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碎骨續斷
「走,阿姊帶你去買肉,給你做雞蛋湯和排骨粥吃。咱們養得壯壯的,早點好起來!」
沈渺站在那兒,只是露出營業式微笑,面對眾人的贊、嘆、奇各色視線與言語都淡然接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她知道此刻其實也不必她多言。
於是托濟哥兒照顧好弟弟妹妹、狗和雞,沈渺便換了衣裳,挎上包出門去了。
炒青菜加一勺糖,炒蛋加一勺糖,燉牛肉也加一勺糖,沒有糖,他難以做飯。
鄧訟師沒做過這等缺德事,在汴京城裡風評良好。甚至還有不少人稱讚他厚道。
***
陳汌沉默地由著她牽,他還是極瘦,臉頰凹凹的,一時半會補不出一身肉來,沈渺捏著他的手,只覺著手裡攥著的全是骨頭。
美也,美矣!
陳汌還在她懷裡發抖,死死咬著牙關,卻還是抖得牙齒都喀喀作響,喉嚨里漏出一兩聲倒氣的聲音,顯然還疼得很。沈渺摟著他,眼睛打直地看著老郎中往他腿上一圈圈纏布,不自覺手也微微發顫。
馮大娘子含笑答應。
她把裝金餅的漆盒緊緊摟在了懷裡,美滋滋地想,雖然大宋的金子沒有拋光,但是也會發光呢,摸在手裡沉甸甸的,映在眼裡金燦燦的。
當然從來沒有人想不開與馮家借廚子的。
他下意識地將身子往裡縮,背脊像貓一樣緊繃弓了起來,猛地抬眼望向門邊,直到看清門外背光站著的是沈渺,眼底那濃濃的警戒與恐懼才慢慢地褪去了。
到了家門口,她喜悅無比地推門而入,卻發現院子里靜悄悄的,走進一瞧,才發現幾個孩子和顧嬸娘竟然把家裡的活都幹完了。
「是沈娘子!是楊柳東巷的沈記湯餅的沈娘子!我說呢!今兒那碗羊肉湯餅,吃著就像沈娘子的手藝!果不其然,我果不其然沒猜錯!哈哈!哈哈!」
這馮二十五便是那矬子裡頭拔高個,勉強能用罷了。而且,因馮家嗜甜,馮二十五做菜便養成了必放糖的習慣。
她手指勾著藥包,把陳汌往上託了托,也側頭輕碰了碰他那被她剪得亂糟糟的頭髮。
這下高下立判了,原來往日里那些人背後取笑:「馮家之宴,味甚劣也」竟不是誣衊,只是實話而已。於是他也在心中暗自揣測:這今日操持宴席的庖廚,定是個幾十年功夫的老廚。也不知妻子是從何處尋來的,真算是請對了,難不成是樊樓的掌勺大師傅?
竟沒人分神去留意那唱腔清亮悠長的戲聲。
眾人只不過是吃了一頓美味的宴,才對她生了些興緻。但若是因此便覺著自己入了這些「貴人」的眼而飄飄然,便大可不必。
馮七娘這些日子心中都縈繞著這份失意,吃不下喝不下,常埋在被褥里黯然神傷,又害怕被母親與身邊的婢子看出,連眼淚落下來,也要飛快地拭在枕巾之上。漆漆之夜,唯有身上的錦被與頸下的頭枕,才知曉她滿腹悲愁。
看著陳汌輕手輕腳地跨過睡得正熟的濟哥兒,一瘸一拐,小心地趿了鞋走到她面前,沒發出一點兒聲響。她心裏也酸酸的,便伸手將他的手牽住:「我帶你去看看腿。」
他們由馮元身邊親隨領著上了水閣,馮七娘聽見旁人議論:「馮博士將今日的庖廚請來了。」、「是嗎?我也要瞧瞧究竟是何等厲害人物!這手藝實在令人不得不見!」、「讓一讓,我也看看,是何人有如此化腐朽為神奇之能。」
她頓時懊惱不已:先前與十一娘說好了要節制飲食,待寒冬臘月恭賀新年之際,方能穿上新裁的華服美裳,身姿如柳、腰肢纖細地出門看雪看燈。
差不多弄明白了,沈渺便最後追問確認道:「那我如今便是先去報官,再領著孩子前去慈幼局辦附籍便成了,可是如此?」
雞窩裡的蛋都撿了,雞屎也被耙了出來都運到了菜地里肥地,沈渺種的韭菜收了一茬,如今又冒出了新綠,還有順著小竹竿鬱鬱蔥蔥往上爬的黃瓜、絲https://www.hetubook.com.com瓜、茄子和豆角。幾個顏色發黃的老絲瓜被摘了下來,一個個洗了乾淨,正掛在了陽光下晾曬——這樣仔細,一定是顧嬸娘幫襯的。
馮七娘又是一愣,楊柳東巷?沈記?
