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烤烤全羊
到了村口,遠遠便能望見裝扮得熱鬧喜慶的白老二家了。白老二家是五間大瓦房,院牆院門上都掛了紅布,裡頭的門窗桌椅板凳貼了喜字,隔幾步便掛了個大紅燈籠。
濟哥兒立刻揭穿她:「得了吧,上回不知道是誰呢?想爬樹摘桂花,倆小手死死扒著樹榦,腳一個勁兒往上蹬,那屁股一撅一撅,臉都憋通紅就是爬不上去……」
原本挺乾瘦一老頭,如今都吃得發酵了似的,可圓乎了。
白老三對沈娘子的廚藝那是一百個佩服,他可是從「手抓烙餅」便「入坑」的老食客了,之後沈記出一道新菜他吃一道,從頭到尾沒缺席過!
硯書邊上的濟哥兒則探出身子,與趕車的白老三攀談。
就這樣慢慢地烤,烤羊決不能著急,還要隨時盯著火,烤羊真正的功夫都在瞧不見的地方,全憑眼力與經驗。沈渺出聲讓唐二轉得再慢些,直到烤至皮色金黃泛紅,肉熟骨離,香氣四溢,這便快好了。
她看得愣愣的。
陳留鎮離汴京城二十里左右,坐牛車需兩個時辰,到鎮上時都已過午時了,再從鎮上到村裡,又費了半個時辰。坐得沈渺後來腿麻屁股麻。
白老三爹娘沒兩天便吃空一罐子了,還找白老三要呢,他上哪兒要去?那是人家做來自己吃的,再要回頭都不好意思登門了!
這樣也好,否則白老三這牛車還真裝不下這麼多人。
既然他們要留下來,有餘便也照常來上工了,順帶照顧兩條狗。
沈渺好奇:「為何?那郭大官人又是什麼人?」
白老三嘴裏塞滿了油滋滋的烤全羊,只顧著點頭,沒空答應了。
秋景果然還是要四季分明的北方好看,但若是論過冬難易,在沒有暖氣的大宋,自然又還是南邊更易生存了。
謝祁難以啟齒地對她解釋道:「屋裡儘是些大娘,她們…她們圍著我,逼問我定親了沒,都要將女兒許配給我。」頓了頓,還震驚道,「她們……竟還摸我的手!」
於是那孩兒便殺豬般慘叫了起來:「娘哎!親娘哎!再不敢啦!」
湘姐兒多虧了有他作伴一同學字,生性好玩好動的她,竟也多學了好些字。
心酸啊。
她不僅知曉沈大姐兒在榮家過得有多苦,她還知曉當初榮大郎初到汴京時,他待大姐兒是如何溫柔小意、事事關心的,下雨送傘晴天送花,還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教她寫她的名字。
他一看,竟然深覺上癮,每日都要與沈渺借來翻一翻。即便大半看不懂。
那她呢?
沈渺被她們直白的誇獎誇得直笑。
那糍粑也錘得正好,軟糯拉絲,挾起來,蘸上裹了花生碎的白糖往嘴裏一擱,滿口的米香糖甜,真的好吃得很。
再走得遠些,驛道兩邊便全是麥田了。田地里也有好多正忙著播冬麥的農人,八月剛忙過收麥,如今又緊趕著種冬麥,這一年最緊要的時節農戶家不論男女皆下地勞作,小孩兒也不得閑。
「烤得正好呢,滋滋冒油!」
這風也真是的,怎麼不知再往上吹呢……
沈渺巴不得,趕忙將書借給他去讀。
他也發覺自己的耳根子火燒火燎的,想抬手將那不爭氣的耳朵捂住,又覺著此舉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於是自暴自棄地數著自己跳得好似要蹦出胸膛的心跳,自言自語在心底責問自己那顆心:你且跳吧,再跳大聲些,誰又能跳得過你呢?你這沉不住氣、沒定性、沒出息的東西,還不快安靜下來!
