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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只有這一種可能了。

徽帝一怔，他倒是忘了。方才顧荇之闖寺的時候，因為懷疑叛軍是吳汲的人，他提前讓人將他軟禁在了另一邊的禪房中。

「花揚。」顧荇之忽然開口喚她。

吳汲和徽帝的臉色，霎時都難看起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他淡淡地開口，不悲不喜，「就到這裏吧。」

顧荇之幫她把瓜子包好，提了包袱正要走，那名報信的官兵卻來到兩人跟前，畢恭畢敬地一拜：「兩位且慢，在下的主子想見見兩位。」

他帶著慎之又慎的神情，攏袖退後一步，躬身拜道：「南祁交給你，未來，拜託了。」

「最後于落馬坡，被聖上親自斬于劍下！」

南祁邊境的一間小茶館內，茶客們聽書吃茶，言笑晏晏。其中，不時還有售賣瓜果小食的攤販竄梭，一派熱鬧的景象。

徽帝的手緊緊拽起，沒有說話。

旁邊的人立馬遞去一個白眼，冷嘲熱諷道：「看樣子，有人是在為亂臣賊子惋惜不值呀。」

還好啊，現實山河無恙、愛人尚在，他也再不用固執地守著予她的允諾，孤獨又煎熬地活著。

「那便只能如此了。」

可徽帝沒有想到的是，顧荇之太聰明，聰明到根據陳相隻言片語的提示，就查到了北伐，甚至還從北伐查到了……

上面什麼都沒有，只在中間留著一個「死」字。

對面的人沒有否認，原本清俊的眉眼霎時浮起幾分柔色，像春日艷陽的瀲灧。

「呵……」宋毓翻了個白眼，「我記得那段時間顧相不是正在血洗主和派嗎？竟然還有這樣的閒情逸緻。」

此言一出，吳汲和徽帝都沉默不言，只有太子不明就裡地想要爭辯，卻被徽帝沉冷的聲音打斷了。

「可這理由，朕偏偏不給。」徽帝笑了笑，眉眼間退去凌厲，只留下些看不清的執拗。

「她確實不太習慣宮廷和世家的束縛，她六歲入了百花樓，吃了太多苦，哪裡都沒去過……」顧荇之說著話牽起嘴角，柔聲道，「天遠地闊，我想陪她到處去看看。」

宋毓一笑，點頭應下，甩開手裡的摺扇，轉身要走，卻被顧荇之喚住了。

對面的人低頭品茗，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花添忍不住扶了扶額角，為這位上得朝堂、下得綉坊的南祁第一謀士嘆惋。

她倒是不用再擔心了。

那桌上的小娘子倒是坦蕩，擱下手裡的茶盞道：「我可聽說那顧相是個光風霽月、俊美無雙的郎君，就這麼殺了多可惜……」

說著，她又激動起來，覺得這事不能這麼算了。

黑色，那是燕王所率當年北伐軍的甲胄。

「呸！」旁邊立馬有人憤怒道，「那都是傳言，我之前去金陵，可是親眼見過那顧相的容貌。賊眉鼠眼、鷹頭雀腦，身長五尺，活脫脫一個吃軟飯的小白臉模樣。那些讚頌他美貌的謠言，都是他花錢造謠的！」

「正因為如此，南祁的朝廷再也經不起一次巨變了。」顧荇之頓了頓，「若是被朝官或者民間發現其中蹊蹺，難免有心之人不會以此為借口，再來一次政變黨爭。為了陛下的海晏河清、一朝盛世……」

