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滅親
「是。」他點點頭,補充道,「他去的時候,沈婕妤剛好也在,不過似乎未起衝突,蘇大人走後片刻,沈婕妤也離開了。」
她也站起身,直視著蘇沐同,淡淡道:「蘇大人好意,蒔蘿心領了,但我不願給皇上添麻煩。我自清白何懼他人誣衊,位分如何,居於何處,我在意的從來不是這些,便是被廢去位分搬去冷宮又有什麼關係?況且,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我可以等。」
「還有什麼?」一抬頭卻見柳宿還立在自己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屋中光線不甚明亮,沈青砂泰然自若地坐在案后,低垂著頭正在沏茶,聽見推門聲,頭也未抬地道:「大師請坐。」
穆成澤定定望著她,於是她將笑容扯得更大一些,正想著是不是該做個鬼臉,忽然身子往前一傾,她只來得及發出半聲驚呼便掉進了水裡。
佛說要戒嗔戒怒,圓通一直覺得自己定力很好,但此刻他真的感到久違的怒意在胸口涌動。而挑起他怒意的那位卻依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她又說:「道歸道,魔歸魔,你那些不存在的滿天諸佛奈何不了我。我的命數不是他們能決定的,不過,你的命數我可以決定。」
「蘇大人,皇上現下不在殿中,您……」侍衛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一個在蘇沐同聽來似曾相識的女聲打斷了,「讓蘇大人進來。」
「不,」蘇沐同霍然起身,「我雖然人微言輕,卻也絕不允許這麼冤屈的事情發生!」
大約是穆成澤早已吩咐過,門外的侍衛未作任何阻攔,任由沈青砂推門走了進去。隨著沈青砂進門之後,懷月才發現殿中一個人也沒有,皇上竟不在此處。她心中有些奇怪,瞄一眼沈青砂,卻見她神色如常,似乎早知如此。
「她那種人會因為被你嚇到就不敢對你動手?我看她會氣急敗壞立刻對你動手吧?」衛無雙不解。
扶著他肩膀的手猛地一緊,沈青砂同時發出一聲悶哼,秀氣的眉蹙起。
一手扶著門框,穆成澤垂眸苦笑一聲,青砂,我大概是完了,你才走了不到一日,我就開始如此想念你,你在緋園還好么,是不是也在想我?
說著沈子寅雙腿一曲,直直跪下,忽然摘下官帽雙手舉過頭頂,朗聲道:「微臣跪請皇上將其貶為庶民,打入冷宮。微臣自知教女無方,難辭其咎,愧對大晏,愧對皇上,請皇上罷去罪臣官職。」
「你的佛祖難道沒有告訴你,今日你不該來這裏?」沈青砂聲音清澈,眉眼彎彎,看在眼中竟是格外天真無邪,單純無辜。
「能令皇上如此憂心失態,想必是為了沈婕妤?」馬容安動手清理著桌上的殘局,「只是,臣不明白,皇上有何可擔心的?」
蘇沐同這才注意到她的穿著打扮不是宮女亦不是民女,又呆了一下才猛地反應過來,「你……你入宮了?」
穆成澤沉吟著道:「朕……」剛說了一個字,小安子便急匆匆走了進來,穆成澤看他一眼,隨口問道,「蘇沐同那木頭回去了?」
兩人對視良久,穆成澤緩緩往後一靠,抬手遮住自己眼睛,頹然道:「我只是……覺得……好噁心。」
最後,她被擁進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穆成澤湊到她耳畔輕聲道:「青砂,你說,我是不是白白煎熬了那麼久?」
「既然佛在心中,那你們提來做甚?又拜來做甚?既然佛在心中,那便每個人都是佛,那你為何不對著鏡子拜自己?」
「我,我,我……」蘇沐同握緊雙拳,連說了三個「我」字,卻未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穆成澤低聲咳了兩聲,掩去了笑意卻未能掩蓋住耳尖泛起的微紅。
翻著書,沈青砂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差不多吧。」
然而,一件完全意外的事情的發生,成功用光了他僅剩的膽識——屋中突兀地響起一聲極恐怖,說是地獄鬼吟也毫不誇張的叫聲。渾身寒毛倒豎,身體不受控制地一晃,胳膊肘重重撞在案幾邊緣,他驚訝于自己竟還能開口說話,「什麼、什麼聲音?」
果然,少時之後,懷月望著頭頂「麟趾閣」三個大字,微微發怔——這裡會有小主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嗎?
相對於後宮的平靜,朝堂上倒是發生了一件大事。某日早朝時,蘇沐同那個榆木腦袋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突然態度來了個大轉變,不依不饒地替沈婕妤鳴起不平來,且說著說著不知怎的就開始針對起據說是因沈婕妤求情而官複原職的沈子寅來。
揮揮寬大輕薄的紗袖,她微笑著轉身坐回床前,拾起方才未看完的書本,怡然自得地開始看書,全然當他已不存在。
「一般的恐嚇當然不行,但如果你忽然發現你的對手可能不是人,你還敢不敢輕易對她下手?」沈青砂眨眨眼,「裝神弄鬼可是我的強項。」
蘇沐同「啊」了一聲,整個人像是剛剛驚醒似的,道:「你不是嫁人了嗎?」
「嗯?」這句話說得莫名又突兀,蘇沐同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她,「沈……婕妤?」
坐在空蕩蕩的屋中,穆成澤嘆了口氣,端起燭台起身向內室走去,站在門前,他忍不住有些怔忪,屋子還是這個屋子,屋中擱著青砂親手挑選的青竹屏風,彷彿只要轉過那道屏風,他就會看見那個素衣清秀的女子從書本上抬起眼睛問他一句:「忙完了?」
穆成澤話一出口,下面又安靜了,自古聖意難測,誰敢在這會兒開口,是嫌命太長官太大嗎?不過,還真有個不怕死的——
沈青砂微微偏了偏頭,眨著眼睛一臉孩子氣的天真,「唔,流冷汗了,會害怕,看來大師並不是個聖人呢。」她這樣說著,忽然毫無預兆地收回了手,很失望地自語道,「既然不是聖人,那心想來也不是七竅的,吃了也沒太大用處,還是算了吧。」
身後「撲通」一聲,而後只聽見嘩嘩的水聲,她又問了一遍,卻還是聽不見穆成澤的回答,沈青砂有些擔心地轉過來,就看見穆成澤擰著眉正使勁搓著自己的身子。
穆成澤低頭望著懷中的酒罈,「當時明明是你拿了太后的懿旨逼我娶你……」
沈子寅卻似全然未覺,面無表情地垂眸望著手中的玉板,古板冷淡的聲音毫無波瀾,「《內訓》有曰:夫人之所以克聖者,莫嚴於養其徳性,以修其身,故首之以德行,而次之以修身;而修身莫切于謹言行,故次之以慎言、謹行。《女誡》有曰: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這一日,沈青砂真正體會到了宮裡的消息傳得有多快,穆成澤晌午前才剛收了柳宿柳絮二人,黃昏時身處偏遠冷宮的她便從門外侍衛的竊竊私語中聽到了這消息。所以,當前來送晚膳的御膳房小宮女演技拙劣,欲說還休狀對她說出此事時,她的反應是自己動手打開了食盒,自顧自道:「那個誰,這道松鼠桂魚是宸妃娘娘吩咐御膳房加的吧?哎,衛姐姐真是,她又忘了我不吃魚。」
