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時移世易
溫聆玉趕緊上前去,抱住了邱鹿的母親。我心裏也忍不住酸楚難過。
我默默盯著桌面上的小盆栽,思緒放空。周遭的人聲逐漸遠去,我忽然沒來由打了個寒戰。
「你說。」
我一眼就看到了處在人群之外,默默扶著邊緣欄杆的徐子戎。曾經那樣健壯的人,也是瘦得脫了相,小腿從短褲里露出來,膝蓋骨格外明顯。
邱鹿的病房在頂層,我們從電梯里出來,才發現走廊上全部都掛了鐵絲網,應該是防止病人誤翻墜樓。
「他現在,」我沉默片刻,下定決心一般,說,「他現在不太好。幫助我們的行為,在苗寨里屬於叛逆,他受了懲罰。」
我不知道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哀,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真相。
說起溫聆玉倒還正常,因為她們本就是朋友。可邱鹿怎麼會經常提起我?
我忽然沒有辦法將眼前這個人,和記憶中意氣風發的體育生聯繫在一起。他是練習田徑的體育生,好幾次參与國家級與世界級的比賽,可現在卻落得連路都走不穩的結果。
但徐子戎的樂觀遠遠超過我的想象。我想不到如果我與他易地而處,我會不會崩潰。
溫聆玉抿唇勉強地笑了笑,但笑意未達眼底。她說:「那件事,最後是怎麼說的?」
我們約定在學校外的咖啡廳里碰頭。我先到,看著琳琅滿目的菜單,有一瞬間的茫然。這些文字很熟悉,這家店也是我以前常來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觸摸著樣式簡樸的本單,突然生出些恍如隔世的錯覺。
轉過大樓,就是佔地面積不小的草坪,上面有不少病人在散步,有的有家屬陪伴,有的則沒有。
溫聆玉說:「其實我還有一點事想問問你。」她無意識地絞著手指,眉眼垂下來,擋住了眼睛里的光。
後面的話,她完全哽咽,說不下去。
「你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嗎?」溫聆玉露出難為情的模樣,手指用力地擰在了一起去。
「他叫做阿頌。」我說。
徐子戎顫抖著手扶著我的胳膊,聲音也是顫抖的:「阿澤,太好了,你回來了!當時拋下你,我心裏很自責!」
記憶又回到那天在警局,葉問笙帶我去銷案。對於我能再回來,警察和搜救隊都很驚訝,但他們也很忙碌,我們這種自己進山還迷了路的「遊客」,基本上是給他們找麻煩。簡單地做了些詢問和筆錄,他們便放我走了。
我不忍心再說。
我以為他會尷尬或者不自在,可徐子戎卻咧開嘴角,露出一個陽光的笑意來。
我想了想,說:「我們先去看看邱鹿和徐子戎吧。等看完他們,如果你能夠接受,我再告訴你。」
我低頭攪拌咖啡,壓著心底得不舒服,說:「定性是深山迷路,他們對山裡的事情決口不問。」
我連連擺手。
「你還記得,在砍火星儀式上坐我旁邊那個和*圖*書男孩兒嗎?」
他一步一步地扶著欄杆往前,每一步都在試探。可每踏出一步,他的身體就不受控制地搖擺,好幾次都險些摔倒,他險險地扶住了欄杆穩住了身體。
溫聆玉臉頰漸漸緋紅,眼中波光瀲灧,她斟酌著說:「我們當時在山裡根本出不去,是他……是他來救了我們,為我們帶路。他走的時候指著我的校園卡,他說的話我聽不懂,但我還是給了他。」
我看著她,忍不住想到了在樹林里,阿頌捧著她的學生卡,臉上那歡天喜地的表情。
「嗚嗚……」
「徐先生每天這個時候都在草坪上做復健。」
直到走了一圈,他才抬起頭,終於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我和溫聆玉。
他也曾經用這樣脈脈的神情看我。
邱鹿的母親恍然地說:「我常聽鹿鹿說起你們呢!」
回來的時候,葉老師就告訴了我邱鹿和徐子戎都在鹽城療養院里,叫我有空可以去看看他們。
見我們進來,中年婦女轉過頭,沖我們豎起手指,示意不要講話。
阿頌,我當然知道。
邱鹿的母親半邊頭髮都白了,說起邱鹿的時候,眼淚淚光閃爍:「我們鹿鹿也是命苦,挨了這種病。只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每天自言自語,我們怎麼叫她,怎麼與她說話她都不應。哎……」