顧荇之看著徽帝，不避不閃，一字一句地道：「行至今日，皇上還不明白嗎？」

花添愣住，目光落在花揚手裡那隻小巧的軟鞋上。

顧荇之笑笑，問：「罵你什麼了？」

他的步子沉而緩，不見逼宮擒王之後的張揚得意，也不見直面天子的卑微怯懦。

花揚回頭，眼裡的笑意很溫和。

一席話懟得宋毓無言。

看著門外的叛軍和匍匐在地的小黃門，太子總算是回過味來。

那說書人故意一頓，滿堂霎時爆發出掌聲雷動。只有台下一桌聽書的小娘子弱弱地嘆了口氣，頗為惋惜的樣子。

擲地有聲的一句，響在耳畔如金石相擊。

「吳相，」顧荇之再次開口，將手中關於北伐舊案的卷宗遞過去，「你可還記得，當年北上的運糧隊伍里，有一個叫范萱的人？」

宋毓撇嘴，又懨懨地坐回了榻上。

太子愣了愣，反應過來還要上前，卻被徽帝喝止。

語氣是故作的輕鬆，眉眼裡卻是滿滿的期待。

徽帝靜靜地看過來，眼眸冰冷，不染一絲情緒地m.hetubook.com.com問：「包括你的命嗎？」

佛堂內一時寂寂，一片沉默中，吳汲義憤填膺地指著顧荇之，張口詰問道：「顧侍郎這是要反了嗎？！」

他看向垂眸靜坐的顧荇之，聲音里染上幾分釋然。

「鏗——」

「要說聖上的英明神武，當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的。

「然自古以來，邪不勝正；民族危難存亡之際，總會有那救民於水火的仁人志士，撥亂反正，挺身而出。而此人，就是燕王世子，當今聖上。

「哼！」宋毓扯了扯被顧荇之三兩句問得發緊的襟口，陰陽怪氣地說，「我看你哪是為了朝廷，分明就是為了女人。」

言訖他伸手一延，顧荇之透過窗欞看出去。

陳相一直都知道宋毓的打算、宋毓的兵力，他也知道顧荇之的為人、顧荇之的顧慮，所以他死前豪賭一把，將這個他兢兢業業守護了幾十年的飄搖國土，留給兩個他最能信任的人。而徽帝也正如陳相所料，不遺餘力地扶持顧荇之、牽制吳汲。

花添怔了怔，側頭避開花揚的逼視，道了句：「別胡說。」

身穿黑色胄甲的叛軍一涌而入，一息間便將藏經閣團團圍住。

那麼顧荇之就成了徽帝用於打壓吳汲，輔佐太子的最佳人選。

花添愣了愣，眼中浮現一絲猶豫。

一席話，將氛圍推至了冰點。顧荇之薄唇緊抿，眼神含冰。他倏然抬頭直視徽帝，釋然一笑。

言訖，沉默良久的吳汲終於開口。他怒目直視顧荇之，努力作出鎮定平靜的樣子，但緊拽的雙拳和微微顫抖的下頜出賣了他的心思……

一席話，說得眾人無言。

「師姐！」

「哎……」儘管早已知道答案，親耳聽到，到底還是難掩失落。宋毓甩了甩手裡的摺扇，可惜道，「拋頭露面的事你做不了，做個幕僚也不行？」

宋毓將手上的摺扇一收，哭喪著臉道：「那我跪下來求你，行不行？」言訖，他就要作勢撩袍。

「陛下！」

高台上，說書先生正說到精彩之處，一拍手中的醒木，堂中霎時安靜了不少。

是因為太子的身世。

有了奶桃酥的安撫，躁動的花揚終於冷靜下來跳回榻上，動作輕盈到不像一個孕婦。

那一夜的事，他其實從頭到尾都知道。甚至吳汲喝下去的那壺酒，都是他親自選的——醉天涯。

言訖他抬頭，逼視過來，不卑不亢。

眾人聞言驚訝，茶館里一時又再次恢復了往常的熱鬧。

期間東宮太子大鬧前朝，於勤政殿內提劍殺了吳相，被顧侍郎以雷霆之姿打入大牢。

吳汲瞳孔微震，沒有說話。

對面的人依舊是品茗不言。

顧荇之抬頭看向吳汲，放在魚符上的手右移，來到那冊帶著火燎痕迹的太醫院記錄上。

「決定了？」他問。

顧荇之一邊說，一邊將那些東西一一擺好，修長的指撫過邊角捲曲的棋譜，露出被陳相撕掉的那一頁。

他繼續道：「故而這些事，你不會公知于眾。你也不敢。」

「陳相曾經告訴我，放下的難，難在於屠刀一起，便由不得自己。如若還能放下，於他而言便就是最大的善。」

陽光鋪落的茶館內靜謐安逸，宋毓將案上的茶盞推給顧荇之，自帶風流的桃花眼一挑，依舊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

