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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神知曉道侶的性子，他吐出一口濁氣，再一語不發，而是調轉龍頭，將漫天黑煙一氣吸進鼻腹當中，于俯衝時轟然噴下。

虛無縹緲的紫氣，頓時猶如致命的繩索橫鏈，朝劉扶光網羅而去。他所言確實不虛，帝王登基祭天，只要王朝命數不絕，紫微帝氣便會一直加護，這就是天道的意志。因此再如何強大的修道者，都得著意避開與人間天子的糾葛，以免自身根基有損。

「啊，你說城主？」宛城人摸著後腦勺，對這個問題感到不解，「先代的城主嗎？他早已壽終正寢，雖然無緣得見這樣的奇景，但他還是福氣很好的人啊。」

晏歡冷笑一聲，他的耐心早就告罄了，觸鬚盤旋、九目輪轉間，已像蟻獸舔蟻一般，把那些逃跑不及的輔首衛往胸腹處裂開的巨口內一填，道：「又有什麼妨礙？就是再來一海，我也吞盡了。」

「你做了什麼？」晏歡忽然插話，「我只好奇這一點。你那些『子民』，雖然沒有生氣被剝奪的跡象，卻各個疲累不堪，倒像是想死也死不掉的模樣，你做了什麼？」

那夜窺見這一幕的人，都在紛紜傳說，有仙人騎龍而來，與邪祟惡戰半宿，最終拯救了宛城的百姓。

屏風后，聖宗似是輕聲嘆息了一下，不過瞬息，他便越過屏障，站在高處。隔著十二旒的玉冕，聖宗身著古樸莊重的玄衣朱裳，佩綬琳琅，鬢角烏黑，這仍是一名正值壯年的帝王，甚至可以說，他眉目中閃動著某種仁愛的東西。

滿殿紅線便如挨了火燒的蛛網，蔫搭搭地斷了一地。劉扶光繼續往前走，不知為何，聖宗見了這容色姝麗，雙目如火熊熊的青年，竟不自覺地開始發抖。

微風倒流，劉扶光被迫收回手臂，身體亦不受控制地倒退而去。金色蠱蟲從虛化實，飛回聖宗手中，紫氣重新凝結，他退到紅線之外，滿殿斷裂的線頭，便再度連接在一起。

聖宗完全駭然了，他顫聲問：「你究竟是何人？」

有了如此強大的精神力量，修士就沒有忘事的時候。現在叫劉扶光回想百年前的一個午後，他仍然能清晰地記起當時夕陽西下的場景，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劉扶光抬眼，見他皺眉，低聲道：「這些東西，只有十來天的鮮活記憶。」

「恨我，」晏歡笑道，「隨你怎麼恨。」

「走，」劉扶光下了決心，「這裏再也找不出什麼消息了。」

聖宗出神片刻，從容不迫地笑道：「若不是二位意圖危害武平，朕又何至於出此下策？至於那些毀壞的州城，確實可惜，不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的子民，朕自然是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難和*圖*書道你不是在尋求憐憫嗎？我所看到的，僅是一名可憐而可恨的凡夫俗子，我因此憐憫你。」劉扶光伸出食指，馬上要按在他的眉心，「然而憐憫，不代表寬恕。」

聖宗的面色已經不是變了，他活像生吞了一隻還在扭動的肥蟲子，如果不是場合不對，晏歡幾乎就要為這滑稽的一幕笑出聲來了。

大地破碎，山河風雨飄搖，戰火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席捲了武平帝國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村莊、郡鎮、州府都城，御龍妖魔與輔首衛交戰之處，盡皆化作一片死地，放眼望去，屍橫遍野、滿目瘡痍。

「問問自己！」劉扶光道，「你究竟是何人？」

——是費時費力，率先挽救活生生的、慘遭屠殺的萬千凡人，還是閉眼不看、充耳不聞，先來搜尋罪魁禍首？

晏歡思索片刻，他難得審慎了一回。

他慢慢醒來，只覺頭痛欲裂，四肢虛軟。他蜷縮在焦黑一片的大地上，四周還燃著熊熊的烈火，緩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強撐著坐起……

輔首衛如同撲火飛蛾，源源不斷地飛過來，晏歡所過之處，九目僅僅是注視，便令修士周身爆開源源不絕的殘肢肉觸，紫府靈台亦化作污穢濁泥。

「我是至惡，」晏歡繼續輕言細語，「不管這國死一個人，還是死十萬個人、百萬個人，我都無所謂的。只有你，此地的『氛』，對你來說就是劇毒，我不允許你被凡人消耗。讓所謂的『聖宗』去消耗他的子民罷，我要找他，立刻就要。」

