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千山雲景與君觀
顧荇之嘆息一聲，接過她的話道：「在我身邊，你可以做任何事。只是無論如何你都要記住，陷於困境無力脫身的時候，多堅持一會兒，因為我一定會來找你。」
「我也踹他呢，可為什麼他不暈？」
「啊……這不是要貨比三家嘛……」花揚熟練地打著哈哈，準備開溜，卻聽身後的顧荇之又問，「今天娘親帶你去哪裡打架了？」
花添一時怔忡，竟然想起多年前宋毓退回易州之時，醉酒後在她廊下痛哭的場景。
他只是努力裝得毫不費力罷了。
蘇小七伸出胖乎乎的小肉手，徒手抓了兩塊甜酥。一雙澄亮亮的小鹿眼往上掃，因為她記得爹爹不許她吃太多甜食，壞牙。
許是幾人性情實在合拍，一見如故，廊亭里不久便盪起歡聲笑語，沿著銀光閃燦的河面一路流淌到宋毓的耳朵里。那雙水波瀲灧的桃花眼，此時像是起了巨浪，望向廊亭的時候幾乎要將它整個都掀翻下去。
花添沒有想到他的回答得這麼果斷，甚至愣了半晌，又支支吾吾地確認了一遍。
猛虎吃痛地放開了她。
宋毓登時一副五雷轟頂的表情，只覺腳下一軟，都要站不穩了。
三月三，上巳春嬉。
花揚處理好小郡主的傷口，尋了塊乾淨的紗布給她包紮，接著便一刻不停地出去買吃的了。
秦澍看過來，神色有些張惶：「臣好像看見皇後娘娘跟著老虎，追進山林里去了……」
「宋是瑜！」花添瞳孔震顫，為這人不顧一切的莽撞。
花添找到了小郡主。
「爹爹……」軟軟糯糯的聲音，顧花花行過去，小手扯住顧荇之的袍角。
「不放心的話，還有我和大師姐呀！」花揚拍拍手裡的糕點屑，「我也有個兒子，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放心吧，我曾經是南祁第一刺客，沒有我完成不了的任務。」
「啊、啊？」
日頭不知什麼時候升了上去，白花花地罩下來，在茂密的樹林間形成一把把光刃的利劍。
「沒有對不起，」顧荇之將下巴擱在她的發心，緩而沉的聲音，給人一種篤定的力量，「你做的是對的，如果我是你，也會那麼做，所以沒有必要道歉。」
宋毓抽了抽嘴角，在心裏把秦澍罵了一萬遍，面上依舊作出一副虛弱無比的樣子道：「可是朕沒有皇后，如今恐還會就此絕後……」
宋毓起身倒了杯水給她。
他躊躇了一會兒，奮力瞪著兩條小短腿爬上矮榻，坐到蘇小七身邊道：「那你吹一吹就不痛了，像這樣。」
「接下來……」
領頭的人急馳到宋毓跟前，俯身一拜道：「回稟陛下，花將軍的蹤跡已經找到了。」
「花揚，」顧荇之的聲音又冷了三分，卻依然耐著性子道，「就事論事，你說說從兒子學會走路開始，你都帶著他打過多少次架了？」
顧荇之回頭，兩人看著彼此臉上一邊一個的巴掌印，心照不宣地嘆了口氣。
小郡主喜笑顏開、心花怒放，全然不見了方才躲在她懷裡的惶惑。
她喚來阿四將顧花花抱走，將手裡的碎片扔進竹簍，轉頭對花添道：「陛下這是中藥了，可能需要師姐幫他一下。」
她告訴花添，現在太后正不遺餘力地倡導女子入學和入仕的改革。國子監需要女夫子、前朝也需要有女子入仕，建功立業、為天下表率。只是近日朝廷正在籌備一年一度的上巳節和春獵，之後太后才會有精力。到那時，她便可以將花添引薦過去。
言訖，他從懷裡摸出兩個白瓷瓶，遞給兩人，一人一個。
「參見……」花添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世子妃笑著阻止了。
腳像是不聽使喚似的跟了上去，天空下起雨滴，淅淅瀝瀝地落到臉上。
「可我看你這樣子，也不像真的沒心沒肺呀……」說到這裏，花揚一頓，「不會是反過來的吧？」她瞪大了眼睛，盯著花添染上酡紅的臉頰，「是他不給名分，你不想再跟他這樣不清不楚地糾纏，所以才……」
「找到了。」這一次，暗衛倒是爽快點頭。
「你這裏痛么？」顧花花走進一點，小心翼翼地抬手指了指她被紗布裹起來的膝蓋。
一開始宋毓覺得自己還能忍，便趴在窗口默默地等。結果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覺得身上越來越熱，開始變得脹痛，而現在他更是覺得……他好像已經要炸了！
有時候她也會想，倘若宋毓肯鬆口，在後宮塞進去幾個世家大族、前朝權臣的女兒，他會不會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花揚一怔，搖了搖頭。
從今往後，終是有人與他共看。
小郡主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凝滯，哭聲戛然而止，害怕又乖巧地摟著花添的脖子，將自己的嗚咽都埋進她的肩窩。
「什麼？！」
很多細節記不清了，只記得洞外山風嗚咽，糾纏著凜冽的大雨，拍擊在洞內的石壁上，下出了一股不死不休的態勢。
「嗯，對！」花揚頓了頓，順著顧荇之的話道，「哎呀，怎麼學生們都快下學了？」說完，她做出一副很忙的樣子，拔腿要逃，腰卻被身後的男人摟住了。
師姐脾氣這麼好的一個人，都被逼得千里迢迢來找她喝酒，宋毓那個混蛋一定不知道幹了多麼缺德的事！
如果，那就是他見她的最後一面……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穿過竹樹圍拱的鄉間石路，村口一個高挑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
終於看見門口那個當了半天「門神」的爹，顧花花登時也忘了再去糾結哪裡是頭、哪裡又是屁股，只蹦躂著小短腿，歡天喜地地一頭撲過去，抱住顧荇之的膝蓋。
世子妃不動聲色地將那碟甜酥往花揚面前推了推，側身看著安分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道：「這位……是我結拜的兄長，現在在大理寺做大理寺丞，你們與我一樣，稱他一聲梁兄即可。」
宋毓從榻上下來，推門而出的時候，看到就是月色清輝下，那個跟他一樣落寞的身影。
他卻全然不管自己的狼狽，將她一把扯出大堂，翻身抵在了門扉上，驚起嘩啦一片響動。
顧荇之摸摸兒子的頭，將他推給阿四，兀自背上弓箭走了。
一句話堵得朝臣無言。
慌亂間他想起秦澍一早給他備好的解藥，於是忙不迭地起身去取。可手上一抖，那瓶剛打開的葯就從窗戶里滾了出去……
這句是向著顧花花的。
門外響起幾聲匆忙的腳步，是宋毓派出去的暗衛回來了。
花揚閉了嘴，神情懨懨。
「找你，你也不能去！別衝動。」花添不讓，將她手裡的劍往回拽。
「你是不是說過，倘若我不想對宋毓負責，可以來盛京找你？」
他坐在馬上，神情肅然。
花揚點點頭，跟著花添和萊洛衝進了密林。
花揚抱了一手的糖餅，騰不出手去敲兒子，只能瞪著眼嫌棄道：「那是因為你娘我踹的是頭，你踹的是屁股！」
「他們沒邀請朕？」宋毓問，難以置信。
「因為春獵要將猛獸都驅趕進圍場，所以他們將附近的猛獸都趕過來了。許是猛獸相見，搏鬥間破壞了圍場的柵欄，這才跑了出來。」
花添不像花揚，喝醉了會胡鬧、耍酒瘋。
花添本還在想次日醒來，要怎麼應對這種尷尬，宋毓卻跟個沒事人似的一早便走了。只在她桌上放了一包剝好的栗子，下面還壓著一張新的任務條。
這廂，書院里百無聊賴的顧師父，正在整理書籍。
正當氣氛逐漸劍拔弩張的時候，門外響起一聲嘶啞的「花揚」。
他手段凌厲，對上鐵血、對下懷柔，秉公辦事、精於朝政。只有在抄了貪官家的時候，他會把那些名畫字帖拿給花添，讓她幫自己收著，卻從未向她要回。就連在世家仗勢逼婚的時候，他也能凜眉怒目，沉聲問道：「是不是朕空置後宮，便不能坐這帝位了？」
「娘親！」顧花花撲到她腿上，又驚又喜地偷偷蹭鼻涕和眼淚。
而就算動手，她現在也留著些分寸的。
我願意你個大頭鬼啊！
他從來都不是什麼君子，也做不到顧荇之那樣守禮。
阿四在一邊戰戰兢兢：「師、師父……前山後山都找過了，沒看見師娘……」
顧荇之一喜，忙問：「她在哪兒？」
宋毓愣住，直到一束煙火在眼前炸開。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花添問，語氣平淡無波。
天邊響起一陣悶雷，將她方才那一聲呼喚吞沒，也咬碎了她心裏一直耿耿於懷的介意。
「你來幹什麼？」宋毓和顧荇之異口同聲，大有嫌棄溢於言表之意。
面前的人醉眼朦朧地怔了好半晌，才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唔！」