「可是,可是……」柳宿吞吞吐吐,「他們都說沈婕妤能招鬼。」
在大腦做出反應前,身體先動了起來,穆成澤一口氣衝出去一段路,頭腦被冷風一吹,又漸漸恢復了冷靜,腳步越來越慢,終於緩緩停下。
終於,穆成澤冷冷打斷了沈子寅的話,「沈大人未免說得太嚴重了吧,沈婕妤只是驟然受了太大打擊,所以情緒有些失常而已。」
穆成澤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真的?!」
不知黑貓是不是真聽懂了,只見它甩甩頭,「喵」了一聲,弓身從沈青砂肩上跳下,勾著尾巴似乎很不屑地跑走了。
權衡利弊之後,齊堇色很委婉地向穆成澤提了提如今後宮妃嬪不多,是否應該再選一次秀充盈後宮的問題。她本意不過是提醒皇上這些日子冷落了諸位妃嬪,該召她們侍寢了,卻不料穆成澤聽完她的話,很認真地沉思了片刻,突然道:「朕瞧著你身邊那兩個丫頭都不錯,模樣周正又懂事,到底是齊家調|教出來的,倒是比某些個妃嬪好出不知多少。」
一切彷彿都隨著沈青砂的搬離而重歸平靜。
在門外等得焦急萬分的淑妃立刻迎過來,見他如此神情,不由hetubook•com.com頓住了腳,「大師……你,你沒事吧?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負責打掃的小內侍神色惴惴地立在他旁邊,見他終於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問道:「蘇大人,諸位大人都散了,您不走嗎?」
遲疑了片刻,穆成澤道:「朕以為她離開了。」
此時此刻,端坐于御花園中的皇帝陛下卻是烏雲罩頂。半晌他一揮手,指尖的棋子落回棋簍中,「我輸了。」
想起那日所見,齊堇色有些明白過來——看來這兩人是又吵架了,皇上此舉搞不好只是一時之怒,指不定過個十天半個月就又把她接回來了。她冷冷端起面前的茶,美目中閃動著憤恨和不甘。
沈青砂卻沒有再說下去,停了停,而後低低笑了一聲,「我的下場左右躲不過被廢,我早有準備,在此之前還能得見昔日故人,聽得一個『信』字,也算無憾了。」
衛無雙手拿幾本一看便知有些年頭的書籍和一幅捲軸走進來,沈青砂忙起身接過,連爐上煮著的茶也顧不上,立刻展開捲軸,然後開始一目十行地翻起書來,神情格外認真,也不知在找什麼。
穆成澤走進涼亭對小安子輕輕一擺手,「這兒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被她旋渦一般的妖異瞳仁望著,和尚不自覺地移開眼睛,半晌才道:「因果循環,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那是他們的命數。我們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是為了受苦,生老病死都是苦。今生所受的苦難是我們上輩子欠下的債,今生註定要償還乾淨。生死不過一道輪迴,施……婕妤所說之人只是受夠了苦難,今生積下的善報,來世必當得到福祉。」
「不用送我,你不是正生我氣嘛,被人看見多不好。」沈青砂連連搖頭,重新拿回酒罈,「你先去忙你的,晚上過來,我親自下廚,就當……給我餞行了。」
後來她終於醒來,雖然從不曾對他說過離開的話,但是她的每一個舉動,都在一點一點加深著他的擔憂。他看著她對皇叔和賢妃演戲,看著她輕描淡寫地和沈子寅斷絕父女關係,看著她從容不迫地策劃出一場火燒臨津閣的大戲,看著她淡淡說出「你把我打入冷宮吧」。
隨著大理寺少卿大人旁徵博引地發表其洋洋洒洒的長篇大論,眾官員皆是一臉吃驚,沈子寅自入仕途以來一直從事刑獄工作,以至於所有人都忘了他當年也是殿試頭甲頭名的狀元出身。
長長吐出一口氣,他提步進屋,耳中忽然聽見那個熟悉到刻在心裏的聲音響起,「今日這麼早就忙完了?」
穆成澤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容安今年也已十六,的確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便問他:「你想娶什麼樣的?若有了中意的人選,朕給你賜婚。」
蘇沐同似乎想要和沈子寅說些什麼,追出去一步又忽然停住,擰著眉頭沉吟起來,對周圍投來的目光絲毫不曾注意。等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大殿空蕩蕩的,就剩下他一個官員了。
她沉在水裡,剛要退開卻被穆成澤眼疾手快握住了兩隻手腕,氤氳水汽里他用灼熱而期待的目光一瞬不瞬望著她,兩人靠得那麼近,穆成澤的眼眸彷彿帶著蠱惑,沈青砂聽見自己心底響起一聲嘆息,她緩緩湊上前吻住他的唇,然而身體卻是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穆成澤不知在想什麼,忽然輕輕笑了一聲,聲音聽不出喜怒,「還有哪位愛卿有話要說?」
低頭將目光重新投到書上,沈青砂柔聲道:「是啊,你已經回來了,所以,我必須離開。」
沈青砂嘴角微揚,無比篤定地道:「她當然會信,她雖然的確心狠手辣,但我敢肯定,她絕對沒有親手殺過人。一個會被一隻斷手嚇到尖叫的人必然害怕死人,我爹說過,人之所以會對死人感到恐懼,其實是源於心底對鬼的害怕,即便她自認為自己不信鬼神。更何況——」她拖長了聲音,「做過虧心事的人總是會害怕的。」
正心驚間,一隻黑貓忽然無聲無息躥上沈青砂肩頭,她抬手溫柔撫摸著黑貓柔順的背毛,「大師真的信佛嗎?你難道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世上若真有佛,那麼佛在何處?為何你們這般虔誠地信仰著,卻從未有人親眼見過佛?」她漫不經心問著,慵懶望過來的黑瞳宛如妖目。
「既然蘇愛卿也認為沈少卿言之有理……」穆成澤頓了頓,緩緩起身,一邊走下台階一邊道,「著撤去沈子寅大理寺少卿一職,回府好好反省思過。」
「回皇上,沈婕妤並未回羲和宮。」小安子繼續稟報道,「奴才瞧見她打發了懷月姑娘,似是往冷宮方向去了。」
「微臣任職刑獄多年,從未聽過情緒失控便可殺人放火而不被追究責任的道理。人活一世,總會遇見這樣那樣的打擊,婦人失子實乃常見,若人人都如沈婕妤一般,我大晏平穩安定何在?」沈子寅還是那副面不改色的平靜模樣,恭敬地立著一字一字道,「正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凡事當以律法禮教為準,不可為私情影響公正。沈婕妤雖為臣女,然其犯下此等惡行,沈家雖非顯赫大族,卻也是門風嚴謹的書香之家,絕容不下如此不肖女。」
