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烏托邦(二十一)
「什麼計劃?」
這一下未必就能把皇帝撞倒,甚至不一定打破他下盤的平衡,但他的手中卻並非空無一物。
顧星橋的雙手沾滿鮮血,濃霧尚未全然褪去,灰白色的遊離霧珠在地表粘稠地徜徉,從上往下看,有如一張光怪陸離的龐大蛛網。
當胸一刀,尖長的匕首兩端開刃,刃中泛青。西塞爾的前額立刻綻出了條條筋脈——這一刀快准狠地捅進了他的胸骨,在避開所有要害的同時,亦能最大限度地給人帶去痛苦。
毒素正在侵蝕他的身體,雖然顧星橋沒有手下留情,但他淬下的猛毒,或許能殺掉十個體質尋常的成年人,卻不能一時半會要了西塞爾的命。
西塞爾開始顫抖。
「什麼假的?」顧星橋問。
西塞爾怒極反笑:「你在跟我提什麼要求呢,星橋?那我只能對你說,你沒有命令我的權力。你的一切都是由我一手提拔的,沒有我,你真以為自己能得到父親的接見,成為帝國有史以來第二年輕的將軍?」
「呃啊!」皇帝痛吼一聲,抬腿后踹抑或向前躲避,都已經晚了,渾身被迫加熱狂躁的鮮血又找到了一個突破點,朝那裡的傷口飛速噴涌而去。
顧星橋翩然後撤了,他重新閃身至濃霧中,任由皇帝狼狽地捂住血流不止的傷口,如同在玩一場弔詭的遊戲。
「沒有為什麼。」皇帝大驚小怪地回答,「你的毛病就是問得太多,想得太多……!」
顧星橋就站在他身後,第三刀,他輕輕按住西塞爾緊繃如鐵的肩膀,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悍然捅進他的后腰。
那無關任何心理情緒的變化,僅是一種生理上的自然反應。就像一個似人非鬼的故人,隔著朦朧的長霧,以及倒錯虛幻的時光,從深淵中發出了喑啞的迴響。
他的表現沒有自己設想中的那麼丟人,沒有顫抖,沒有質問,就連足以令行為失控的憤怒,亦只在攻擊西塞爾的開頭,出現了短短一刻。
「回答我www.hetubook.com.com的問題,」顧星橋回過神來,他並不理會西塞爾突然地發癲,一刀釘在他的肩頭,「給我那個答案,立刻、馬上。」
「我為什麼要對你坦白呢?」他反問,「你是我的東西,顧星橋!我處理我的筆,我的傢具,也不需要徵求筆和傢具的意見吧?」
「……你以前從來不會用這種陰招,」西塞爾不笑了,他明媚的藍眸,此刻也黑得像一攤濃墨,「你的墮落和反骨,比我想的還要嚴重。」
盯著在霧中姿態狂暴,笑容令人遍體生寒的男人,顧星橋的心境居然前所未有的平和,彷彿靈魂與身軀分離時,也把全部的情緒帶走了。
「當時你為什麼沒有跟我坦白?」顧星橋緊緊逼問,「那時候,我不但不會反對你,正相反,我肯定還會配合你這個計劃。」
「你成長了,」他親昵地說,「我怎麼會不高興……」
「確實沒錯,人就是這麼奇怪的生物。」顧星橋端詳著他,面容淡漠,眼神就像在觀察一段木頭,「你不止一次見過我這麼對付敵人,我也不止一次,見過你用精神虹吸的方法對付敵人。但你的言辭,卻仍然要固執地把我塑造成忘恩負義的叛徒,隻字不提自己的背叛行徑。」
西塞爾笑了,他的唇齒間早已溢出了橫流的血絲,他笑著發問:「如果我不呢?」
「我沒有回答你的必要,你也沒有資格要求我回答!」西塞爾咆哮道,接著,他儘可能地平復呼吸,在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你在審訊我嗎,星橋?因為我關了你一段日子,所以你就要用這種方式來報復我?」
真奇怪,西塞爾在恍惚中,耐不住好奇地想,他的模樣,距他離開我的時候已經是大大變樣了。他似乎比過去還要矯健、輕盈,還要致命、冷漠。是誰影響了他,還是說,他單憑心境上的轉化,就能蛻變成這個模樣?
