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烏托邦(二十)
「哎,這可真是要把人置於死地啦!」
「你能確定演練場的位置。」
「這裏,老皇帝有個廣為人知的愛好,就是收藏古董載具,這裏就是他原來放置那些載具的地下倉庫。西塞爾把它們移到地面,又對外宣稱不會增加拱衛皇室的軍費開支……試想一下,一個年輕的君主,上位初期,風險最大的時候,就聲明自己還要沿用前任留下的親兵,可能嗎?」
「您似乎很煩惱。」將領說,「我能斗膽詢問一下緣由嗎?」
我為什麼會突然睡著?他緊皺著眉頭,面上再也看不見堪稱招牌的和煦神情。
天淵在前往皇宮的途中,當真看到了顧星橋所說的各異新式房間。
「遊戲室、演練場、卧室,三點一線。」他說,「就在這個地方。」
劍矛相碰,絢爛的火花同時撲到了兩人的臉上。誰也不曾避讓半步,西塞爾終於可以肯定,他遇到的刺客較自己更加削瘦,稍矮數寸,並且擅使長柄的武器。
「哪怕他一直在你面前偽裝?」
……不,不對!從第二下開始,對面就換人了,此刻他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什麼導師!
演繹什麼樣的角色,就不能違反那個角色的行為邏輯。好像他要演繹一個真誠的摯友,就真的與他看中的獵物做了數十年的摯友;好像他要演繹一個為人稱道的賢王,就真的依照賢王的作風去行事。
顧星橋一邊走,一邊對天淵低聲說:「目標很謹慎,不肯一下把地圖全部交給我,即便我讓他回報明笙的人情。」
「做個簡單的邏輯推理題,」顧星橋聳了聳肩,「他的疑心病也不輕,暗道連接的地方,必然不會是他平日用放鬆休憩的所在。就像這個位置,靠近藏書室,卻未必是西塞爾的書房,因為議事廳www•hetubook•com.com就在左側相鄰的宮殿,也許這裡是舞廳,也許這裡是酒會,他很講求人情化的表面功夫。」
顧星橋輕聲道:「我要去演練場堵他。」
西塞爾並不乘勝追擊,只是在濃霧中防守。最近,他的情緒無端沮喪,以致他需要勝利來疏解自己。他明白,導師更明白,他只需要等候在原地,然後見招拆招即可。
「久別重逢,」濃烈翻卷的濃霧中,對方的聲音嘶啞,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你驚喜嗎,西塞爾?」
將領站起來,對他的皇帝伸出一隻手,鼓勵道:「來,別多想了,出出汗,那些煩擾的事自然也會隨著汗水流走的。」
數千次的擊打,一聲尖如嚎叫的爆響,粒子劍的發生器應聲而碎,同時粉碎的,還有西塞爾喉間醞釀已久的那句「你是誰」。
導師的力氣比他更大,實戰演習中,出手風格也更偏向于正面猛攻,以劈山吞河之勢,用一套連招連得人毫無招架之力。西塞爾已經很熟悉他的作戰套路了,當下側過劍身,以巧勁禦敵,斜切著從對方的胸前撩過去,借的是險中取勝的招式。
顧星橋的食指,在一個不起眼的坐標上按下。
西塞爾吃了一驚,他迅捷地彈開這一劍,自身亦條件反射般地進行了反擊。他不得不反擊——假如刺出這一下的人不是他的導師,而是別的任何人,對方此時都有弒君的嫌疑。
「難道是為了婚事而煩擾?」將領打趣道,「那您就實在多慮了,畢竟全帝國的人民,都會為了得到您的垂青而瘋狂的。」
西塞爾心中,難免生出了一絲微妙的異樣之情。按理來說,模擬環境的定奪是由對戰雙方來決定的,他沒有挑選這樣一個背景,和圖書聽對方的意思,似乎也不是做出選擇的人……
當前,西塞爾扮演還是一位開明的君王,他不但不急於彰顯自己的尊崇地位,恰恰相反,他鼓勵臣子在私人場合與他顯示出親近的關係,因而他並未覺得受到了忤逆,反而朝一旁讓了讓,平和得像是在大學的球場。
他繼續伸手一點,「歷來帝國皇帝的寢殿都是位置保密的,但他以前對我說過,他合心合意的房子,一定要在卧室旁邊安設一間遊戲室,這樣,他就能鍛煉完身體,然後跑到遊戲室去打一個小時的遊戲,再去床上躺下,就能睡個好覺。」
他知道,自己的猜疑真的很不科學,也很不現實。身為現存星系間最巨型勢力的領導者,西塞爾再清楚不過,當前人類極限巔峰的科技水平在哪條線上。
上了飛船,顧星橋展開建築師情人遞交給他的情報。
「他還提升了守衛的人數,」顧星橋略一皺眉,「肯定也擴充了親衛隊的數目。」
他不知後退,只知前進,兩根長矛恍若交錯出擊的毒蛇,獠牙似雪,噴吐的毒液亦似雪火飛揚,唯有鋒芒如滔滔不絕的大潮,裹挾著修羅般的殺機,衝著人類的皇帝席捲而去!
