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書院開學
熱乎乎的氣息,還夾著一股烤魚味,拂在他的耳邊。
放在後世還是小學生,在此時便已早早離家求學了呀!
他身後的床榻上躺了個歪七扭八的寧奕,他自言自語、嘮嘮叨叨地嫌棄:「這啄飲堂的庖廚難不成是用腳做得飯?羹湯清寡如水,菜寡淡無香,飯米糙硬,入口粗糲,燒的燉肉腥膻不堪,上頭還有豬毛!看了都毫無食慾,莫說吃了……」
尚岸問:「如何去?院門早閉上了。」
有認得沈渺的路人聽了,哭笑不得地反駁道:「這不是胡說么!那沈娘子年紀輕輕,連雙十年華都還差了點兒,哪來的二十年手藝?怎麼,她還在娘胎里便會烤魚啦?」
說起九哥兒,她指了指米糧袋子里還有個油紙包:「我多做了些炸黃魚,你一會兒拜完先生,得了空,便送去給九哥兒吃啊。他也是甲捨生,應當與你住得不遠,回頭記得去打聽打聽。」
沈濟另取了一雙筷子,攪動了一下魚身下的湯餅,挑出一根來試了試,湯餅吸飽湯汁,香溢齒頰,好生入味,煮得正好!他趕忙咽下去,招呼妹妹將碗遞來:「好了好了,給你盛。」
誰知,湘姐兒轉手便將那塊魚皮挾到了陳汌的碗里。
「我阿姊讓我來給九哥兒送炸黃魚,她今兒剛炸的,很香……」沈濟老老實實地舉起手中的油紙包。
沈渺趁著倒酒的功夫,順帶把灶房裡和豆腐一塊兒咕嘟的魚湯端了出來,特意放得離陳汌近一些:「小汌多喝湯,烤魚的魚肉還是咸了點兒,你腿還沒好,少吃。」
因太過美味,顧屠蘇埋頭吃了好一陣,才忽然想起來,趕忙將手裡的酒遞給剛坐下來的沈渺:「大姐兒,這是今春剛釀的青梅酒,你拿去。」
之後又比對了好幾家魚鋪子,最後還是選擇了狸花貓所討食的那家魚鋪子作為供貨源。不得不說貓貓嚴選還是有道理的,在汴京城中打下那麼大江山的它知道哪家魚最新鮮,也知道哪家魚鋪子的店主心地最好、最厚道,後來沈渺與那家魚鋪子談好了長期供應的批發價錢,魚鋪老闆很高興,因為鋪子里一直是花鰱鱸魚之類賣得好,他塘里好多草魚長得又大又賣不出去,如今正好能供給沈渺,便按比平常售價便宜三成半的價錢出售,他能多賣魚掙錢,還能清掉一個魚塘,雙贏!
後來真的有些孩子,慢慢不記得自己原來的名字了。這時候,絡腮胡便會哼著曲把他們賣了。
沈濟勉強點了頭,但還是認真囑咐道:「阿姊,這是我的心裡話,我希望你要注意自個的身子,若是這幾日客多,你自個要記得多歇息、多喝水,夜裡也早些睡。若實在累了,便關上門好生地歇一日,少掙一日錢也不打緊的。我在書院里,也不必花銷這麼多銀錢,你今兒給我一貫錢,我能用好久了,所以你要聽我的話,得空歇歇吧。」
「湘姐兒和陳汌都還小呢,陳汌腿又還傷著,他們幫不上阿姊什麼忙。雖說有了有餘幫忙干雜活,但阿姊你要忙鋪子里的生意,又要照顧他們倆,我擔心你太累了。」他愁眉苦臉,還道,「尤其今日家裡正要上新菜,這樣重要的時候我卻不在,總覺著不踏實。」
於是他又振作起來,回了學舍中,便很主動與同窗們相揖為禮,互通姓名,閑聊幾句,之後又相約一同去謁拜先生。
話沒說完,外頭忽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寧奕耷拉著臉,慢騰騰地打開門:「誰?」
他們知曉沈大姐兒手藝好,因此顧嬸娘和顧叔對這烤魚也有些期許,但沒想到那麼好吃。
沈濟就這般看著阿姊的背影,頗有些悵然若失。但他知道他得好好讀書,才不辜負了阿姊,他還記著自己暗自許下的諾言:他要親手為阿姊掙一副頭面出來,金銀鋪里最好的!
