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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作者:蓮鶴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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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問此間(二十七)

第一百九十九章 問此間(二十七)

他態度和悅,即使面目平凡,雙眸卻煥發出如日灼灼的輝光,照得人心中暖烘烘、熱乎乎,四肢百骸都像從嚴寒中乍然解凍,痒痒得發麻。
說話間,熱騰騰的湯餅也裝在粗瓷碗里上來了,黃澄澄的湯碗里堆著面片,上面滿滿蓋著一層豆腐乾、青豆、芋丁等澆頭,淋上一點醋和辣油,劉扶光輕輕一嗅,撲鼻咸香,食材都是新鮮,並無大恙。
梆子聲慢悠悠地晃過,走到最大的金仙樓下方時,更夫忽然感到前額一涼,似乎是下雨了,他再往臉上一抹,才聞見那股濃郁到極點的腥氣。
「聽這凡人胡扯,難道我是那麼沒本事的嗎?」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晏歡抬起頭,委屈地小聲抱怨,「這塊地界早就被惡德滲得透透的,她連你的話都不聽,足可見現下這些,不過是障眼的表象了。」
他再問了兩句,當壚女大字不識兩個,言談間卻回得天衣無縫,整個人像極上了發條的木偶,話題轉來轉去,無一不是轉回「天子聖明,海晏河清」的誇讚上,將奉承的套話說了一籮筐。
縱使他們之前有過多少晦暗難言的糾葛、深逾海天的恩仇,到了此刻,劉扶光都願意掩在心底,以冰冷平靜的態度對待龍神。面對共同的大敵,至惡與至善畢竟是可以成為合作者的,只不過,世間極少有他們這樣關係複雜的合作者而已。
「娘子在這荒山野嶺中置業,平日可還安寧嗎?」劉扶光持著茶杯,與當壚女閑敘家常,言談間溫柔可親,「原是一路走來,時常聽聞山野中會有打家劫舍的強人出沒,故有此問,娘子別見怪。」
「走罷,」劉扶光道,「快有人來了,還是離開再做打算比較好。」
穩定象徵高枕無憂,象徵他的統治壽命能夠長長久久地持續,而不穩定則是一切事端的源頭,是每個位高權重之人都要率先剷除的病灶。
「不錯、不錯,」晏歡愣了一下,又笑得開懷,「你的話總有道理。此世正是錨點之一,也是我當初列在備選里的一個,不過具體情況如何,我倒是不曾詳細看過……」
聽了他的問題,當壚女一怔,表情隱隱有些恍惚。
「哎呀,老兄,還是算了吧!人家可是城主的公子,你來本地做生意,還得靠人家的庇護呢。」周圍人紛紛勸解,金人保持著憤怒的神態,一瘸一拐地搡開眾人,帶著同樣狼狽的隨從離開了。
更夫遲鈍地打著梆子,拖長累得發抖的聲音,他經過破舊的巷口,徹夜不眠的流鶯還倚著半開的門戶,等待一個不在乎她們走樣的身材、妝容蓋不住的皺紋的來客。有人推開門,就在街邊傾倒夜壺,髒水橫流,更夫的褲腳濺濕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一塊,他仍然渾不在意,只是無精打采地敲一下梆子。
更夫鬼使神差地往街上望了一圈,夜裡燈紅酒綠、笙歌不休的繁華場,在天蒙蒙亮的時刻,安靜得就像無人的荒墳。
偽人的豪商與城主的貴子,在花魁面前爭風吃醋,甚至大打出手,這樣的場面可不多見。大量對灑的金銀,競爭同一個美女的男子,有權有名的參与者,秦樓楚館自帶的桃色氣息……世上最能吸引眼球的噱頭匯聚一處,即刻就在城中掀起了沸沸揚揚的議論風暴。
玄日照耀諸世六千年,即便是證得道統的真仙,也手足無措、苦心鑽研了三千多年,才讓濃雲蔭蔽天幕,總算保下了有靈眾生的未來。這方小世界連像樣的修士都修鍊不出來,竟也能維持住所謂的盛世?