圓通微愕,來之前淑妃一再與他強調此事困難,如今看來無論是皇上還是這位沈婕妤皆是通情達理之人。
眨了好幾下眼睛,終於確定這不是他的幻覺,穆成澤四下望望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又驚又喜,「你……你怎麼來了?」
屋內,沈青砂翻過一頁書,忽然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小白的頭頂,自言自語道:「我討厭和尚!」說完忍不住笑了一下。穆成澤是知道她討厭和尚所以才故意把這位圓通大師送來給她調戲的吧?這下淑妃估計嚇得夠嗆,短時間內應該是不敢來找她麻煩了。
理智又被拉了回來,「很疼嗎?」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大殿中的氣氛越發凝重,壓抑得讓人連大聲喘氣都不敢。
沈青砂握著發梢一時間有些發愣,獃獃望著這個完全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直到他脫得就剩一件中衣了,這才面上一紅,慌忙扭過臉去,「你……你怎麼過來了?」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一襲素白的布袍,她搖搖頭,「不必了,只是去和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敘敘舊,這樣就很好。」
「我覺得該是性本惡才對,正因為許多事都不懂,所以才會做出特別殘忍的事情而不自知。」
輕笑一聲,穆成澤傾身封住她的嘴,帶著人沉進水中……直到今時今日,他才明白這件事的美妙,果然還是要兩情相悅才可以。
好不容易定神又看了兩本摺子,穆成澤按按眉心,決定還是不要勉強自己,不如趁機偷個懶早點休息好了。看一眼站在桌旁上下眼皮激烈打架的小安子,他道:「朕乏了,你出去吧。」
「冷宮」二字還未出口,穆成澤已經不見了。小安子說完最後兩個字,抬頭與馬容安面面相覷,兩人皆是一頭霧水。
衛無雙恍然點頭,立刻明白了青砂方才所言的「離開」是什麼意思,略一思索,她道:「所以你要演一場這麼轟轟烈烈的戲,就是為了有一個合理的理由被趕去冷宮?」
順著他方才的目光轉過身,穆成澤一眼便看見身著亮麗緋色宮裝的淑妃正走過來,身後還跟著個無比眼熟的大和尚。他強按住想要扶額的衝動,等到那兩人走到面前,這才緩緩站起身,很給那和尚面子地對他一頷首,道:「大師,行色匆匆前來,所為何事?」
和尚寶相莊嚴地端坐著,倒是不愧於相國寺住持的名頭,從始至終都表現得相當鎮定,然而心口乍然傳來的真實的刺痛感讓他悚然一驚,平靜的眼眸中終於出現了一道裂縫,裂縫中漏出慌亂和不可置信。
沈青砂嘴角一抽,接著淡定地移開眼,假裝自己什麼也沒聽見。穆成澤輕笑一聲,這才終於確定,眼前的青砂是真實的,不是他的幻覺。他伸手牽起她,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翻了幾頁沒看出什麼東西來,衛無雙丟開書坐到她對面,「戲我幫你演完了,東西我也幫你找來了,現在你總該告訴我,你把事情鬧這麼大,到底是想怎樣了吧?」
被這姑娘收放自如的眼和_圖_書淚驚住了,沈青砂無語地點點頭,「當然,你現在就可以走,我絕不攔你。」
圓通和尚一噎。
馬容安坦然道:「臣只不過是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不得已要開始研究研究罷了。」
貝齒咬著下唇,沈青砂輕輕「嗯」了一聲。細細小小滿是無助的一聲,像把小鉤子在穆成澤心上若有若無地一鉤,瞬間鉤去了他艱難維持的一點清醒理智。
雖然明知她是在演戲,可當她說出「我對這座皇宮只剩下害怕,你為何寧願對著一具行屍走肉也不肯放我離開」時,他怒氣沖沖地拂袖離開,青砂以為他演得好,卻不知他當時是真的生氣了。他害怕這句話真的是她的心裡話,害怕她已經做好了無聲無息離開他的準備。這些日子,他最怕的就是下朝之後回到羲和宮卻發現青砂已經不在了,可看見她還在時,他卻依舊煩躁——青砂總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裡看書喝茶,那種淡然平靜的感覺讓他覺得,沒有他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看了好一會兒,她忽然道:「你說,人之初,究竟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呢?」
馬容安露出奇怪的神情,「臣從未覺得沈婕妤會丟下皇上獨自離開,皇上為何會如此認為?」
「聽回來的宮女說,沈婕妤帶了一隻很重的箱子過去,她們原以為是衣物,沒想到打開一看竟全是靈位,足足有十好幾個,全都供在寢殿的偏屋裡。」
「臣中意的——自然是像沈婕妤這樣……」眼瞅著穆成澤臉色一黑,他飛快說完後半句,「死心眼的,愛上一個人就死心塌地的。」
明明看著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頓時收了回去,「真……真的?」
他對自己父親十分痛恨,見到自己父親那種荒淫無度的生活時,他打心底感到噁心,在劉娥死後他曾一度討厭除了母后以外的所有女人,不過這種小情緒沒鬧多久,因為他遇上了一個彪悍的小表姐。被衛無雙胖揍了一頓后,他被衛廷帶去上藥。從此,衛廷便成了他亦師亦友更如父親一樣的存在,衛廷那種「弱水三千,至死不渝」的愛情觀念也深深在幼小的穆成澤心中紮根發芽。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每次例行公事完他都會無比煩躁,噁心感許久難消,和沈青砂在一起之後,他更是嫌棄自己。
「這書裏面有寶貝?」見她如此,衛無雙也好奇地拿起一本翻起來。
正疑惑著這裏為何會有這樣一處地道,耳畔傳來沈青砂含著笑意的聲音,「太宗皇帝真是個痴情的男人,嗯,太祖皇帝也是,隱太子也是,唔,成宗皇帝雖然……大概也算吧,看來你們穆家人痴情是遺傳呢。」
懷月微微一愣,搖搖頭,「小主,奴婢沒讀過書,不懂這些。」
聽見門外傳來嘈雜聲,沈青砂懶洋洋地推開窗戶,於是便看見了陽光下一個閃亮的光頭,口中叼著的半塊棗糕差點掉下去。穆成澤對她飛快地一眨眼,嚴肅地道:「青砂,這位是相國寺的圓通大師,是來替你驅邪的。」
沈青砂笑而不答,只是淡淡問道:「想喝什麼茶?」
「沒錯啊,我是嫁人了,不然我怎麼能在這裏?」沈青砂笑著反問道。
「什麼,沈青砂搬去緋園了?到底怎麼回事?」聽見柳宿的回報,淑妃很是詫異,她原以為沈青砂鬧出這麼大動靜就是為了逼她讓步,全然沒想到一覺醒來會聽見如此意外的消息。不過比起沈青砂的無聲無息,她更奇怪皇上為何會突然做出如此舉動,他不是寵愛沈青砂得很嗎,怎麼突然捨得送這妖孽去那麼偏遠的冷宮了?