陳汌被問得又是一呆。
但明兒才有課業,鄒博士也就說了些:「諸生當志存高遠,以修齊治平為念。勿溺於嬉樂,勿怠於困苦。同窗之間,宜互助互勉、互尊互讓,莫要為小事爭執不休。」之類的和*圖*書話,就讓他們回去歇息。
沈渺暫時關了店門,囑咐湘姐兒不要帶著有餘和陳汌胡鬧,有事兒去對門找顧嬸娘,不許亂跑,不許進灶房,不許點柴火,不許去井邊,不許和劉豆花打架,不許拔雞尾巴毛做毽子……嘮叨得湘姐兒兩眼發直地捧住了腦袋:「阿姊阿姊你快別念啦……」
在還沒被沈家救下之前,他被裝在麻袋裡,捆紮住手腳,每天僅有吃喝拉撒時才會被解開一會兒,那時他一日只能吃一塊餅子。他實在餓了太久了。後來,那拐走他的絡腮胡之所以不捆著他了,是因為他的腿已經斷了,連跑也跑不了多遠。
寧奕聽得受不了了,肚子里咕嚕嚕地響,等沈濟告辭回去,他便合上了門扉,小聲與謝祁和尚岸商議:「咱們三人,今日也去吃烤魚去,如何?」
陳汌又垂下頭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咱們都先吃魚,魚在裡頭咕嘟久了總難免老了,吃了魚,再吃底下的配菜與湯餅,若是吃湯餅還不過癮,我還蒸了米飯,用這烤魚的湯汁澆在米飯上吃,也極為美味。」沈渺笑著挾了一大塊肥嫩的魚肚子肉放進顧嬸娘的碗里,「嬸娘,顧叔,顧二哥,你們都多吃點啊,別客氣。」
沈濟便也順著沈渺的手指墊腳去看,大而彎垂的芭蕉葉遮蔽了半座牆,但果然能瞧見一個甲字,他心頭怦怦跳,好似又回到那日看榜時一般,心裏難免有些悸動。
***
之後,陶窯送來了陶盤和配套的小爐子,一切都準備好了,沈渺便讓濟哥兒按照後世宣傳海報的形式,畫了一幅巨大的圍爐烤魚圖。
沈渺應好,便轉身要走,沒走兩步,身後腳步聲響起,她回過頭,又見濟哥兒忍不住送出來說:「阿姊一會兒你便坐車回去吧。」
尚岸忍住笑,指著他倆搖搖頭:「明兒馮博士若是知道了,你們可得替我挨罰。畢竟你們倆,一個為了吃,一個為了人,只有我,為了你們兩肋插刀,捨命相陪。」
原來他在替她擔心呢!