可是徽帝萬萬沒有想到，陳相會派人給一直暗中潛伏、伺機而動的宋毓遞去消息，讓他帶著自己留給顧荇之的線索來了金陵……

「嗯。」對面的人還是那副淡然的態度，彷彿十億紅塵都入不得他眼。

以如今朝中的勢力分佈，除了吳汲，怕也是只有他才能做到如此消息靈通，一邊聯合宋毓調虎離山，一邊集結燕王舊部釜底抽薪。

眼前的女子笑容明媚，陽光碎在她琥珀色的眼眸，泛起淺淺的淡金色。

原來徽帝早知道自己不育，知道太子和嘉寧都不是皇室血脈，知道他對皇后一直以來的心意，也知道他們曾經的貪歡……

「顧侍郎說有問題，」徽帝坦然，回視顧荇之道，「有問題便問吧。」

宋毓怔了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低低地「嗯」了一聲，是哽咽的。

花添無奈，想著她這麼粗枝大葉，應該也是不會照顧孩ｈｔtps://ｗｗｗ•ｈetubｏｏk•ｃom•com子，更不會提前準備些孩子的東西，便起身從包袱里翻了些小衣服、小褲子出來。

「嗯？」顧荇之轉頭看他，一臉疑惑。

與這聲喝止同時響起的，還有杯盞輕擊桌案的脆響。顧荇之肅然凝眉，深眸里罩上幾分凜冽：「陛下如今貴為天子，這樣的玩笑，不宜再開了。」

徽帝看著顧荇之一字一句道：「是朕，可那又怎樣？身為臣子，當有分寸，他管了不該管的事，朕要他的命，這有什麼錯？」

「說真的，顧和尚，」他嘆氣道，「你雖然幫我整肅了朝綱，可是北伐一事事關重大，非一朝一夕之功。南祁還需要長久的休養生息，厲兵秣馬，需要你的地方還很多。你真的……」

「父皇？」太子不解，側頭喚了他一聲。

所以，即便是知道自己可能有去無回，陳相也依然給了徽帝最後一次機會。

他咂咂嘴，繼續道：「誰也沒有想到，那個曾經被世人讚頌的朝廷肱骨，竟然於一夕之間變成狼子野心的奸佞。黨同伐異，以殺止殺，短短數月內，便清洗了朝中各派勢力，一副要自己登基稱帝的架勢。

原來如此。原來吳汲的「愚忠」和徽帝的不信任，真的是因為太醫院藥方上的那一道落筆。

「呵……」徽帝輕哂，顧家養出的好兒子。

這時，禪院外忽地騷動起來。

一隻箭矢飛馳而來，精準地擦著太子持劍的右手飛過，逼得他側避，踉蹌數步。

如今她懷著他的孩子，她是他的妻。

顧荇之無甚表情，低頭吹開茶盞上的白霧。

「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固守國土，勿忘本分……人人都怕死後要下十八層地獄，可殊不知，那複雜的人性本來就有十八層。」

紹興十二年，南祁國內發生了許多大事。

他忽地抬頭看向徽帝，眼神凜冽：「陳相……本就是你殺的吧？」

話音未落，他便被徽帝沉冷的聲音打斷了。

對於這人常年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毛病，花添也是習慣了，便不跟她計較，只繼續道：「陛下把親軍衛給了我，說只要我願意為他效力，他會幫我找到父親。」

