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烏托邦(二十八)
「指揮官?我們……」
青年好笑地回吻,然而,他很快就招架不住天淵的黏人程度,以及親吻的頻率,「到底怎麼了?我不是你,可不習慣留長頭髮……快說事,別親了!」
至於那完美不似凡人的容顏,挺拔高潔的儀態,皆是無關緊要的小小修飾,將真正冰冷可怖的內在,掩藏在只屬於天神,抑或邪魔的美麗之後。
討伐對象,抗爭對象,還是誓要打倒擊敗的反派對象?
「你還敢提懸賞!」明笙笑罵道,「明面上的懸賞數額早就消了,現在人盡皆知,誰要是能把你活捉了帶到無臂皇帝那兒,當個行星總督都綽綽有餘了!」
不管那些活該吃屎的王子公主們是如何輕蔑地對待她,她仍然是一個大活人,這是不以個體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事實,譬如火是熱的,水是流體這種白痴常識一樣。
青年瞪了他一會,漸漸笑了起來,那笑繼而演變成哈哈大笑,他簡直樂不可支。
於是,她訓練有素的下屬全都低頭不語,魚貫而出,直到合金大門層層落下,將所有人的腳步層層截斷在走廊深處。
室內再次重回死寂。
天淵小聲嘟噥:「我擔心你的頭髮會疼。」
他黯然地望著顧星橋,必須在內心承認,他以近乎無限的愛意,對顧星橋的身體感到恐懼,因為他不能理解,物質世界為什麼會有這麼完美的構造?
顧星橋真的很吃他這一套,前提是,他不要把自己的頭髮當成瀕臨滅絕的稀有物種就好。
和*圖*書
「最了解我的人,對吧?」
天淵低下頭,啾啾地在他的嘴唇上親,一面親,一面含糊地懇求:「不要剪,好不好?」
顧星橋抓住她的拳頭,不住地大笑:「怎麼,帝國現在是這麼稱呼我的嗎?是不是懸賞又翻倍了?」
他困苦不堪,一想到會有不知名的外力,妄圖打破這種完美,天淵便怒不可遏,即使那是曾經的自己,也不能例外。
片刻,如水波顯現,跟當日一樣,顧星橋的身影浮現在明笙面前,面上含著懷念且歉疚的微笑。
「哦,」顧星橋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帝國現在是這麼稱呼他的。」
「別讓我說第二遍,出去。」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那個「東西」緩步移出角落的陰影——實際上,不要說藏人,那裡根本無法隱瞞任何有點體積的事物,但對方活動起來,仿若那片淺薄的陰影,是來自深林陵墓的蔭蔽。
顧星橋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
天淵想了想,改口:「我覺得頭髮會疼。」
跟顧星橋在一起的每一秒,他都有被壓倒性的認知擊垮的危險。
這一路上,她經過了太多人,高貴的、卑賤的、富貴滔天的、窮困潦倒的……尚不得志的時候,她自然也見識過王公貴族,天生的人上人,是如何看待她這種泥潭裡滾上去的貧民。他們俯瞰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粒無關緊要的灰塵,或者更加礙眼一些的蚊蚋。
從前皇帝是隱性的瘋,現在隱性逐漸轉顯性,比
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那些痛惜他變化的臣民,明笙深知這其中醞釀著多少可怕的劇毒。
西塞爾瘋了——在被昔日摯友襲擊,痛失兩條手臂之後,旁人只當他受到的背叛和刺|激太大,但是,唯有明笙在內的極少部分人,清楚顧星橋的報復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是天淵,他是我的……」顧星橋卡殼了一下,斟酌著介紹,「呃,我的對象。」
指揮室內光線昏暗,幽幽的藍色,跳躍在面頰那道顯眼的疤痕上,宛如折射的閃電,將明笙的神情分成兩半,一半冷漠如磐石,一半陰鷙如暗火。
天淵心花怒放,爽了。
一陣風,一陣沒有來由的風,於此刻吹過明笙的側臉,使她垂落的髮絲搔動耳畔。她的目光微微一動,忽然抬起頭,對室內的所有人說:「出去。」
對方的白袍如雪,銀髮亦是如雪,體格比尋常人還要再大出許多個型號,八根潔白無瑕的外骨骼支撐著他的軀幹,使他足不沾地,宛如高高在上的異神。
……但是,那也只是「好像在看」,好像在看灰塵,好像在看蟲子。
「依著我原先的意思,我是不想管酒神星的,」顧星橋收拾裝備,說,「我不是它的保姆,隨叫隨到,必須要為它奉獻一生……」
他停下來,深吸一口氣。