「師父！」阿四慌忙拉住顧荇之，駭道，「你去哪兒？」
故友相見，兩人都沒有先問候對方，而是頗為默契地異口同道：你看見花揚（添）了么？」
顧花花突然跳下矮榻，湊到蘇小七的膝蓋前道：「我會綁蝴蝶結，你要一個蝴蝶結嗎？」
「我也早已習慣了江湖之大、四海為家的生活，要再讓我入宮，於我而言，無異於金籠囚雀，所以還請陛下唔……」
花揚嘆口氣，暗嘆女大終是留不住，便沉默著抱著小郡主先撤了。
花添淡然一笑，制止了她往下再說，只道了句：「我想好了。」
腦袋無法動彈的顧師父放棄掙扎，淡然道：「我的兒子，像我不好嗎？」
花揚笑起來，噴出的熱氣呼啦啦往自己臉上拍。她揪住顧荇之的腰帶，聲如蚊蚋道：「那今天我也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後來她跟著他做事，替他搜集情報，也慢慢地更了解了這個世人眼中的風流紈絝。
「那要是你忙呢？」
及至走近了，花揚才認出那個渾身染血、眉染寒霜的人是誰。
藩王權臣各懷心思，北梁人對宋毓強硬的外交手段不滿，幾次明裡挑釁、暗中使絆。可這些風風雨雨在他眼裡彷彿不值一提。
夜風輕起，拂過他俊美的臉，那雙總是透露著萬般不屑的桃花眼，難得凜冽起來。
顧荇之垂眸專心把脈，瞳眸里是不辨喜怒的晦暗。
「乖，說過以後我改還不行么？」
花添也是後來才發現，他其實是個很溫和的人。
兩人來到院子里那株半開的桐花樹下，宋毓一襲淡雅青衫，正沒骨頭似地靠在樹榦上，拿著一把摺扇，在指尖翻轉出瀟洒的弧度。
拜訪和面見都頗為順利，世子妃林晚卿很欣賞花添的武功。
上巳節又稱女兒節，民間會在這個時候為自家女兒舉行「及笄禮」。已經婚配的婦人會在河邊沐浴洗濯，以求生育；未嫁的女子，也會在這一日於水邊遊玩采蘭、踏歌起舞。
學堂里不知道什麼時候下學了，門生們三三兩兩的行出來，很快將顧荇之的身影淹沒在其中。
「蘇小七。」
花揚本來不想管，可是看兒子險些被狗咬傷，狗主人還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奚落花花命賤不如狗，是個父母都忍不了。
秦澍揩著額頭的汗道：「皇後娘娘去了上巳節流水宴，今日大南的皇宮貴族也都會去。萬一……」
他確實忘了，之前為了逃避大南一系列的國宴，他把秦澍支去冒充了自己。如今在大南的眼裡，他不是南祁國君，秦澍才是……
顧荇之被他這沒臉沒皮的架勢弄得無語，弱弱地送去一個白眼，扭頭繼續賞月。
「阿四，」他起身吩咐，一邊往門外走，「你照顧好花花，我出去一趟。」
這一年的春來得特別早，三月初始，便已經是山頭融雪，杜鵑盛放的景象。青山綠水，點映著一間學堂，如今正是書聲朗朗的時候。
「那……」世子妃猶豫片刻，終是道，「那就拜託了。」
利刃劃開青筋暴起的手臂，他對著花添展顏一笑，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一掌將她推出老遠，以自己的血氣為餌，引著猛虎往另一邊跑去。
顧荇之默默整理衣襟，冷淡道：「什麼有福同享，我看你是想著有難同當才對。」
「哇……」花wｗw.ｈetｕbｏoｋ.ｃoｍ•cｏｍ揚感嘆，「那你真是無情啊……」
月色清冷，庭院深深，宋毓和顧荇之，相顧無言。
「陛下。」花添打斷他的話，手中茶盞磕到案幾，發出「叩」的一聲空響。
「這個……」宋毓舉起瓷瓶看了又看，「這是什麼？」
宋毓怔忡，握緊廣袖之下的手繼續道：「我不願將你捲入前朝和世家的紛爭，所以一些事情，也沒想過要跟你說，畢竟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可是……」
響亮清脆的童聲，讓大人們面面相覷，一時滿堂皆寂。
顧荇之將人拉回來，霸道又強勢，看來就是生氣了。
「大人！」另一個侍衛火急火燎地過來，喘著粗氣道：「不好了、不好了……」
而也就是在這時，回過神來的老虎已經憤怒到極點。
那份批文，她看得渾渾噩噩的，就像她不知道怎麼就渾渾噩噩地逃到了盛京。
若不是來人先開了口，花揚是絕對不會想到，面前這個容貌姣好卻穿著底褲的「女子」，竟然是南祁國君——宋毓。
「前朝世家相爭，選妃只是個幌子，想以此作為餌，引得世家鶴蚌相爭，也好讓我喘口氣去查細作的事。」
霎時，一道巨影從兩人身側的密林里撲了出來！
再這麼糾纏下去，她的體力會被耗盡，到時候她們三個都別想逃。
她頓了頓，百般糾結之下，終是沒能敵過心裏的那點好奇。
「我曾外祖母說了，這不是親親。」蘇小七煞有見識地開口道，「這叫強吻，也是懲罰的一種。我爹爹也經常這樣罰我娘親。」
說話間他已矮身上前，親自扶起還處於怔忡之中的花添，又對著宋毓結結實實地彎腰一拜。
「嗷……」阿四愣怔地點頭，抱住哭得不能自已的顧花花。
雨聲嘩啦，地下的泥土震動起來，透著股山呼海嘯的氣勢。花添回神，見身後叢林中一群披甲帶劍的侍衛，黑壓壓地圍了過來。
可這一次，她們在明，虎在暗。密林之中阻礙頗多，施展不開拳腳。而老虎卻是常年棲身於此，比她們更善於利用地勢和環境。
她記得顧荇之來找他的那個晚上，他一個人在書室里，默默地剝了一整晚的栗子。
「好。」花添點頭。
花揚正要給她解釋，卻見角落裡衝出來一個矮矮小小的黑影。
花添不想理他，面無表情地走到他身邊，提劍的時候，那隻手卻被宋毓給摁住了。宋毓像一隻重新獲得主人垂愛的狗子，眉眼間諂媚的笑意都快要溢出來，盯著她問：「你不走是不是捨不得我？擔心我會受傷？」
顧荇之清冷的目光掃過來，一副要把她就地家法伺候的表情。
花添全然沒有反應過來。而那隻老虎已經對準花揚的脖子，張口就要咬下去。
花添沒說話，彷彿興緻缺缺。宋毓等得心中忐忑，扶著她腰的一雙手，都密密麻麻地出了層汗。
「叫什麼名字？」宋毓聞言轉身，雙眼放光。
它在兩人的夾擊下前後撲閃，一來一往間誰也沒討到多少便宜。
宋毓想了想，覺得這事不難：「朕不忙的時候就來陪你。」
「是。」
「爹爹，他們是不是將娘親抓走了呀？嗚嗚嗚……你快去救她……」
下一刻，一個強勢又霸道的吻便落了下來。
宋毓聽見腳步聲回頭，卻見花添冷著張臉，拔出腰間的劍。
「陛下！」他慌亂地撥開顧荇之，往宋毓床前一跪，「不好了，陛下！皇後娘娘她……」
宋毓怔忡，一時被一股巨大的欣喜所包圍。
蘇陌憶不說話，飲了一口茶才憤然道：「到時候女兒被那毛小子騙走了，看你還能不能笑。」
「誒誒誒！」宋毓一聽這話就來了火氣，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我饒是再荒唐，能荒唐過你去？也不知道當初是誰興師動眾地圍捕刺客，結果抓了放、放了抓。知道的，那是以為你顧侍郎心慈手軟、馬有失蹄；不知道的，還是以為你就好這口，在跟誰玩夫妻情趣呢！」
他鼻眼微紅，卻強忍著酸澀，沒讓眼淚落下來，只是略微哽咽道：「那你快去快回，記得帶著娘親來找花花……」
他不禁有些沮喪，微微垂落的手卻被花添抓住了。
「你不走？」他問，強裝惱怒的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暗喜。
那侍衛揩了揩臉上的水，一臉地惶恐與震驚道：「殺、殺進來一個人……他憑藉一己之力，已經快要把整個圍場都屠光了！」
剛正不阿的顧師父臉色冷沉，對兩人要做的勾當很是不屑，然後冷哼一聲，飛快地將秦澍手裡的白瓷瓶揣進了袖中。
月色清冷，落在屋檐下像結了層霜。小院里燈火通明，燭火在夜風裡簌簌，清茶在小爐上氤氳。一青一白的兩個頎長身影沉默對坐，品茗不言。
可每當她看見宋毓披星戴月，寧可費力去掙，也不靠女人裙帶的時候，花添又覺得自己那樣的想法，實則是辱沒了他的志氣。
「呵……」宋毓冷笑，手裡的摺扇呼啦啦地扇著冷風，「是呀，在意就該看緊了哄好了，那也不知道是誰大半夜地不睡覺，跟著我在這兒等暗衛的消息。」
「你幹什麼啊！」花揚已然有些惱了，憤怒地看向顧荇之。
宋毓彷彿被這三個字攫住了心，只覺將將才點燃的柴薪，「噗」的一聲便被眼前的人吹滅了。
另一邊，金陵盛京兩千里，找了花添大半月的皇帝陛下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宋毓將人緊緊圈在懷裡，臉頰貼著她的耳鬢，輕輕地說了一句：「看。」
兩人都已喝得半醉。
若是沒有記錯，這不是顧荇之第一次這樣處理兩人之間的問題了。
他指著地上碎開的瓷瓶，道：「你做了壞事不想承認，所以才臉紅的，對不對？」
顧荇之不理，捧起她的臉端詳：「受傷了嗎？」
兩月前的一次微服私訪，北梁人不知是從哪兒得到了消息，提前埋伏在了宋毓必經的山道上。