花揚被他兩句話問得沒脾氣，繼續提劍要衝過去，卻被顧荇之摁住了手，溫聲哄了句：「別鬧，動氣對孩子不好。」

徽帝聞言抿唇，臉上卻依舊看不出什麼異樣，顧荇之繼續道：「這是因為那些證據，陳相已經自己銷毀掉了。」

只見春日暖陽下，一架樸實尋常的馬車前，站了一位青衣玉帶的公子。那人眉眼如畫，生動而張揚，饒是在燦烈的春光下，也絲毫不輸其明媚。

茶室的另一間，花揚正在跟花添講她幫著「顧奸臣」殘害忠良的過往，說到眉飛色舞之處，她甚至恨不得提裙站到桌子上，來一段劍舞，嚇得花添趕緊出手阻攔。

顧荇之於青煙細聚之中與他對視：「皇上說錯了。」

顧荇之收回目光，淡淡道：「當年你病休一月，隨運糧隊伍北上，在向北梁通風報信后連夜出逃，以為他們全軍覆沒。卻未曾想，范萱活了下來，他隱姓埋名、東躲西藏了一輩子，在臨終之前找到陳相，將這個隱瞞了十六年的秘密說了出來。」

片刻，只聽空寂的藏經閣里倏然「啪噠」悶響，是書冊落地的聲音。

「可是……」花揚喃喃，從身後的包袱里摸出一隻小孩的軟鞋，「孩子的東西長淵都做好了，再拿會不會多？」

而對面的顧荇之站定后依舊是雙手一揖，對徽帝和太子行君臣禮。

「花揚，」她說，聲音裡帶著苦澀，「我從未與你說過我的身世，如今也不懼告訴你。」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說，「朕記得小時候看到這句話，曾問過太傅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壞人只要不再做壞事，就可以像好人一樣登極樂？太傅說是。」

角落裡的花揚抽了抽嘴角，險些把嘴裏的茶湯都噴出去。她伸手要去摸腰間的劍，卻被顧奸臣塞了滿嘴的綠豆糕。

不能生育，他便利用吳汲對皇后的真心，利用皇后膝下無子、后位不穩的恐懼。

安靜的佛堂里，徽帝忽然笑起來。

先帝要為燕王鋪路，他便乾淨利落，截他的路。

「那我給ｈttps://m.ｈｅtｕbｏoｋ.ｃｏｍ.ｃｏm你封地，做個異姓王也不要？」

言訖一頓，他側頭看向太子，繼續道：「皇儲一事，朕……負了摯友……」

顧荇之接著看向吳汲，點了點地上的魚符道：「若說十六年前你助太子、害燕王，是站了太子黨，以求日後的飛黃騰達。可百花樓其實是殿前司分支這件事，你掌管殿前司多年，竟然沒有察覺……」他一頓，目光深邃，「或者說你只是假裝沒有察覺。無論是陳相之事、百花樓刻意嫁禍殿前司也好，扶持我、處處牽制你也罷，你都知道，只是逆來順受、不想計較。這究竟是你委身求全的方法，還是因為對誰懷著一份難以言說的歉疚……」

顧荇之微頓，聲音中略染苦澀：「饒是他知曉陛下當年為奪皇位不擇手段、通敵叛國，他也願意給陛下和南祁一個機會，一個只要陛下肯補救，他便能忠心如舊的機會。」

吳汲忽然淺淡地笑了，聲音低低的，近乎自語道：「陛下與微臣是自幼的情誼。微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若是陛下要拿回去，只需告訴微臣一聲，微臣莫有不從……」