「什麼?」穆成澤震驚了,他還真不知道。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一把拉開衣櫃,只見衣櫃內部的木板被推開,露出一個森然大洞,依稀可以看見數級往下延伸的台階。
「怕什麼?你莫非真的相信她是妖?」齊堇色冷笑一聲,「別傻了,你也不想想,她若真是妖,她那麼恨我,為何不動手殺了我?」
「我……我信。」只略一遲疑,蘇沐同便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淑妃無聲恭立在一旁,知道皇上定會阻攔,不過這位大和尚可不是可以隨意打發走的,正想著,耳中傳來穆成澤平靜的聲音,「大師,請。」她一愣,心頭頓時泛起一絲不祥之感。
馬容安看著他,想了想,道:「不喜歡一個人,任何借口都可以當作理由,而愛上一個人,任何理由便都不再是理由。皇上您是當局者迷。」見穆成澤一愣,他接著道,「皇上還不明白嗎?沈婕妤其實從未真正喜歡過沈驚風,那不過只是青梅竹馬間的依賴。而對於皇上您,若不是因為愛,在得到沈驚風替她查出沈青璠被害真相的保證后,她又何必回來?」
齊堇色皺了皺眉,聲音有些低沉,「她說什麼?」
沈青砂墨黑的眼瞳定定望著他,問:「這世上若有大慈大悲的佛,那為何佛祖不庇佑好人?為何單純善良、處處與人為善者會死於非命,努力勤勉之人得不到應得的回報?」
自沈青砂搬去冷宮后,穆成澤除了白日偶爾會到羲和宮、江離宮以及她這邊坐坐,晚上再未召過嬪妃侍寢,而是夜夜宿在麟趾閣中。
「大師請用茶。」沈青砂遞過來一杯茶,他忙收回思緒雙手接過,便是這麼一瞬,沈青砂的指尖輕飄飄擦過他的手背,他忽然一個哆嗦,差點摔了手中茶盞——如今正是春季,這人的手怎麼會冰冷成這樣?簡直,簡直就像是被冰塊碰了一下,那冷冽的觸感許久都未能消退。
蘇沐同進屋,沈青砂抬頭,四目相對的一剎那,蘇沐同愣住,而沈青砂對他微微一笑,「蘇公子,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蘇沐同本能地搖搖頭。
百官很有默契地嘩啦啦跪了滿地,許久,才陸陸續續起身各自拭了一把冷汗,看著沈子寅慢條斯理站起來整整衣服,對昔日同僚平靜地拱拱手,然後面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衛無雙茫然地眨眨眼,全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福分?穆成澤在心底嗤笑了一聲——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自古以來嫁入後宮的女子哪個能稱得上有福分?何況做他的妃嬪,那是註定要斷子絕孫的,且一個棋子能有什麼福分?
吐出裹著剩下那半聲驚呼的一口水,沈青砂一臉怒氣,「你發什麼神經?!」
「想你啊。」沈青砂眨眨眼,答得坦然,毫無扭捏之態。
看沈青砂徑自往外走去,懷月忙丟下手中的東西,「小主要去哪裡?不用換件衣服嗎?」
沈青砂閉著眼嘴角彎了彎,輕輕嘟囔一句,「傻瓜!」穆成澤一低頭,卻見她已經睡著了。
沉沉浮浮間,沈青砂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實在不該由著他胡鬧!
半晌,她咬牙恨恨道:「派人給我不分日夜地盯著緋園那邊。」
和尚被她看得脊背生寒,卻猶自強硬道:「佛在心中。」
眼角抽搐了兩下,沈青砂再次點頭,「當然。」
翌日,早朝,沈子寅搶在所有人前面大步出列,朗聲道:「臣有本奏!」
「因為離得遠沒太聽清楚,只模糊聽見一句『請前輩相助』什麼的,而且沈婕妤反反覆復說了數遍。說完之後,她在那個瘋掉的懷月頭頂按了一下,懷月一聲慘叫便暈了過去。沈婕妤猶自跪在那裡低低念著什麼,一直念到爐中的香燃盡的那一刻,躺在地上的懷月便睜開了眼睛。她醒來之後抱著沈婕妤大哭一場,接著便恢復了神智,一點也不瘋癲了。」
「宸妃娘娘怎麼了?臉色好差。」等衛無雙走了,懷月才抱著小白推門走進來。
「書中自有黃金屋,你以為我這些天讀的是什麼?」沈青砂眨眨眼,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本書來,在他面前晃晃,笑得得意極了。
經此怪事,齊堇色心中又沒了底,不知這蘇沐同是否真被沈青砂施了妖術,但所有人都在這樣傳。的確,除了這個說法,實在找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了。最終,她還是心存顧慮,沒有再去找沈青砂的麻煩。
「我說我是被陷害的,蘇大人信嗎?」
若說對穆成澤影響最大的人,無疑是衛廷。