怒吼聲如滾雷，霎時讓整個客棧都安靜了下來。
「因為你會是朕此生此世，唯一的妻。」
門外兩個風塵僕僕的男人，在此刻終於生出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於是兩廂沉默，各自抱著各自的女人，悶頭上了馬車。
宋毓當即明白了秦澍的意思。
花揚騰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眼神在大堂里逡巡一圈，沒見到顧荇之，便問他道：「你爹呢？去哪兒了？」
「吃醋啦？」林晚卿探頭過來，晶亮的眸子笑意盈盈。
顧荇之表面雲淡風輕，實則幸災樂禍地扶住了「龍顏大怒」的皇帝陛下，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轉頭問暗衛道：「那可有找到方才給你看過的另一個花姑娘？」
心中一時輾轉，花揚下意識回頭去看花添，卻見她也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喵嗚。」
花添和宋毓在另一輛馬車裡，跟著世子和世子妃進了客棧。
等到回了學堂小院，花揚才從顧荇之懷裡悠悠地醒了過來。
雨聲嘈雜，亂不過他此刻的心跳。
或許正因如此，她才會覺得自己彷彿只是一個看客，從來沒有走進過他的世界。而宋毓什麼都不告訴她，實則是把她當外人的。
暗衛這才支支吾吾地道：「花將軍在……在平康坊南曲……」
與此同時，兩道黃黑相間的巨影從河邊的山林里竄出，對著人群嘶吼咆哮，聲震如天。
「我去圍場看看。」清清冷冷地一句，隱約聽得出一點沙啞。
星辰浩海，山川雲景。
床上的人果真瞪大眼睛看過來。
「嗷——」靜謐的山林間再次響起雷鳴般的虎嘯。
花揚向來沒什麼心肺，見宋毓自願頂上，也沒覺得什麼不妥，拉著花添就要走，而花添卻只是將小郡主交給了她。
「我和他一起，勝算會大點。」
老父親蘇陌憶看見自家閨女把另外兩塊甜酥，都送到了顧花花手裡。
大南，盛京近郊。
仕女通報了幾人的來訪，世子妃回身展顏，將小郡主交給一旁的嬤嬤，一搖一晃地朝她們涉水而來。
「我不許。」充滿危機感的蘇大人不樂意，黑眸一刻不離地釘在自家女兒身上。
「你……」她開口想問他去了哪兒，可又覺多餘。花揚猜，山上的野獸們大概是遭了無妄之災。
宋毓看了看天色，只覺頭頂似乎有一片烏雲壓了上來，隨時都有可能下起一場暴雨。
殿外，宋毓將花添帶到麟德殿的觀景台，雙手鉗住她的腰，一把將人抱上了石砌的圍牆上坐好。
「最近大南的皇室在籌備春獵，後面的那片山就是圍場。他們會把野獸驅趕過去……」
宋毓突然後悔帶秦澍出使大南了。
蘇小七搖頭，但等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又委委屈屈地點了點頭。
許是喝得太醉，此刻的她還以為自己在平康坊看小郎君。而現在的這個懷抱剛硬溫暖，又帶著熟悉的書墨香氣，很容易地就催生了她傷情的往事。
偌大的客棧里，人群熙攘，都是前來避難的村民。兩個小孩誰也不認識，只能傻傻地你看我、我看你。
原本毫不相關的兩顆心，因為相似的傷痛，就這麼貼近了。
顧荇之默了默，道：「流水宴，花揚也在那裡，出了這樣的事，她不會不理。」他頓了頓，又道：，我不放心，得去看看。」
花揚和花添追著老虎進了密林沒多久，就發現山野叢林里，她們的圍獵完全不佔優勢。幾個縱身翻躍，那道黃黑相間的影就在灌木里消失無蹤。好在小郡主神志清醒，一路哭喊，她們尋著聲音到了一處稍微開闊的地帶。
被猛然捂住嘴的花揚撲騰兩下，放開了顧荇之的脖子。她緩了口氣正想為自己的話聲援，卻被猛然拉入一個火熱的懷抱，一個帶著濕意的吻柔軟地落在了她的發心。
微涼的指尖觸及他的掌，宋毓一怔，反應過來要握住的時候，那隻手已經抽走了他手裡的巾布。
「有秦子望幫朕暫時頂著，不怕。」
言訖他扭身嬌笑，故意凹出一個誇張的曲線。幾個戲水的女子抽抽嘴角，牽著裙子走遠了。
「你有什麼好！」花揚瞪他，嫌棄道，「古板、不愛笑、總是訓人……唔唔！」
他頓了頓，語氣里是與平日隨性全然相反的肅穆：「你與朕都經歷過那場北伐浩劫，痛失國土、家破人亡，現在的南祁太弱，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解決，無法穩定。
再後來的事，就有些順理成章了。
「啪！」
「第十五章，」秦澍在一旁鬼鬼祟祟地挑眉，將手裡的話本子翻得嘩嘩響，指著書頁道：「女主發現男主中藥，捨身相救……誒誒？」
「嗯。」蘇陌憶面無表情地接過甜酥，實則心裏已經樂開了花。他想伸手摸摸女兒玩到頭髮炸毛的腦袋，然而手還未抬起來，面前那個小人兒便一溜煙兒的沒了影兒。
花揚俯身撿起一塊地上的碎瓷，淡淡地聞了聞，再看宋毓一副被煮了的樣子，心中也多了幾分瞭然。
宋毓經歷了前一夜花揚的「幫助」，此刻無力地癱在床上，一手抓住床邊靜默而坐的顧荇之，哀怨地嘆氣。
「盛京嗎？」花揚思忖片刻，拍手道，「你不說我都快忘了，萊洛大師姐不久前刑期已滿，好像是已經回京了。她跟當朝世子妃交情頗深，而世子妃在國子監和大理寺都有門路，以你的能力，要找個差事還不容易么？」
雖然顧荇之也會哄她，但從不會在她最生氣、最委屈的時候。他總是等她先冷靜下來，自我消化一些，再溫言細語地安撫，將她摟在懷裡講道理。可是說到最後，還是她的問題。
宋毓一把扯走他的書，翻了個白眼：「那要是她不來救朕，怎麼辦？」
花揚不禁起了一絲好奇，一軲轆爬起來，湊到花添面前追問道：「所以，你現在是他的嬪妃嗎？」
「那都不住在一處，我要是想陛下了，怎麼辦？」
顧荇之俯身撿起地上的糖餅，臉色已經沉得能滴出水來。
花揚當機立斷，轉wｗw.ｈｅtubｏｏｋ•ｃｏm.cｏｍ身走出了小院。
驚訝、感動、茫然、或許還夾雜了一點嫌棄……
宋毓一回宮，便開始肅清朝綱，嚴查北梁細作。前朝又是一段不見刀劍的腥風血雨，而花添能見到他最多的時候，就是勤政殿內與朝臣們的拉鋸博弈。
「哈？」花揚眨眨眼睛，往外面打望。
今天整整一個早上，他就在書室里晃悠，將那些本子拿出來，又放回去，不斷重複此動作，直到門外一陣喧鬧將他打斷。
「嘿嘿。」秦澍聞言挑眉，從懷裡又摸出個瓷瓶，「臣當然準備了解藥。花將軍，哦不！皇後娘娘能真的狠下心，臣不能啊！」
秦澍一笑，將手裡的本子攤開，顧荇之和宋毓看著書頁上的四個大字蹙起了眉——「大理寺·卿」。
兩人尋到一個暫且能做避雨之用的山洞。一把篝火之後，事情便有些失控了。
「記住了嗎？」他伸手揉她的發頂，聲音溫柔如南風拂面，彷彿無論多久，她在他心裏還是那片桐花艷陽里的小姑娘。
「娘親！」他飛奔著撲到花揚腿上，在她裙擺上蹭了又蹭，陶醉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身邊多了個沒見過的人，便用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怔怔地看花添。
花揚覺得勢頭不對，想阻止卻已經晚了。
如此狼狽，又如此失控的顧荇之，花揚從未見過。她不禁腿軟地往後退了兩步，將背後的桌子撞得「吱喲」尖叫。
她甩著手裡的團扇道：「那是晉王的世子，最愛拈花惹草，惹一屁股風流債。聽說前日還在街上縱狗咬人，被一個姑娘狠狠教訓了一頓。如今看來這人也沒長什麼記性，讓那兩位姑娘再教訓教訓也好。」
「在下大南世子蘇陌憶，方才多謝兩位出手，護得愛女無恙。」
花揚怔了怔，只覺這個世子妃真是與眾不同，不像任何一個她在南祁見過的高門貴女。
宋毓語塞，開始佩服顧荇之的教子有方。
自從遇到顧荇之，自己以前的快樂生活可以說是一去不返。喝酒、豪賭就算了，青樓也好久沒去過，現在更好，連打架都要挨訓了。
雨幕化作時間，在面前一寸一寸地流失。花揚漸漸等得沒了耐心。她咬咬牙，拉住花添道：「你替我照看著花花，我還是得親自去看看才放心。」
淡紅宮燈下父女倆對視，蘇小七趕緊又拿了一塊：「爹爹吃。」言訖，她綻開一個甜甜的笑。
不問還好，一問，顧花花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情緒又開始翻江倒海。他登時紅了眼，牽著花揚的袖子抽抽噎噎道：「爹爹去山裡面找你了。」
「喀嚓！」宋毓一激動，手裡的團扇斷成三截。
「砰——」
花揚抽了抽嘴角，只覺得自己兒子的這股傻勁兒怕是隨了顧……
自從兩年前，大南太后得了個寶貝得不得了的小郡主，這一年一度的上巳節慶典便被皇室一力承擔了。
