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問此間(二十六)
瞧他注意到了自己,眼珠子們趕忙焦急又諂媚地聚集在他周圍,繞著劉扶光轉啊轉,不敢靠太近,也捨不得離遠,彷彿九隻搖頭擺尾,向主人乞求討食的小動物,就差嗚嗚咽咽地哼唧起來了……只不過,世上委實沒有這般叫人頭皮發麻,瞧一眼就能昏過去的小動物。
見他神色複雜,眼珠子們更加慌亂,不知所云地亂竄了幾下,急忙在緩緩流動的焦油上排兵布陣,一會擺成個「收」,一會畫出個「集」。
腳下與身後窸窸窣窣的小動作,劉扶光統統不予理會,更不打算分享一絲一毫的注意力。他調動體內所剩無幾的靈炁,掐出生雨術的手訣,一遍遍地澆著四周燃起的大火。待到所有濃稠的響聲都停下,久撲不滅的火勢也隨著驟然一熄,彷彿被一種不可言說的威勢,壓進了濕潤的土壤深處。
晏歡既無龍珠,一顆龍心便等同於他的神格了,心魔得此助力,他倆一個廢了,一個半廢,拿什麼跟對方拼?
——可見你是最了解我的,剩下半截話,他咽在嘴裏沒說。
四處不見晏歡的影子……莫非他砸到了別處?
晏歡活脫脫成了一枚從高處落下的水球,在地上摔成了一攤,濺得到處都是。
劉扶光容色微變:「你能做到嗎?」
正思量間,劉扶光忽然察覺到身下有異,他不由蹙眉垂眼,低頭一看。
呃嗚,晏歡正在神魂顛倒、昏頭昏腦的時候,聽了這冷冰冰的三個字,就像雪遇了火燒,人遭了鞭打一樣,立馬傷心欲絕地縮成了一團。
「扶光……」披著皮囊,晏歡神情痴妄,他含著這兩個字,在唇齒間纏綿地轉了許多圈,才戀戀不捨地吐出去,「你來救我啦。」
它們一面細細地搜集崩灑得到處都是的龍神殘軀,一面似風擺柳,控制不住地朝劉扶光的方向搖曳,只盼望能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三千世界依律旋轉,宛如經筒光輪,映在真龍半瞎的九目里,轉過了一輪又一輪。他瞅準時機,一個猛子紮下去,激起幾朵虛無的浪花,轉眼便消失在和*圖*書當中的一個小世界里。
說起「回到」的時候,晏歡的語氣,難免含糊了許多。
劉扶光只覺疲憊和無奈。
「原來如此,他拿走了你的龍心。」評估著他左胸的大洞,劉扶光判斷道,「他與你本是一家,難怪掩飾得天衣無縫。」
聽了這番剖白,劉扶光倒是沒做出什麼表態。他神色如常,只挑要緊的事問:「心魔說要倒轉時間,莫非他真能做到么?」
看來,是正牌貨藉著他掀起來的風,趁機脫困了。
漆黑的觸鬚,自地面慢慢地延展出來,纏連、扭曲,生出嶙峋鋒銳,又濕滑粘膩的異態肢節,表皮亦翻湧著晦暗如油的斑斕光彩。
猶如天外流星一般,隕落的響聲驚天動地,將巍峨山嶽都砸塌了半邊,熱浪與狂風揚起的衝擊波,瞬間將四面八方的樹木灌叢吹散一空。
「所謂錨點,無非是諸世間善惡相爭、陰陽廝殺的混沌之地。只消拔去那些錨點,拂去惡,留下善,消弭混沌,心魔自然無處可依,也就不能做到倒轉世界海了。」
晏歡冷笑一聲:「他的野心,豈止這麼一丁點兒?他想回到你與我……合卺同牢、解纓牽巾之前,回到我們共系姻緣紅線之前。」
他回過頭,便瞧見晏歡坐在地上,朝自己歪歪扭扭地一笑。龍神的胸口袒露著一個大洞,九目混濁,神軀亦折損過半,整個人都虛了,像矇著一層模糊的霧光似的。
見他訝異,晏歡笑了一下,目光熱切,隱隱有顯擺之意,像只求愛心切的孔雀,晦澀地展示著自己的翎羽。
眼珠子們開始委屈地顫抖,並且抖動幅度愈發劇烈,要是長了嘴,想必馬上就要汪汪大哭起來了。
劉扶光默默望了他一眼,再沒吭聲,只是低下頭去。
晏歡笑了起來,目光甜蜜:「任憑他如何天衣無縫,還不是被你看穿了。」
收集,這是要我把他收攏起來的意思?
