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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作者:蓮鶴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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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問此間(二十八)

第二百章 問此間(二十八)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啞謎就是一類邀約,猜謎的人,總有一天要找說謎的人對一對謎底,只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城主在酒宴上說了這許多晦澀難懂的話,就是著意要引著猜謎人上門來的。
「兩位先生高見,只是說得還不算完全。」城主恍惚地低語,「長生之人,世間並不是沒有。」
他回頭一瞧,卻是一名輔首衛的通紅長刀,猶如淬火毒牙,朝他迎面凄寒地一彈。
傾聽了至善與至惡的回答,城主捏著酒杯,許久沒有吭聲。
假死六千年後,這還是劉扶光第一次充裕地使用他的力量,還不用擔心將自己一下榨乾。
「都尉大人,」幕僚急匆匆進到內室,會見焦頭爛額的上司,「外面來了兩位雲遊四方的散居道士,有能力解決這樁懸屍兇案……」
區區數日,晏歡過得猶如置身天國一般,就快要樂得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
城主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不自覺地複述:「長生之人……」
「凡間欺世盜名者眾多,」為了佐證自己的身份,劉扶光指綻靈光,放出一個小小的術法,「以此為證,還望大人信我。」
「都尉……向我舉薦了兩位先生,」城主眯著眼睛,慢吞吞地開口,語氣彷彿夢囈,態度倒是謙和,「倘若二位能偵破這起連環兇案,宛城上下,都會感念你們的恩德,我亦有重重有謝……」
他調動四肢百骸內的靈炁,丹田遭到廢棄,到底對法術的釋放造成了極大阻礙。正當劉扶光專心結界時,後背忽有厲風撲來,激地他渾身一凜,順勢前閃,躲開了這下。
「哦……」城主點了點頭,神態中不見失望,只是道:「我觀先生,似是對世外之事甚有把握,故有此問。」
「執念?」
城主怔然出神,他盯著桌上的符號,愣了很久。斛中的酒液,倒映著他的面貌,劉扶光驚訝地發現,映在酒面上的人形,並非現實中滿身黑氣的乾屍,而是一名面目平常,膚色白皙的中年男子。
劉扶光按住了他,不露聲色地問:「城主也想求得長生么?」
來時氣勢洶洶,然而,都尉親自上前審問,過不了三言兩語,他便深深折服於二人的學識與氣魄,並且痛恨起自己的有眼無珠來。
「一日之前,我還在為我的兒子擔憂,一日之後,世俗中的事務,都像累贅的灰塵,變得如此無關緊要……先生,求您告訴我,在您眼中,我究竟變成了什麼模樣?」
劉扶光想了想:「其實,我們算不得修道者。」
「大人睏倦了,還是早些歇息得好,兇案一事,王城自會派特使前來協助。大人明鑒,勿要聽信鑽營之徒。」
「卿……扶光,你有沒有事!」晏歡拉著他,上下檢查了幾十遍,「對不起,都怪我疏忽了,我、我沒……」
晏歡立馬軟了肩膀,塌了腰,在他身後哼哼唧唧地解釋:「小懲大誡而已,如何算重呢?橫豎並未取了他們的性命……他們對你不敬,這叫我如何能夠忍受呢?」
「噓,」劉扶光噓他,真要讓他這麼自我檢討下去,那就沒個完了,「你有沒有留下活口?詢問聖宗的護衛,總比一個城主更有效果。」
其實用不著法術,他一露面,幕僚眼中已有欣賞神色,待他開口之後,幕僚更是五體投地得拜服。言語是無形的武器,對於聆聽的人來說,至善的言語,更如香花之於蜜蜂、鮮肉之於餓鬼。
當他們見到宛城城主的時候,連晏歡都難得分神,逗趣地看了對方一眼。
「我做的,」晏歡微微一笑,不是親眼所見的人,絕不會相信,至惡的龍神,竟能露出如閨秀一般溫柔嫻靜的神情,「你放心,沒有死人,只是幻術。」
「您的大恩大德,我已無法報答……」乾屍流著漆黑的淚,竭力觸碰到劉扶光的手,「當心……聖宗……他座下輔首衛,實在……可怕至極……」
劉扶光沒回答,說到底,至惡至善乃是大道天平上最極端的兩方,一同出現時,則象徵著陰陽平衡的至理——否則,那些近乎壽與天齊的真仙怎麼會冒著生死風險出手,硬要將他與晏歡撮合在一處?