到了趙太丞家,讓裡頭最擅長跌打損傷和正骨的老郎中看了,那老郎中把他褲管捲起,捏著陳汌那皮包骨還滿是瘀青和傷痕的腿,再抬頭時,看向沈渺的眼神都變得凌厲了。
「這樣厲害的手藝,原以為會是個白鬍子老頭……」
那人不知為何喜悅無比,幾乎要手舞足蹈,拉著身邊的友人激動得唾沫都噴出來了:「沈娘子手藝之絕妙,我心服口服、日夜都想著!有時想得很了,我真恨不得搬到楊柳東巷去住!可惜人家沒有空房啊!上回我便與你說過,你偏生不信!我說千遍萬遍不如你親眼所見、親口所嘗吧?我總沒有騙你吧!是不是極美味?是不是?哈哈哈!」
***
隨後,她想了想,便招手讓陳汌出來。
波光瀲灧,水閣對面的戲台上劇目已唱至過半,往日這樣的好戲總會引得賓客們大肆叫好,投擲鮮花鮮果子乃至金銀布帛至台上。可今兒卻奇了,人們先是一陣埋頭苦吃,之後又不住與鄰座相互讚歎,尤其那熱辣醇厚的胡辣湯,色如琥珀,一碗下肚,竟還有賓客意猶未盡,對馮元驚嘆道:「此等美味,真是平生未見,你家可是換了庖廚?」
九哥兒練的是鍾繇的字,筆法自然,書寫起來無刻意勾畫之處,渾然天成。她原是學的衛體,後來也學著九哥兒改練了鍾體,成日里臨摹《宣示表》,因此她深知九哥兒的字有何特徵。
開張日買的那兩盆青松澆了水、修剪了枝葉,連湘姐兒摘回來的野花,都用水養在了陶罐里,擺在窗台上。這應當是陳汌做得,這幾日,他總是靜悄悄地縮在花盆邊。
「那女子生得好生貌美!瞧她行止真如燕兒般輕盈,這通身氣度也不俗,或許是哪個大家族裡悉心教養出來的廚娘?」
順帶也誇了誇在一旁被冷落的方廚子。
後來,沈渺背著陳汌回去的路上,還不住地問他:「還疼嗎?」
對掌勺之人好奇的還有馮七娘。
兩人一起走到這游廊盡頭,馮大娘子身邊的婢子便趕了過來,她取來了豐厚酬金,馮家的金餅是二兩一餅,還刻著馮家的馮字,竟比先前說好的多了二兩金子。
這馮家深藏不露,豪富啊!