「……他是我的心魔,」晏歡沙啞地回答,「我三度修復大日,等同於三度減弱了自己的神力,因而叫他尋到了可和*圖*書乘之機……」
原來他一直坐著的,壓根不是什麼「焦黑的大地」。只見九枚碩大混濁的眼珠,並著一副飄來盪去的龍角,就在他身下焦油般的地面上飄來轉去,眼巴巴地盯著他瞧。
劉扶光不接這個話茬,冷靜道:「他既是你的心魔,那他為的是什麼?奪舍了至惡的軀殼,想必所求之事甚重。」
所以,晏歡呢。
劉扶光驀地警覺,以晏歡的本事,別說一張嘴,就是手腳蹄尾、鱗甲尖角,又有什麼長不出來的?把他惹急了,真要讓這九個眼珠子長了腿腳和牙嘴,擠著自己到處亂跑,那也怪瘮人的……
龍神愛意無限地注視劉扶光,滿口答應下來:「你放心,光陰回溯的辦法既是我找來的,我當然也有法子制止。」
見此情形,先前被劉扶光收在一處的殘軀,極快地掙扎著長了張布滿利齒的嘴出來,眼珠子們也紛紛跳到上面,意圖充當幾扇心靈的窗戶,與他溝通。
沒奈何,劉扶光只好想了個招數。
他想了想,答道:「不知你是否記得,數月前的夜晚,我曾與你說過一個王爺遇鬼的故事。那日我略微提過一嘴,說曾發誓要找到倒轉時間的方法,好回到過去,回到我們初見的那一天……但後來我決心放棄,因為此法隱患太多。」
記憶閃回時,他只記得自己本想先控制住那個冒牌貨,然後再追查這件事情的真相,可即便燒空了那顆元神,仍然只能把對方暫且困囿牢籠。然後……
可話到嘴邊,他又想起來,惡德的職責本不在創造,而在於毀滅,晏歡後繼吃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於是仍舊按下不提,沒有跟龍神多話。
事到如今,再搞漠視冷戰那一套,也沒什麼必要了。劉扶光長出一口氣,轉過身,單刀直入:「到底是怎麼回事?」
眼珠子們漸漸洇出一汪淚意。
「一切發生之前?」劉扶光蹙眉,「且不說能否做到時光回溯這種荒誕之事,一切發生之前又是什麼時候,是真仙親口封正你的時候么?」
……等等。
此刻,他能
和圖書與劉扶光親近,能請求愛侶親手攏了自己的殘軀,感受他溫暖柔軟的指尖,是如何劃過自己的身體內部——這簡直就是在夢中……不,哪怕是最美的美夢,也不能妄想到的體驗啊!晏歡輕輕吸氣,能再聽到劉扶光對他說話的聲音,他不禁頭暈目眩,瞳孔都渙散了些許,必須幾次三番地調整呼吸,才能不至於當場失態。
「對不起,扶光……」龍神發出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粘稠響聲,就像泥漿與血肉糅合在一處的詭譎動靜,「是我太蠢笨、太心急,把你弄疼了,我真該死,真該死……」
……發生了什麼?
劉扶光頭疼地打量著四周,他真想一走了之,不再理會晏歡的任何破事,可茲事體大,他還沒搞明白冒牌貨的目的,當然沒辦法輕輕鬆鬆地離開。
晏歡站起來,他身量頗高,低頭望著劉扶光的時候,皮囊上的一雙眼睛黑不見底,專註得令人心口發寒。
見劉扶光仍然不說話,晏歡繼續道:「他想報復我,捎帶著也恨上了你。他不去阻攔真仙封正,自是因為他想做正統的至惡龍神;而他發願要回到我與你相知相識之前,則是因為他受盡情緣磋磨,要斬斷善惡的聯結因果。這樣,他才能更好地控制尚且年輕的至善……就是你。」
晏歡斟酌詞句,盡量撿溫和從容的話語答了:「你也知道……自從失了你之後,我就發瘋了,腦子也不甚清醒,這麼茫茫地過了六千年,做了許多關於你的長夢,因此誕生了他。他自陳飽嘗苦痛,實則從初生那一刻,他便是我許多負面情緒的具象化,永無安寧之日,也是應當的。」
劉扶光很想貶他兩句,既是老本行,怎的修補了幾次玄日,你就虧損到了能被心魔乘隙而入的地步?