和尚神色茫然,沈青砂緩緩起身,「我答應過一個救過我的人不會出手傷人,我留在這裏不過是因為喜歡,淑妃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所以嫌我礙眼,我可以遂她的願,明日便搬去冷m.hetubook.com.com宮,但若想讓我離開,那就要看大師你有沒有這個能耐了。我死而復生之事,想必大師也聽過,你們佛家不也常說身體不過一具皮囊嗎,你看我是不會死的,但若我想,只需舍了這副皮囊,大師你卻要陪葬了。」
緋園是當年太宗皇帝專程為一名琴姬出身的寵妃建造的,地處掖庭以西,相當偏遠,說是後宮里的一處宮殿,其實完全可以當成是宮外的一座別院了。後來那琴姬意外溺斃,緋園也就荒蕪下來,漸漸成了廢園。
穆成澤訕訕一笑。
「什麼?那個賤婢居然不瘋了?」淑妃手一緊,心亂如麻。原本懷月依舊瘋著也是她認為沈青砂不是妖怪的一個重要證據,可現在她竟然好了?!當然也有可能她本就是裝瘋,可如果是裝瘋,沒理由非要等到現在才恢復啊!齊堇色雙拳緊握,臉色鐵青——沈青砂,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他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將手抬到胸前,雙手合十,對著淑妃低低唱了個喏,「阿彌陀佛,施主得饒人處且饒人,善哉善哉。」說了這麼一句讓淑妃莫名其妙又膽戰心驚的話,他便蒼白著一張臉微躬著身子匆匆離去了。
「聽安公公說,昨晚皇上獨自去羲和宮待了大約兩個多時辰,回到麟趾閣時臉色非常難看,沒一會兒便吩咐人連夜趕去把緋園打掃整理出來,今天一早就派人送沈婕妤過去了,還派了很多侍衛守在緋園外面,據說是怕沈婕妤會逃跑。」
「冷宮!哪個冷宮?!」穆成澤忽然拔高了聲調,聲音微微發顫。
心口的一塊大石驟然落地,穆成澤緩緩吐出一口氣,打趣道:「朕沒想到,容安公子對女人也有研究。」
「這道菜我替你主子賞你了。」沈青砂淡淡說著,將盤子推到她面前,見她滿眼驚恐,沈青砂很好心地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誰知這一拍直接將人拍得跪在了地上,眼見這個太不經嚇的小姑娘就要哭著開始招供了,沈青砂忙抬手打住,「停,你主子是誰我沒興趣知道,我也沒打算對你如何,我是真不吃魚,所以真心實意賞給你,你要是實在不受,那我也只好暴殄天物把它沖洗乾淨喂貓了。」
他就寢素來不喜有人服侍,小安子伺候多時自是明白,忙彎腰撥了撥桌上的蠟燭,口中說著「奴才告退」,躬著身子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嗯?」穆成澤似有些意外,想了想他起身道,「如此,朕去羲和宮看看沈婕妤。」
「你是執掌鳳印的宸妃,我是最得寵的寵妃,我們關係又如此好,這樣會逼得某人狗急跳牆的。」
站在隊伍最前面的齊尚書連眼皮也沒抬一抬,像是早已料到般,拱袖垂首耷拉著眼皮,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走了兩步,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要問的不是這個,「你是怎麼過來的?」
照例在書房看書到亥時,然後去浴房沐浴。因為太宗皇帝最愛的那位琴姬名字里有個「蓮」字,所以緋園中原本挖了一座巨大的蓮花池。書上記載說緋園蓮花池中的蓮花四季盛開,美不勝收,而蓮夫人住進緋園月余便懷上龍嗣,時人皆認為此乃祥瑞之兆。走到浴房門前,沈青砂輕笑一聲,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祥瑞之兆,緋園蓮花之所以能夠四季盛開不過是因為此處地下恰有一眼溫泉罷了。
用完晚膳,穆成澤照例在麟趾閣中批閱奏摺,只是今日精神總也無法集中,他知道是因為青砂搬去了緋園的緣故,也不知道這丫頭怎麼想的,非要搬去那麼偏遠的地方。想想真是可悲,相聚不過短短數日便不得不分開,真是好羡慕那些昏君啊,只是,愛美人不愛江山可以,但拉著美人一起找死還是算了吧。
懷月立刻上前往兩名守衛手中各塞了一個金錁子。繃著嘴角,沈青砂垂眸緩緩前行,沒人知道她現在心情有多好。
沈青砂無奈地抬起頭,「其實也沒什麼了,不過就是藉機嚇嚇齊堇色,讓她不敢再對我動手罷了。」
馬容安百無聊賴地用左手和右手對弈,沒辦法,皇上沒發話,他就是再無聊也不能自行離開。
柳宿柳絮二人慌了神,齊齊將目光投向自己主子,齊堇色臉色不太好,好容易擠出一抹僵硬的笑,「愣著做什麼,皇上瞧得上你們,那是你們幾輩子的福分,還不快謝恩?」
茫然望向冷宮的方向,他站在路中,忽然不知該如何是好,明明心中那麼不舍,腳卻邁不開一步,雖然不想承認,可心底卻有一個聲音細小又倔強地對他說,青砂最討厭這個皇宮,你曾承諾護她周全,但你不曾做到,既然保護不了她,何不就這樣放她離開?