「人，」猙獰巨龍轉動九目，「全是修士。」

「他哪來的這麼多金丹修士！」劉扶光在火海中大聲道，「簡直沒完沒了！」

這可怖的龍神降臨在受到重重庇護的天子皇城，深深宮闕，不知看瘋了多少侍僕朝臣、武衛宮女。他抱著劉扶光，踏上千層金階，腳邊的輔首衛已然死了一地。

劉扶光沉默半晌，沒有回頭：「我真希望，被牽連到的人能少一些。」

劉扶光不由動容，追問道：「怎麼說？」

「你的意思是，這些輔首衛，只有這十來天，算是真正活著的靈？」劉扶光問。

劉扶光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啞聲道：「不能不管，我……不能不管……」

「武平，聖宗。」他笑吟吟地咀嚼著這四個字，內心卻是生出了幾分詫異，這凡人當真擺出一副帝王架子，端坐金鑾殿，不露倉皇相，見了他與劉扶光，完全不躲不避。

伴隨燃燒的光亮，劉扶光同時看清了下方的景象。

他往後退，難以自持地往後退，一切都在倒帶、逆流，晏歡攬住他的腰肢，他們朝著身後的天空升起。大地烈火將熄，死去的輔首衛聚攏起破ｗｗｗ•ｈｅｔuｂｏok.ｃoｍ•coｍ碎的肉身，斷壁殘垣恢復如初，慘死的眾生又行走陽世，面上的表情從痛苦到懼怕，從懼怕轉為驚慌，從驚慌變為困惑，繼而完全倒轉成平和寧靜，行走在完好無損的城市與街道之間……

這確實是個怪誕的跡象，天地靈炁不僅淬鍊人的肉身，更需要磨練修行之人的精神。金丹既為一重圓滿境界，對於心境的打磨，更是艱難困苦無比。不知有多少修士，修為過關，仍然死在結丹叩心這一環。

是真瘋了，還是實在膽子大？

劉扶光喘息不止，打斷了他的話：「為了攔住我們，你放出麾下的輔首衛，將都城百姓付之一炬。你真以為稱一聲天子，你就能替天行事了？」

「你……竟然憐憫我？」武平的皇帝不由愕然。

「我得帶你離開，」晏歡抱著劉扶光瘦如枯葉的身軀，喃喃道，「如果再耗下去……」

至惡凌駕，這本是個叫他十分舒適的環境，那些死於非命的滔天亡魂，人心的殘忍和貪婪，以及數不盡的虐殺與鮮血，全然簇擁、滋養著他，如果不是立場不一，晏歡倒真有心把這個「聖宗」誇讚兩句。可眼下劉扶光難受成這樣，這點舒適無異於火上澆油，直慪得他咬牙切齒，內里火燒火燎。

聖宗嘴角一扯，兀自笑道：「朕許他們太平盛世，不必嘔食浮萍、腹滿而死，更不必在連年飢荒里苦苦掙扎，以致易子而食，難道這還不夠么？」

「凡是陰陽廝殺周旋之地，總有極善極惡者輩出，」晏歡耐心地道，「此人行事極端激進，也在常理之中。」

晏歡沉吟道：「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能看到他們的出生地點，他們的父母、師長、修行機緣，但這些事……陳舊、腐朽，像來自古老時代的回憶。從十六天前開始，他們的記憶才突然變得生動起來。」

在他們面前，農田焚毀、湖泊焦干，數不盡的村莊和城鎮，全都焦黑枯碎，在刺鼻的風中搖搖欲墜。劉扶光緩緩拂開一堆黑如煤煙的粉塵，在這不知名的農家，他望見一家老幼的骨殖蜷縮著，又輕又空，彷彿一枚小小的嬰兒拳頭。

「你就是……」劉扶光咳了兩聲，推開晏歡幫助順氣的手，「傳聞中的聖宗？」

晏歡嘆了口氣。

劉扶光呼吸微顫。

惡火與龍息相撞，火牆頓時如同倒卷的海浪，推翻了輔首衛齊頭推進的防線，數百衛士頃刻便化焦土，劉扶光掏出曜日明珠，將翻湧如潮的冤魂和怨氣凈化一空，化作直衝天際的旋風。

即使晏歡封閉他的五感，他的心魂也要在萬民的痛苦中翻滾、悲泣。他在龍背上縮成一團，脊樑拱起，彷彿一道蕭索脆弱的橋。這些天來，和_圖_書他吐了不止一次，每一次都差點把臟腑從嘴裏抖索出去。