陳汌在濟哥兒隔三岔五休沐回家時的幫助下,更是能慢慢開始背法條了。
「是劉豆花撅屁股爬不上去,不是我!」湘姐兒紅了臉,小聲辯解,「阿兄,你別說了,等會……等會劉豆花會害臊的。」
江南、嶺南一帶四季青蔥翠綠,冬日里也有許多花開,暖如春日,尤其嶺南,這時節只怕還熱得穿單衣、鋪涼席、打蚊子、吃涼瓜呢。
但阿桃不願意,她自打知曉沈渺算工錢是照賣多少碗湯餅、多少壺酒、多少只烤魚、烤鴨來計「提成」之後,那便不得了了!
「俺都聽你的沈娘子!不對,俺全家都聽你的!」
謝祁動手舂好的調料粉這時才用得上,用熱油潑香,加入蒜齏、香醋、蔥絲,便是現成的蘸料了。沈渺沒有將香料潑在羊身上去,她想到人人口味不同,還是單獨放蘸料的好,想吃蘸料的便額外蘸,想吃羊肉原汁原味的,便不蘸,這樣為好。
天晚了,回去要坐三個時辰,於是幾人hetubook.com.com便乾脆在白家借住一晚。
之後他也不哭了,埋頭與親爹兄弟搶羊肉吃:這沈娘子的烤全羊一上,其他菜便都顯得寡淡了!與白家人一般想頭還有其他親戚,都吃得傻了眼了。
但很快,隨著他的動作,那一截腰,很快又被落下的衣料遮蔽。
心想,那便當作暫且不知吧,或許有一日,她對自己、對九哥兒也會有答案了。
這烤羊剛一端上桌,那香味便好似「嗖」一下就鑽進他鼻子裡頭去了,勾得人肚子里直叫喚。咬上一口,俺的老天爺呀,這外皮焦香酥脆,跟那炸麻葉兒似的,在嘴裏「咔嚓」響,聽著都得勁;再往裡,那羊肉鮮嫩多汁,軟乎乎,一咬一包汁水,香得很,還一點膻味兒都沒有。再蘸蘸那小料,滋味更上一層,從舌尖一直美到他心窩裡了。
宋朝女方家的宴席要到昏時后女方出門子才會開席,沈渺看了看天色,這會兒預備起來正好。
她默了半瞬,又抬起頭看向他。
湘姐兒他們也裝了一兜石榴蹦蹦跳跳回來,聽聞新娘子已上花轎,懊惱得捶胸頓足:「早知早些回來了,我都沒瞧見新娘子的模樣呢!」
白家媳婦見沈渺饒有興緻地打量著,似乎對這樣的田地很有些意動的模樣,連忙道:「這是先前官家下旨要清丈田畝清出來的,以前是鎮上郭大官人的隱田,如今收為官田了。但……我們白家村的人都懼怕郭大官人,不敢與官府買來耕種,這便荒了。他們家行事很霸道,沈娘子若是想買地,還是買旁人家的好。」
不過她再細看,有個播麥子的農人渾身曬得古銅色,身上好似洗過一般全是汗珠,被這秋日一曬,渾身閃閃發光。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謝祁捏著個素白饅頭,往邊上微微瞥了眼。
好生勁瘦的腰,一點兒贅肉都沒有,這肌肉薄薄貼在身子上,線條剛硬,一用勁又現出緊實腹肌的明顯輪廓,還真不能小瞧九哥兒呢!