我選擇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靜靜等待著溫聆玉。現在還沒有正式開學,但到校的學生已經多了起來,咖啡https://www.hetubook.com.com廳里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客人。
我們到病房門口,隱隱聽到裏面傳來低微的哼歌聲。病床上,邱鹿安穩地躺著,雙眼緊閉,呼吸綿長,懷裡還抱著一個巨大的棉人偶。那人偶的模樣竟和徐子戎有些相像。
或許是認出了我和溫聆玉與自己邱鹿床頭的人偶很像,她又對我們說:「你們也是我家鹿鹿的好朋友。」
其實我也很慶幸他們什麼都沒有問。在苗寨里發生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如果他們追問我在苗寨里怎麼過活,又是怎麼逃出來的……難道告訴別人,我被一個男孩……不,那絕不可能。
她輕手輕腳地與我們到走廊上,這才說:「小徐,你來看鹿鹿了啊!」
太安靜了,總容易讓我想到那座孤寂的吊腳樓。那裡多數時候也沒有聲音,只能與自己的呼吸聲作伴。
見我沉默,溫聆玉一把抓住我的小臂,聲音裡帶著哭腔:「你告訴我好不好?」
「李遇澤?」溫聆玉的呼喚聲把我從回憶里拉出來,「你沒事吧?」
我趕緊搖頭。
我和溫聆玉調整好了情緒才敢上前去。徐子戎還在很努力地走著,每一步他都咬著牙,汗水早就打濕了他的薄衫,但他沒有管,也沒有察覺我們。
「阿澤!小溫!你們怎麼來了!」他鬆開扶手上前兩步,差點跌倒,我趕緊上前扶住了他。
有人來,那種如影隨形的焦躁立時消失。我抬起頭,對上了數月不和圖書見的溫聆玉的臉。她似乎瘦了很多,眼眶都突出來了,面容很憔悴。
「阿姨,他們是李遇澤和溫聆玉,專門來看鹿鹿的。」
而在她的床頭,還擺著幾個小人偶。詭異的是,人偶衣服的樣式我覺得很眼熟。我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那幾個人偶中有我和溫聆玉!
「我已經足夠好運了。」徐子戎齜著白牙,「我和鹿鹿應該是喝了生水,感染了弓形蟲之類的寄生蟲,如果不是及時就醫,我們兩個命都沒了。你應該替我們感到高興。」
「我們去看看鹿鹿吧,她見到你們肯定也會很高興的。」徐子戎說著,引我們向著療養院的大樓走去。
溫聆玉欣喜地喃喃著:「阿頌,原來他叫阿頌……」
我並不知道在那短暫的幾天里發生了什麼,讓溫聆玉愛上了那個苗族青年——還是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
徐子戎卻搶白道:「你別哭啊!我這還沒有死呢,還是說你同情我?」
再次見到溫聆玉是在回鹽城的第二天。
在邱鹿的床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她輕輕拍打著邱鹿的被子,嘴裏哼著我不知名的歌。在那歌聲里,邱鹿睡得更加安穩。
「啊!」溫聆玉身體前傾,差點打翻了桌上的咖啡,「他受了什麼罰?」
「用不著,哪裡有女孩子請客的道理。」我說。
我們四個當初出發時躊躇滿志,心裏滿是對於未來無限美好的期待。可不過是短短几個月的時間過去,時移世易,每個人都和_圖_書好像被留下了傷害與遺憾,一切都轉變成了這樣不可挽回的模樣。
我焦躁起來,起身想換個位置,可眼前一晃,一個人影已經匆匆坐了下來。
「我來晚了。」溫聆玉細聲細氣地道歉,「這杯我來請吧。」
溫聆玉的神態我覺得很眼熟,我恍然想起,同樣的神情我其實見過的,在沈見青的臉上。
他們竟然以為,他們是因為感染野外的寄生蟲才變成這樣的。
我們向接待小姐說明了來意,她帶著我們到了療養院的小花園裡。
原來溫聆玉喜歡上阿頌了。
邱鹿的母親解釋說:「鹿鹿擺弄那些人偶的時候,有一個就叫『李遇澤』。小夥子,你別介意。」
水汽不自覺地漫上眼眶,我重重地眨了眨眼:「你……」
我搖搖頭,說:「我很好。」
她看著我們擔憂的面孔,又說:「你們也別喪著臉。我們做父母的,肯定不會放棄鹿鹿。她小時候就這樣,現在就好像又回到了她小時候一樣……」
溫聆玉忙不迭地點頭。
我身邊的溫聆玉先忍不住,壓抑著從喉嚨中發出幾聲嗚咽,狼狽地轉過身去。
療養院在城郊,環境很不錯,沒有城市裡的喧囂,也沒有深山裡的孤寂。
接待小姐也似乎對於徐子戎的遭遇很同情,說:「徐先生的小腦受了嚴重的損傷,所以對於控制平衡有些問題……哎,你們去看看他吧,我先回去了。」
「你怎麼會問起他?」我說。
這個答案對於他們來說或許太過於殘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