花添怔怔地看他，品味著這一番話里，宋毓究竟埋了什麼心思。身後的人卻忽然摟緊了她的腰，將她轉了一圈，變成四目相對的姿勢。
顧花花搖頭，抽抽鼻子道：「阿四見爹爹久不回來，跑去城裡的大房子了。」
蘇小七愣了愣，點點頭，「嗯」了一聲。
「宋是瑜！」
還好，她只是身上有幾處擦掛的皮外傷，並不十分嚴重。或許是受了驚嚇，小郡主當下哭鬧不止。見花添過來，便緊緊抱住她不撒手了。
花揚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腳踝搭在豎起的膝蓋上，足尖和著旋律一點一點，懶懶散散地問花添道：「你說你和宋毓……」
顧荇之扶著宋毓的手抖了抖，默默收了回去。
宋毓抽了抽嘴角，頭大了一圈。
她雖然愛胡來、性子野，可自從兩人歸隱之後，她除了脾氣不好，愛跟人動動手之外，沒有做過什麼特別過分的事。
花揚想了想，確實是說不清的。不過按照頻率來說，現在的她已經因為顧荇之收斂了很多以前的脾氣。
臨行時，世子妃還將兩人送至府門，順帶遞上了上巳節的邀貼，讓她們跟著萊洛一道去看看。
「花添，」他喚她，像是終於吐出那個無數次夜裡輾轉的夢，「這麼多年，朕一個人撐著，有些累了。從今往後，恐要勞你與朕一道費心了。」
「好麻煩。」花添抱怨，淺淺地嘆氣。
在場之人愣住，屏息凝神。
「……」
「爹爹吃糖餅。」顧花花見花揚過來，忙不迭地對顧荇之獻殷情。
就像這次選妃，他其實可以先告訴她。她可以理解，也願意助他。
廊亭里，所有人都被不遠處的男子呼喊嚇了一跳。
蘇陌憶頓了頓，吃味地眯眼，恨恨地將甜酥擱在了面前的小碟兒里。
顧荇之放開懷裡掙扎的人，道：「之前是我不對，我不該享受了你的張揚，還要求你的溫柔。從今往後……」他道，語氣愈發地寵溺，「無論你做了什麼，我不會先懷疑你、指責你，只要你有理由，我都願意聽。若是你真的闖了禍，我也願與你一起擔。花揚……」
須臾，它再次向著行動不便的花添撲了過來。
顧荇之擺擺手，只吩咐阿四記得帶上些衣服和銀子再走，末了，自己轉身回屋，從書室的牆上取下一張長弓和裝滿箭矢的箭筒。
不能再拖了。宋毓心中一凜，打算拚死一搏。
花添看傻了眼，不敢喊人，只能試著阻攔。可誰知這個醉鬼力氣頗大，花添好幾次都險些被他摁在地上，只能由得他將自己剝了個七七八八，四仰八叉地往她床上一躺，便睡死了過去……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花揚得寸進尺，摟住他的腰用鼻子蹭他的下頜。
「毓毓爹？」顧花花先認出他來，歪著小腦袋打量道，「你怎麼臉這麼紅？發燒了嗎？」
是他太貪心了。
他依然沒有……
他總是這樣。看起來溫和，不跟她吵、不跟她鬧，所以無論說什麼，她一開口就會變成那個無理取鬧的人。
他長臂一揮，登上雲靴就往外沖，卻被秦澍拽得一個踉蹌。
顧花花從小包袱里摸出一塊糖餅放到蘇小七手裡，豪氣道：「給你，好吃。」說完自己也摸了一塊糖餅塞進嘴裏。
他的猜忌、謀划、打算，從來都不會告訴她。
花添才到盛京，他倒是不擔心她會這麼快就看上什麼小郎君；可以她的姿色和身段，若是在水邊那麼嬉戲遊玩，大南那些王公貴胄萬一看上了她……
面前那個醉鬼一臉大仇得報的揚眉吐氣，喃喃道：「別以為你長得像顧和尚，我就不敢打你……」
而就在這時，身後響起顧花花軟糯的聲音。
小朋友沒什麼心機，問什麼答什麼，於是顧花花又開始了他眉飛色舞地比畫。
顧荇之沉沉地嘆口氣，小心地將顧花花從懷裡扒拉下來，放在自己坐的蒲團上走出去，就被秦澍一把扯走了。
花揚把嘴裏的粽子糖嚼得咯嘣響，扭頭就看到兩個身材高大的姑娘將一個朱衣男子架著往河裡拖。其中那個青衣女子還摁著他的頭，往河裡按去……
想要什麼東西就去拿，騙也好、搶也罷，隱忍蟄伏十六年的苦他都能受，便絕不會因為她的兩三句話就退縮。
既然顧荇之要她自己冷靜，那就到一個徹底沒有他的地方。
「嗯，」顧荇之點頭，「那接下來怎麼做？」
老虎落地后當即撲出一段距離，利爪在地上留下幾道深深的痕迹，觸目驚心。
腰上一緊，那句沒說完的話變成碎語，斷在喉頭。
動身去易州的那一晚，他喝了酒，卻不知怎地就竄到了她的屋裡。
「喂！」宋毓終於演不下去，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扯住顧荇之的袍裾，「依照目前這個形勢，沒個三年五載，朕怕是追不到皇后了。這期間你回南祁去幫幫我，不用露面，給秦子望那個蠢貨出謀劃策就行。」
話音未落，只見廊亭中的兩人不知聊到了什麼，笑得開懷，坐的距離近了一寸。
一行小到幾乎看不見的字藉著月色出現在眼前——「一次一勺，切勿過量。」
「喂！」她晃了晃手裡的酒壺，頂著花揚的胳膊肘問道，「學堂里還缺師父嗎？從今往後，我都留在盛京了，可以么？」
身體被他桎梏，口中全是他張揚的氣息。他貪婪地攫取她的味道，強勢地讓她不許逃脫。
兩個小孩兒你一句，我一言，很快熟絡起來。等到蝴蝶結綁好，兩人已經成了好朋友，開始肆無忌憚地笑鬧起來。
「你打架也帶著兒子去？」
他會默默地做好，而後突然的某一天，她才會發現，原來她擔心的這些事，他全部都已經解決了。
花添似乎也看出了花揚的掙扎，趁著間隙對花揚道：「你帶著小郡主先走，我方才沒有與它搏鬥，體力還能再撐一會兒。」
花添頓了頓，眼裡有清冷月光：「而我一乃前臣之後，家族于朝堂之中對陛下毫無裨益；二來我也曾為徽帝爪牙，與陛下為敵，三……
他平復了一下呼吸，將襟口拉開了一些，才窸窸窣窣地下了榻。
想到這裏，宋毓不禁打了個寒戰。
多少次？
顧荇之冷漠地扯回自己的袍角，正要說什麼，卻見秦澍火急火燎地沖了進來。
「叼著小郡主的老虎往哪邊去了？」世子妃很快平靜下來，厲聲問道。
秦澍在一旁捂臉，搖著手裡的團扇道：「陛下寬心，臣都問過了，那男人是世子妃的裙帶關係，這種靠女人上位的男人，皇後娘娘自然是看不上……」
一時，周遭皆寂。
秦澍一愣，趕緊以扇掩唇，翹著蘭花指上前，擋住一臉暴怒的宋毓，細聲呵呵兩聲道：「哎呀，姐姐且再等等，三郎說不定即刻就來了。」
花揚昨日醉得厲害，現在都還沒醒。顧花花還小，起床氣大得很，平日里也只有花揚能收拾得了。
幾個村民手持柴刀站在門口，看著顧荇之滿臉焦急道：「顧師父，你快帶著家裡人，去劃歸官府公用的客棧里躲一躲。據說春獵的猛獸出籠，已經竄到附近的河谷里去了。」
秦澍一身便裝，帶了幾個隨行親衛，在院門口對他們笑得一臉春風得意。
顧荇之卻像猛然反應過來什麼，一把抓住來人道：「敢問幾位說的河谷是在何處？」
可是下一秒，她這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敬佩，就被宋毓利落的寬衣解帶給終結了。
宋毓嘆氣，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傾身過去，讓那柄匕首在他胸前氤氳出一點血色。
小黃門顫巍巍地指了個方向：「往樹林里去了。」
金陵距盛京相去兩千里，花添這麼大老遠風塵僕僕地趕來，一定是……
一個小黃門哭著跑過來，顫著聲音道：「不好了！小郡主被老虎叼走了！」
「嗯。」
顧荇之抽了抽嘴角，只道：「陛下此舉實乃荒唐！哪有一國之君為了個女子，打著國事訪問的招牌，背地裡卻偷偷摸摸地潛出來尋人的？說出去只會讓世人恥笑我南祁……」
流水宴……
「我想過了，」她說，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自古以來，帝王後宮並不只是陛下家事，亦是關係到前朝穩定的國事。若是陛下能善於利用後宮，不失為牽制拿捏的前朝的一個好法子，而我……」
雨幕白煙之中，她看見宋毓腳下一滑，倒了下去。而緊追他不放的猛虎怒吼一聲，帶著股同歸於盡怒意，向著宋毓撲了過去。
「這個……」其中一人撓著後腦，回憶道，「應該是在清河附近，據說小郡主遇險，所以我猜……應該是皇室所設流水宴的地方。」
花揚愣了愣，反應過來他應該說的是官府。
廊外的陽光透過勤政殿的菱花窗灑落，落在他玄色的龍袍上，斑駁一片。而在那片斑駁之中，花添看見宋毓側過頭，對著她沒臉沒皮地眨了眨眼。
顧荇之蹙了蹙眉，將神思從書頁中拔|出|來，扭頭就看見側窗上阿福那顆生無可戀的貓頭。一雙大手將它架在上面，在窗台上露出虛虛的一對影兒。
顧荇之和_圖_書對這人的強詞奪理不屑，繼續追問：「那陛下就這麼跑出來，大南皇室那邊怎麼交代？」
宋毓心頭一凜，將手裡拽著的登徒子猛然推進了河裡，神色肅然地扯掉身上的長裙，只著裙下底褲，急急地朝花添的方向跟去。