他的聲線好冷啊,比冬天的風更冷,和_圖_書比冰河星球的大氣更冷。在劇痛、狂怒與難以置信的驚駭中,西塞爾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虛無不定的聲音,終究停在了西塞爾的左側,「告訴我為什麼,西塞爾。」
毒血四濺,皇帝發出被冒犯的大喊,但顧星橋接著撤退到了茂盛如林的霧氣里,無跡可尋。
顧星橋半天沒有開口。
西塞爾高興從地上跳起來,興緻盎然地面對著遊離不散的濃霧,先前所有的沮喪和驚疑統統一掃而空,僅剩純然的驚喜與幸福。
「你知道的,我喜歡起源星的文化,在它的古老文明裡,有一種名為血鷹的復讎儀式。」顧星橋面無表情地說,「我會一根根地掰開你的肋骨,再把你的肺葉從打開的胸腔里撕出來,在肋骨上懸挂出翅膀的形狀。你不會立刻死去的,西塞爾,你的精神強韌,身體也勝過古人千百倍,我知道,你能撐住,並且一直撐到救治到來的時刻。」
話未說完,慨嘆的餘音尚于空氣中顫動,霧中便已經殺出了兩條不死不休的白蛇,當胸橫槊、奔逾驚雷!
「你是來報復我的嗎,你是想殺了我嗎?」他深情款款地吟詠,「不要在心中苦苦掙扎了!你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像燈塔和迷途的航船,終歸會朝著彼此的位置挨近……」
西塞爾想脫出虛擬戰場的環境,然而,他絕對威嚴的指令一動不動,就像被卡死了一樣。皇帝冷冷地盯著濃霧,神情中,有種被挑釁的惱怒。
「為什麼?」顧星橋就像沒聽見他的回復一樣,自顧自地提問,「我替你征戰那麼多年,絕對稱得上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就算是裝,你為什麼不繼續裝下去,專心當一個好友人,好上司?」
第二刀、第三刀,骨裂清脆刺耳,分別戳出了兩個深深的血洞。
顧星橋的瞳仁抖動了一下。
——他好像在哪裡聽過這種說話方式。
西塞爾咧嘴而笑,他的金髮染透鮮紅,眼瞳亦不復昔日的湛藍。和_圖_書
也許對峙的原理就是這樣,一方越是暴怒發狂,另一方就越是冷靜超脫。
「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顧星橋問,「我今天來這裏,就是為了找你問一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他靜靜地問:「你願不願意嘗試?」
「這是誰對你說的話?」他死死地看著顧星橋,「這是誰給你灌輸的念頭?那個人是誰?」
「回答我的問題,」顧星橋說,「為什麼背叛我,西塞爾。」
西塞爾沉默片刻,笑了。
西塞爾一怔。
顧星橋不是妖怪,他當然也沒有一個厚若城牆的防禦外殼,但他的反應,卻比以往更快,比西塞爾的想象還要快。
並不是說顧星橋的嗓音,只是青年話語中那種無機質的酷寒,他委實似曾相識……
「很遺憾,錯誤的回答。」
顧星橋一刀下去,先戳斷了鎖骨下方的第一根肋骨。
「我要酒神星的順服,以及歷來駐紮過那裡的軍團的順服。」西塞爾嘶聲說,「在他們中間,我不需要一個可以稀釋我權威的中間人……那就是你!」
皇帝倒在了血泊當中,他艱難地翻過身體,總算看到顧星橋破開濃霧,朝他不疾不徐走來的身影。
「……你瘋了。」他說。
西塞爾盯著他,嘴唇宛如石雕般凝固。
西塞爾開始無聲地吸氣,重重地吸氣。
青年便似投林的飛燕,在武器落入敵手的那個瞬間,他就立刻鬆開了持握的雙掌,兩肩一縮,斜側著撞進了西塞爾的胸前。
不等顧星橋的回答,他已經從地上坐了起來,高聲說:「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回答我的問題。」顧星橋猶如一個冰冷無情的復讀機,「為什麼背叛我,為什麼偽造事實,說我背叛酒神星的家鄉?回答我,西塞爾。」
他的目光驀地發亮,猶如小孩子終於從床下找到了自己久別重逢的玩具,儘管它身上沾滿灰塵,但還是值得好好地擦洗愛護。