謝祁一人兵荒馬亂恨不得心臟停擺,沈渺倒是一瞬又想開了,轉而靠在車欄上,迎著涼爽的秋風,問起白老三:「白郎君,你家預備的是什麼羊?羊羔還是成羊?烤全羊想吃原味,還是麻辣味、醬香的……」
沈渺坐在牛車上,牛拉著車慢慢從外城門門洞里出來,駛上驛道,視野一下開闊了。
這回換沈渺被問住了,該給五指不沾陽春|水的九哥兒派什麼活兒呢?掃視一圈,她靈機一動,取過大石缽來,將石臼棒子交給他,指了指桌上切碎的香料,沈渺仰臉笑道:「勞九哥兒給舂成粉末。」
謝祁並不知自己拙劣的演技早已被看穿,那一雙發紅得厲害的耳朵早已將他賣得乾乾淨淨。
把濟哥兒逗得被口水嗆了一口,咳了一路。
哎呦。
沈渺察覺到謝祁似乎在悄悄打量她,連忙三兩口吃完饅頭,便提出要與白家媳婦去外頭逛逛,結果謝祁也跟著站了起來,正了正衣襟道:「我與沈娘子同去吧。」
沈渺當然知曉九哥兒與榮大郎截然不同,令她失望難過的也不是九哥兒。這更像是原身留在她身體里的烙印,像是時時刻刻警告她,不要意氣用事,不能行差踏錯,不許將自己輕易許諾出去。
有賓客過來敬酒,也要提一句這羊肉好。白老二喝得臉上兩坨紅,驕傲得挺胸疊肚,坐下后便對白老三道:「還是你厲害,把沈娘子請來了,這下全村人都知曉我閨女嫁得好了,連出門的席面都是頂好的!」
剛開始烤的時候,羊外層的羊油會漸漸溶解,滋滋作響,一滴滴落在火炭,不斷騰起香噴噴的火焰。這時候便要找一把長柄刷來,沾上油和蜜,反覆塗刷羊身外表,讓油滋潤羊身,蜂蜜則是為了增色,還能防焦糊。
他有一回瞧見沈渺滿臉痛苦在逼自己看書學法,便也想湊過來看看什麼東西這麼難看,竟能讓沈家阿姊的臉皺得好似酸菜條。
兩人都被塞了一兜子,低頭對視一眼,都捂起嘴來偷偷笑。這下倆饞貓吃零嘴能吃個痛快了。
其實……還有個原因。
今日兩人挨得那麼近,牛車在並不平坦的土路上顛簸著,她與九哥兒便也時不時撞一撞肩頭,擦過袖子,胳膊肘相碰。
倒是謝祁知曉,在旁默然了片刻,接過話道:「是郭廢后的娘家,潁川郭氏。」
只見他移步換形,扁擔也隨身走,或挑或刺,或劈或抹,風吹來捲起了衣衫,那和圖書勁裝下擺猛然揚起,露出一截腹部的肌肉。
白老二隻好訕訕收回筷子,眼見著自家老爹將最香的羊腿肉挾走了。
很難毫無察覺,九哥兒掩飾得並不高明,何況她生來便比旁人更敏銳些。
沈渺便單獨與謝祁先吃了。
她努力了好幾回,回回都這樣兒抱著書便睡昏過去,這都看了好幾月了,還停留在第一頁上。
沈渺還深刻剖析了自個:這真不是她的問題。這從右往左、豎排小字還不帶標點的繁體字書,她實在看得很吃力。即便穿了,她上輩子讀慣了的橫版簡體字習慣仍在她體內作祟,令她此時讀起書來,反倒比正經的大宋人要更慢不少。
白老三給沈渺一行人也安排了一桌,還安排在前院院子里,不必吹風受涼。沈渺拉著自家人圍坐,正正經經吃了一頓宋朝農村的露天大席——
謝祁接過來,果真依言去舂了。
沒睡好?