言訖，顧花花拔腿就跑到了宋毓趴著的窗下，仰著小腦袋看他，院子里的花添和花揚聞言也都往這邊走了過來……
花揚想起這還是在人前，所以掙扎著想從他懷裡出來。然而殺紅了眼的顧師父再也不復往日的溫潤，她越掙、他越用力，最後掐得花揚忍不住悶哼一聲，放棄抵抗。
「你是……」花揚一雙眼彎成月牙兒，指尖輕輕掃過顧荇之緊繃的下頜，咯咯地笑起來。
他好像總是帶著一張面具行走於世。外人要撥開層層血肉，才得以窺見他真實的內在。而她很特別，她是唯一那個參与過他的失魂落魄，也參与過他的意氣風發的人。現如今他終於肯摘下那層給予他全部保護的面具，坦坦蕩蕩地面對她。
上巳節，除了女子在河邊嬉戲踏水外，還有另一層作用，給有情人表達情誼。
花添笑了笑，故意為難他道：「既然陛下稱我為妻，而不是皇后，那是不是說明，陛下不會將我拘於後宮？」
臉上火辣辣，身下的女人被吻得淚光盈盈，卻毫不示弱地抽出了腰間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口。
花添聞言，眼神冷冷地掃過來，花揚立時乖巧地轉了話題。
顧花花在一邊撐個小腦袋看，小郡主卻在這時候側身，低頭瞧過來。倆孩子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宋毓心裏有些打鼓，但想起昨夜臉上那火辣辣的一巴掌，終是妥協地將瓷瓶收入了懷裡。
「那是你洛洛姨。」
「顧花花，你呢？」
花添從回憶里抽離，她笑了笑，覺得自己實在是不適合當閨秀，也不適合當侍衛。
花揚敷衍地點頭，眼睛卻一刻也不離地朝外望去。
這一路上她累得半死不說，搏鬥中不知被誰踹在腹間的一腳還隱隱作痛。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
身邊人無甚興趣地「嗯」了一聲，繼續添茶。
「嗯。」花揚點頭，瓮聲翁氣的，覺得眼鼻的酸澀都是因為殿外忽然吹進來的那陣風。
此番情景，任誰見了都不覺要贊一句「孔賢在世」，除了……他胸前趴著酣睡的那個小糰子。
「所以呢？」花揚不耐地挑眉。
顧荇之告訴他，以往顧花花都是飯後一個時辰便會睡覺，花揚會哄他。所以趁得這段時間，他可以闖入花添的房間哄她。一旦他得手，顧荇之就會想辦法拿下花揚，這樣便誰都不會壞了誰的好事。
宋毓這麼盤算著，在榻上躺平，漸漸只覺頭腦昏沉、身體發熱，看來是藥效開始發作了。
「嗯，」宋毓點頭，「我知道，愛之切，難免處處緊張，畏首畏尾。」
這一次的刺殺，北梁人有內應。花添能看出這一次，宋毓是真的瀕臨絕境。
結果就是，那一夜宋世子躺在她床上睡得沉沉，她卻撐著頭，在外間的矮榻上坐了一整晚。
「小娘子，」他挑了挑眉，語氣輕挑，「本公子對你有意，想納你做個小妾，你可願意呀？」
她領著幾人在岸邊的廊亭中坐下，親切道：「你們與萊洛是姐妹，自然與我也是姐妹，姐妹之間，不必如此。」
「陛下慎言。」
「哦，」小朋友適應很快，搞明白了就仰起頭，笑眼彎彎地叫了句，「添添姨——」尾音自帶拐彎，還自由發揮地加上一句，「你長得真好看。」
他說那份名單不該讓她看到，而不是那份名單隻是個誤會。
宋毓強忍痛苦，摸出那瓶葯細細端詳了一遍。
「路見不平嘛……」花揚囁嚅。
她怔忡地看了看周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了書院。她簡單梳洗了一下，正要出門的時候，看見花添不知何時已經候在了門外。
顧花花也發現了她，笑著從榻上衝下來，熱情地給她介紹自己的新朋友。
她頗有些不憤，但看著花添，終是沒把話撩明。
「草民昨日才聽秦侍郎說，陛下在前朝手段雷霆。以後宮選妃一事引得幾大世家鶴蚌相爭，如今該收的兵權、政權，都已經逐一抓到了手裡。」
雨過天青，太液池畔的麟德殿內一派觥籌交錯、亦歌亦飲。
「我……我沒事……」宋毓趕緊辯解，一開口卻發現聲音已經啞得不成樣子。
「師姐？」花揚喚她，拽了拽她的手臂。
宋毓卻顧不得那麼多，見兩人怔愣，只回頭嚴肅道：「都傻了嗎？快走呀！」
對面的人一哽，乾咳兩聲，正色道：「朕的家事，自然也算國事。」
林晚卿見他這副樣子就樂，捂唇道：「別說，花花這孩子我看就挺好。他娘親武功那麼好，他爹更是氣度非凡，不如將他們都招入國子監做直講……」
眼見什麼都問不出，還被嫌棄，宋毓虛弱地咳了兩聲：「顧卿吶……朕真是沒用。前朝擺不平，後宮還搞不定。之前你說你要隱居，朕就不許，現在弄成這樣，不如你回去替朕扛幾個月……」
只見濃重如墨的黑夜裡行來一人，他一身長袍又是泥又是血，已經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渾身的威壓凜冽，像是從無間地獄里爬出來的修羅。
寂靜的庭院驟起一聲脆響，院子里的三個人都停下打鬧，齊齊向他看來。
花添白他一眼，專心持劍應對猛虎。
顧荇之撩袍就走，一抬頭，卻被門口倏然闖入的一個人影嚇了一跳。
顧荇之的臉色沉了沉：「兒子才兩歲。」
那一夜瓢潑大雨，御駕被截，隨行親軍寡不敵眾，宋毓失血受傷。
腰上一緊，花揚被拉得踉蹌兩步，跌入那個泥血混著雨水的懷抱。
花添神情嚴肅：「夜間山林猛獸出沒，況且現在還下雨難行，你若去了再遇到危險怎麼辦？大家到時候還得去找你。」
躊躇間，反倒是花添先俯身過來。
「呵……」宋毓輕哂，笑道，「你們做刺客還真的都是一個脾氣。」
「那這個又是哪個姨？」顧花花問。
言訖她就要去奪花添手中的劍，卻被花添摁住了手：「你別去！」
直到一月前，內侍不小心將宋毓回復禮部的選妃名單放到了垂拱殿的桌案上。
這個時候要順毛，於是她飛快提起手裡的另一包糖餅，轉身擋在兩人之間，眨巴著眼睛道：「夫君餓了嗎……要不要吃糖餅？」
花添覺得宋毓是故意的。
此話一出，花揚也凜下了神色。
然後就是顧花花跑得啪嗒直響的小步子。
花添已經走到了窗前，他做賊心虛地不敢看，心一橫想先關窗了事。
「壞人？」顧荇之側頭看著哭得打嗝的兒子問道，「什麼壞人？」
「不會的，」顧荇之面無表情地放下他的手，「秦侍郎的葯藥性溫和，並不傷身，昨夜的法子也並未傷及陛下龍體。陛下不必擔心後嗣的問題。」
她說：「師姐你去打幾桶冷水來。」
花添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分明沒有看宋毓，但花揚覺得她每一瞬餘光都落在了宋毓的身上。
她的眼神再次掃過客棧大堂，蹙眉問道：「你爹放你一個人在這兒？」
顧師父秉著文人的最後一點風骨，平靜地解釋道：「她喝醉了，把我當成了別人才打我的。」
驚天一響，一個帶著風的巴掌就飛了過來，落在顧師父光風霽月的臉上……
花揚越想越委屈，從懷裡摸出一粒碎銀子，牽著那隻正為她擦臉的手塞過去，命令道：「摸我！」
一碟甜酥被放到了蘇陌憶和林晚卿的桌上，緊接著兩人的桌前就多了個滿頭大汗的小腦袋。
他看著面前那個坐立難安的人冷哼一聲，緩聲道：「陛下此行大南應是國事訪問，怎有閑心親臨寒舍？」
言訖，他拿著糖餅兀自走了，留給花揚一個冷漠的後腦勺。
眾人：「……」
夜已經越來越深，大雨也似乎沒有要停下的趨勢。花揚扶著門框張望，終於在街道的盡頭，看見一隊喧鬧的人馬。
可是直到這一刻花添才明白，也許那些事在宋毓看起來，就像是眼前的這隻虎。他沒有十足的信心可以把控和戰勝，所以與其讓她一起擔心受怕，他更願意提劍取血、以身為餌。這樣就算是葬于虎口之下，至少可以護她全身而退。
而花添本來就喜歡小娃娃，再被顧花花這個小禍水一口一個「添添姨」地叫，也是玩得忘情，根本沒有要提醒小朋友早睡早起的覺悟。
「幹什麼？！」顧荇之微慍，抽回自己的袖子，「書院里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花添抱著小郡主有所不便，只得下意識往後躲。花揚趁機上前，手中長劍疾如閃電，準確無誤地劃到了老虎的前肢。傷口見血，皮肉翻開一截。
宋毓興緻缺缺地擺手，正要轉身，便聽秦澍道：「關鍵是兩人在第十五章的時候就因為男主中藥，臣覺得……」
兩人對視一眼，心道不好。
兩輛馬車行至客棧門外，還沒停穩，世子妃就從其中一輛馬車裡沖了出來。後面跟著個錦衣獵裝的男子，應該就是大南世子了。
「這是……」花揚想了想，隨口道：「這是你添添姨。」
那回眸的神情，頗有種美人含怨的哀婉。
花揚欲哭無淚，想告訴他自己只是腦袋暈。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叫大姨。」花揚揉揉他的腦袋。