等她忙完手裡的活。鋪子里正好是青黃不接、沒什麼人的午後,她便催著濟哥兒收拾鋪蓋和行裝準備出發——辟雍書院前兩日特意遣了個年輕的講學博士來「家訪」,不僅告知了童子啟學的日子,還給了張單子,寫明了要帶十日至半月的米糧、鋪蓋、衣裳鞋襪、盆、學具等等。要採買的東西果然不少,幸好先前她已買齊了,如今捆到車上,便能走了。
他們來得早,床鋪上帷帳衾褥都收拾好了,有個童子的母親還汲了水來,勤快地把學舍里所有的几案桌椅、斗櫃窗檯都擦了。
「這樣邊烤邊燉魚肉,竟這麼香。」顧叔吃得一口接一口,都不用誰勸,筷子壓根停不下來,他無意中還夾上來一筷子豆芽菜和白菘,那吸飽了湯汁的蔬菜,已經煨得軟趴趴,但卻一點兒也不失口感,吃起來辛辣中混著淡淡的甜——那是白菘與豆芽菜本身所具有的甘甜味,竟隨著咀嚼,在辛辣之中一波一波被激發,脫穎而出。
濟哥兒因排行第六,正好分到第二間第一號鋪,沈渺跟著進去看了,每人一張小床邊上一張小桌,角落裡兩排箱櫃,倒是還算乾淨。
沈渺輕輕彈了彈她的腦門,急忙給濟哥兒裝上新炸的小黃魚零嘴,領著他飛快往書院去。
沈渺這下才徹底笑了,捏了捏他頭上的小髮髻:「說得好似你也七老八十了似的,放心,鋪子里的生意我忙得過來。湘姐兒皮雖皮,但她也很乖的,你沒發現么?店裡忙的時候,她從不添亂,還會幫著收碗筷、掃地。今兒陳汌坐在輪椅上,還幫我澆菜餵雞呢,他們倆年紀小,可你也別小看了他們,更不必這樣擔心。若真是忙不過來,阿姊可以再臨時招個工呀,路邊那麼多閑漢,花點銀錢,便能使喚他們進來做一日的工了,你就好好讀書吧,別想那麼多。」
還有個童子竟然小小年紀便戴上了「叆叇」,是這個時代格外稀有的小近視眼,被他身著長衫的爹爹拉著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切切告誡:「這叆叇夜裡就寢前,記得妥善裝進棉袋裡,莫要划傷了,更莫要摔了,這麼一副不便宜呢!你可要珍惜。爹走了,你從此當勤心向學,勿負吾望。」
於是她和顧叔幾乎同時下筷,兩人分別夾起一塊魚肉放入口中,咬下去, 第一口先吃到的便是已經炸得酥脆的外皮,輕輕一咬,便發出「咔嚓」一聲。但這脆又不是那等干口的脆,魚早已浸滿了濃湯,因此咀嚼起來是又入味又焦香。
他家住在水邊,他自小便會吃魚,阿娘時常會買來幾條小小的稻花魚,家裡每人蒸一條,他與爹爹每次都能完整地剔下一整副魚骨。
第二口吃到的便是鮮嫩的魚肉了,魚肉是先烤后燉,早已被花椒以及其他的佐料腌制入味,在魚肉本身的清甜之味上頭,堆疊出的是濃郁無比的料香和熱油潑過之後的獨特焦香,竟一點兒魚腥味都吃不到了。
湘姐兒飛快遞上了自己的碗,順道伸手幫陳汌的也拿來遞過去了。兩人很快得到一碗吸飽了魚汁的湯餅,沈濟還給他們每人又挾了一大塊魚肉,鋪在湯餅上。這樣燙熟的湯餅爽滑勁道,吃一口湯餅,再吃一口魚肉,皮焦肉嫩,油脂微滲出后又融在那一根根湯餅上,鮮醇交融,兩個孩子都吃得頭也不抬。
沈渺與濟哥兒到的時候都算晚了,不少人家一大早便領著孩子來了,畢竟還要擦洗床板、掛帳子、打水、歸置東西等等。還有些人是以為書院里的學舍是大通鋪,便早早起來,想給自家孩子爭一個離尿桶遠一些的位置。
他們的講學博士姓鄒,留著個山羊鬍子,乾瘦乾瘦的,瞧著很有些嚴厲的樣子。
湘姐兒也是吃得著急忙慌,燙得一邊「哈哈」地張著嘴,又忙不迭要去挾下一筷子,屁股有一半都懸在半空,捧著碗里的饞著鍋里的,一個勁問:「阿兄,湯餅熟了嗎?」