她能和顧星橋成為莫逆之交,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她的母星是一顆礦石星球,而她只是一個出身礦工家庭的,在自由民和奴隸階層之間艱難掙扎的女性。她理解顧星橋和*圖*書的處境,顧星橋亦明白她的難處,他們都是只能靠自己拼殺出一條血路,是同病相憐的一路人。
後頸毛毛髮癢,是他的頭髮,還有執意要與他耳鬢廝磨的天淵造成的,顧星橋又想笑,又無奈地說:「好吧,看來我真的該剪頭髮了。」
「我在聽,」貼著他的脖頸,天淵誠懇地說,「可是,因為你不讓我插手你的事,所以我很寂寞。」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顧星橋被天淵的模樣嚇了一跳,他這個表情,可真像面對碗里僅存的一粒狗糧,還要被迫減肥的毛豆啊,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了,「我還得收拾武器呢。」
她從未遇過比這更可怕的注視。
天淵的雙臂從身後箍著他,親密無間,活像跟他長在了一塊。
「天淵,你在聽么。」
「真不敢相信,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還要打斷我的胳膊,」顧星橋歪著頭,想了想,「是要打斷我的胳膊,還是要怎麼著,時間過去太久,我都記不清了,可是你……」
「我只是在描述我的主觀感受。」天淵低下頭反駁,活像個可憐兮兮的珍稀動物保護員,正在為他劃分的稀有物種而辯護,「我……你的頭髮很完美、很脆弱,不要用鋒利銳器靠近它們!」
人是有反骨和尊嚴的,倘若受了非人的待遇或歧視,他還可以挺著脊樑,梗著脖子,大喊一句「我是個人」,人很難因為外界的惡劣環境,就給自己換個物種;可面對天淵的雙眼,連她也在某個瞬間產生了不能自拔的錯覺:和_圖_書或許我確實是可有可無的塵土,不足輕重的蟲豸。
「頭髮,」他說,「不要傷害自己,剪頭髮,頭髮會疼……」
天淵疏於防範,被他的無心之語,還有翻在臉上的舊賬打了個措手不及。
頭髮危機暫且擱置!天淵心有餘悸地親了親漆黑光潤的髮絲,「其實,你擔心的不止酒神星。」
「……別他媽裝神弄鬼,」明笙呼吸穩定,「顧星橋。」
他跟扭粘糖一樣纏著自己的人類,一想到顧星橋要剪頭髮,他就滿心的不情願,愁苦得只差對著顧星橋噘嘴了。
明笙扯著他,還想再說什麼,眼皮卻陡然一哆嗦。直覺告訴她,還有什麼東西……什麼龐大的、危險的東西,正潛伏在顧星橋身後。
對象,什麼對象?明笙費解地盯著他,像是忽然聽不懂通用語了。
顧星橋點點頭:「沒錯,比起酒神星,我更擔心明笙他們……如果她知道我的想法,肯定會覺得我在小看她,但我必須得確保西塞爾不會擴大報復,波及到我原先的朋友。」
天淵停住了,他把顧星橋轉過來,與青年悶悶不樂地對視。
「怎麼啦?」顧星橋不明白,這句話戳到他哪根線路了,「我的頭髮確實長了,上一次剪,還是在……」
「你還真敢來啊,弒君者!」指揮官的眼神洋溢著猖狂的笑意,以及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的怒氣,「媽的,你說說你,到底是怎麼惹到那個禍害的?真是孽緣!」
這裏緘默太久,似乎連時間也為之凝固,良晌,終於有人出言,語氣顫抖地打破死水般地hetubook.com.com寂靜:「指揮官,我們要不要……」
「再試一次,」顧星橋盯著他,「我對你有更好的期待。」
天淵皺起眉頭,他的面容實在深邃俊美,哪怕是這樣小孩子鬧脾氣般的表情,依舊使他看著像極了一尊憂鬱的神靈雕像。
他拿起一把射線槍,目光中,不由閃過憂慮之色。
「閉嘴。」明笙輕聲說。
「……可我後面還是心軟了,這就是我的心結,我把前半生和胸椎一塊兒付出去了,不能眼睜睜地看它毀在外人手裡,自己卻什麼都不做。」
「你是個活的、獨立的智庫集合。」顧星橋震驚地道,「頭髮不會疼,也不會覺得疼,同樣的,剪指甲不會疼,指甲也不會覺得疼。」
顧星橋也知道這一點,但他仍選擇在自己的懷裡沉沉睡去,毫無保留地對自己敞開全部。
「……我的,嗯,結婚對象。」顧星橋說。
然而眼前這個……這個生物,他投向自己的眼神,就是在看灰塵,在看蟲子。
越是意識到這點,天淵就越是感到一股全新的,異常澎湃的情緒在胸口涌動醞釀——關於對這份信任的感激之情,以及伴隨而出的,對自身力量的謙卑之情。
這究竟是個什麼玩意?!
他時常意識到,顧星橋是人類,而人類是種多麼脆弱的生靈。在他的懷抱里,顧星橋柔軟、睏倦、小且不設防備,即便自己將力量壓制到萬分之一,還是能輕易地摧毀他,捏碎他身上任何一根骨頭。
明笙瞪著眼睛,也跟當日一樣,她衝上去,一拳打在顧星橋的肩頭。
明笙的心頭劇烈跳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