顧荇之搖頭笑，卻聽花揚清脆的聲音響在耳側。

顧荇之想了想，反問道：「為夫終於能以色侍人了？」

他頓了頓，像是篤定什麼：「因為這不僅僅是朕為了皇權害死同胞兄弟，更是為了一己私利，置天下蒼生於不顧。你想與北梁開戰，收復國土，最不能失的便是民心。」

她再看看旁邊那個埋頭苦吃的人，那顆懸著心總算是落實了一點。

「棄子入局……」顧荇之喃喃，「這是他給微臣留下的唯一一條線索；也是留給陛下的，兩朝老臣，唯一一點私心。」

他轉頭看了看別間，忽然想起什麼，氣悶道：「她這是有五個月了吧？」

顧荇之想起自己的夢境，彌留之際，于桐花樹下見到的那個人。

徽帝一怔，枯黃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又被更多的瞭然替代。

做太子的時候，他的太子之位便是岌岌可危。他身體羸弱，又有燕王那麼一個出色的弟弟，先皇后死後，徽帝失去了最後的依仗。

不等徽帝回應，顧荇之對著那侍衛淡聲應允。片刻后，吳汲由兩名侍衛帶入了藏經閣。

「師姐，」花揚放下手裡的點心，看著花添道，「你要一直待在宋毓身邊么？」

吳汲一怔，暗淡的眼眸垂下來，緩緩應了句「是」。

太子之位成了他唯一的一根稻草。一葉障目，他便是緊緊抓著這根稻草，一步錯，步步錯。

一切不過是他視而不見的自欺欺人罷了。

「所以陛下便寧願大費周章，不折手段地去奪嗎？」

「守不住了？」他問，聲音平靜，絲毫不見兵臨城下的走投無路。

但當時朝中黨派爭鬥正盛，主戰派不會對陳相之死善罷甘休。徽帝長久以來的制衡之術被打亂，他也會擔心吳汲一家獨大。所以陳相斷定他有心藉此機會除掉吳汲，扶持新的忠於太子的力量。

花揚這才平復了一點，把手搭上自己已經隆起的小腹，悶悶地抱怨：「他們還罵我的崽了！他爹若是丑的話，崽子能好看么？！」

「夠了夠了……」宋毓揮揮手，不想再聽顧和尚念經似的瞎叨叨。

「但是話說回來，你如果想得到他，也可以。」花揚砸砸嘴，繼續沒心沒肺，「得手了就跑，你可以來盛京找我和萊落大師姐。」

「啊？！這、這……」

小黃門怔怔地低頭，「嗯」了一聲，方要再說些什麼，隨著一聲巨響，禪院的門已經被砸開了。

顧荇之將棋譜調轉，正對徽帝：「想必那一夜，陛下殺了陳相后，便派人清查了一遍陳府，想是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同年秋天，被譽為百官楷模的顧侍郎逼宮擒王，將徽帝軟禁在南祁宮。

「他們說你是壞人就算了，竟然還說你長得丑！」花揚氣得鼻子都歪了，「我覺得他們不只是在罵你，也罵我了！」

花添看得心驚肉跳：「你少跳來跳去的，這都幾個月了？」

一夢南柯，笑醉天涯。

「臣說過，此次前來不為逼宮造反，只是有幾個問題要問。」

只是徽帝沒有想到，這次他萬般小心的誘殺行動，顧荇之能提前www•ｈetubook•ｃｏm.ｃｏm知曉，還在短時間里輕而易舉地策反他派去的兩枚心腹。反觀他這邊，消息被徹底阻斷，直到東窗事發才幡然醒悟。

「陛下！」

花揚舔著手指看她，一雙淺眸翻著想了半晌，最後放棄道：「我不記得了，你去問顧長淵吧。」

「罵我瞎！」花揚猛抓了一把瓜子塞自己嘴裏，囫圇道，「你要是真長那麼丑，我能看上你么？」

顧荇之沒有回他，而是從袖中摸出幾樣東西放在面前——陳相的棋譜、殿前司魚符、太醫院的藥方、北伐舊案的卷宗，最後，是一面殘破不堪的北伐軍旗。

「雖他少時行事乖張，但到底是燕王血脈，國之危難之際，臨危受命。他親率二十萬易州軍南下，直取金陵，打得那顧奸佞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那時候是求不得、放不下，滿滿的苦澀。

「可惜陛下沒有，陛下選擇將路走絕。」

他不說話，只是愣怔地看著自己腳下的三尺二方地，半晌才低低地笑了，喃喃道了句：「你果然一早就知道了。」

「好！」

春陽和煦，四人辭了車馬，兩兩並肩，緩步而行。行至一個路口，顧荇之腳步終是一頓。他側身看向宋毓，記憶輾轉，彷彿又回到兩人幼年一起習武溫書的時候。

「他是不是喜歡你？」花揚問，神情凝重。

「朕已負盡天下人，也不想再補救了。」他蒼涼一笑，坦然道，「你今日|逼宮，目的是想讓朕下詔書傳位給宋毓吧？可他十六年來行事乖張、眠花卧柳，聲名早已不堪，要名正言順得登帝位，總得有個理由。」