小貓爬到了謝祁的脖子上盤著,謝祁也不搭理寧奕,反倒笑著對沈濟說:「進來坐吧,找過來不容易吧?謝謝你阿姊了,怎麼忽然想起來給我送這個?」
沈渺起初並沒有發現兩個小孩兒之間有什麼變化。自打那天烤魚得到顧家人的一致好評后,她便開始忙活在鋪子里上烤魚這個新菜的事。
沈渺交代了他幾句,告訴他若是有什麼事兒便叫人回家來送信,或是找九哥兒幫襯。
寧奕眯著眼:「自然是翻牆!」
她很努力了,可吐出來的刺上還總是會有魚肉,給她心疼壞了。
所以沈渺便悠哉悠哉讓濟哥兒在家裡又多吃了兩頓飯、多呆了大半天才送他去,不像旁人急趕慢趕。他們到了書院時是未時末了。炎日正盛,書院里倒是涼爽,一路走來都有濃蔭,也有三三兩兩如她一般送孩子上學的人家,都在張望書院的景緻。
湘姐兒眼睛很大很圓,像黑葡萄似的,笑起來卻又彎彎的,和沈家阿姊特別像。但沈家阿姊的笑更多像溫柔的水波,像家門口那平靜的河流。湘姐兒因生得更圓乎些,笑起來是甜絲絲的,像多加了一勺蜜的酪漿。
面前那陶盆中的烤魚魚皮煎得焦黃油亮,誘人的香味不住地往人鼻子里鑽,顧嬸娘也不客氣了,她實在也被香得都說不出什麼客套話了,便笑著舉起筷子,道:「大姐兒的手藝,我是早知道的,一定好吃。」
尤其這烤魚一直煨在爐子上,熱熱吃下肚,滿腹都是香氣。魚這樣的食物,只要一直是熱乎的,便不會腥,還沾染上炭火獨有的煙火氣,更好吃了。
陳汌一直沒吭聲,筷子下得飛快,舌頭熟練飛快地抿掉骨頭,吞下去后也忍不住露出滿足的神情。
所以直到今日,他雖然也忘了許多,卻仍然記得家大致的模樣,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沈渺微笑且拒絕:「小孩兒喝酒會變傻,給你們額外煮了鍋魚湯,喝那個吧。」
不得不說,這樣行走廣告牌的奇特宣傳方式果真吸引眼球,大中午便有人來問了這魚是怎麼燉烤的?沈渺笑道:「要夜市時分才有和圖書呢,您晚點來。」
到時候客人來了,現點現烤,魚一煎好便能點上爐子上菜,便快速多了。
沈渺說得寥寥幾句,倒又把大伙兒的饞蟲勾了起來。
絡腮胡不止拐了他一個人,他有好幾個麻布口袋,裡頭裝著有男孩兒,也有女孩兒。他時常會兇狠地問他們自己叫什麼、家在哪裡,若是他們能說出來,便會狠狠地打他,直到他們下次因害怕挨打而再也不敢說。
他背著個大大的藤編書箱,手裡還抱著自己的藤席。沈渺則替他拎著捆成卷的被褥,另一隻手是半袋精細篩過的大米與麥粉。
陳汌是裡頭最倔的那個,他每回都仇恨地看著他,清清楚楚地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也就挨了更多的打。所以他成了裡頭唯一被打斷腿的、也是最後一個被賣掉的。
沈渺心裏一暖,軟聲答應了:「好,我一定聽你的話。該歇便歇,你這回可放心了?噯——那座學舍牆上寫著個『甲』字,是不是就在前頭了?」
還包殺魚。
幾個孩子自己在旁邊的一桌,守著一大鍋不辣的烤魚,他們這一鍋沒有放花椒,沈渺還特意用干鍋煎的,也就沒怎麼放油,幾個小孩兒吃不了太辣,也是怕陳汌吃不了。因此這一鍋做出來是豆豉味的,干煎出來后醬香極濃,又是另一種鮮美風味了。
「濟哥兒,沒事,上十日就能回家一次,阿姊隔幾日得空再來給你送點好吃的,你就安心讀書就是了。」沈渺想了想,還是溫言寬慰他。