「事實上,我不需要太詳細的路線地點,」顧星橋回答,「我只需要知道西塞爾改動了什麼單位的布局,在哪裡大改,在哪裡小改……我基本就能推斷出他真正棲身的位置了。雖然不想承認,但這麼多年過去,就像他了解我一樣,我同樣了解他。」
正在冥思苦想之間,身為皇帝私教的高位將領走過來,與他分享了同一個座位。
記憶中,似乎僅有一個熟悉的人,也是較他更瘦,身高更矮,擅長使用長柄的武器……
來不及思索太多,削鐵如泥的粒子m.hetubook.com•com劍已經從霧中迅猛探出,與他正面一擊,激出了清越的火花。
「好!」導師大聲地鼓勵,胸前的防護服閃出一隙白光,這便是擊中記一分的證明,西塞爾的進步非常快,近來的對戰,導師已是鮮少能夠贏過他了。
他宛如一片被風帶動的柳葉,沿著導師的身體旋轉。這樣的身法,對於一位皇帝而言,未免顯得太過纖細局促,然而在被他的身體素質加持過後,西塞爾轉動的高速,更甚於盤旋的風暴。他不僅避過了導師的每一下刺擊,並且還毫髮無損地進攻到了對方的胸前。
「所以,這些新改造的未標註建築面積,十有八九是書房、沙龍、小型的酒會廳、舞廳、遊戲場……嗯,一定有遊戲場,『私底下像普通的大男孩一樣不羈』,這種方針絕對也是他形象宣傳的重要部分。」
在他的視線中,光劍倏然置於鼻尖,劍身猶自裹挾著粘稠的霧,使它就像憑空出現的一把殺器。西塞爾的眼皮一顫,他敏銳地察覺到,導師的出手方式突然改變了,從大開大合的豪邁,變成了鋒銳如鬼的陰冷。
顧星橋三指一旋,放大了皇家園林的一個坐標。
西塞爾想了一下,他站起來,重新帶好全息面罩,從武器架上取下一柄演練用的武器。
「如此一來,新增的三十條暗道也有了明確的答案,哪幾條連接了這個地下倉庫改建的兵工廠,哪幾條就是貨真價實的。」
天淵低聲道:「你的確很了解他。」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顧星橋說,「可以出發了,我們走吧。」
而且,我沒有做夢,也沒有睡眠的感覺,就像那段時間被人憑空地削走了一塊……那麼,我究竟是真的睡了一覺,還是我以為我自己睡了一覺?
意識到這
www.hetubook.com.com一點之後,西塞爾的瞳孔猛地縮緊,未知的刺客同時變換了招式,粒子光劍驟然拉長,濃霧莫測,唯有那長矛般的光束,刺眼得令人驚心。完全命中。
分神唯有一瞬,刺客已然抓住了那個最佳的時機——
西塞爾仔細回想了很久,這種心理上的異狀,就是從他傳召完親衛隊長哈登之後,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之後開始興起的。
無從形容這樣傾世的怒火,彷彿從毀滅萬方的熔爐中噴涌而出,將虛擬的場景也變成了咆哮的森羅地獄。霧氣是熊熊燃燒的火,碰撞的鋒光是刀山劍海的豪雨,西塞爾死死咬住了牙關,他面對這鋪天蓋地的憤怒,心中唯有錯愕。
西塞爾笑了,眼中沒有絲毫笑意,「我只怕我辜負他們的熱愛。」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肯定不是憑空的自我懷疑,只是事出有因,而我還沒找到那個因。
「那你準備怎麼做。」天淵問。
仍然完全命中。
他畫出來的紅線中,赫然便有天淵方才靜靜潛伏過,也渲染過皇帝鮮血的書房。
「那來吧!」他說,「這次,我就不對老師手下留情了!」
「哪怕他一直在我面前偽裝。」顧星橋篤定地說,「世上沒有天衣無縫的騙局,哪怕他人格分裂成另一個人,細節也是瞞不過我的。」
象徵得分的白光不斷亮起,但西塞爾內心卻全無歡暢之情。他感到了殺意,綿綿不絕的殺意,導師出招的動作全無保留,並且也不顧後路,甚至可以說,他在與自己一對一地搏命。
「按照這個邏輯……」在面積堪比一座巨型城市的宮殿地圖上,他飛快地畫了一條線,「這些,才是他平日真正的活動範圍。」
「你看,他大改了宴會廳的宮殿,精簡了議事廳的側殿。」顧星橋道,「他的繼位和*圖*書名不正,言不順,至今沒有人知道老皇帝的所在位置。身為新上任的統治者,他必定會採取懷柔的政策,彰顯自己政務簡潔的作風,親近臣子的性格。」
不是身體的冷,而是心中的冷意,令他執劍時如臨冰川,彷彿每一絲涌動的霧,都是一把暗藏的尖刀。
皇帝飛速抽身了,再不抽身,手心碎裂一地的劍柄,就是他接下來的下場。
他的分析,與西塞爾的做法不差分毫,彷彿是同一個人做出的決定。
「不值一提的小事罷了。」
這些天來,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規格嚴密的體檢,再三確認了他的身體健康無恙;搜尋了每一寸的深層記憶,卻仍然無法挖掘他發自骨髓的不安與戰慄來源於何處。
倘若真有這麼一種技術,能夠使人偷偷潛入帝國皇帝的書房,並且突破了各種尖端的防護裝置,以及他本人的奮起反抗,得以篡改他的記憶……那麼,這種技術早就可以用來稱霸全宇宙了,想來任何一個星系的首腦,都會為此嚇得屁滾尿流的。
西塞爾全副武裝地穿著作戰服,他坐在側邊的椅子上,灌了一口水,沉沉地頓下水瓶。
灰白的霧氣越發急切地噴涌,血腥味也更加濃厚,西塞爾忽然覺得很冷。
他們周身的環境,頃刻被模擬成了血色漂櫓的戰場,腥臭的微風蘊含著屍體的氣息,瀰漫的濃霧中,導師的身影若隱若現,唯余他爽朗的笑聲。
「你如何得知?」
西塞爾苦笑了一聲。
古時若要形容一人的劍鋒細密,便會用「水潑不進」這樣的詞彙,來描摹劍客的技藝是如何高超。只是在當下的時刻,「水潑不進」就像一個過時的冷笑話,根本無法比肩殺意之迫切、兵刃交加之密集的現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