「魂魄飽滿,生氣無缺,」劉扶光喃喃道,「不像是被吸魂採補的模樣,更像是……」
劉扶光轉頭看他,無論被龍血滋養了多久,他的身體依舊虛寒,即便在燥熱的盛夏,他也得穿著嚴嚴實實的衣袍。
劉扶光摸著懷裡棋盤的一角,沉默半晌,道:「你帶我到這個世界,想必不是心血來潮的罷?」
他挑了張桌子坐下,仍與當壚女搭話:「娘子,我二人都是從外地來的,冒昧一問,此地離進城還有多遠?」
「治安倒很不錯。」劉扶光心下不禁詫異,玄日照耀六千年,凡諸世有靈之物,無所不惡,除了橫行的妖邪異鬼,那些剪徑強人、欺山大盜、成村連寨的殺人取肉之地……就像水溝旁邊的蚊蟲一般常見,敢在路旁做尋常買賣的地方,不是有大修士坐鎮,就是被仙人陣法囊括其中。
「不浪費,我曉得,」晏歡笑得眉眼彎彎,這就算吃了劉扶光的剩飯了,他心裏委實冒出成百上千個美滋滋的泡泡,「我都替你吃了就是。」
強龍難壓地頭蛇,何況外地的富商也不是什麼強龍,頂多算一隻鍍了金的千足蟲罷了。
四下無人,他再抬頭,慢慢往上一看。
死了一個外地人,這原本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那偏偏是個財大氣粗的外地富商,偏偏還有四個執意要鬧的兄弟,偏偏死得不明不白、可怖至極,偏偏在死前一夜與他的小兒子有過切實爭執,並且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小二提著一壺鹵梅水過來,一邊倒,一邊神色麻木道:「娘子莫不是忘了,上月您老人家才進城採買過一遭,怎的這陣又說這話?」
與此同時,金人也被城主的侍衛從城內最大的花樓里丟了出去,面目青腫,華貴的衣飾亦被撕扯得破爛不堪。周圍人的驚呼和鬨笑,和圖書見證了它是如何被武功高強的護衛毆打至如此地步的。
林中夏蟬聲聲長鳴,修行之人的腳力到底比常人迅捷百倍,劉扶光的神識覆下去,很快找到了一條出山的小路。他們徒步走下山,踏上四通八達的官道,道路兩旁,便漸漸出現了零星的酒肆與攤販。
誰能來替他解決這個難題?城主發愁地按著頭皮,城中流言四起,都說宛城遊盪著一頭凶暴無匹的厲鬼,富商不過是第一個倒霉的替死鬼,接下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更有甚者,有人居然說,他的小兒子就是那頭厲鬼,對付厲鬼,最好的辦法就是火燒。
不僅是她,酒肆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樣的狀態。
晏歡不以為意:「也不能算大,武平皇帝自稱聖宗,隨處可見對他的諂諛取容之辭,聽得我頭疼。」
他氣若遊絲地哼哼道:「殺、殺……」
他知道,劉扶光是不會准許他擅自殺人的,即便是那些命如螻蟻的凡人也不行。因此,以金人作為眼目,他花了半日的時間打探消息,再花了半日的時間,讓其中一枚金人偽裝成一夜暴富的外地商客,為了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氣,與城主的小兒子在花街起了口角爭執,口角又經烈酒催化,變成了需要一擲千金才能挽回顏面的巨大風波。
一口氣出不上來,更夫兩眼一翻,瞬間昏死過去。
夤夜無聲,山間萬籟俱寂,透著悶悶的熱氣,晏歡變出奢華的營帳與雲朵般柔軟的床鋪,歡欣雀躍地服侍愛侶歇息。
晏歡笑道:「你放心,我連那些凡人的汗毛都沒碰掉。這國名號武平,皇帝在位八年,據說施行仁政,宮廷里養著幾個不成氣候的修士,倒也把這兒調理得五風十雨,幾年沒出大災,又新平定了北地叛亂,凡人把他像神一樣愛戴,隨處可見他的生祠。武平境內有十七座城池,離我們最近的一座是宛城,城主是皇后的娘家人。至於武平的都城,還在數千里之外。」
「先進城,」他說,「得知道這個地方到底是什麼情況。」
「客人……要點什麼?」當壚女含糊道,嘴角如墜千斤,極慢地露出一個累憊不堪的微笑。
他的語氣輕柔,口吻又真誠關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就像不疾不徐,潺潺流進人心田裡的清澈溪水,聽著使人舒坦極了。當壚娘子忍不住一笑:「客人說的哪裡話呢?咱們的天家,是最聖明、最有福不過哩。多少年的四海太平,真真兒對得起『國泰民安』四個字,您打哪兒聽來,有強人打家劫舍的?這可不能亂說,萬一叫官府曉得了,可是要吃牢飯的!」