他的親阿姊與弟弟吃魚都不如他。
但沈渺那天在蘭心書局已跟九哥兒打聽過了,辟雍書院畢竟是官學,學舍是一排排的廊房,粉刷一新,住得也寬敞,每人都有一張小床,床上都刻有字型大小,是入學前便按照錄取的排行排好的。尿桶也不放在屋子裡,學舍外建有專門的茅廁,茅廁也有雜役時常清掃、傾倒,算是潔凈的了。
之後,沈家阿姊會躡手躡腳進來為他和濟哥兒蓋被,還會擔憂地輕輕摸一摸他的額頭。她似乎很害怕他因腿傷而發熱,總要摸了摸,確保沒問題,才肯放心回去歇息。
「沈記專註烤魚二十年,祖傳的老手藝!買了不吃虧,吃了不上當!」
「來就來了,帶東西作甚?」沈渺笑呵呵接過來:「正好!青梅酒酸甜又清爽,我給你們都倒上一杯。這下喝酒吃肉,豈不是更愜意了?」
當年自己的學生時代……額,她好似高中畢業后才開始寄宿的哎……這麼想想,沈渺側頭看向濟哥兒,有些心疼這孩子了。
「所以你別想家了,多吃點,我們一起快快長大吧。」湘姐兒伸出她滿是烤魚味的胖手,抓住了他又瘦又滿是疤的手,「等我長大了,我會變得像阿姊一樣厲害,我變厲害了便再不會偷偷地想爹娘了。等你長大,你爹娘說不準也找到你,把接你回家去了。」
湘姐兒卻又一字一句,自顧自的,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說:「我也好想我爹爹和阿娘。可大伯娘說,他們早就去天上了,這輩子都見不著了。可是你不一樣,你爹娘還在,指不定他們也在找你呢,總有一日你還能見到的。只要還有相見的希望,就比我們三個都強多了。」
寧奕磨牙,扭頭一看,正是方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謝祁,他氣不打一處來:「你不是讀書入迷么?我說幹了口水你都沒聽見,怎得一聽見沈娘子的名字,你又活過來了?」
說著他竟像個老頭似的,先嘆了口氣,接著又嘮叨了起來:
沈濟點點頭:「極好吃。魚肉鮮嫩,汁濃味厚,再加兩塊速食湯餅,泡進那湯汁里,便更是回味無窮了。」
「我在跟阿兄學寫字了,以後我也會給你寫的。」湘姐兒咧開嘴,又笑了。
湘姐兒做了個鬼臉,重新坐回去吃了。
謝祁用手撓著小貓的下巴,沒有說話。他以往是從來不逃學的,但是……懷裡的炸黃魚正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像是一根羽毛,撓動了他的心。
顧屠蘇一句話沒有,只管埋頭吃,魚肉好|嫩,又因被煎過多了幾分緊實與彈性,輕
https://m.hetubook.com.com輕一抿便將肉骨分離,顧屠蘇時不時吐幾根細骨,只覺著連這魚骨都炸得脆了,用牙齒也能咬斷。他甚至來不及如何回味,只顧著一口接一口。因為,他已能聽出沈家阿姊的腳步聲。她夜裡忙活完,便會輕輕地推開房門。沈家的木門是新做的,門軸只會發出十分輕微的「吱」聲。這樣的聲音是吵不醒人的,但陳汌不知為何,即便睡著也總能聽見。
這些他都知道。他只是閉著眼,假裝睡熟了。他下意識覺著,這樣或許能讓沈家阿姊更放心一些,少為他操心,於是他哪怕時常疼得睡不著或是夜裡疼醒了,也不想讓人知曉。
謝祁此時懷裡揣著只貓,正坐在窗下看書,一邊摸著貓咪,一邊慢悠悠翻過一頁。
她好想吃一碗這滿是湯汁的速食湯餅,把湯餅往裡頭拌一拌,每根湯餅都裹著湯汁,聞著就覺著好吃極了!