緩緩收回自己的手,她跪在池邊與他對視,「你想說什麼,我聽著。先說好,別打算編什麼謊話糊弄我,你知道我很難騙的。」
齊堇色心頭一跳,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見穆成澤似笑非笑看著她身後的柳宿柳絮道:「選秀太過勞民傷財,不如這樣,既然是你身邊的人,也不必從最末的官女子封起,朕看就破格晉為采女吧。」
馬容安大點其頭,「臣不是瞎子。」
「奴婢謝謝沈婕妤,謝謝。」大力鞠著躬,片刻前還嚇得要哭的人此刻卻是笑容滿面,說完提上裝著松鼠桂魚的食盒腳步輕快地退下了,留下沈青砂和懷月面面相覷無言許久,而後同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最後自己是怎麼回屋的,她都沒印象了,只覺得渾身酸疼,散架了一樣,迷迷糊糊間感覺到有人替自己穿好了衣服,她其實並沒睡著,只是實在累得很,連掀開眼皮的力氣都沒了。
穆成澤一臉平靜地「嗯」了一聲,牽起她總也熱不起來的小手繞過屏風往裡面走,耳朵卻悄悄地紅了。
「可是我已經回來了。」衛無雙笑了笑,她努力想表現得不在意,但那笑容之中的落寞一覽無餘。
「你幹嗎?」被嚇了一跳,她連忙撲到池邊一把握住他的手,卻不料他猛地一閃,如避洪水猛獸般地避了開去。
圓通和尚心中一震,心中明知她說的句句歪理,卻一時間不知如何反駁,而沈青砂冷冷笑了兩聲又接著道:「既如此,佛家為何又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讓一個人繼續留在現世受苦,無法解脫,這是什麼善事?」
沈青砂遞過去一杯剛沏好的茶,抿唇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蘇大人也覺得我是禍水?」乾淨純真的笑容,清泉般舒適的聲音,簡單到樸素的裝束,無論怎麼看都和禍水扯不上半點關係。
沈青砂合上面前的書本,起身合上窗,正當淑妃以為她是害怕了不敢與圓通對峙的時候,卻聽窗后沈青砂的聲音悠悠傳出,「如此,有勞大師了,請進。」
穆成澤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莫非真是練成火眼金睛了?」
柳宿對她的反應大感意外,怯怯問道:「娘娘,您……不害怕嗎?」
好在沈青砂也沒有打算再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她合上書,慢悠悠地起身,道:「時間差不多了,走吧。」
得了吩咐,柳宿立刻將聽來的話原原本本複述出來,「他們說,沈婕妤安頓好那些靈位后在園中轉悠了許久,走到一處時,沈婕妤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下來,在那裡來回走了兩圈,而後回屋取了個香爐,點上香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雙手合十很虔誠地對著空氣絮絮說了許多。當時兩個上了年紀的嬤嬤都嚇得變了臉色,說沈婕妤跪拜的那地方恰恰就是當年太宗皇帝寵妃溺斃的荷花池原址。」
馬容安笑著正準備再說點什麼,卻眼尖地瞧見長長的走道上走來了兩個人,笑容頓時黯淡下來。他收回眼,沒好氣道:「麻煩找上門來了。」
懷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一巴掌拍在沈青砂翻著的書上,衛無雙很有氣勢地瞪著她,「別和我說差不多,還有什麼,說!」
施施然從門中走出,餘光毫不意外地掃到屋角處一抹一閃即逝的綠影,她停下腳步,轉頭,漆黑的瞳仁定定望著守衛,聲音沒有一絲波瀾,「今日之事,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你,明白嗎?」
腦中「轟」的一聲,她是沈婕妤?她怎麼可能是沈婕妤?!如果蒔蘿就是沈婕妤,那麼——蒔蘿等於沈婕妤等於禍水妖妃!不不不,這怎麼可能,一定是哪裡出了錯,一定https://m.hetubook.com.com是……他驟然噎住,如此說來,自己準備好要和皇上死諫的一番話,豈不是一個笑話?
隨著他的離開,今日這場開始得詭異、結束得莫名的早朝終於畫上了句點,而引起這場軒然大|波的主角此刻正安然跽坐在茶几前,悠然煮著茶。
對一個和尚說「沒有佛」無疑是一種很大的侮辱,好在圓通和尚定力非凡,對此倒也沒有發怒,只是問:「施主何出此言?」
圓通依言上前於她對面端坐好,心中只覺得這位沈婕妤仿若一座孤島,散發著與這皇宮格格不入的氣息,只是從方才的驚鴻一瞥中,他並未從此女眉宇之間看出任何邪佞之氣,相反此女面相稱得上端莊沉靜,看起來極具慧根。
穆成澤的回答是輕輕一扯她的衣帶。沈青砂倒抽了一口涼氣,她本就只穿了這麼一件寬大的浴袍,被他這麼一扯,衣服徹底散開,並且藉著水的浮力,散落的衣服如同綻開的花朵一般迅速漂浮起來。
所以,穆成澤一直是這麼認為的——以前的皇帝三宮六院那是因為他們都和他家老頭子一樣好色,他們喜歡這種荒淫無度的生活。而他根本不喜歡,卻不得不忍住強烈的厭惡感去寵幸那些女子,這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和青樓的小倌沒什麼區別。
再也聽不下去,蘇沐同如沈青砂所願,奪門而出。
沈青砂笑得分外愉悅,頷首道:「正是。」
穆成澤連忙接住,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個酒罈,一個表面還沾著些泥巴一看便是剛從地下挖出來的酒罈,他神情愕然地道:「酒?送我的?」
當然也有鬆了口氣的,比如東南角御史台的那三位,原本齊尚書令他們今日上書彈劾沈婕妤來著。明白此舉必會觸犯聖怒,三人膽戰心驚了一宿,斟酌了又斟酌,正打算今天硬著頭皮啟奏,沒想到沈子寅莫名其妙跳出來,倒是替他們解決了一大難題。
將他的神情變化都看在眼裡,沈青砂適時苦笑一聲,低低道:「蘇大人不必自責,如今齊家勢力太大,連皇上都保不了我,何況是你呢?事已至此,我不怨沈家,不怨我爹,不怨任何人,若我不幸身故,只希望沈家可以保全,爹爹身體康健,皇上能夠做個明君,你和江姐姐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跳進舒服又養神的溫泉浴池裡美美地泡了半刻鐘,沈青砂剛將頭髮擦至半干,浴房門忽然被粗暴地推開,穆成澤挾帶著夜晚的絲絲涼意臉色陰沉地大步沖了進來。
最終還是容安公子出手劈暈了打紅眼的兩人,這才結束了大晏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朝臣當朝掐架事件。
被小心翼翼抵在池邊,沈青砂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蝴蝶一般慌亂地撲閃著,唇齒相依間,穆成澤一手繞到她背上,輕撫她細膩纖瘦的腰背,柔聲道:「別怕。」
搖搖頭,她逞強道:「還好,比上次斷手的時候好多了。」
「對弈之人最忌不能專心,皇上心不在焉得厲害,這棋怎能不輸。」
短暫的靜默后,侍衛推開門,「蘇大人請。」