由著人看夠了,再由唐二當場片成一盤一盤。他片肉是真不錯,捏著一把修長的彎月形小刀,先卸四肢,再分脊肋,沒一會兒便將片得羊肉成薄片,在盤子上碼放齊整。
之後更別提了,落在榮大娘手裡,大姐兒何曾過過人的日子?婚前的小意討好到婚後恨不得你死,兩廂比較之下,更是諷刺慘烈得令人渾身發抖。
「咦,你這小妮兒,歲數不大,這烤羊手藝咋恁厲害咧!」
譬如「鬭」這個字,陳汌一開始不懂,記起來問明白了,便會在旁邊寫:音同「豆」,出自「諸鬭毆人里」,意為爭鬥、戰鬥,如「鬭雞」、「兩虎相鬭」。
湘姐兒也跟著東張西望,見那孩子遭打,還挺代入地嚇得一縮脖子,嘴裏小聲嘀咕著好疼好疼。瞧得沈渺暗笑:這等爬草垛當滑梯的欠揍行為,若是叫湘姐兒逮住了,她一定也會幹的!
心裏還在默默評價:
這樣沿河連著池塘的肥沃田,竟然無人耕種?沈渺心裏生出疑慮來,又往前走了幾步,手擱在眼前搭了涼棚,張目看去,好似荒了好幾畝地呢。
聽鄧訟師悄悄透露,開封府衙里每日接的案子充棟汗牛,不僅陳汌被拐的案子還沒開始辦,連觀蓮節那幾日生的幾件失蹤案子也抽不開手去尋。幾個衙役匆匆查探了幾日,毫無頭緒,最後為了結案,讓年終記功過考績的歷紙上能好看些,便瞞著上頭和苦主草草判了「溺死」,糊弄糊弄了事。
還有好些池塘連著一大片無主的荒地,竟這麼白白撂荒了,塘水面上浮著濃稠的綠藻,池塘邊長滿了蘆葦和菖蒲,田裡也滿是雜草。
她眨眨眼,不解地看向他。
一開始瞧了只覺有點滑稽,但再看便知曉他果真有功夫在身上,竟把一根扁擔揮得迅猛凌厲,帶起烈烈勁風。
接下來要備果木,先將木柴點燃到徹底燃起,沒有煙了,火候瞧著均勻綿和,這才能將羊穿起來架在烤架上,唐二忙用鐵鉤、繩索將羊緊緊地綁在烤架上,再慢慢地轉動烤架,這和烤鴨子是差不多的原理,要受熱均勻。
今日這輛平板車上擠了沈渺、謝祁、唐二仨大人,湘姐兒、濟哥兒、陳汌和硯書四小孩兒,一輛車擠得半點兒空都沒有,可憐如謝祁這樣身量高的人,腿都伸不直,只能屈在胸前。
唐二自然留在沈渺身邊幫她打下手,白老三便熱情地將謝祁請到屋裡坐著喝茶了,結果不出一刻鐘,沈渺正在備花椒、茴香、孜然、乾薑、豆蔻等香料,謝祁突然狼狽不堪地從屋裡逃了出來。
沈渺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將腦海中一旦想起便會氣恨的記憶甩開,仰起頭看了會高遠得無邊無際的天空,終於又平靜下來。
落入農村的大娘們手裡,還不被吃干抹凈咯。
自己起來挽發洗漱,走到窗前,剛用木棍支起一半,卻發現謝祁一身挺拔的窄袖勁裝在院子里練武——他好似是練棍法的,又沒帶長棍,此時手裡拿著的是白家的細條扁擔。
那坐姿便坐得十分乖巧。
沈渺也不知他這興趣是否與她曾帶他去衙門有關——自打陳汌腿好了,沈渺只要有空便會帶他去衙門問問他的案子,那拐了人的拐子可有消息?有沒有打聽到他是哪個州府丟的?可有人來尋他?但每回都失望而歸。
冷盤是醋花生、醋芹,接著便是第一道油炸豆腐悶筍絲木耳(取富貴多金的好兆頭)、烀豬頭、炙雞、清蒸魚、筍乾燜肉、菜羹、最後的點心和甜湯是白糖蘸糍粑、紅棗桂圓和圖書甜羹。
他從腿還未拆板子時讀起,正好行動不便最適合讀書,至今他自個都有一本「陳汌字典」了。
這白老二心想,不愧是打汴京城特意請過來的廚娘,這手藝比好些老師傅都強,真中!