在山裡找不到她的時候，顧荇之都要瘋了。回想兩人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他冷著臉對她的指責。
而她的身份，也就從之前躲在暗處的「刺客」，變成了他名正言順的「親衛」。
月色清冷的另一頭，顧荇之揉著眼淚巴巴的顧花花，看著一桌已經冷掉的飯菜，臉黑如墨。
懷裡的人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顧荇之以為她還氣著，再一次覆了上去。
然而就在此刻，有些力竭的老虎卻忽然一躍，向兩人發起攻擊。
「嗯，我說的。」顧師父答得毫不遲疑。
淺灘上，秦澍和宋毓驚逢此變，一時也有些怔忡。
旭日清風，書院里又是一片朗朗之聲。
可是下一刻，耳邊響起一陣嗡鳴。
花添無語，但想了想，又覺得這確實是花揚能幹出來的事，不知為何便沒了反駁的底氣。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宋毓不再要她事事都跟在身邊。
「這是哪裡？」燭火盈盈的大堂里，小郡主摟著花揚的脖子，戰戰兢兢地問。
東風夜放花千樹，吹落繁星如雨。
那道身影又快又准，猛然一閃，已經將花揚撲倒在地。
「就是下午那個壞人呀！」顧花花抽泣，「他的狗欺負我，他還罵我，娘親才教訓他的。他們人好多，還有人踢了娘親的肚子……」
「喵嗚……」
擦臉的手一頓，顧荇之怔忡，反應過來時肺都要炸了。他一把掐住花揚的腰，桎梏著她胡亂扭動的身體，另一隻手掰過她的臉，沉著聲音回了句：「看清楚我是誰。」
也就是從那以後，她發現宋毓會以各種借口將她留在身邊。
她隱約知道他的身世，自然也猜到了幾分他此時的感慨。
「什麼？」顧荇之心頭一凜，瞬間感覺整顆心都被揪住了。
暗衛有些猶豫，踟躕著不敢回答。宋毓急得不行，凜聲喝了一句：「說！」
盛京，平康坊。雅間的案几上，酒水糕點鋪了一桌。幾個空掉的酒壺橫七豎八地躺著，被夜風吹動，發出簌簌聲響，伴著小倌悠揚的琴聲，多有酒盡言歡之意。
另一邊，山澗溪流、花影憧憧，女子衣袂沾濕，在陽光與歡笑間飛舞。
後來宋毓登基，前朝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
除此之外，宋毓還覺得自己身上某處正泛起一陣火辣辣的熱。
這世上最美好的詞，大約就是有驚無險。
於是她得意地將糖餅抱到身前，若無其事地遮住腰間被劃開的一塊。
「嗯？」顧花花歪著腦袋，伸出一隻髒兮兮的小手摳了摳臉，不解道,「原來踹屁股不會暈https://m.hetubook.com.com的嗎？」
好在沒有相信宋毓什麼「有福同享」的鬼話，不然現在可就真的是「有難同當」了。
顧荇之在門口的桐花樹下一書一茶，靜靜地坐著。阿福在他腿上揣著手，眼神迷離地打瞌睡。遠處悠悠傳來稚童的歡笑，顧荇之翻書的手一頓，向來古井無波的眸子里倏地泛起漣漪。
「也在平康坊南曲，兩人是在一塊兒的。」
「大人！」一個侍衛從人群里竄出來，對著他拜道，「小郡主已經救回去了，安然無恙。」
他頓了頓，才退後一些道：「可我不是顧荇之，想要的東西，我不會抓了又放。前朝我會擺平，至於後宮，你若不願意待，我也不會勉強你。」
「說過了，不要叫我陛下。」宋毓側身看她，胸口是抑制不住的暖意，想要抱她，「那份名單本不該讓你看到的，是秦子望疏忽，送錯了地方。」
懷裡的女人似是沒想到他會如此動作，要將他往外推的時候已經晚了。
「嗯。」身側的人撐著頭，淡淡地應了一聲。
宋毓驚得放下手中茶盞，磕在桌上「咚」的一響。他趕緊撩袍起身，急切追問道：「在哪兒？」
花揚和花添應了世子妃的邀，于當日一早就梳洗打扮，上了世子府安排的馬車，開開心心地走了。
「哇——」顧花花哭得更大聲了，「娘親一定是被壞人抓走了！嗚嗚嗚……」
思及此，花揚嘆氣，只得先解決能解決的問題。
但宋毓說，花揚曾經就在他沐浴的時候從天而降。
「你叫什麼名字？」先開口的是小郡主，說話間還打了個哭嗝。
言訖他又用手碰了碰宋毓道：「放心吧，臣萬死不辭，定護陛下周全！」
她愣了愣，沒有伸手去接。倒是宋毓凜下聲音，看著她道：「出了南祁，你我就不再是君臣。所以有什麼想問的想說的，都不妨可以告訴我。」
說著她用雙手掰過顧荇之的臉，強迫他與自己對視，又繼續道：「但你看他跟這小女娃在一起才多久，身上都多了些孩子的生氣。」
「忙的話……」宋毓蹙眉，小心翼翼道，「你願意來宮裡陪朕嗎？」
酒過三巡，人已酣醉。
可這人怎麼還是不滿足！
就在這時，河邊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人群尖叫著四散跑開，河水飛濺、嘩啦啦的水聲混著哭喊，驚得枝頭上的鳥兒都哄散開去。
「被長著獠牙的狗咬是小問題？」
「可是花添，你可以不做我的皇后，但我宋毓的妻，從始至終，唯你一人。」
行在最前頭的男人身著獵裝，腰背挺直，手中長弓還殘留著震顫的幅度，將雨幕盪出陣陣水花。
宋毓貼上她的後背，聲音清朗：「這是大南的國都，百姓安居樂業、遠離顛沛；軍隊兵強馬壯、不懼外敵。這是朕幼時的夢想，亦是朕現在的目標。」
「你不走？」花揚抱著小郡主，有些不敢相信。
當宋毓的親衛是件很累人的事。
世子妃面色冷沉，抽出身邊侍衛的劍就要追上去。
宮宴壓軸的煙火表演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了。
顧花花在他的長袍上蹭了蹭，仰起黑乎乎的小臉，一對琥珀色的眼眸彎成兩道月牙兒。原本還有些脾氣的老父親，一顆心霎時化成了春|水，訓斥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只俯身撈起兒子，用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泥。
「朕雖稚嫩，執掌朝政不久，但如今前朝後宮，已無人敢掣肘于朕。朝臣壓力、市井流言，朕扛得住，也從不畏懼。今後，朕會傾己所能將你護好。
「你先帶著郡主走！」花揚閃身擋在花添前面，手中挽出一道凌厲的劍花。
他將手裡的書冊遞過去，道：「方才侍衛來找我，情況我都了解了。不就是追妻嗎？」
又是一聲低沉而沙啞的咕嚕聲，這一次，距離三人更近了。
茶水已經換過一盞，顧荇之也大概都了解了宋毓此行的目的。
「平康坊？南曲……」宋毓輕輕皺眉，一臉不解地重複，轉身欲問顧荇之，卻見他一副「你小子太慘了，恭喜你獲得綠帽一枚」的眼神，霎時背心一凜。
於是花揚也來了脾氣，手裡的糖餅往地上一扔，負氣道：「對，你說的對。我就是一天到晚無所事事，一帶孩子就不幹正事的那種人……」
「陛下使不得！」秦澍道，「這上巳節本是女子的節日，男子通常需要應邀才能參加，更何況是這皇室的宴請。」
得寸進尺，步步緊逼。結果到頭來才發現：他愛的就是她那份張揚肆意。
她看著他，眼眸晶亮道：「我是說跑來跑去地好麻煩，後宮那麼大，只有我一個，想想也該挺自在的了。我就勉為其難，隨你住在宮裡吧。」
「嘖……」秦澍神神秘秘地湊過去，「這本書的男主和女主也是上下級的關係，女主沒有安全感，一直不敢對男主交心。可是最後，男主依然排除萬難抱得美人歸……」
話頭猛然被掐斷，顧荇之也沒有惱怒，只緩了緩繼續道：「所以你最近就待在學堂，別到處跑。」
這人心口不一的狗脾氣什麼時候能改一改？
他瞪著一雙桃花眼，難以置信地回頭，只見一個頭上裹著紗布，身著硃紅色錦袍的男子手持一把摺扇，笑意盈盈地看他。而他的另一隻手，正不偏不倚地放在了他還殘留著痛意的臀上……
好在從前顧花花還是個奶娃娃的時候，就是顧荇之天天帶著，講學的時候也常像這樣弄個小包裝在胸前。所以書院里的門生們，對當下這樣的場景早已經是見怪不怪。
宋毓嘴角抽了抽，不屑道：「這是什麼東西？」
見著顧師父的情緒還算穩定，花揚緊繃的神經也鬆弛了一些。她賣乖地將臉往顧荇之手裡蹭了蹭，沒心沒肺道：「怎麼會，小問題。」
兩人很快就往盛京城裡去了。
花添漸漸覺得，從前那個嬉笑怒罵、沒有正形的燕王世子，正在一點點地蛻變成一個真正的、能統御天下的帝王。
一席話說得顧荇之無言，他將手中茶盞一擱，似是不憤：「既然在意，就把人看緊了哄好了，能讓人家千里迢迢從金陵跑到盛京，也就數你有這個本事。」
今天的花揚並沒有像顧荇之說的，到時間就帶著顧花花睡覺，而是像有意報復誰似的，陪著顧花花在院子里瘋玩。
「怎麼做？」宋毓問。