沈渺肯定地點頭,笑道:「瞧您說的,既然能治那肯定治,治,那是……現在就治?」
陳汌沒吭聲,但沒一會兒,沈渺頸邊輕輕地落下個有些扎人的腦袋,陳汌把頭靠在了她肩上,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這依戀的動作也讓沈渺心中微微一軟,並且下定了決心:明日有空,她便去找個訟師問問如何給陳汌「附籍」立戶,希望能順利些。
沈渺瞪圓了眼,趕緊把疼得臉都煞白,渾身瞬間汗濕的陳汌緊緊抱在了懷裡。
「我怎麼瞧著有些眼熟……」
眾人議論紛紛,突然有個賓客驚喜無比地站起身來大聲嚷道:
直到菜一道道遞到面前,香氣爭先恐後往她鼻子里鑽去。就連痴傻的祖母都變得安靜了起來,都沒空雞蛋裡挑骨頭折騰母親了,格外安靜乖順地從頭吃到尾,僕從遞上什麼她便吃什麼,這實屬罕見。
馮七娘想著,九哥兒沒了婚約,她其實應當為他難過的,可心裏瘋狂滋長的喜悅實在騙不了人。她想,她終於不用因暗自傾慕他而感到愧疚了,或許時日長了,九哥兒也總能看見她的好處的吧?馮家與謝家門當戶對、兩家又交好,托這家世的福,她自認與他似乎因此而靠近了一些。
沒錯,溽熱的夏日快到了,她預備在鋪子里上一個大菜!今兒正好試做一次,把顧嬸娘一家子請過來吃頓飯,也是好好地謝謝顧嬸娘昨日幫忙了。
真是太苦了https://m.hetubook.com.com,那麼丁點的小孩兒,斷了一回又斷一回。
「阿姊,我不疼。」
她一路走到興國寺的後門,有個姓鄧的老訟師便住在寺廟裡,他住在寺廟裡不是因為貧苦,而是因為每日都有人來興國寺借貸,他正好當中人或是幫忙立契書,輕輕鬆鬆往那兒一坐,說說話、寫寫字,便能掙好些銀錢。
「是我錯了。」沈渺乾脆地認錯。
世家貴胄之間動不動便要辦宴,相互之間也常你借我的廚子,明兒我借你的廚子,誰家有好廚子,又擅做什麼菜,各家的當家娘子都門清。
馮七娘也悶悶不樂地喝了一口湯,濃烈的辛辣味猝不及防嗆得她咳嗽,也將她的淚嗆帶了下來,她低垂下頭,嘴上說著:「好辣啊。」
若非母親大壽,他不得不回,否則他今兒還在辟雍書院的後山奮筆疾書呢。
沈渺躡手躡腳進去,把那扇子取下放在一邊,給顧嬸娘也蓋好了肚子。又去濟哥兒的屋子裡看了眼。濟哥兒和陳汌擠在一間屋子,天氣越來越熱,兩人擠著睡太熱了些。沈渺便給他搭了個地鋪。但自打那日一起吃過腌篤鮮,濟哥兒之後都把陳汌拉到床上一塊兒擠著睡,還讓他睡在里側,兩人時常睡得頭碰頭,額頭都是汗。
說著又扭頭對沈渺說,「這葯啊,你們早晚煎了,倒三碗水煎成一碗就行了,先服用五日再看。飲食要清淡又營養,每日至少吃個雞蛋,不許吃辛辣的油炸的。這幾日會有些腫,記得每日抽了空把孩子背過來讓我瞧瞧,就怕骨頭愈合得慢,因此得盯著些。還有,絕不許下地,腿別磕著碰著,好好養上仨月,若是養得好,就能過來拆板子了。」
他的話,讓沈渺和陳汌都下意識鬆了肩膀。
一共得了十二兩!
字如其人。一個人寫的字不僅能看出他的性情,還能從不同時日寫下的字上頭品出那人提筆時的心緒。煩躁時筆鋒潦草,敷衍時收尾草率,靜心時字也端正,快樂時連橫豎撇捺都好似輕明飄逸。
沈渺這時那臉上的營業假笑瞬間換成了格外真心的笑容。
水缸是滿的,柴火劈好了——這一定是濟哥兒乾的。
馮家人吃慣了,沒覺著有多難吃,甜絲絲的怎麼會不好吃?但外頭的人對馮家宴席風評極差,馮元對此也是略有耳聞。從前他只覺著那些人沒見過世面,沒吃過這些珍品,不知烹飪之法,才會如此詆毀。
隔日一大早,沈渺沒開門,她正好打算辦完馮家的宴席,再歇一天的業。一是準備去辦陳汌的戶籍問題,二是去買幾條大魚回來,順帶去楊老漢那兒買個木輪椅,她隱約記得,老早之前去他家買傢具時,好似瞥見過有這東西;三是再去陶窯定製一批陶爐和陶烤盤。
她先爬下地窖把錢放好,之後便從前廊踱步過去。探頭一瞧,湘姐兒在屋裡睡得攤手攤腳,小肚子蓋著條小花被子,顧嬸娘陪她一起午睡,手裡還著個蒲扇。
可這兩幅字畫卻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那掛在沈記湯餅鋪的字,寫得那樣飄然,幾乎是揮筆立就。說明寫下這些字句時,九哥兒的心,也是無比快活的。
九哥兒沒了婚約,他還能心悅其他女子,哪怕是個市井之中當街賣餅的女子,卻獨獨不會是她。
不過看那老郎中胸有成竹的模樣,應當不會有問題吧?又是趙太丞家的郎中,他年紀那麼大了,說不定這輩子被他掰斷的腿比她沈渺吃過的飯都多。
鄧訟師忽然想起了什麼,突然上下打量她:「對了,但是還有一樁,大宋律法對收養幼童者也有限制,男要滿四十以上,女戶則要有恆產、還需身體有疾,無子嗣,你……」
馮七娘都看愣了,莫說席上其他賓客也是如此,不少人從詫異中回過神來,忍不住又與旁人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
隨後又正色道,「你可知曉,《宋刑統》明文規定,若有賊子膽敢掠賣十歲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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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她與方廚子便退下了。
沈渺背著他,一點兒也不吃力,她又囑咐一聲:「疼一定要說,阿姊讓那老郎中再給開一些止疼葯。」說著說著,她又忍不住抱怨起來,「哪能這樣呢,說掰斷就掰斷了,嚇我一跳!」這放在後世不得簽手術同意書,再全麻一下?