「他們確實效命于武平的聖宗，」晏歡道，「輔首衛只聽從皇帝的指令，皇帝要他們去哪殺誰，他們就去哪殺誰，不過是尋常的鷹犬。但是，只有一點很奇怪。」

「……他瘋了。」劉扶光嘶聲說，「自詡聖宗，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竟不惜摧折自己的國土與國民，只是為了攔住我們……」

——赤蛇長鳴，你追我趕地淹沒大地，成建制的修士猶如趕海踏浪的漁民，驅趕著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吞咽城池，覆蓋掙扎逃命的無數流民。

一道巨大的影子騰空而起，其黑如龍，上面馱著一點雪白的星光。這幻影僅僅出現了一瞬，便消失在了如霞如錦的天河當中。

沒費多少力氣，晏歡就從已經瘋了的修士那裡，掏出了為數不多的答案。

「只怕這不過是開始。」劉扶光低聲說，「他自毀一城，便能擋住我們片刻，武平又有多少城池能由著他燒？飲鴆止渴，偏偏他還是這麼做了……」

殿中紅線纏繞，有種介於妖異與聖潔之間的美感。人間的天子，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朦朧流轉的金紅屏風后，御座金碧輝煌，兩側陳設華貴無比的五明扇，隱約可見冕冠高聳，章紋蔽膝。

夜風呼嘯，劉扶光站在千萬起伏波瀾的漆黑觸鬚上，他終於有餘心看一眼這個領土廣袤的國度。巨山似棋、大河成絲，他們的目的地是武平的王都，整個帝國的心臟，而他們的目標，正是心髒的中的心臟，那個被稱作聖宗的帝王。

「現在下定論還太草率，再多抓幾個看看。」

他們鬧出了這麼大的陣仗，全城不說驚醒，也醒了九成九。人們紛紛走出家門，王公富豪的子孫，與販夫走卒一同站在無比清澈，動人心魂的夜空下，痴痴仰望著那繁多茫茫的星河。

大地煞氣與戾氣滾滾而來，伴隨著成千上萬慘死凡人的哀怨之氣，居然化成一股漆黑至極的濃煙，遮天蔽日，攔在龍神面前。

劉扶光猛然轉頭，驚駭地望著周遭的一切。

不對。

劉扶光伸手，夾住了唯一一隻殘餘，稍微瞥了一眼。

不對！

但是、但是……

聖宗結結巴巴：「我、我……」

這一聲恍若當頭棒喝，將聖宗打擊得雙目恍惚，喘氣道：「我……我是武平的天子，是天下的主人……」

再然後，劉扶光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劉扶光雖然氣急，同樣沒有料到，他們居然如此輕易，就找到了這個「聖宗」。

他望著青年的雙目，裏面除了憤怒和鄙夷，居然還有一星埋藏更深的悲憫。

「別怕，」他小聲說，「我們會有辦法的。」

「等等！」劉扶光沉聲道，「https://m.hetubook.com.com那是什麼？」

他大著膽子，用微微發抖的指尖，輕到不能再輕地拈住劉扶光垂下的發梢，綿綿地摩挲。這一刻，需要比晏歡更強大的龍或者神，才能阻止他一瞬間對劉扶光突然奔湧出的愛意。

「我豈能坐視不管？」劉扶光厲聲道，盛怒之下，至善清氣猶如沸騰的泉水，將晏歡的身體蒸發得四處離散，「他竟敢視萬民如柴薪！」

晏歡的一隻眼睛盯著那團小小的焚骨，不過一瞥，便不感興趣地轉開了，轉而繼續盯著劉扶光的背影。

黑龍縱聲長吟，九目混濁，牢牢裹著無力掙扎的劉扶光，不顧千里燃遍的大地，朝著武平的王都飛去。

「兩位貴客遠道而來，朕本應以禮相待……」

天空寂寥如洗，大地卻籠罩著淡淡的霧氣。黑夜無聲，地平線上逐漸湧出一線灼熱的星火，彷彿血紅色的潮水。

「住口！」劉扶光喝道，他斷然撤下了用以偽裝的幻術，剎那間，殿內明光大放，猶如升起了一輪耀目不屈的太陽，竟讓聖宗生生倒退了三步，「說盡全天下的偽善之語，也不會讓你自己變得光明磊落！」

然後就捏碎了。

「諸愛卿，都退下罷，」聖宗沉默不過一霎，旋即發話，只聽聲音，竟是無比慈和中正，氣度沉穩，「朕與貴客一敘便可。」

暗地裡，他已經做了決定。

「不過一凡人耳！」劉扶光咄地決斷道，「問問自己，你要做什麼？」

他嗅到了劉扶光的脆弱、悲傷與憤怒。這些柔軟的情緒，從他昔日冰封，今時卻出現裂痕的心防下逸散出來，彷彿用鮮肉勾住了餓鬼的鼻子，令龍神戰慄不已，垂涎纏連的飢餓，一路從眼底奔流到心底。