晏歡道:「精養神,柔養筋,這些人各個像是被吸幹了陽氣的模樣,偏生魂魄無損,這就有意思了。」
夜風冰涼,街上一前一後,走著兩個影子。
扶光傷勢不愈,他的實力又大不如前,倘若沒能護住愛侶,叫這些卑賤之人傷害,那該如何是好?他一想到這樣的結果,就萬火燒心,恨不能撕碎一切有形之物。
不是他樂意與晏歡同處一室,而是他心裏清楚,即便包下全客棧的房間,晏歡也會偷偷賴在他床下不走,與其這樣,不如一步到位。
晏歡目光譏諷,他怕自己冒然笑出聲來,便在劉扶光身後,用手指悄悄摸著他衣角上細密的紋路。於是一瞬之間,歡喜再次脹滿他的胸膛,將他從至惡,重新和*圖*書變成了一個心滿意足,願對一切寬容相待的男人。
「大人可否說明了情況?」
「聖宗,輔首衛。」劉扶光呼出一口氣,「除了這兩個關鍵詞,其它的什麼也沒問到。」
他低下頭,語氣里有微不可察的愧疚。
接到了不留情面的逐客令,劉扶光並不感到意外。
「是,」遲疑片刻,劉扶光果然輕輕點頭,「他依稀流露出清明之態,最後一句話,也頗有深意。」
「既然你這麼欣賞,不如去給他們效力好了!」都尉摔過一沓卷宗,呵斥道,「你替我做事,卻不能為我分憂,我要你何用?」
城主慢慢撐著坐下,疲憊地笑道:「真要論起來,世間最匪夷所思,最俗濫庸常之事,不就是長生么?」
他張口,傾國與禍國,都只在一念之間。
「控制住自己!」劉扶光道,「我去疏散周圍的凡人,這裏的……」
城主殿的動靜,已喚醒了府中上下的人,劉扶光沖向空地,心念電轉間,又改換了想法,疏散凡人太過費力,不如設下一圈屏障,將戰場的範圍固定下來。
「不、不是聖宗!聖宗功德隆盛、萬古長青,不是聖宗、不是的!」
掏了半截,他到底沒勇氣全拿出來,給劉扶光展示自己的吃相,復又匆匆往肚子裡頭一堵,說了聲「還是讓我來問好了」,就逃到一邊,躲在暗處施展拷問技巧去了。
劉扶光否決了這個更加輕鬆簡便的提議,他思索道:「昔年我行走歷練,同樣遇到過許多玄奧棘手的情況。有時候,就連當事人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是不可靠的敘事者,因為那些發自內心的證詞,往往會使事態變得更加複雜。我需要……自然而然的反應,由自己來找出其中的蛛絲馬跡。」
城主躺在床上,更像一具屍體了,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話頭,問:「先生請看我這兒,鏡為照鑒,據說,一面鏡子,能夠照出一個人的本來面目,這說法可是真的?」
劉扶光神態平靜,約束著一個笑意盈盈的晏歡,同去面見了宛城的都尉。
有了慘案做鋪墊,他們得以光明正大地進入官府,坦然地對此地的官員自薦。
顧不上別的,既然靈炁無用,劉扶光便急忙俯身彎腰,出手按住了城主的咽喉。再這樣下去,魔氣還在其次,只怕這人要先死於痙攣引發的窒息了。
他知道晏歡的神力被削弱到了何等地步,也知道缺失了軀殼和心,他實在不能像之前那樣,再具有毀天滅地的威能。可神力再少、再微薄,仍然是神祇的力量,遠非凡俗生靈能夠比擬。眼下這些輔首衛,至多不過金丹修為,如何就能躲開晏歡,近到他的跟前?