搞定了供魚商,她又核算了一下成本:魚、輔菜、調料、陶盤、炭火等等都要算進去。她琢磨了好幾個晚上,最終還是決定做成九十八文一份。畢竟這是一道大菜,加上輔菜很豐富,適合好幾人圍桌一起吃,獨特的烹飪方式和豐富的食材,值得這個價。
湘姐兒聽到了,匆忙咽下嘴裏的魚肉舉手:「阿姊,我也要喝。」
「三五好友、一家小聚,沈記喊你來吃魚啦!」
陳汌愣愣地熱氣氤氳中抬頭,竟不知怎麼回答。
「不愧是沈娘子,真是救命之恩啊!」寧奕雙眼驟亮,就要伸手去接,誰。誰知,斜旁里立刻伸過來一隻修長而勻亭的手,將油紙包穩穩地奪了過去。
這屋子裡已經有兩三個人了,都是與濟哥兒年紀差不多大的童子,坐在各自的床榻上,見沈渺領著濟哥兒進來都好奇地瞧著看。
且從經營上談,這價格已算是利薄的了。
湘姐兒好吃驚:「陳汌你剔骨頭好乾凈啊。」
宣傳海報沈渺讓濟哥兒畫了好幾幅,一張貼在自家門板上,另外兩幅,分別交給了兩個走街串巷的閑漢,給了他們一人二十文,讓他們將宣傳海報貼在前胸後背上,當移動人形廣告牌。
濟哥兒被她鬧得笑得渾身都沒力氣了,認輸地把那塊魚皮放進了她的碗里,她才善罷甘休。
陳汌看了眼碗,又看了眼湘姐兒。
閑漢笑嘻嘻,反應倒是快:「都說了祖傳的手藝,這手藝的年歲自然是打祖上起算的!沈娘子承襲至今,二十年有什麼稀奇?百年老店、百年老湯的那都多了去了!」
胖而白的小指頭勾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搖晃,他的心猛地躥起一股壓抑許久的酸澀,那酸意熏得他喉嚨發緊眼眶發澀,他拚命地眨著眼,才把眼淚憋回去。
圖上一家人圍著一張大桌,大桌上一口巨大的鍋,鍋里卧著一條炸得金黃的大魚,魚身下也滿滿當當,刻意畫得各色菜肴都要滿溢出來似的。
「我好不容易搶到的,給你吃。」湘姐兒得意地左歪歪頭又右歪歪頭,然後挪動著屁股蹭到他身邊來,伏在他耳邊小小聲地說,「陳汌,你是不是想你爹娘了?」
不過寧奕很快又被沈濟的描述吸引,咽了咽口水問道:「你說沈娘子上了新菜?好吃嗎?」
暮靄中,站著個眼熟的童子,寧奕認出來了,驚喜道:「這不是沈娘子的弟弟嗎?你怎麼來了?」
再讓他們吹著小喇叭,滴哩哩地滿街到處去喊:「楊柳東巷的沈記湯餅鋪新出燉烤魚啦!一鍋烤魚半鍋料,真材實料好味道!」
兩個孩子稚氣地許下約定,更因此緊緊挨在一塊兒,肩抵著肩,手拉著手。那些隱藏在心底,平日里不會時常想起、也似乎不好意思對兄長、對大人述說的沉重思念,便在這熱氣騰騰的夜色中,像是兩根相互依靠的藤蔓,全勾在了彼此的指間。
寧奕餓得不行了,爬起來,晃到謝祁面前,拿手逗貓,飢不擇食地道:「謝九啊,要不你也給我沖一碗羊乳糕吧,我實在……」
沈濟今兒也是有些沉默的。神色十分掙扎,既有些期盼興奮,也懷著一絲對家人的不舍。
沈渺微嘆和-圖-書,笑著擺手:「回去吧,和你屋子裡的同窗好好見個禮,別擔心阿姊,過十日,等你休沐了,阿姊便來接你啊。」
他出神時,湘姐兒正和濟哥兒搶一塊兒煎得最焦香的魚皮。湘姐兒生得胖嘟嘟的,扒在濟哥兒身上嬉笑打鬧,最後把濟哥兒都壓趴在桌上。
頂上還寫上了廣告詞:「一爐烤魚,一場歡聚」,並且附上火辣辣的火焰,火焰上標著「限時特價,一百八十八文(劃掉)」旁邊再用更加巨大的紅字寫上「驚爆!限今日!九十八文!」。海報底端再附上「金梁橋楊柳東巷,沈記湯餅鋪」的地址。