「他是找我才會去圍場的。」
「哦……」宋毓不客氣地往廊下美人靠上一座，弔兒郎當地道，「那我比你好一點，她是認出了我才打我的。」
林晚卿：「……」
顧花花方才還癟著的嘴，硬生生又收了回去。因為他記得爹爹說過，男子漢大丈夫，不輕易流淚，更何況是當著個小姑娘。
花揚抽了抽嘴角，看看那一身不倫不類裝束的宋毓，也不知怎地，心裏忽然就生出了些許感動。
宋毓圈住她，目光靜默而繾綣：「你若是不想住在宮內，朕也可以在宮外為你置辦一間宅子，命專人看護……」言語間一頓，宋毓這才反應過來，以花添的身手，看護什麼的實則有些多餘，可是愛妻心切嘛，多一點準備也沒什麼壞處。
「我看花花就是跟著你久了，平常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板正無趣的樣子，活像你的小一號。」
她掂了掂荷包，裏面還是沉甸甸的。畢竟顧師父所有的銀子都會逐一上繳，她倒是不愁離開一段時間就會餓死。盛京的平康坊南曲，她早就想去玩玩了。年輕善解人意的小倌兒們不好么？誰要在家對著這個「老頭子」的一張冷臉。
外面的天已經全部黑下來，雨點越來越大。密密麻麻地落在屋檐上，雜亂地響成一片，攪得人心頭煩躁。可是小郡主受了傷，又沒吃東西。顧花花也才是一個兩歲的小娃娃，總不能讓他去照顧小郡主。
不行！宋毓只覺自己應該把任何的可能都扼殺在萌芽。
對面，同樣一雙眼都釘在兒子身上的花揚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顧荇之，神色嚴肅：「你覺不覺得花花和那個小郡主還蠻玩得來的。」
雖說她知道那是為了救她的命，可說什麼，那都不是一件很容易就能被拋之腦後的事。也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就對宋毓多了一分留意。
「去圍場做什麼？」阿四問。
「花花！」清亮的童音穿耳。
正堂里坐了弟子上百人，此刻皆是屏息凝神、全神貫注。顧荇之正在講學，玉簪束髮，眉眼肅穆，一身白衣超凡脫塵。
等兩人趕到平康坊南曲的時候，花添正昏沉沉地枕在小倌腿上看月亮；花揚正拎著壺酒，在跟樓里的小倌鬧騰。老鴇看見兩人的打扮和周身氣勢，識趣地將房裡的人都喊走了。
他似是扯著花添，一本正經地問道：「爹爹和娘親是不是在外面親親？」
「啪！」
真是一點架子都沒有，花揚眨眨眼，不客氣地摸起桌上一塊甜酥。
說完他撅起嘴，頗為熱心地給蘇小七示範了一下，邊吹，邊解釋道：「我娘親摔跤的時候，我爹爹就這樣給她吹。」
然而還沒等他走出房門，宋毓就被外面喧鬧的笑聲怔住了。
「吹一吹，痛痛飛。」
見沒人回答，他又自顧自地道：「可是為什麼我做錯事，得到的是爹爹的責罰；但娘親就可以被親親？」
若是沒有記錯，兩人從相識以來，他一直是那個步步盤算、計劃縝密的人。
顧花花已然哭得失控，而顧荇之此刻顧不得安慰兒子。他滿腦子都是顧花花方才那句「踢了娘親的肚子」。
「她不是忙著跟男人聊天嗎？哪有心思看我？！」宋毓憤憤，伸手又要去扯秦澍遞過來的帕子，嚇得秦澍一個激靈，趕緊將帕子搶了回去。
一霎，花添嘶啞的聲音響徹密林。與此同時，猛虎發出一聲悲嘯，力竭地摔了下去。
宋毓嘖了一聲，站直身子看向顧荇之道：「他說有法子幫我們，朕是想著大家兄弟一場，有福同享嘛。」
花添糾回她好奇探究的眼，繼續道：「以他和顧荇之的關係，我怕是不能留在書院了。所以想問問你，盛京之中你可有認識的人？若是需要暗衛親軍之類的，我好謀個差事。」
怎麼開始的？花添自己也不知道。只記得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被他抱在腿上。
許是父子之間的心有靈犀，顧花花聽見這句話，原本懵懂的小臉霎時染上悲切。
一語中的，他向來這樣直接。可是花添心跳一凜，很快抓住了重點。
秦澍笑笑，轉身將白瓷瓶遞到了顧荇之面前。
「別擔心，」花添走過來，拍拍她的手道，「世子已經派人去了，很快就會回來。」
於是熱心陪聊的顧花花半跪在榻前，開始認認真真地綁蝴蝶結。
也就是在這時，三人身後驟然響起一陣低低的嗚咽。
「不如這樣，」秦澍湊過來伏在宋毓耳邊低語道，「陛下花容月貌、風雅卓絕，想要接近皇後娘娘那還不簡單。」
滿院竹影寂寂，偌大的書院，只有主屋還亮著燈。阿福似乎聽到了動靜，從廊檐下衝過來，罵罵咧咧地求摸摸。
「喵嗚。」又是一聲捏著嗓子的假叫。
顧荇之：「……」
幾番纏鬥下來，猛虎雖有幾處受傷，但花揚要護著花添和小郡主，又要反擊猛虎，漸漸地有些體力不支。
這個想法浮現在腦海的時候，顧荇之結結實實地後悔了。
狗頭軍師秦侍郎「嘿嘿」兩聲，道：「陛下著女裝，扮成女子前往即可。」
日上三竿的時候，花揚終於睡醒了。
顧荇之凜眉著她，拂開她的手，一副開口要訓的表情。
沉默吃糖的花揚偷笑，將花添的頭也撈了回來，幸災樂禍地跟了句：「嗯，也好。」
顧荇之翻了個白眼給他，掰正他的手，繼續給他把脈。
花揚和花添拜謝世子妃，在盛京的東西兩市逛了一圈，日影西斜的時候，終是回到了書院。
對妹妹寵溺，對下人寬鬆，對她，更是有著一種奇怪的縱容和小心翼翼。所以在他身邊的這些年，她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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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成了他身邊唯一可以近身的人。
她將小郡主抱到矮榻上坐好，先尋了塊毛巾給她擦頭，然後從一旁官府備好的藥箱里，尋了些清理止痛的葯給她塗上。
「走！」
拳頭在廣袖下拽緊，骨頭都被捏得咯吱響。
軟糯糯的童音，吐字還有些不清晰，但這不妨礙顧花花對著花揚一頓眉飛色舞地比畫。
許是他撅著屁股吹膝蓋的樣子太滑稽，一直將哭不哭的蘇小七被他逗得笑出來。
「可是出什麼事了？」阿四見他神色不對，趕緊伸手要扶。
那一日滿室春陽，她的心就此怦然。
方才衝出山林的老虎有兩隻，所以難道是跑了一隻，她們又被另一隻給盯上了？
花添應下，便也無所顧及地與梁寺丞聊了起來。
「你們究竟是怎麼開始的呀？」
一句話問得宋毓語塞。
夕陽西下，學子們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叫她「師娘」。花揚卻忽然覺得無比心塞。
那一晚，花添其實是有些暈的。
那響動過於突兀，嚇得兩人面前潑水嬉戲的女子都驚訝地回頭。
他將顧花花放下來，揉了揉他的腦袋，溫聲道：「先去讓阿四給你洗洗臉和手，下學之後就要用膳了。」
於是他披衣起身，動作利索，好似要衝上戰場的烈馬，全然不見方才的羸弱。
「我想知道。」宋毓說著話牽過她的手，將茶盞放到了她手上。
然而下一刻……
宋毓：「……」
「那你呢？」顧荇之問。
秦澍鬆了口氣，摸出腰間的一張絲帕遞給宋毓道：「陛下你還是擋一擋，雖然你天生麗質，就算著了女裝也是風華絕代，但萬一被皇後娘娘認出來……」
花添將帕子展開，敷在自己發燙的兩頰，終於覺得好受了些。
「嗯。」
「哦……」顧花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點頭，淡淡地「嗯」了一聲。聲音雖不辨喜怒，但那雙冷冽的鳳眸總算是染上了點柔和。
花揚覺得脖子上什麼東西濕濕的，以為是老虎的口水，但睜眼一看，卻看見一柄長劍從猛虎的側頸直直插了下來，剛好停在她脖子前三寸的地方。
宋毓不可置信地看著花揚，而不遠處，從始至終都悄悄關注著這邊動靜的顧師父背心一凜，默默把袖子里的瓷瓶扔進了草叢。
「追妻之道無外乎就是話本子上那些，所以我連夜搜尋盛京的書肆，找到了這裏最火的話本子，給陛下參考。」
「別忘了多放點冰。」
「你跟在朕身邊那麼久，朕從未向你提及這些，不是拿你當外人，而是覺得這些事，有朕一人操神即可，何必多一人費心。可是……」
「好像真的不痛了。」她伸手摸了摸紗布綁著的那個結，說。
大南國君和太后坐在主位，旁邊是因為尷尬和緊張而顯得有些局促的秦澍。他穿著南祁國君的冕袍，一臉假笑地繼續扮演著「宋毓」。
「就算娘娘沒有心思看陛下，萬一陛下這傾國傾城的容顏被大南的哪個風流紈絝覬覦，肖想娶了陛下，或者就是佔個便宜……」
話到如此，花揚也不再多說，道：「那一會兒我們就先去見見大師姐，讓她儘快安排。」
「你們快走！」清朗的聲音，如玉擊石。