阿桃、福興和有餘留在鋪子里,照舊開門做生意,沈渺本是讓他們一塊兒來的,把鋪子關了得了,歇一日也不打緊。
如今陳汌已自學很久了,原本他識的字有限,一開始只能將不會的字便先記起來,等沈渺有空了他來問。若是沈渺也不認得的繁體字,他便會依葫蘆畫瓢地另用紙筆抄起來,還註明是書籍哪一頁哪一條的字不認得,再等濟哥兒回來教他,他再將釋義和讀音注在旁邊。
沈渺又禁不住問自己,不曾動心么?動了心么?
他沒有看她,正望著遠處緩慢後退的山巒樹影與溪邊荻花,似乎賞秋日美景看得入神。
沈渺坐車無聊,東想西想,忽而瞥見謝祁坐得彆扭,便還悄悄往邊上挪了挪,給他這可憐的大高個空些位置出來。
白老三心裏佩服著呢,他去後院給沈娘子送過茶水,見她烤羊的步驟也沒什麼特別的,怎的烤出來就是那麼不一般呢?真是奇了!
等吃完了席,白老三還提出要給沈渺額外送只鵝做回禮,白老爹也多給了一貫錢,嘴裏還念叨著呢:「沈娘子不管做什麼菜,這手藝都是獨一份的。中,真中。」
白老爹聽聞兒子請到了會做烤魚和炙鴨的沈渺來做烤全羊,高興得這幾日吃飯都更香了,走路都有勁了,一口氣爬上穀倉曬糧,這腰不酸了腿也不痛了。
隔天起來,白老三又派自家媳婦來問:「沈娘子若是不忙,回去前要不要在我們村子里四下逛逛?我們村有三條河經過,湖多,池塘也多,這景緻還不錯呢。」
沈渺也沒瞧見,不過來這兒本不是為了瞧新娘子的嘛!
沈渺沉吟道:「這樣好的羊,還是做原味的好,用鹽、孜然和胡椒簡單調味兒,把皮烤得焦脆一些,便足夠好吃了。用太濃重的調料反倒吃不出羊肉本身鮮美的味兒了,那不如便做原味的。」
與其他人無關,她要邁過去的,是大姐兒留給她的心結。
剛烤好的羊,便惹得好些人圍過來看了。
見他打完了,額前髮絲被汗水浸濕,幾縷貼于臉頰,反倒顯得更與往日衣衫齊整的模樣不同,此時,竟格外有那種明朗飛揚的少年郎味道。
比如濟哥兒、湘姐兒和陳汌,學字讀書便比她快得多,人家是一張白紙,不需「腦內轉譯」了。
原本那白老二還為了閨女嫁人而哭呢,一聞到那烤全羊的味兒,臉上淚都還沒幹,便下意識將筷子伸出去了,正好與白老爹伸出的筷子打在一塊兒。
沈渺笑得刀都抖了,謝祁一身平平無奇的細布衣裳,白家人與來幫襯喜宴的村裡人都不知謝祁出身,只以為與沈渺一般是出身市井的良民,又見他生得這般好,自然怎麼看都順眼,他一個清風朗月的士族公子,哪兒見過這等逼婚陣仗?