沈青砂自然知道這是屏風后碧兒在發神經,但她反應極快,輕笑一聲,低頭撫上肩頭的黑貓,語氣溫柔中帶著一絲寵溺地斥責道:「小白,你又調皮,這位大師可是來捉妖的得道高僧,惹火了他,小心他把我們都捉回去。」
沈青砂把手縮回袖中,淡淡道:「我不信佛,其實大師也明白這世上根本沒有佛吧?」
蘇沐同有些尷尬地笑笑,「這就走了。」
接住飛撲過來的小白,沈青砂沒有回答,只是出神地望著她給碧兒添水加糧。碧兒經過一番清洗梳理已經重新恢復了往日的俏麗模樣,只是斷去的半截舌頭是永遠回不來了。
沈青砂扁扁嘴,委屈道:「真的是走過來的!」趁著他一個晃神,她忙從他的魔爪下跳開去,指著牆角處的一個衣櫃挑眉看著他,「別告訴我你在這裏住了十幾年,都不知道這後面有個密道直通緋園!」
半晌,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頹然地垂下頭,又看著自己華麗的鞋面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艱難地轉過身,逼自己往反方向走去。正在這時,身後卻突然響起了清泉般的聲音,帶著一點疑惑,「穆穆?你怎麼在這裏?」
穆成澤的耳尖再次發燙了,他連忙偏了偏頭,問:「你從哪兒看來的這些?」
蘇沐同心中一凜,腦中瞬間轉過無數畫面,沈青砂的話解釋了他心中所有的疑問,至此再無懷疑。
立刻有內監從沈子寅手中接過奏摺小跑著遞上去。
捂住刺痛的胸口,和尚深吸幾口氣,撐著有些發麻的腿慢慢站起來,也沒有再和沈青砂說一句話,甚至連目光也沒有往她的方向望一眼,就這樣灌了鉛般一步一步挪到門前。猛地拉開門,明媚日光照進來的一瞬間,他忽然有種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得以再世為人之感。
懷月「哦」了一聲,卻全然不知她所說的這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是誰。最近,她越來越發現自己這位主子行事古怪、神神秘秘,非常人能夠理解。
秉承著一貫的優良傳統,主僕兩人將飯菜消滅得乾乾淨淨。拍拍圓滾滾的小肚子,懷月心情很好地抱著碗筷去洗。說出去恐怕不會有人相信,入宮這麼久,換過很多地方,伺候過好幾個主子,卻就屬搬來冷宮的這幾日過得最舒心——大約是因為只有在這裏她才真正覺得自己是個人而不是個奴才吧。
一眾官員嘩然,雖說沈子寅素來以不近人情著稱,卻沒想到他可以古板成這樣。他這何止是不近人情,簡直是六親不認,「冷麵判官」這綽號真是太適合他了。
穆成澤對他做個請的手勢,「驅邪之事人多恐怕不好,朕與淑妃便在外面靜候大師佳音了。」
聽完穆成澤的這番自白,沈青砂愣了一下而後恍然大悟,難怪穆穆一直不曾碰她,原來是有這樣的心結。她像安慰小孩子那樣輕輕在他頭頂拍了兩下,笑道:「乖,我不嫌棄你。」
「不過,」衛無雙沉思片刻,有些懷疑道,「齊堇色這種心狠手辣殺人放火的惡人,真會相信這世上有鬼神?」
這個連送了許多日飯卻從頭到尾沒被眼中只有食物的沈青砂正眼瞧過一下,更悲催到直接以「那個誰」來稱呼的小宮女有些傻眼,忙道:「不,不是的。」
沈青砂點點頭,淡淡道:「我姓沈。」
聽見聲音,馬容安抬起頭來,目光卻直直盯著小安子離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似笑非笑道:「皇上覺得,他這麼急是要去哪裡?」
無意識地把玩著手中的棋子,穆成澤苦笑,「朕真的沒想到她竟然沒有離開。」
第一次見沈婕妤如此模樣,守衛心頭一驚,在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瞳的逼視下,點頭如搗蒜。
小姑娘爬起來,絞著手指囁嚅了好一會兒,「那……那這魚我還可以拿走嗎?」
「是我親自釀的桂花酒,本來是準備送給你,感謝你放我出宮的,後來你耍賴害我沒走成,我一氣之下就忘了。」沈青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剛剛見了蘇沐同那獃子才忽然想起來,還好酒是越陳越香,若是別的,埋上三年鐵定壞了。」
偌大的正殿安靜到了極致,只聽得見沈子寅的聲音宛如洪鐘一般回蕩在大殿上空,讓人不覺為他捏一把汗。
齊堇色思忖再三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沒有沈青砂這個如鯁在喉的存在,她倒巴不得穆成澤如此。但是,比起再有皇嗣誕生來說,她更擔心皇上對沈青砂舊情難捨,只等風聲過去就將她接回來。
「勞煩您通傳一聲,微臣蘇沐同求見。」門外終於傳來了她等候的聲音。
「皇上謬讚了,臣想不通的事還有很多,比如臣就不知道皇上方才為何離開,又在擔心什麼。」
沈青砂咬著筷子深以為然,當然此時她們都還沒想到,人心如此好收買,有時候只要一條魚就可以了。
穆成澤大約是對沈子寅確實有氣,也不阻攔,就這麼任由他們互相爭執。
聲音細小,奈何和尚耳聰目明,聽了個真真切切,低頭望著袈裟上五點微微滲血的破洞,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你……你是……」他的聲音發顫,人卻沒有落荒而逃,倒也不愧是個高僧,很有些膽識。
衛無雙一愣,聯繫之前發生的事情,有些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通了,「難怪你要大費周章,又是冰塊又是磷粉的,就是為了要造成你不怕火燒的假象?」那場火看著詭異,但說破了其實一點都不神秘,不過就是利用了冰塊透明的特性,看起來是一個火圈,人站在火圈中央,實際上沈青砂只是站在冰塊後面,火也只燒了前面半個火圈,但火光被冰塊反射之後,落在外人眼中便如火舌舔在她身上一般。嚇完人,再利用磷粉助燃,加大火勢,從後面撤出的同時迅速將火圈完善。
回來時見沈青砂正在疊剛收回來的衣服,懷月平靜地走過去,沈青砂疊好手上那件,對她笑笑起身回書房去了。剛開始見沈青砂做這些事時她著實嚇得夠嗆,經過一番談心以及數日的習慣后,她也漸漸接受了這種相處方式,她忙的時候,這些所謂的粗活沈青砂會很自然地去做,但她忙完過來接手,沈青砂也絕不和她爭。
穆成澤整個人愣住,猛地轉過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沈青砂舉了舉手裡抱著的東西,直接塞進他懷中,「喏,送你的。」
老和尚神色端莊肅穆,對他行了個大禮,「老衲聽聞宮中有妖物作祟,特來一觀。」
「驅邪?」咽下棗糕,將目光移到走在最後的淑妃身上,她輕輕一挑眉,「讓淑妃如此費心,嬪妾真是受寵若驚。」
「走過來的咯,走了將近兩個時辰,累死了。」沈青砂彎腰敲敲小腿,以示她走得很辛苦。
「你不知道她有多想離開。」穆成澤微微苦笑,在青砂沉睡的這半年裡,他就一直在擔心,擔心她醒來之後會選擇離開。青砂對他說過的那句話他記得那樣牢,那時候他問青砂為何不喜歡沈驚風了,她是這樣回答的——對我來說,有些人就像快要餓死時需要的救命饅頭,如果那個時候他不在,那麼以後他也不必在了。每想起一次,他就難過一次,在青砂生死一線的時候,他沒能出現在她身邊,青砂一定也對他失望極了吧?