也不曉得過去了多長時間,劉扶光才從昏迷中醒來。
晏歡點點頭,望著他的眼睛道:「時為世所移,三千世界應循周轉於世界海中,這就是時間流動的規律。只要在其中找出那些關鍵的錨點,就能以此為支撐,帶動三千世界一齊倒轉…https://m.hetubook.com.com…」
眼珠子們呆在原地。
可惜,節制到底算作一類美德。晏歡忘乎所以,幸福得險些飛到天上去,終於做過了頭,招來了劉扶光的冷待。
「自己搞。」他吐出幾個字,便抱臂側臉,不肯再看。
思來想去,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慢慢爬起來,就蹲在地上,用手把那些焦油樣的活體物質攏在一處,再高高地堆起來。
劉扶光眉梢一挑,晏歡這麼一說,他便想起了這件事,他回身道:「所以,不管隱患多大,辦法是切實有的。」
「如何不能呢?昔年人皇氏揚塵為星,十一龍君指旋日月,我是祂們的唯一的後嗣,在群星間翻滾擺弄,無非老本行而已。」
「……說到底,心魔的大計,與以前的我別無一二。」晏歡垂頭喪氣地說,「我們想的都是……如何圓滿,如何掌控大道,如何登基為唯一的神。」
世界海中亂流洶湧,晏歡護著劉扶光,任由混沌之力成千上萬地割在他身上,觸肢散解、龍角開裂,他遨遊此間多年,還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情狀。
他頭痛欲裂、四肢虛軟,單薄地蜷在焦黑一片的大地上,四周還燃著熊熊的烈火,他緩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強撐著坐起來。
聞言,劉扶光默默不語,雙方無話許久,他才另起由頭,出聲問:「你既說他是你的心魔,那他究竟是從何事上衍生出的心魔,你可知曉?」
他一邊眼睛發直地猛瞧,一邊在唇邊露出一個苦笑:「卿……咳,說得一點不錯,他確實所求甚重,說是妄想亦毫不為過——他竟要倒轉時間,回到……一切發生之前。」
龍的身體撞破另一重天幕,在萬里的高空中擦出熾熱流炎的火光,晏歡盤繞身軀,龍尾覆蓋著龍首,漆黑的觸手細密如織,嚴嚴實實地擋著懷中的劉扶光,他再也無力控制飛行的方向,只能任由大地拽他墜下雲層,墜入群山,重重砸在茂盛林間。
見他不回應之前的敏感話題,晏歡不知是該失落,還是該感到劫後餘生的放鬆。
頭越發疼了,他捂著突突直hetubook.com•com跳的太陽穴,嘶嘶地吸著冷氣。良晌才依稀記起,然後,是九目的黑龍衝破了「晏歡」的胸膛,旋即帶著他逃之夭夭,東沼也重新變成了瓶中術的狀態,飛到了他懷裡。
既然晏歡不再搗亂,劉扶光便在心裏鬆一口氣,繼續做著收集的工作。只可惜,這口氣還沒松多久,他就開始後悔自己之前的行為。
劉扶光默然無語,壓根不知道晏歡的訴求是什麼。
霎時間,九枚眼珠子僵住了,原本翻滾沸騰、極盡亢奮的活體物質,也即刻如冰凍住一般。
說到這裏,他終於低下了頭,語氣暗沉,不敢再看劉扶光。
他再攏起一堆時,將雙手往裡一捏,眉心蹙起,手臂微顫,便輕聲「哎呦」了一下,似是被弄痛了的樣子。
「他已經奪了你的龍心,」劉扶光嘆了口氣,「這東西要命。你能找到倒轉時間的方法,那你能找出阻攔他的辦法么?我的道心力量有限,是不能永遠拘住他的。」
你好詭異,別說了。
親身體會過就知道了,這些焦油實在纏人得要命。他梳攏在手裡的時候,說惡劣點,簡直像有十萬張嘴聚在裡頭,吸著他的皮膚不肯鬆口,他一定要甩了又甩、抖了再抖,花費百般功夫,才能讓雙手脫困。這樣纏下去,他得「收集」到猴年馬月,才能進行下一步啊。
那九顆大眼珠子頓時歡喜無限,你推我擠地滾到劉扶光身邊,咕咕唧唧地盯著他猛看,連瞳孔都融化成了愛心的形狀。
趁這個空檔,他趕緊把發麻的手抽出來,裝著揉了兩下。
劉扶光:「……」
晏歡的九目,全在劉扶光身上貪婪地逡巡,像沙漠里跋涉日久的旅人,饑渴啜飲得來不易的甘露,不肯錯過任何一滴。
劉扶光一頓,緩緩鬆開手指。
……無他,如果說之前這些流質是在飢腸轆轆地吮吸,現在就是在萬般痴纏地舔舐。劉扶光不勝其擾,忍無可忍,終於將手一縮,往後退開幾步。
劉扶光實在懶得理他,僵持半晌,開口道:「……寫的什麼字。」
沉默一會,他又淡淡道:「我只學了篆書,別的看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