再之後,沈家父母意外身亡,大姐兒辦完喪事又與弟妹分離,孤身回到金陵后,幾乎悲痛得起不來床,她身子弱又要守孝,榮大郎此時也已用大姐兒的嫁妝砸開了明州府館的大門,興沖衝去明州府讀書去了。
沈渺緊接著專心處理那頭羊。烤全羊漢代便已有了,《齊民要術》便曾記載漢代炙羊的做法:「炙羊,凈洗羊肉串,花椒水浸泡后,抹上鹽和調料,穿於火中。」到了唐代更是有風靡了一整個時代的燒尾宴。
她二婚帶三孩兒,九哥兒什麼都好,怎會眼瘸了對她萌生些心思呢?其實……先前沈渺也能模糊感覺到一些。
羊一烤好便噴香,這下連好些忙著燒菜的嬸娘們都擱下了手裡的活計,繞著那油亮的烤羊看了又看,聞了又聞:「真香啊!」
但孩子們都還沒起來,唐二竟也還在打呼嚕。
白老三叫來了幾個白家的小女孩兒帶湘姐兒、濟哥兒、陳汌和硯書四個去外頭摘石榴去,幾個孩子便像脫韁的野馬,興沖沖挎上籃子便跑了。
她算是徹底鑽進錢眼裡去了,關鋪子是不可能關的,哪怕沈渺不在,她也要賣烤鴨!
哪怕身在宋朝,這一點也如燈燭一般,始終亮在她心中的。
沈渺:「……」心虛地應了。
沈渺也是個口嫌體正直的,鄧訟師手抄的兩本律法書,她最後還是買了回來,還為自己規劃了學習日程——每日睡前記十個條例和_圖_書,這樣不出倆月便能看完了!多完美的計劃,結果她掀開第一頁,沒看一刻鐘便眼皮打架,睡意洶湧。
不僅如此,他接連買過蜜豆酥皮饅頭、小籠饅頭、速食湯餅、瀌肉、烤魚和炙鴨送回白家村給回老宅子榮養的老父母嘗鮮。自家爹娘那真是樣樣都誇得不得了,後來還時常差遣家裡的長工趕驢車來汴京城買,一買便是一車,若非烤魚和炙鴨不經放,他們恨不得跟買速食湯餅似的,成袋買回家來囤著。
謝祁抿了抿嘴,卻還是委屈地表示:「灶頭師傅該做什麼活兒?」
九哥兒還會武呢!沈渺此時才知道,驚訝地蹲在窗邊偷偷看。平日里見他多穿些寬鬆的大袖衫,說話行事慢條斯理,渾身都是書卷氣,沒想到竟還是個文武雙全的呢!
也有沒那麼乖的,不遠處已收割過要休耕的田地上,還堆放著零星一兩個壘得高高的草垛,應當是預備著留來燒田堆肥的。有個調皮的孩子不斷爬上去再「哧溜」一下滑下來,滿身沾滿碎碎草渣子,摔得屁股生疼,還直咧嘴笑呢。
以宋人也格外喜愛羊肉的風氣,會將烤全羊作為厚嫁女兒的體面,實屬正常。
湘姐兒還拍著胸脯跟白家的女孩們吹噓:「我最會爬樹!一會兒我來爬,你們在下頭接。」
陳汌擠在湘姐兒身邊,坐在搖搖晃晃的平板車上,還閉著眼在小聲默背《宋刑統》。
問了幾遍,她得不出確切的答案。唯獨有一件事是明擺著的——她還是想掙錢、開鋪子,先盡情去做自己喜愛的事再論其他。
連沈渺腌來自個吃的酸菜、腌筍他家也沒放過。白老三有一回在前頭鋪子吃湯餅,忽然聞見了後院傳來一股酸得直衝鼻腔、令人滿嘴生津的味兒,他一聞便坐不住了,這不是他爹最稀罕的?他便覥著臉跟沈娘子買了兩罐回去,送回去給爹娘就粥喝。
謝祁委屈且控訴地看著沈渺,沈娘子笑得淚花都出來了,有這般好笑嗎?