因此家裡是否換了庖廚,又換的哪家庖廚,他一概不知。
「長痛不如短痛,既然要治就不能怕疼,這畢竟是一輩子的事兒。與其跟你們說了,你們又哭又怕的,不如這樣來得快些。這藥丸是止疼的,早晚兩次。我再給開個破血逐瘀、續筋接骨的方子。豆子!你來!去柜上秤乳香、沒藥、熟大黃、硼砂各二銖;血竭、骨碎補、酒當歸各三銖;土鱉蟲三十枚,就這些,抓去吧!」
陳汌猝不及防疼得大叫出聲,渾身發抖,那條跛腿已經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可惜馮家的庖廚手藝不精,暴殄天物。
而鄧訟師也沒想到這一大早,他牙都還沒刷完,便能有生意上門。
「你別哭。」
鄧訟師抖開扇子嘿笑:「如今說得輕鬆,將來悉心養了幾年,你且看舍不捨得咯。」
沈渺的目標是開一家自己的大酒樓,所以如今的小小湯餅鋪更要精心經營,一步步由小做大,積攢資金還要培養自己的班底,慢慢把名聲打出去!
而老郎中已經慢條斯理重新把他的斷腿扳正,狠心地拉起來,重新調整斷骨位置,這下又疼得陳汌痛苦大叫,但老郎中沒有理會,反而給他塗上了草藥,又揚聲叫小夥計取幾個藥丸來,塞進他嘴裏,讓他咽下去。
之後又漫上一點酸澀:他明明和湘姐兒差不多大,那麼小一孩子,究竟受過多少苦頭,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馮大娘子與郗氏此時也先後站起來,溫聲為眾人引薦,才令在場賓朋安靜下來。眾人才知曉緣由,原來是馮家庖廚得了重病,於是找了謝家借廚子,而謝家又舉薦了這位沈娘子……這下便說得通了。
馮元還未答話,另一人也湊上前來:「馮博士是從何處尋得此庖廚?手藝實在高超,日後吾家設宴,亦當延請。」之後,又有人還眯著眼在回味胡辣湯:「這湯真是……起初不覺著有多好,吃下去了才發覺連碗都見了底,可惜胡椒價貴,也唯有在馮家可嘗到了。」
他抽著氣。
楊柳東巷,沈記,沈娘子!
沈渺之前請楊老漢造房子的時候也請他來立契書,打過交道,覺著人還算不錯的,於是這回也來找他做「法律諮詢」。有些訟師也是老鼠屎,沒了良心,會欺負借貸人不識字,故意寫錯借貸的金額,人家簽字畫押之後,便會被逼債逼得家破人亡。
鄧訟師:「……」
沈渺笑道:「我巴不得呢,若是有一日他能回家,我自當為他高興。」
今兒又破戒了!
沈和_圖_書渺倒不會心中不平,人家本來就是請方廚子去的,是謝家大娘子希望能更周全一些才叫上她,說白了,她也是託了謝家的福才有這一筆財運。
於是她笑眯眯地與方廚子道別,二人各回各家。謝家做事依舊十分齊全,她走出馮家的角門,周大竟還等著她呢!