昨夜生龍活虎的富商,正死在金仙樓那金碧輝煌的招牌上,死得和*圖*書極致慘烈,極具創意。屍體沒了半個下巴,四肢全不翼而飛,只有抽出來的脊椎白花花地垂著,像一根太粗壯的藤蘿,只不過,藤蘿的枝幹上沒長葉子,長得是隨風搖擺的腸肚肺腑。
他的話,晏歡自然無有不應,但至惡畢竟不是能夠被豢養的無害寵物,在他們尚未抵達前,晏歡便從地脈中抽出金氣,隨意點化了五個偶人作為探子,先到城中攪和了一番。
「沒有妖魔放肆的痕迹,」晏歡也壓低聲音,並非擔心被凡人聽到,他只是偏愛這種「我與卿卿做一樣事」的感覺,因此劉扶光怎麼做,他就跟著怎麼做,「更無邪氣、鬼障。瞧著僅是一班沒休息好的人類而已。」
「哦,」走在路上,晏歡忽然說,「打探到了點消息。」
當壚女冥思苦想了片刻,恍然喃喃道:「啊,是了、是了,暑氣重,人這腦子也不大靈光。我是……是上月才進的城,是上月,是上月……」
晏歡細嚼慢咽著劉扶光的那一碗湯餅,頭也不抬,只是森森一笑。劉扶光複述道:「四海太平……國泰民安?」
晏歡殷切地站在他身後,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應是神力折損大半的緣故,龍神用於偽裝的外皮,也不能完全覆蓋真身了,以至一副龍角、一條龍尾全伸在外頭,露出的雙手亦尖甲猙獰,透出瀝青般的漆黑。
他在聽到這種言論時勃然大怒,當即處置了幾個口舌犯上的刁民,可謠言甚囂塵上,哪裡是處置幾個人就能平息的。
劉扶光溫和一笑:「觀娘子容色勞累,便足可見酒家生意興旺了。」
他拂開飄揚的酒旗,進到其中,裏面坐著幾個寥寥無幾,做勞工打扮的壯年男子,一個腰系米色巾的小二,正在油膩膩的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擦來抹去,酒櫃后還倚著一名荊釵布裙的婦人,獃滯地眯著眼睛,略施粉黛,難掩神情的疲乏之色。
晏歡興緻缺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劉扶光身上,能放出萬分之一的餘裕關注別人,就已算不錯了。聽到劉扶光出聲,他才隨意地在裡頭掃了一圈。
聞言,劉扶光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頷首。
被點到名字的小二慢吞吞地走過來,先朝二人唱了個喏,再滾瓜爛熟地拖長聲音,背出一溜的菜單:「回客人,咱們這有喧活活湯餅,熱騰騰麥飯,醋滴滴鹵梅水兒,甜滋滋甘草湯,一併燙著滑口好黃酒,濁不濁清不清的自家釀……」
劉扶光道:「你快些吃。」
晏歡肩頭一震,慌忙湊上去,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自己的答案迫不及待地往外倒:「法有罩門,陣有陣眼,要拔掉這個錨點,也得找到它的關鍵所在。那凡人說了忒久的牙酸好話,句www•hetubook•com•com句不離凡人的天子,那我們就去找到這裏的皇帝,探一探究竟。」
一黑一白的兩道影子,從山林間淡淡地析出,宛如由薄轉濃的晨霧,眨眼便消失得不見蹤影,徒留上山查看的獵戶,困惑地在外側轉來轉去。
劉扶光瞧著她反常的情態,指尖輕點著油光膩膩的桌面,沒有說話。
「十七座,」劉扶光道,「不算小了。」
宛城內,皇后的娘家人正靠坐在椅子里,陷入深深的頭疼當中。
小二木頭木腦,並不吭氣,自顧自地悶聲去后廚,像個說什麼聽什麼的傀儡人。當壚女不敢看晏歡,只敢對劉扶光笑笑:「客人別見怪,現下暑熱,咱們都倦著神,不好動,一日就算睡七八個時辰,也是要犯懶的。」
小二不喘一口氣,長長地嘟嚕了一串,劉扶光急忙抬手,道:「要兩碗湯餅,一壺鹵梅水,酒就不必了,多謝。」
眼看問不出別的什麼了,他們稍坐片刻,劉扶光將晏歡碰過的碗筷不著痕迹地處理乾淨,又用法術留下兩枚銀角子在桌上,便悄悄地走了出去,繼續沿著官道前行。
更夫的嘴唇動了兩下,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舌頭是這麼長的,血是這麼多的,五臟六腑的形狀和顏色,也跟豬狗牛羊沒有太大區別。