如今連湘姐兒讀《千字文》都能囫圇念下來了,已不再像先前那般磕磕絆絆,學一句倒要圈三個不認得的字(攏共一行就四個字)。
沈渺看得又樂又心疼,這天早晚都冷了,這些幹活的大人小孩兒幾乎都穿著夏時的褂子,還不捨得穿鞋,除了一部分年輕婦人腳上穿著草鞋,男人孩子甚至老嫗大多都光腳站在田裡。
比如那菜羹是用各種蔬菜、野菜切碎熬的,再加了些切碎的米粉和水麵糊,湯汁濃稠,只加了一點鹽和香油,滿嘴便都是清爽的蔬菜味。
白老三已收拾好好幾間乾淨屋子,備好了新曬的被褥,沈渺領著湘姐兒住一間屋,謝祁、陳汌、濟哥兒擠一間屋子,唐二跟硯書住。
自然也很難體會到,一葉知秋的變化。
從此他有了新的高枝兒了,幾乎不再回家。
若非他身子僵硬,脖子好似落枕般梗得筆直,耳廓又通紅,沈渺還真被他騙過去了,以為他真是坐久了腿麻了才動彈動彈。
幸好沒走幾步,沈渺滿腦子腹肌的心思終於被白家村田野的景色轉移了。美是其次的,她發現白家村的確是好多池塘與桑樹,這裏地勢平坦,微微有些坡度的地方便容易淤積出一個池塘來,幾乎沿著河,走幾步便能瞧見一個。
真恨不得伸手將胡亂鼓噪的胸膛摁住。
一車人擠在那平板牛車上,緩而晃地出了城。
婚嫁與情愛之事在觀覽過原身的記憶后,挺令沈渺齒冷膽怯的,讓她哪怕一時心動了也會很快冷卻,不再期待。
接下來便是招待親朋好友、娘家親戚的「出門宴」。白家幾個力氣大的男人,合力將一整隻烤全羊抬到宴席中央,先供來客瞧一瞧,也為了展示新娘娘家的財力。
村子里的席面做得自然沒有汴京城裡食肆的精細,但粗有粗的有趣。
最醒目的自然是那頭宰殺好架在案上的全羊。
沒想到她剛往邊上蹭了蹭,謝祁又動了動腿,挪了過來,將那空補上了。
好些孩子光腳在阡陌田間上奔跑,將衣衫捲起來,滿地摸、滿地跑,幫家裡撿石頭、拔雜草。還有幫爹娘背著種子的,在爹娘身邊幫著撒播。
天高雲淡,郊野金黃,枝葉盡染秋色,驛道上滿地皆是飄零的黃葉。有些人家的院牆上探出一截碩果累累的紅柿子樹枝,小柿子一顆顆掛在枝頭,像是小燈籠似的,瞧著格外可愛喜慶。
等謝祁進了屋子,外頭沒人了,她才假裝若無其事地出來,汲水往微燙的臉和_圖_書上拍了拍。這時白老三媳婦端著朝食進來了。
這時天已晚了,沈渺專心烤羊時,外頭已經好好熱鬧過了,新郎被白家人打得抱頭鼠竄,撒下不少銅錢「買路」,終於將新娘子接走了。
烤全羊片好一盤盤上到桌上,又引得好些賓客伸長脖子看。坐在沈渺隔壁那桌的正好便是主桌,白老爹、白老大、白老二、白老三一家子男丁坐了一桌。
沈娘子今日怎好似有些局促安靜?還有,她臉怎的好似也有些紅?
前院,新娘子還在房裡梳妝,一會兒昏時迎親的來了,娘家親人便要攔門拿棉花棒追打新女婿,鬧一鬧,也好玩得緊。
湖?池塘?沈渺一聽,起了興緻,便答應了。
謝祁一抹汗,轉身便要讓硯書取衣裳,沈渺也連忙心虛地蹲下。
沈渺也沒客氣,笑著收了。
後來嫁去榮家,榮大娘稱病,白日讓兒媳伺候,夜裡榮大郎便留在母親屋子裡「侍疾」。
尤其律法又枯燥。
正好福興也想留在家裡,他痴迷守護烤鴨,正在嘗試練單手轉桿,以後鴨子能烤得更快,這絕技眼看就快要摸到竅門了,不能功虧一簣。
這算是底下某些較為姦猾的老胥吏欺上瞞下的常用手段了。
白老三忙將車趕進去,沈渺等人剛下車便被熱情的白家人圍住了,又是讓茶又是抓喜糖和炒豆,這可把湘姐兒和硯書樂壞了!