他的呼吸顫抖,再次嘗試呼出自己的指令,讓這片該死和圖書的霧氣散去,讓衛隊來這裏救駕……可一切皆如石沉大海,君王的口諭,不曾傳達到任何人的耳朵。
他輕聲說:「指望他人的理解,果然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奢求。」
西塞爾深深地呼吸,他開始大踏步地移動了。他用力掀開似簾似帳的灰霧,一邊神情暴戾地搜尋顧星橋,一邊在口中調笑:「你還執著于這個,就說明你仍然在乎我啊,星橋!你想不通嗎,你在乎我,我們是註定要糾纏一輩……」
「你不應該這麼對我說話,」西塞爾低聲說,他面部的肌肉正在微微抽搐,似乎馬上要齜出他非人的獠牙,「你明白嗎,顧星橋?你不該,對我這麼說話。」
「……星橋?」他下意識笑了起來,「你回來了?」
這次,匕首的鋒芒完全伐碎了西塞爾的右臂肌腱。
西塞爾不躲不避,在得知了顧星橋的身份之後,他好像一下便生出了無窮大的勇氣。
顧星橋蹲在他身邊,一隻腳踩住他的手臂,那把鋒銳的匕首,就抵在西塞爾的眼球下方,哪怕他輕輕眨一眨眼睛,針尖般的刀尖,都會戳爛他的下眼瞼。
西塞爾的頭皮一下麻了。
這也是一招用於審訊的狠毒做法,不要說反抗,只要底下的人稍微動彈那麼一下,拿刀的人一個蹲不穩,便要直接戳瞎囚犯的眼珠子。
他居然大大地張開了雙臂,毫不猶豫地展露出全身上下所有的缺點,一點都不懼霧氣中時隱時現的粒子光輝。
只聽一聲齊齊炸裂的巨響,憑藉強化過不知多少倍的體能,以及研發精尖的作戰服,皇帝硬生生地用雙臂和腋下夾住了兩根嗞嗞作響的粒子長矛。一下得逞,他的左膝隨即毒辣地暴起,甚至在空中壓縮出了尖銳的風聲。
西塞爾的眼珠,便如凝固了般紋絲不動。
「這是你對待敵方將領的手段,」西塞爾喃喃道,「如今也終於要輪到我,輪到你的曾經發誓效忠的皇帝了嗎?」
沒人能中了這下之後,還完好無損地站在原地,除和-圖-書非對方是個妖怪,或者在身前擋滿了手掌厚的鋼板。
顧星橋的回答,是再度乾淨利索地一刀。
顧星橋淡淡地道:「人被狗咬了,當然不會去追究原因,因為狗就是狗,你沒辦法弄清它的小腦袋裡是這麼想的。但我覺得,你應該還是人吧,西塞爾?」
「我瘋了嗎?是我瘋了嗎?」西塞爾呼哧呼哧地譏笑,「這計劃一開始是假的,可是,看到你為此心灰意冷,流露出了急流勇退,想要離開我的意思,我就知道,你還沒有擺清自己的身份……於是我決定,把這個計劃坐實,讓你真的變成帝國和酒神星的逆賊,我要讓你明白,只有依附我,才是你唯一的道路,除此之外,你沒得選!」
「所以我不會大意,」顧星橋道,「我親自打磨的匕首,淬好的毒藥。你喜歡看到別人的誠心,那我就給你看我的誠心。你不高興?」
他再也不能細想下去了,顧星橋已經失去了耐心,霧氣中的撲殺愈發殘忍徹底,劇毒吞噬著西塞爾的神志,也模糊了他對疼痛的感知,他只是踉蹌了一下,雙腿的跟腱同時在血光中斷裂。
「關於你背叛酒神星的流言,一開始其實是假的,那只是計劃的一部分……」西塞爾被迫吐露了真相。
「過去,你每隔一個月,都會換一次全身的血。新血中含有什麼成分,連我都不甚明了。」顧星橋淡漠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的霧氣中逸散出來,「身為王儲時,你造血功能的強度就起碼是普通人的三十倍,即便受了心臟破損這樣的致命傷,也能立刻恢復過來。」
自他的右側,顧星橋剎那浮現,一刀劈開了他的左臂和肋骨,西塞爾躲閃及時,才使耳垂幸免於難。
第四刀、第五刀,乃至第六刀、第七刀……帝國的皇帝終於嘶吼道:「……假的!是假的!」
他堅信不疑地說:「你病了,是誰給你灌了迷魂湯,讓你膽敢反抗我?我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會有多傷我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