徽帝輕輕地笑了一聲。

顧荇之神色平淡，溫聲道：「陛下如今已是二十有五的年紀，操心社稷之餘，應當多想想皇家的子嗣。陛下中宮之位一直空懸也不是辦法，應當儘快立后才是。」

「可是你辜負了他們。」顧荇之淡淡地道，取來面前那張北伐軍旗，展開在徽帝面前。

長劍破空，太子拾起地上的劍，向著顧荇之揮劍砍去。

車輪碌碌，捲起漫天塵埃，像一粒粒的金粉。

黃門侍郎聲音顫抖，跌跌撞撞地推開了藏經閣的門。

徽帝神色微凜，追問：「你什麼意思？」

從秦澍開始查太醫院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到，這一切都已經被顧荇之知曉。

莫名其妙被酸了一把的小宋皇帝更心塞了，憤憤地端起茶盞悶了自己一口，也跟著顧荇之往別間茶室偷窺。

春日傍晚最後一點霞色飄落在她的眉眼，印出她眼裡的一抹春|水秋泓。

太子聞言微震，卻見顧荇之淡然地在兩人對面的蒲團上盤腿坐下了。

「我本是先帝時樞密副使沈業的女兒，當年北伐事發，沈家落難，父親被判流徙。這些年我之所以待在百花樓，除了隱姓埋名，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偷偷地去尋他們。」

「顧侍郎……你……」太子顫巍巍地開口，卻不知從何問起。倒是顧荇之接了話頭，平靜道：「臣來，是想問陛下幾個問題。」

一名侍衛急步行入，對坐在堂中的顧荇之拜道：「吳相在禪院外求見皇上和大人。」

花添不說話，頰上飛起一抹潮|紅：「他是皇帝，將來會有後宮三千。中宮之位，必定是要對他有所助益的貴女才行……」

徽帝冷笑了一聲：「顧侍郎既帶兵造反，這所謂的君臣禮還是免了吧。」

只是那雙見人留情的桃花眼啊……片刻不停，就連在這兒等他的時候，都忍不住對著身旁的護衛擠眉弄眼。

「可是朕一直不明白啊……若是壞人只需要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那好人一輩子行善的意義又在哪裡呢？這是不是不公平呢？」

顧荇之聞言沉默，將手中棋譜往前一推：「但皇上可曾知道，雖陳相拿北伐一案試探，但直到他走出勤政殿的那一刻，他都沒有想過將這件事公之於眾。」

花添沒忍住笑了出來，千言萬語，化成了輕輕的一句：「好。」

「這些都是皇上讓宮裡的綉娘專門做的，」她將東西一一遞到花揚眼前，「男孩、女孩的都有，這次用不上的話，下次也能用。這都是頂級的綉娘用最好的布料做的。」

他看了一眼太子，再看了一眼徽帝，終於還是將記載著徽帝用藥情況的書冊遞給了吳汲。

「你hｔｔｐs://ｍ•hｅtubｏｏk•com.ｃom小心點！」她忙不迭地拖住花揚已經略顯笨拙的身子，往她手裡塞去一塊御廚做的奶桃酥轉移注意力。

「顧荇之！」

然而握劍的手還沒碰到劍柄，茶館外忽然響起一陣騷動。有官兵從門口急匆匆地跑進來，在茶館老闆耳邊耳語了句什麼。老闆僵住了，反應過來趕忙請小廝清場。

故而在見了范萱，確認他手中證據之後，陳相併沒有將東西交給任何一人。因為他知道靠著這些證據，要撼動本朝最有權勢之人，無疑痴人說夢。且若徽帝真的起了殺心，那麼救亡圖存唯一的法子，便是撥亂反正、改朝換代。