沈渺還挺愛喝的,有種口感特清淡的素疙瘩湯的感覺,很爽口。想想這菜說不定下鍋前半個時辰還在地里,摘了現煮的,自然水靈靈、脆嫩清香。
沈渺低下頭,看了會兒自己撐在身邊的手,以及與她只相隔了一寸距離,謝祁那骨節勻亭、微微屈起的手指。
結果,還沒樂兩下,便被他氣勢洶洶的親娘一耳朵揪過來,摁在腿上噼里啪啦地打了:「恁這貨,眼瞅著忙哩腳跟不著地,恁不老老實實幫忙,還跟個猴兒樣竄來竄去,再嚯嚯草垛子,信不信老娘揍死恁個兔崽子!」
白老三揚著鞭,輕輕拍著老黃牛的屁股,笑道:「今日那羊,是我專門與羊屠買的興慶府灘羊,剛滿一歲的羊,五十斤一隻,是頂好的。至於口味,沈娘子看著做便是,我爹花了血本,還買了一兩胡椒,回頭便交予娘子,全用在這烤全羊上頭!」
不過他自打吃過沈記的飯菜便開胃口了,只要是沈記買的飯菜就沒有不愛吃的,光就沈渺做的瀌肉,便能頓頓能就仨大饅頭或是塞下兩三碗米飯,吃完還能來點兒炙鴨。
原來白老三他們家竟是他們那小村莊里的「首富」,白老爹當初以一張爛草席起家,靠編草席、鞋履一路干成了汴京城裡的綢緞商,經歷十分傳奇,濟哥兒聽這白手起家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乾脆爬到車轅上與白老三同坐了。
沈渺臉紅紅,想蹲下去不看了,結果還是沒捨得,於是趴在窗沿,兩隻手擋著眼,又從叉開的指縫裡悄悄露出一雙眼,目光炯炯地看完了全程。
大姐兒的記憶在她腦海中歷歷在目,一直都不曾淡忘。
她心裏說不出什麼想法,喜悅有一些,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和惶然。
沈渺讓唐二將那隻羊翻過來,用精鹽調、清醬、孜然以及那一點撮金貴的胡椒,將手探入羊腹中,將手上的胡椒鹽醬揉摩均勻,來回上了好幾遍,務必味透肌骨才停手。
沈渺又自我安慰,或許只穿單衣也可能是活太重了,做起活來一身熱汗,都覺不出涼了。
白老爹怒喝:「不肖子!」
院子前頭擺了喜桌,門前也擺了好些桌。後院則搭起了青布灶棚,數個土灶並立,煙火升騰,已有村子里來幫襯的嬸娘們挽袖在切菜燒菜了,後院全被一筐筐的各色菜肉蔬果佔滿了,還有十幾條鮮魚裝在水缸里,時不時跳起來,甩出一地水;牆角還有十幾缸酒瓮,飄散出來的醇醪之氣十分醉人。
外頭天色剛轉青,日光淺淡,湘姐兒還睡得像烙餅似的兩面轉,她也不叫她了,讓她多睡會。
「抱歉…抱歉……」沈渺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忍笑道,「九哥兒還是待在我身邊當一回灶頭師傅吧,省得在裡頭被大娘們吃了……」沒說完又自己笑了起來。
尤其這樣睡得還挺香。
陳汌邊上擠著的是聽他背書聽到睡著的硯書,他將腦袋靠在陳汌肩膀上,扯著小呼嚕睡得分外香。
沒想到,她這個有意栽花的花不開,陳汌這孩子無心插柳反倒成了。
他很有毅力,還靜得下心。
沈渺只好嘆息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