他們的身影一黑一白，踏進殿內時，朝中的大臣無不惶恐退避，難以直視至善與至惡周身。

徹徹底底地回來了。

晏歡咧嘴而笑，等待欣賞「聖宗」接下來的結局，就在這一剎那間，皇城鼓樓的鐘聲轟然敲響，極其詭異的變故發生了！

他喝道：「我乃正統帝王，有上天紫微星護體……」

聖宗端坐萬里之外，已然敏銳地摸清了外來者的性格，他知道劉扶光在乎，因此他充分利用了這種在乎。他幾乎是把兩條路放在來犯者面前，叫劉扶光挑選。

晏歡溫柔地拿下他的手，梳理著被汗水黏在側臉的鬢髮，輕輕地說：「那又與我何干呢？」

他朝聖宗逼近過去，毫不遲疑地踩過那些錯綜複雜的紅線。聖宗站在高處，氣定神閑的臉色已然有些變了。

他們又回來了。

「這什麼，蒼蠅？」

晏歡的九顆眼珠仍然在瀝青色的地面滾動，他四處濺射的身體，也依然維持著十幾日前一塌糊塗的原貌。

能將軍隊般的輔首衛控于指和*圖*書尖，使他們像任自己擺布的傀儡，指東絕不往西，指南絕不打北，這也是有秘訣的。他既然將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何沒有自己的殺手鐧？這些喚名為「帝王棋」的蠱蟲，便是他用以牽制輔首衛的最佳利器。

任憑你是紫薇帝星，有天意加護又如何？在至善面前放肆，簡直就跟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跑來不怕死地挑釁天道的親生子一樣。

劉扶光渾身顫抖，無法壓抑的怒火，激得他幾欲吐血。聖宗放出的輔首衛既是鬣狗，也是群鷲，在毫無還擊之力的凡人面前，這些銅面修士一路肆虐屠戮，幾乎是在以殺人為樂。那些皮肉燒焦的氣味、血流成河的氣味，那些葬身火海的慘呼、女人凄厲的哀嚎，乃至嬰孩在劇痛中發出的尖叫……全然被法術故意擴散到無限巨大，令劉扶光心如刀絞，又本能般地被吸引過去，要去拯救他的眷族。

他們腳下焚燒著城池，劉扶光發抖地咳道：「晏歡！」

平原無邊，待到天光微熹時，聖宗派來的輔首衛全死得乾乾淨淨，沒有一個能夠逃掉。

劉扶光按住晏歡的衣袖，等大臣們筋酥腿軟地退下，宏偉大殿內再無旁人，劉扶光才沉聲道：「再藏著掖著，也沒有意義了，聖宗。」

紅線為塵世之緣，他執掌武平的無盡光陰里，與天下黎民都結為了君主緣分。對於需要斬斷塵緣的修道者來說，一根紅線，便等同於一世無解的劇毒，輔首衛的修為如何精進，都不敢跨越他周身十米之內，然而眼前的青年跨越這些塵緣，就像跨越一條無關緊要的小溪……就像跨越空氣！

劉扶光怒火湧起，他劈手抓住一根漆黑觸鬚，雙目亦湧起了雪亮的火光。

聖宗嘴唇哆嗦著，接著急忙打出一把細如金線的小蟲，指望它們能劈頭蓋臉地灑在青年身上，但那些小蟲只是發出被炙烤的嘶嘶聲，便像融化的細雪，轉眼便消弭得無影無蹤。

劉扶光看也不看，伸手一拂，紫索便碎成一片虛弱的霧氣，輕飄飄地散在了半空中。

「沒事了，沒事了……」晏歡笨手笨腳，一下輕、一下重地捋著劉扶光的後背，平日里如何搖唇鼓舌、巧言令色，此刻見到愛侶面色慘白，眼下烏青的模樣，就好像掌中珠被丟到了地下，心頭肉也叫人攮了一刀，千言萬語，不過痛得說不出話來。

「不能分心！」晏歡搶先道，「此乃調虎離山之計，我們分體乏術，此時若不誅殺聖宗，他定有後手。」

聖宗真的要嘔血了！

元成六年，僅僅十余日內，白城、宛城、豐城俱化焦土，十七州城，有六州淪為滔滔火海，朝野上下、四海內外無不愴然震悚。聖宗座下，輔首衛近乎傾巢而出，只為抵擋「御龍而來的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