他瞥了都尉府一眼,地力噴涌,瞬間激出了籠在府上十多日不散的深厚陰怨之氣,由此改換了府中進進出出數百人的命數,險些叫他們命喪黃泉——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好像……有點太用勁了?」他收起明珠,懵懵地摸著後腦勺。
他死了。
頓了頓,他又道:「先生走南闖北,想來見多識廣罷?不知先生可曾聽聞過什麼匪夷所思之事?」
「送客罷,」城主耷拉著昏花的雙眼,整個人一下蒼老了二十歲,他的嘴角已然緩緩流下一線水光,不知是漏下來的酒,還是閉不住的口涎,「我……累了。」
破天荒的,晏歡笑了一聲。
「先生,我好痛苦、好痛苦啊……」化去一半的乾屍喃喃不清地哭泣,「為什麼就是不能結束……我真的好累,連喘氣都難,可就是沒辦法死去……好痛苦、好痛苦……」
「不,不是那種長生,」城主打斷了他的話,含糊地說,「我的意思是,千秋萬代,與天同壽——這樣的長生之人,並不是沒有。」
「區區金丹……」至惡的臉孔猙獰扭曲,一瞬的懼意,更甚於被螻蟻冒犯的怒火。
他埋怨幕僚的輕浮,幕僚額上滴汗,急忙道:「大人,依在下拙見,那兩人絕非凡俗,而是有真才實學在身上……」
劉扶光緘默片刻,他低聲回答:「心明則眼亮,心思赤誠之人,無需鏡子,亦能看出萬物本真。」
他回答的時候,心中便轉過了許多念頭。聽話里的意思,城主也是為了打破這種「氛」,看見自己的「本來面目」,因此才安設這麼多鏡子在這裏的么?
語言是最簡短的咒,正如心魔質問晏歡的時候,期待的是一個「龍無心不可活」的回答,城主拋出這個問題,也將最終判決的權力交到了這對陌生人手中。
就在這時,城主舉著酒杯,彷彿在喃喃地自言自語:「古人云,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可是,我總覺得,這杯酒怎麼都喝不完,天底下的人,也怎麼都喝不完……」
都尉統領宛城府兵,帳下管轄上千人,城裡城外的大小事宜,都得由他與幾名副都尉向城主直接彙報。兇案未hetubook.com•com破,流言紛擾,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他的臉上拍巴掌。在他看來,死人本是小事,問題就在於這個人死得太出格、太駭人聽聞,要是牽連到其餘城池,引發連鎖反應,這就不是他一個小小都尉能夠平息的事端了。
「那即是聖宗了,」晏歡冷笑道,「他對你們做了什麼?是吸取你們的生氣來延長壽數,還是用天下人做祭,來換取所謂的長生?」
夜已深,連出兩場慘絕人寰的兇案,偌大的宛城靜悄悄的,無論是尊貴的一城之主,還是橋下棲身的乞丐,此刻都在被褥中安睡著,只不過,前者睡著金線貂皮的錦繡堆,後者只能在稻草堆里湊合了。
晏歡明白了他的意思。
「來者何人,竟敢損壞聖宗大業!」十幾個人齊齊厲喝,彷彿共用了同一個大腦,同一張嘴。
說完,他伸手,輕輕拂去幕僚肩頭的灰土,同時也拂去了上面縈繞的陰氣。
看著劉扶光的雙目,城主夢遊般的神情凝固了。
銅面共振,發出洪鐘獅吼般的嗡鳴,音波飆射,殿內桌椅、屏風、金玉擺件、鑲嵌寶石的樑柱……種種華貴陳設,無論堅固與否,統統激成了齏粉!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劉扶光不動聲色地道,「匪夷所思和匪夷所思之間,也是有差別的。」
鎏金的黑袍、詭譎的銅面、兵刃上紅彤彤的毒光……皆如水墨般波動顯示,十幾名無聲無息的大活人,就此陰森森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劉扶光向幕僚陳述了兇案的疑點及不尋常之處,他自稱遊歷四方的散居道士,來到宛城,發現了此地籠罩在異樣的氣氛之下。
其中一人斷然說:「長生之事,未免太過虛無縹緲。」
良久,這個凡人忽然笑了起來,拍擊雙掌,大聲道:「廳前設宴,我要請兩位先生喝酒!」
他的眼光劃過面前的追兵,料想到這應當便是城主口中的「輔首衛」,只是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可以追蹤得這麼快。
城主驚懼不定地瞄著晏歡,哆哆嗦嗦了好一會,才道:「不、不,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他的話,一千句一萬句晏歡都認,唯獨這一句,晏歡不肯認。
城主點點頭,頗為認同:「先生說得是啊……現下兇案頻發,兇手的所作所為,簡直冷血至極、毫無人性,令我等心寒齒顫……」
「冷靜下來,你……!」
空無一物的空氣里,逐漸浮現出了「羊羔」的影子。
「不知二位先生,可有什麼頭緒?」城主問。
至惡的偉力,他們已經見識過了。晏歡出世時的一聲啼哭,就喚來了諸世多年不絕的戰火和大災,引發動亂、誘導破滅,使每一個智慧生命走向自我滅亡的結局……這是至惡想做就能做到的,那至善呢?難道對比至惡,至善的側重就僅僅在於創造么?