晏歡露出得意的微笑。
在聖宗治下,宛城的安寧已然持續了幾百、上千、兩千……八年!八年,是的,宛城已經安穩了那麼久,它就像一潭死水,一潭舒舒服服,沒有波瀾的死水,現在,一顆突如其來的石頭砸破了水面的寧靜,也讓城主坐立難安,如芒在背。
劉扶光便不作聲了。
兩個陌生人一走進來,頓時引起了這間小小酒家的注意。劉扶光與晏歡身上,皆施了障眼法,儘管凡人不得窺見至惡與至善的真身,但通身的氣質還是無法完全掩蓋,劉扶光的眼眸清柔慈憫,晏歡眉宇間陰鷙惡毒,一黑一白,便如水火相撞,由不得人不注目。
掌權者最怕的事情,不是窮困,不是式微,而是不穩定。
「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金人表現出受了奇恥大辱的羞憤,它如是大吼。
兩道身影一黑一白,白的在前,黑地緊跟在後。良久,劉扶光忽然開口:「你怎麼看。」
「你心裏有主意就行。」
劉扶光沉吟道:「先進城,既然城主和皇家有深厚關聯,那我想探聽一下他的意見。」
「這輕而易舉。」
劉扶光不能吃東西,他拿起杯子,將嘴唇略微沾濕,嘗嘗鹵梅水的酸意,就足夠了。剩下的,他還沒說話,晏歡已經把一碗湯餅毫不含糊地倒進了肚子,又主動殷勤地拿了他的份,放到自己面前。
有沒有誰……誰能來替他解決這個難題?
和_圖_書今時不同往日,晏歡缺失龍心,又將龍神軀殼丟在湯谷,隨心魔一同被困;自己的修為早就作廢,積攢多日的靈炁,也一朝蒸發在心魔身上,只是玄日光復,他才在惡德獨大的現世,得以喘息的時機。
當壚女瞧見這一幕,只是不敢閑話。在她眼裡,黑衣的男人固然凶神惡煞,叫人看了腿肚子打顫,可面對白衣的青年,卻是滿眼歡悅甜蜜,似乎有說不盡幾世幾年的情話。此地的民風還沒開明到能接受同性斷袖的程度,但她開店多年,也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因而權當沒看見。
天光熹微之時,花街歡場的溫言笑語才堪堪平息下去,巡街的更夫與準備開張的商販則過早地出現在城池的各個角落,有氣無力地接替新一天的到來。
劉扶光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當壚娘子回過神,朝劉扶光羞怯一笑:「客人要進城,沿著官道直走就是了。騾車顛簸三日就到,騎馬還要更快些哩。」
熱鬧曇花一現,不過須臾,就被美酒與美色填滿的街道吞沒,富商狼狽的身影沒入黑暗,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兩碗湯餅,再配上一壺酸涼爽口的鹵梅水,這一餐對常人來說,已算是可心可意。能在荒涼的郊外酒肆吃到這樣的飯食,實屬難得。
他將故國至親都珍而重之地收入紫府,不可否認,晏歡畢竟做了一件正確的事,他沒有將東沼留在湯谷,留給竊取了龍神身份的心魔。
彷彿被一劑強心藥打到裡頭,當壚女精神一振,一下清醒好了幾倍。她不由綻開真心實意的笑容,喜氣洋洋道:「這個破落小地方,如何當得起客人的奉承?二子,快來給客人報菜!」
那就是沒有累著了,劉扶光點點頭,卻不知是被什麼耗空了精氣神。
他站在原地,在四邊環顧了一圈,這方小世界的空氣雖然乾淨明澈,雖然嗅不到混濁的妖魔之氣,但靈氣同樣微薄。劉扶光以神識一掃,就知道再怎麼天資縱橫,這裏的修士也至多不會超過元嬰期。
手指是濕紅的,比花魁娘子塗在嘴上的胭脂還紅,甚至紅得發黑了,彷彿一下要跳進人的眼珠子里。
當壚女緩緩睜大眼睛,不用離近,劉扶光已然看見她眼下青黑累累,雙目黯淡得幾乎看不見一星光,神色里的乏累,就像初春泛濫的潮湧,被拘在搖搖欲墜的大壩後頭,隨時有崩塌決堤的危險。
蹊蹺。
謹慎是一種良好的品質,劉扶光知曉慎重的力量,他同樣知道輕視對手能為一個人帶來多大的禍端。他尚未看清全局,已經明白自己要小心行事。
「外地……?依稀記得,我好久沒聽過外地的消息了,客人要說進城,似乎我也有好久、好久沒進過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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