是的呀，徽帝善於心謀、玩弄權術，怎麼又會不知情呢？

「大胆！」他暴怒而起，指著顧荇之罵道，「你罔顧百年家風，你這個心懷叵測的亂臣賊子！」

「這是宋毓給我的，」顧荇之一邊展開四角，一邊娓娓道來，「他說這是燕王死後，他派人找到的唯一一件遺物。我問他為什麼要在旗上寫一個這麼不吉利的字？他說那是一個小兵的父親給兒子的。

「顧侍郎！」一邊的太子見狀大喜過望，扔下手中的劍，喜笑顏開地跑過去，卻被徽帝沉冷的聲音喝住了。

日光紛亂，門前人影憧憧，黑影和白光交錯，晃得人睜不開眼。徽帝伸手遮了遮眼，看見一排排對準他的森白箭尖后，行來一個玄衣勁裝的頎長身影。

吳汲彷彿失力，踉蹌兩步扶住房柱，垂在廣袖之中的手緊握成拳，背上隱隱可見青筋跳突。

徽帝卻兀自笑開。他喘息著，好半晌才平復下來，枯澀的眸子看過來，依舊帶著帝王的冷傲與威嚴：「朕從小便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不能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父子兄弟。因為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他們願意為你赴湯蹈火、捨棄性命，但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又都可以食言，回頭便要致你于死地。」他頓了頓，道，「元尚，這些年，朕都是這麼過來的……你要朕信你，無疑是奢望。」

自此，長達數月的朝綱清洗開始了……

片刻，他似是想到了什麼，鬼鬼祟祟地推了推顧荇之的胳膊，低聲道：「說到皇后，還真想向你請教一事。」

人間四月，路口的那株桐花，花開正盛，散發著隱隱的馥郁。

身邊的太子倏地起身，腰間佩劍一抽就要衝出去，卻被徽帝拉住了。

「陳相一案，不足以動搖朕的地位，而北伐一案你就算有證據，也不敢公之於眾。十萬人，他們之中有母親的兒子，有妻子的丈夫，有小兒的父親，也有同胞兄弟和摯友……」

花揚不信，繼續道：「他都是皇帝了，要找誰還不是一句話的事，為什麼非要你掌管親軍衛？」

「咳咳……就是……」宋毓扯了扯越發覺得緊的襟口，半晌才吞吞吐吐道，「關於女刺客，你都有些什麼研究？」

「唔……他、他們說你壞話！」花揚憤憤，委屈地快哭了。

「怪不得……」花揚眨眨眼睛，「怪不得你那麼多臭講究，又喜歡附庸風雅。」

顧荇之一言一句，字字鏗鏘，而徽帝卻只是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道：「屠刀既已拿起，朕也放不了了。如你所說，皇位之爭，朕負了燕王；北伐一案，朕負了蒼生；陳相之事，朕負了忠臣……」

徽帝沉默地盤坐在蒲團上，手裡一串沉香木佛珠「啪」地斷了。一連串佛珠砸在地面，滾落的聲音如大雨忽至。

「是，」徽帝頷首，「別人給的，別人也能拿走；只有自己搶來的，才是誰都拿不走的。」

「嘖嘖……」斜靠在閣中樑柱下的花揚搖搖頭，挑眉道，「我說弟弟，大人在說話，別老一驚一乍地插嘴。」

縝密的針腳、精細的綉工，除了布料和花色不如宮裡的綉娘，手藝竟然一點都不輸。

「他知道陛下若是對他起了殺心，一定會搶佔先機處理掉任何相關證據，所以證據留或不留，並無意義，反倒會給知情之人招來殺身之禍。」

當朝宰相於宮前道上被殺，北梁使臣來訪。

有顧荇之這麼一個知冷熱的人體貼著，饒是花揚再粗枝大葉，應該也是會被他照顧得很好的。

顧奸臣淡淡地「嗯」了一聲，埋頭繼續給她剝瓜子，一粒粒地放在一張攤開的油紙上，已經堆成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