「……這裏的輔首衛,就先交給你處理。」
宛如天地初開,透澈至極的正氣甚至就此滌盪到了一整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將那些沉重的妄念、狂熱的欲求、貪婪的渴望……悉數一掃而空,夜晚的空氣,頓時清新得驚人。
在幻夢中翻滾了六千余年,想必諸世再沒有誰,能比至惡龍神更清楚執念的力量了。
可是,就在這些非人的喊叫當中,仍然夾雜著許多對於「聖宗」的溢美之詞,哪怕不能再準確地吐字,也要通過變化的聲調,竭力表達出來。
不過,他同時明白了,輔首衛為什麼能夠穿過晏歡的防線,來到他身後暗算。
龍神再指揮一枚金人,這次,金人脫去了外地富商的皮囊,將苦主打暈后塞進地窖,就此換上一身本地居民的外觀,然後縱身一躍,死在了城主府的正門上。
「請城主解惑。」劉扶光只說了這幾個字。
毫無徵兆的,乍然聽見「聖宗」二字,城主就像被燒紅的鐵釺插|進了耳朵,腰桿反弓,用力抓著自己的側臉,在床榻上瘋狂掙扎亂跳。
城主府遠離喧囂,外圍築著層層高聳的朱牆,宛如一座城中之城,屹立在宛城的心臟地帶,往來巡查的士兵侍衛,比蟻巢的螞蟻還多,別說尋常平民,就是瘦小的貓貓狗狗,也不能跳進裡頭。如今,一具紅如果肉,鮮血淋淋的死屍,就掛在那富麗堂皇,頗有氣派的大門上頭,被發現的時候,將數名成年男子嚇得當場失禁。
劉扶光不聲不響,從懷裡掏出一顆曜日明珠,就往輔首衛面前一舉。
他沉默片刻,又問:「依先生之見,能做下這等惡事的,究竟是何物?」
晏歡因此心花怒放。
原來是……這樣……
然後心虛地伸手進肚子里,掏出一個已經吃了一半,黏黏糊糊,尚在不住蠕動的人形。
還不是時候。
劉扶光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就煩請都尉替我們引見一二罷。」
是啊,確實不是人做的,是至惡在恐嚇你們罷了。
劉扶光眼皮一顫,靈炁瞬時壓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試圖平息城主的激烈反應。但出乎他意料的事發生了,他的靈力一觸及城主的身軀,彷彿被枯竭海綿吸走的一滴水,不僅沒有起到安撫的作用,反而加劇了對方的動作幅度。城主剛才只是在胡亂掙扎,現在,他簡直是在發狂地嚎叫了!