不過平頭百姓,平日里都害怕與官衙打交道,又大多不認得字,大伙兒習慣了自掃門前雪,不懂這些律法也是正常。
而這些便與沈渺無關了,她與方廚子現下便能拿錢回去了。
然後便用乾淨的棉布包紮,又讓夥計去取特製的夾板:
坐上了周大的車,興沖沖地回了家,她想,她得趕緊把這錢藏起來!這可是一筆巨款!可恨汴京的錢莊都是私人的,實在沒有後世的銀行靠譜,她只能把錢往地窖里藏得深一點了。
忽然,老郎中突然抬頭,指向門外,十分驚訝道,「哎呦,你們瞧那是什麼?」
陳汌明明聲都啞了,卻每次都回她不疼。
馮家的宴席雖結束了,但接下來還有好些聽戲品茗、去園子賞景、各家相互交際寒暄聯絡情分的流程。
但今日她們心裏又多記下了一個:
這時候的醫療真是太粗獷了,直接用手掰啊。
「其他毛病也沒有,都是餓的,慢慢養著就成。這腿嘛……說好辦也好辦,還有救。要不要治?」老郎中聽完了沈渺的解釋,這才收起了審視的目光,語氣十分淡然地詢問道。
聽完沈渺的話,他哈哈大笑:「你與你那些街坊鄰里全不知律法,簡直如盲蠡一般。」
想必,這便全靠庖廚的手藝了!
方廚子也得了十二金,他慚愧地收下了。畢竟今日的宴席幾乎都是沈渺一人挑大樑,他只幫著做了些打雜的活計,若非他是謝家的庖廚,只怕馮家不會這般大方,這還是託了沈娘子的福啊!
沈渺和陳汌都扭過頭去看,什麼也沒看到,說時遲那時快,老郎中把陳汌那扭曲的腿彎狠狠往凳子上一掰,只聽「咔嚓」一聲。
方才做完飯,在灶房裡與其他廚役們同食時,她便在想這事兒了——上門籌辦宴席可以做成一個長期的工作嘛!不過一個月接兩單即可,不然自家的鋪子都沒空經營了,那便本末倒置了。
那位馮家庖廚,病得好,病得妙啊!不少人心裏冒出這個念頭來:若非他病了,他們只怕面對的又是一大桌難以下咽的甜菜,還吃不上這樣的佳肴了呢!
馮元搔了搔頭皮,他也被眾客逼問得有些懵頭懵腦,雖說他是馮家家主,但他已經好長時日沒有歸家了——今兒他與這些賓客幾乎是先後腳到的馮家。
沈渺吃驚,她……她真是對古代的官府與法律有所偏見了!本以為買賣人口合法的世道,對拐賣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竟是重罪!
可他待她卻還是一如既往,沒有因婚事變故而有所更改。
怎麼…怎麼聽著這般耳熟?她頭暈目眩,這世上竟有這般巧合之事嗎?
「還有個竟還是女子……」
她就這麼看著,腦子裡也是胡思亂想,直到陳汌仍因疼痛而顫抖的手忽然撫上她的臉頰,她才發現自己臉上不知什麼時候,竟然也全是淚。
待走近了,才發現她生得也格外地好,秀致的眉眼,鼻樑俏而小,唇角似天生便微微上翹似的,令人觀之可親。更別提,削肩細腰,幾乎盈盈一握,襯得她身上那細布衣都好看了起來。
雷霆與追風的毛摸起來還有些潮濕,顯然剛剛被洗刷過——這估摸著便是湘姐兒的手筆了,因為兩隻狗都被扎了辮子。
眾賓客也聽見了,心裏難免活絡。
雖說自家庖廚做的菜的確不如今日美味,但也不必說是腐朽吧!馮七娘心中不服氣,也用團扇虛虛地遮住了半張臉,探出屏風去瞧。
今兒一場宴席吃下來,雖沒這麼多奇珍,卻更加美味紛呈。
這事兒她聽說過!