除了正常的執勤範圍外，她要守著宋毓上朝、守著他睡覺。甚至是在沐浴更衣的時候，宋毓都會以需要人保護為由，將花添扣在自己的凈室，兩人只隔著一架薄薄的屏風。
他永遠是那個溫和包容的角色。那個對的人。
她都沒告訴顧荇之，今日之所以出手，是因為那紈絝的狗撲了小販的攤子，嚇到了兒子。
十六年的隱忍蟄伏。明裡，是世人和宗親的指指點點；暗裡，還有敵人的輪番試探、十面埋伏……
「她們有沒有說今天要去哪裡？」宋毓有氣無力地問，眼角隱隱有淚光泛起。
等到花揚帶著一包熱騰騰的包子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兩小孩兒，排排坐，吃糖果的情景。
所有人都怔忡著朝外面看去。
狗不教，主人過——秉承著這樣的理念，花揚直接將那狗眼看人低的紈絝踹了個狗吃屎，然後扛著顧花花就逃離了現場。
他話才說了一半，方才還奄奄一息的宋毓登時從床上跳了起來，白著臉問了一句：「怎麼？」
許是因著近鄉情怯，現下兩人獨處，一向沒臉沒皮的宋毓心裏竟然隱隱地泛出些難以言喻的緊張。他絞了張帕子，若無其事地側身坐在花添斜靠著的榻上，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先解釋，還是該再等她醒一醒。
幾人說完便走，忙著去通知下一戶。
前一刻還在和顧花花說笑的蘇小七看見世子妃，立馬換上委屈求抱抱的語氣和表情，可憐巴巴地從榻上摸下來，伸著短胳膊朝她跑去。
一家三口劫后團聚，自然歡喜，可花揚怔怔地看著廊外黑夜，一顆心也越來越沉。
話沒說完，兩人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響動。
「納妃是真的，但也不是真的。只是緩兵之計，我的後宮不會有其他人，除了……」
「娘娘！」花添制止了她，「我去吧，論武功和經驗，我都比您適合，您應該儘快通知守軍前來增援。」
那隻猛虎許是也被兩人的圍殺嚇到，一路逃竄，慌不擇路，不知何時扔下小郡主，往灌木里一躍便沒了身影。
「師姐？」花揚開門讓人進來，見她一臉的欲言又止。
她抽了抽嘴角，隱約從自家兒子這副討小姑娘歡心的禍水屬性里，看到了顧荇之年輕時候的影子。
花添倒也真的分毫不退。
「可是你真的想清楚了么？」花揚問，「若是入了這兩處，你要想跟宋毓回南祁，怕是得好一頓折騰。保不齊還讓人以為，你是南祁派來的細作……」
面前之人頭戴玉冠身著錦袍，大冷的天還拿著一柄摺扇，如畫的眉眼底下，是不知累積了多久的烏青，就連下頜都生出了些淡青色的胡茬，一副遭遇了愛情毒打的模樣……
「這有什麼……」花揚不服，「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能搶大狗的骨頭了。」
小朋友往旁邊躲了躲，伸手戳了戳花揚垂在身側的手，不解道：「可大姨不是金頭髮、藍眼睛的那個嗎？」
繼而她又轉向花添道：「你日後若是進了大理寺，應當也是與萊洛一樣，在他手下做事。你有什麼想問的、想知道的，都可以當面聊聊。」
言訖他往她身後看了看，一臉惶恐地問：「娘親沒有見到爹爹嗎？」
花添躊躇半晌，終是開口道：「宋毓也追來了……」
花添本來想把他踢出去，可走過去才發現，那個總是嬉皮笑臉沒個正形的燕王世子，竟然歪在門口，矇著頭哭得不能自已。
花添被逗的心頭一軟，俯身在他臉上「啪唧」了一口。
「皇上！」院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壓抑的低呼，顧荇之和宋毓對望一眼，匆匆趕去開了門。
可是話音方落，那隻猛虎像是有感應一般，張開血盆大口，一聲咆哮驚飛林間鳥雀。
花揚見狀慶幸，還好她聰明，知道把兒子支到前線去「迎敵」，不然這會兒顧師父還不得念叨死她。
他抬眼看向花添，那雙桃花眼濕漉漉、水濛濛，像一隻渴望被收留和救助的大狗狗。然而下一刻，他聽見花揚毫無波瀾的聲音響在頭頂。
「哎……」花揚嘆口氣，道，「不過這也不奇怪，宋毓長著那副禍水模樣，又久經風月，一定是油嘴滑舌，勾搭女子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不過……」
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花添竟然扶著他在夜雨瓢潑中，突了北梁刺客的包圍。
「喀嚓！」
宋毓不知什麼時候傾身過來，一把掐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死死撐著她的後腦，將人重重地往懷裡摁，輕而易舉地就吻住了她的唇。
他手指的方向，是萬家燈火的盛京城，繁華璀璨，如夜空銀河倒映。
「出了南祁，我們就不是君臣。」花添喘著氣，「這是你自己說的。所以，你膽敢再亂來，我也敢傷了你。」
「怎麼會……」世子妃臉色煞白，沒說完的話卡在喉頭。
秦澍卻不在乎，對兩人挑挑眉，鬼鬼祟祟地從懷裡摸出一本精裝的書冊道：「臣來為陛下排憂解難呀！」
再說了，她也沒對著小動物下手。
花添和花揚跟著萊洛見了世子妃，幾人到的時候，她正帶著小郡主在河邊踏水嬉戲。
顧荇之一哽，只得再飲了一杯茶。
於是她緩了緩，又兀自說了個「：我……」
這一刻，在場之人不禁都紅了眼眶，而世子和世子妃也蹲下身，將小郡主結結實實地抱住。
不知不覺間，山林里冷風陣陣，光線越來越暗。
「她很討厭我的說教。」半晌，顧荇之開口，語氣里是難得一見的迷惘，「可我覺得那都是我的關心，我太擔心她會出事，總想把她護得好一點，再好一點。」
「可是你……」花揚有些遲疑。
顧荇之心頭一空，像被人從高處驟然推落，一霎只覺頭腦暈眩。他踉蹌了幾步，勉強扶著門框才站穩了。
「陛下想知道什麼？」
花揚被他這突然的「輕薄」之舉撩撥得心弦一動，一時心跳怦然，忘了言語，要知道克己守禮的顧師父，可是從來沒在人前與她這般親密過的，何況現在兩人還在大南宮宴。
「這是……」梁寺丞蹙起眉，往河裡看去，卻被世子妃阻止了。
於是她決定只要宋毓不放棄，她便不能先做那個逃兵。
「今天在街上遇到一隻獠牙這——么長的大狗！壞人讓它咬我們，然後娘親……」
而這一口，卻親得客房裡頭的宋皇帝心頭泛酸。
「我？」宋毓搖頭，無奈道，「我不像你，可以明目張胆的偏愛和喜歡。我最開始覺得把她藏在心裏就是一種保護，可現在才覺得，我沒有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不問原由，不心疼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這換了誰能受的了？！
「怎麼能這麼說呢？！」費心費力又不討好的秦澍不滿，側頭瞪著顧荇之道，「我這方法保管有效。」
他摸了摸隱隱還有些泛腫的左頰，閉眼將手裡的瓷瓶灌了個乾淨，之後便翻身一躺，安安靜靜地等著藥效發作。
「娘親！」
「啊！救命……」
「哦……」
顧荇之接過花揚手裡的一包糖餅，淡聲詢問：「怎麼買個糖餅去了這麼久？」
見到地上有些狼狽的兩人，他趕緊翻身下馬，吩咐侍衛給兩人遞去乾爽的兜帽。
「請了，」秦澍回，「可是陛下你忘了，現在我才是你，你又是誰啊？」
花添氣得不行，奈何雖然她武功高，但力氣還沒有大到可以從床上撈起比她高出一個頭的男人的程度。
可這樣的傷對於一隻體型龐大的野獸來說，根本不具備殺傷力，反而更加激怒了它。
而俯在地上的暗衛一頓，好心解釋道：「平康坊……就是類似金陵秦淮河的地方……」
她從來就是個安靜的人，故而也只是安靜地躺著，唯有時喃喃幾句才讓宋毓知道，她並沒有睡過去。
可他這個當爹的呢？
那個在昏燈下飄搖的孤獨的身影，讓她忽然想起沈家將敗的那些日子里，枯坐靜室，身形佝僂的父親。
這樣的擔子要挑起來，花添自認做不到，便也就對宋毓多了一分敬佩。
言訖她就要將小郡主交給花揚。
然而耳邊再次響起顧花花天真的聲音：「你打碎東西啦？」
一時間，宋毓只覺鬱結非常。
他頓了頓，道：「我錯了，別生氣。」
花揚看著面前的人瞪大眼睛，半晌才從翕合的唇齒間冒出一句：「師姐？」
嘈雜中，宋毓抬頭看向眼前的姑娘，她也正定定地看他。
「爹爹！」
「花揚，」顧師父冷著聲音，臉已經黑如鍋底，「要帶孩子就好好帶，成天的打架鬥毆、惹事生非也不是個事。」
身邊的人默不作聲，只面無表情地一杯接著一杯，這讓花揚愈發覺得自己的推測正確。
登高望遠，一覽眾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