「招鬼?」齊堇色一愣,「說。」
沈青砂埋首書籍,聞言頭也未抬,笑道:「古人云,書中自有黃金屋,自然是有寶貝的。」
沈青砂動作一頓,抬起頭緩緩嘆了口氣,「姐姐,你實在不該回來。」
「是嗎?」齊堇色冷冷一笑,不屑道,「她倒真是心心念念著要替那些奴才們報仇,可惜她奈何不了我。」不得不說齊堇色真的是膽識驚人,尋常人遇上沈青砂這般裝神弄鬼恐怕早已嚇得心神不寧,這一點看看宮中其他妃嬪便知,她卻猶能冷靜地分析。
聞言,淑妃本能地退了一步,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麼了,一看見她就心驚。
「你……蒔蘿?!」蘇沐同整個人都混亂了,眼前之人除了長高了一些,模樣和三年前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一眼便能認出,「你怎麼會在這裏?」
看著那個黑得看不見底的地道,穆成澤忽然有些佩服沈青砂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這樣的地道恐怕真沒幾個人有膽量一個人走過來。
「臣彈劾沈婕妤恃寵而驕,言行失德。」
洗茶完畢,青砂將聞香杯遞到蘇沐同面前,「蘇大人請。」
說著這樣模稜兩可的話,沈青砂微微傾身,紗袖覆蓋的手緩緩覆上他的心口,詭異的是這麼慢的動作他竟沒能避開,「據說聖人的心有七竅,當年妲己便是因此而挖出了比乾的心。我聽說比干被挖心后並未立即死去,不知大師是不是也能如此?」她一邊按上去,一邊不慌不忙地說著,話說完的同時手指也剛剛好按上他的心口。
走到沈子寅身邊,穆成澤一掌揮落他高舉過頭的官帽,冷冷道:「退朝!」說完,他丟下心驚膽戰的滿朝文武,大步出門去了。
他起身隨意點點柳宿,「今晚就由你來伺候吧,待會兒讓淑妃給你講講規矩。」說完目光轉向淑妃,「朕宮裡還有一堆奏摺要看,就不陪淑妃用午膳了,這兩個新人暫時還住在你宮裡,你多費心吧。」
「我很窮,明日大約就要搬去冷宮,實在沒東西施給你,擔不起大師『施主』二字。」沈青砂連連擺手,很實誠地道。
「微臣認為沈大人所言甚是,沈大人此舉大義滅親,當為眾臣之表率。」
穆成澤一愣,「這麼明顯?」
「沒想到宮裡還有這麼有趣的小丫頭。」懷月說。
屋中的案几上擺著一套精緻茶具以及一張古琴——凌音琴。沈青砂抿了抿唇,神色平靜地走過去,手卻在長袖下緊握成拳,她以為自己可以坦然面對,原來還是會放不下。指尖輕輕撫過熟悉的七根弦,調得極準的音色令那雙漆黑的眸子越發幽暗,她的手再也彈不了琴了。
馬容安使勁繃住笑,一本正經道:「皇上若不信臣所言,大可直接去問沈婕妤。以沈婕妤的性格,應該不會像大多數女人那樣口是心非羞於承認。」
兩個木頭互不相讓,吵著吵著居然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掐起架來,要說這文人要麼不掐架,一旦掐起架來真真是比江湖人士過招還慘烈,這兩人平日里看著手無縛雞之力,打起架來卻是毫不含糊,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聽蘇大人這麼說,蒔蘿很高興。」沈青砂垂眸,輕嘆一聲,「我爹不喜歡我,因為我是伎人所生,現下發生這樣的事,沈家多半是要拋棄我了,本來他們也是不願我入宮受寵的,若非我遇見了皇上……」
哪知聽話之人完全不信,擰著眉作勢要敲她腦袋,威脅道:「說實話!」
伸出去的手像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樣孤零零懸在半空,沈青砂獃獃望著自己抓空的手,慢慢眨了兩下眼睛。穆成澤也被自己的舉動給嚇了一跳,看著她聲音有些慌張地道:「青砂,我……我……」
望著他大力拉開門匆匆離去的背影,沈青砂的笑容頃刻消失,面無表情地重新坐下,清洗整理好茶具,這才整了整衣服,悠然起身道:「回吧。」
「呃,都可。」蘇沐同滯了一下,懷月上前招呼他道:「蘇大人請坐。」茫茫然隨著懷月的指引落座,目光落在她熟練沏茶的素手上,蘇沐同只覺自己越發混亂。
似乎聽見了不錯的笑話,她眨眨眼,神情卻是格外認真,「如大師所言,如果我現在殺了一個人,那想必是因為他上輩子欠了我的債,所以這輩子要為我所殺?一切都是佛祖安排好的命數,是嗎?」她輕輕一挑眉,忽然提高了聲音,「那麼我有什麼錯?按大師的說法,我非但無錯,反而是將他從痛苦的現世中解脫出去,做的是好事!所以,佛說殺人者無罪,大師是這個意思嗎?」
齊尚書豁然睜開半闔的眼睛,臉上疑惑一閃而逝,一時搞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穆成澤拿著奏摺正要翻開的動作猛地僵住,一臉不可思議地看向沈子寅。一時間,整個大殿之中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集到了沈子寅身上。
活了這麼多年,卻是第一次被人問這樣的問題,圓通和尚一時語塞,竟真不知如何回答。他在寺中接觸的皆是信佛者,便是佛法大會上字字珠璣的辯法也是和同樣信佛者進行辯論,他這輩子接觸過的人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信佛。而沈婕妤和他們不一樣,她一開始就否定了佛的存在,不是懷疑佛祖靈不靈,而是直接說——你信仰的東西其實並不存在!
頃刻間,上百道目光非常一致地轉向發聲處,緊接著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蘇沐同,果然是這個正直到迂腐的獃子!
穆成澤嘴角抽了兩下,敢情這丫頭這些天一直在研究他穆家的野史?所以,她是明知有這麼一條密道才選的緋園,卻故意不告訴他,害他以為真要一別經年,心情低落了一整天!反應過來后,他怒意橫生,於是兩手同時使力,掐了掐她的臉,罵道:「臭丫頭!」
腳步猛然頓住,他站在屏風前獃獃望著屏風上那一根根蒼勁挺拔的竹子。是幻覺吧,他竟然聽見青砂的聲音了。他苦笑著緩緩閉上眼,忽然臂上一沉,他訝然睜開眼,只見沈青砂正靠在自己胳膊上,仰臉笑得眉眼彎彎,「傻啦?」
小安子被嚇了一跳,忙道:「就……就是之前宸妃娘娘住的那個……」
「沈婕妤犯下縱火燒毀臨津閣的惡行,證據確鑿卻不肯承認,且不知悔改,更以言語衝撞皇上和淑妃,以下犯上,簡直大逆不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