她想著這些,才只是剛剛走到了門邊,陳汌便立即睜開了眼。
沈渺早有準備和圖書,立刻掏出自己的休書,笑眯眯道:「我有恆產,我開了個鋪子呢!我也有疾。你看,我這休書可是蓋著金陵城官衙的大印的,上頭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了的,我是因無所出而被休的。您瞧,這不就是有疾且無子嗣?恰好!」
沈渺趕緊把孩子的來歷解釋了一番,否則她只覺著那老郎中都要惡狠狠地沖她吐唾沫,再報官把她給抓咯。
雖然知道老郎中是為了孩子好,可她心裏一點兒準備都沒有,而且這也太暴力了,真的不煮一碗麻沸散給人喝么?真是又驚嚇又心疼。
馮家如今雖落魄,但畢竟祖上曾是北燕皇族,聽聞唐末時期,馮家各處莊子的地窖中共搜出上萬斤胡椒,后全被黃巢的軍隊搜刮乾淨。不過畢竟是數百年的世家,死而不僵,馮家住在外城,平日里也不顯奢華,但只要來他家做客,席上總有難得一見的鮑魚海參、獾鹿牛羊、燕窩熊掌之流的珍稀食材,便又能窺伺其家底之豐厚。
卻終於恣意地為自個哭了一場。
於是他也好奇起來,喚來僕從耳語幾句,命其去引今日掌勺來見。
她約莫是馮家唯一味覺還未麻木之人,對家中三餐從來不抱希冀,更別提這樣的宴席。她這幾日有些心煩意亂,總在想那日在沈記湯餅鋪里見到的字畫。
沈渺繼續營業微笑著說不敢不敢。隨後,她眨眨眼,恰如其分地加了一句:「若馮大娘子日後還有辦宴之需,仍可來尋我。」
「成啊,現在就能治。」老郎中又摸了摸孩子的腿,一隻手摁在那長歪的骨頭那兒,還揉了幾下。
九哥兒自幼便訂了親事,還是崔氏的貴女。可是她遏制不了這份傾慕,便只能如此遠望,將酸澀的心思放在心中。但前陣子,母親又說起九哥兒退了親,那可憐的崔家娘子身患重病,不知還有幾年命數,這婚事便已取消了。母親在感慨九哥兒姻緣真是坎坷,她怔怔的,卻卑劣地滋生出了無盡的希望與欣喜,也愈發頻頻到書院里尋九哥兒。
她穿得碧色細布窄袖褙子,腰間勒一條綠絲絛,底下是一條素色百褶裙,頭上只戴了銀簪子,但這樣略顯寒酸的裝扮在她身上,卻素凈得好似天然去雕飾,格外好看。
今日祖母壽宴,她不關心祖母也不關心菜肴,特意精心裝扮,只期盼能見到九哥兒,沒想到謝家只來了大娘子一人,這下唯一的期望也落了空,她食慾大減,坐在祖母身邊,也好似個木頭人。
馮家大娘子也出自真心地當眾讚歎沈渺:「沈娘子之廚藝實乃非凡。今日壽宴,皆因沈娘子而增色,多謝沈娘子盡心操持了。」
怎麼你還挺驕傲?
這湯打開了她的胃口,之後每一道菜都極合她的胃口,等到腹中飽得腰帶都緊繃了起來,她才恍然驚覺自己竟喝完了一碗湯、一碗湯餅、吃完了一整條魚、一個燒餅、兩個翡翠卷,連那兩道甜品也未曾放過,通通下肚了!
她絮絮叨叨地自我安慰,其實也是在安慰陳汌。
不過換了庖廚是一定的,這不是馮二十五能做出來的手藝。他家庖廚亦是家中蓄奴,幾代人傳下來的,但因戰亂與朝代更迭,馮家許多食譜都失傳了,不說族人凋零,連昔日皇家御廚的輝煌技藝也斷絕了。
水閣與游廊相連,男的那個方臉壯實無甚好看的,反倒是他身後,還有一窈窕的女子款款而來。
沈渺不知為何,見他鬆了口氣,她自個也鬆了口氣。
她……其實是知曉的。
這時,游廊盡頭忽然由僕從躬身引來了一男一女兩人。
但今日他吃到了迥然不同的口味,才明白何為沒有一點飴糖之味,卻自有菜品之甘,原來不用加糖,全靠激發食材自身的味道,也能做出如此好的菜!他也是嘗了今日的菜肴才知曉,原來同為庖廚,廚藝竟也能有如此大的參差!
太好了,有救那是最好的了!
沈渺這話其實便是說給她們聽的,因此餘光瞥見其他官家娘子的神情,便覺著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