辟雍書院果然如傳言般寬廣,亭台樓閣掩映在湖光水色與花葉茂葳之中,堪比後世大學美景,倒讓沈渺步入其中時,也有些懷念了。
沈濟與同窗們回到學舍后,便單獨出去問了那些洒掃的雜役,得知監生們都住在東邊的廊房,便揣上炸黃魚一路詢問摸索著找了過去。
這倒是在理。謝祁總算有了正當借口,起身整了整被麒麟扒開的衣襟,點了點頭:「你說的是,來而不往非禮也,炸魚之禮不能不謝,那便去吧。」
他還會給他們取新名字。
誰知濟哥兒搖搖頭:「阿姊,我不是捨不得離家,我只是……」他轉頭看向沈渺,眼裡有點擔憂,「我擔心我在書院的時日,家裡忙不過來。」
原來他也被沈娘子惦記著。謝祁聽了眉眼帶笑,無視寧奕怨念的眼神,將油紙包直接揣進了懷裡,看樣子誰也不打算分。
慢慢地,他總算把那股想哭的勁忍過去了,低低地「嗯」了一聲,他也笨拙地蜷起了自己的小指,搭在湘姐兒柔軟的手指上,「我不忘,我給你寫信。」
「不過……你爹娘日後若是來接你了,你可別把我忘了,要記得給我寫信。」湘姐兒捏著他的手指,黑葡萄般的眼睛飽圓,她認真地注視著他,「拉鉤。」
她反覆試驗斟酌了烤魚的配菜、調料、湯底的用量和搭配,連著做了好幾次,把一家人吃得連打嗝都全是烤魚味,好懸沒吃上火,她終於試出了最完美的比例,算是完美復刻了後世夜市大排檔的獨特味道。
在沈家這幾日,是自從離家以來,他過得最好的日子,能吃飽能穿暖,不會挨打,夜裡也不必害怕隨時被提著腳賣掉。
沈渺從上午到中午,除了為來客做面,其餘時候都在備烤魚的配菜、調料、調湯底、腌魚。
她聲音軟軟的,撓在耳邊痒痒的。
走上前去,果然是了!今年辟雍書院招錄的甲捨生童子一共有二十名,五人一間學舍,一排過去有四間大磚瓦房,后牆下遍植芭蕉與綠竹,青石小徑上還有幾個灰衣灰帽的雜役在掃地,瞧著倒是不錯。
「不說別的,何不去給沈娘子捧捧場呢?」寧奕瞥了眼默默擼貓的謝祁,意有所指,「人家還給你送炸魚呢,你不去謝謝她?」
沈渺也替濟哥兒將被褥衣物都放好,掛好了防蚊的綠紗帳子,瞧著沒什麼了,便該走了。她身為家人,至多隻能送到這了。
沈濟小心踏了進來:「阿姊這些日子琢磨了個新菜,把魚先烤再燉,配上雜蔬,十分美味。因與魚鋪子定了不少魚,那魚鋪店主便多送了好些小魚給阿姊,實在吃不完,便都用鹽和孜然炸了,讓我帶來書院里當零嘴,便也想著給九哥兒帶一份。」
謝祁壓根沒聽他說什麼,因此回應他的只有麒麟奶聲奶氣地喵喵聲。
「行了行了!快走吧!等會趕不上了!」
陳汌其實還是會被開門聲驚醒,但他已不會嚇得縮起來了。
等到了汴京,終於有了逃命的機會,他拚死滾下排水渠,拚命往裡爬往裡鑽,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有這樣的勇氣。他年幼懵懂,卻天生是個硬骨頭,不肯妥協也不肯放棄。
沈渺只囑咐了他們一句別燙著,仔細骨頭,便由著他們自個吃。沈濟自己先挾一筷子,燙得哈氣,又忙給湘姐兒、陳汌挾一筷子,還記得給倆弟弟妹妹挑魚刺少的魚肚肉。
他依依不捨:「路上當心啊。」
沈濟點點頭:「阿姊回吧,一會兒天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