，你接著問，再問啊，看看我回答得對不對。」

佳楠把切好的果盤擱在茶几上，打發小漢子去吃水果，然後她湊到列安的耳邊，輕聲說：「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她拎著文件套回到卧室，把文件套平整地放在床沿上，然後觀察著熟睡中的丈夫。列安的呼吸平穩綿長，他似乎在做著一個美夢。她小心地拉過他的手，把他的右手拇指輕輕放在了文件套的指紋鎖上。

佳楠這時看向列安，說：「那我們讓爸爸猜猜，媽媽懷的是個小妹妹還是個小弟弟？」

列安微笑著，把手放在佳楠的小腹上，閉上眼睛故作深沉地冥思了一會兒，說：「是個小妹妹。」

「要不你拿把鋸子把我腦袋鋸開看看吧？」列安壞笑。

「好，我再問了啊。」

「嗯，讓我猜猜看。」列安一邊說，一邊抱住佳楠，在她耳邊喃喃細語，手在她身上遊走一遍，輕輕呵她癢，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月亮。」

逛超市的時候拿一盒話梅，說：「我最近不知為啥愛吃酸的東西了。」

可現在，他真的還是他自己嗎？

佳楠低頭拿起叉ｗｗw•hetｕbooｋ.cｏm.ｃｏｍ子，叉了一小塊蘋果塞進嘴裏，若有所思。列安也拿起叉子吃了一小塊。

可是列安從來不接茬，像是完全沒往那方面想。

「好，開始。」

「傻瓜啊你，用這種老套路。如果我真的是程序，那也早已經載入了周列安的全部記憶，你問什麼我都會知道的。」

佳楠噗嗤笑出來，接著問：「李真真最喜歡什麼牌子？」

或者不，就連人自己，也分不清記憶的真假。

「那怎麼辦？」列安看看叉子，又看看佳楠。

小漢子只是單純地說：「因為小弟弟可以陪我玩，小妹妹不能陪我玩，小妹妹愛玩的東西我不愛玩。」

「這樣，你得說一件只有咱倆才知道的事情，現在就說，馬上就說，一秒鐘都不能想。」

「你就是在想啊，我到底是從前那個周列安，還是一個機器人；你到底是在和周列安對話，還是在和一組代碼對話；還有……每天晚上關了燈，你到底是在周列安那啥，還是和一個機器人那啥……」

只有人，只有人自己，才分得清記憶的真假。

「說到大閘蟹想到誰？」

小漢子歪著腦袋看著報告，說：「我想要一個小弟弟。」

「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說這個你就是這副表情，太好玩了。」列安惡作劇得逞似的發出一陣大笑。

「哦，你說第一次那個啊。」列安摸摸腦袋，笑了，「我理解錯了，我理解成另外的事情了。」

「喂，你到底想說什麼啦？給我說清楚。」佳楠較真。

列安正在客廳的茶几邊教小漢子拼搭樂高機械組的摩托車，一大一小兩隻腦袋湊在一起交流得不亦樂乎。

「嗯，繼續。」

晚上等吳嫂走了，佳楠做了一會兒其他事，就去廚房切水果。

「沒錯啊？不是我是誰？」

佳楠笑了，「怎麼可能？每個人都有秘密。」

「嗯……理解成你說的……第一次……一起旅行嘛。」

「喂，你不要再嚇我了好嗎？我相信你了還不行嗎？我們不說這一個了好嗎？」

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難道他早就知道，一直裝傻，故意逗她？

佳楠盯著列安看了幾秒鐘，然後噗嗤一下笑了，「我詐你呢。」

「那當然，最先進的中央處理器。」列安說著，敲敲自己的腦袋。

小漢子也好奇地伸過腦袋來看，問：「爸爸媽媽，你們在看什麼呀？」

「那麼，最先進的中央處理器，猜猜看我的秘密是什麼？」

她又想，如今她肚子里都懷了列安的孩子了，要真像他當時嚇唬她的那樣，他的大腦都已經換掉了，她豈不是等於跟機器人生了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