煙塵慢慢散去。
他一仰脖,將酒一飲而盡。
劉扶光仔細地觀察著他的面貌,殿中侍者眾多,鏡面里人影綽綽,唯獨宛城城主,像一枚黑洞般置於中央。
煌煌金光,掀起了近乎衝擊波的巨浪,這浪頭不僅使長刀裂解成千萬塊碎片,挨得近的輔首衛,連叫也來不及叫一聲,便像潑了熱湯的雪堆,頃刻塌陷了身子,融化在這熾熱無比的光海里,更將不遠處的晏歡都打了個跟頭,差點栽倒在地。
都尉瞧著劉扶光,只覺那黑衣男子的氣場令人雙股打顫,而白衣青年固然面目平凡,顧盼之間卻如一名尊貴王孫,周身的氣場又無比平易近人。從他口中吐露的話,字字句句,皆如春風拂面,沒有不使人心悅誠服的,只想讓人把心肝也歡欣雀躍地掏出來,好對他展示那赤誠通紅的顏色。
「——人其盡死,」晏歡懶散地開口,因為劉扶光就在身旁,他才有心回答一名人類的問題,漫不經心道,「而我獨存。」
這個回應,跟不打自招沒什麼區別。晏歡利落地切斷劉扶光的靈力連接,魔氣鋪天蓋地,剎那席捲了整間宮室,所幸他還記得留手,沒有一下抹殺了這具脆弱的乾屍。
——在劉扶光的眼眸里,他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劉扶光來到了城主房中,猶如荷葉舉水,他和晏歡從黑暗裡浮出,城主躺在床上,眼睛卻是睜開的。
幕僚正正撞在火口上,他唯唯諾諾,只得深深地垂下頭去,快步退到上司遷怒範圍之外。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介於好笑和嗤笑之間,除了劉扶光之外,卻聽得在場所有人如墜冰窖,惡寒從內到外地噴湧出來,彷彿連五臟六腑,都在一瞬間發滿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晏歡冷眼睨這名頻頻失態,差點痛哭流涕起來的男人。
「去!」他一聲低叱,行囊中頓時飛出數十柄剔透飛劍,團團圍住大殿,劍身振蕩,散發明亮的清光。
溫情不過一剎,緊接著,他的目光忽又變得冷酷起來。
晏歡掰著自己的指頭,百無聊賴道:「不如你先回答我們的問題,你所說的長生之人,指的是誰?」
「執念是咒,許多人的執念,則是一種強大的『氛』。」晏歡解釋道,「他們仍然相信自己所看見的一切,所以無論是鏡中,還是水面,都只能照出他們自認為的模樣,而不是真相。」
「至於另一種長生,則是『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的長生。」劉扶光認真道,「所謂無私故能成其私,天地之所以能長久存在,正因為它們不為自己而存在,天與地囊括萬物,因此它們永世不滅。只不過,這樣的境界,也不是個體能夠達到的。」
時間確實充裕,身為龍神,他能動用的資源也十足豐厚,可他全心全意地撲在劉扶光身上,能分出一星餘力,已是用了畢生最大的克制。儘管他略施小計,已叫滿城的人都戰戰兢兢,淹沒在驚懼與死亡的淫|威之下,但至惡貪心太過,並不懂得什麼是見好就收。
晏歡對自己在一夜之間製造出的恐懼和混亂,不是太滿意。
「官員們總是多疑自傲,」劉扶光偏過頭,低聲說,「輕視低下者的諫言,重視上位者的呵斥,是這些人用以延長政治生命的哲學。」
劉扶光心中微微一動,他直視城主的眼睛,說:「海面平直,細微處仍有浪花涌動。天下太平,未必就象徵風波永定。」
「走吧,」劉扶光道,「去看看此地的城主。」
這些銅面加身的突襲者,從氣息上判斷,確實可以算作金丹,然而,他們的靈力之凝實精純,簡直像一柄經過了千錘萬煉的刀劍,一名便可頂得上幾十名同階層的修士,說是登峰造極也不為過。
「……我日日對鏡自照,只覺氣色甚好、身體康健,可直到今時今日,與先生交談寥寥數語,心頭已有了明凈之感……」城主繼續道,語氣裡帶上了懇求。
晏歡蠢蠢欲動,不管面前這些是不是脆弱短壽的凡人,作惡的樂趣總是不分大小的,他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但劉扶光制止住他,搖了搖頭。
「像個癆鬼,」晏歡輕聲說,「而且,不是普通的癆鬼,是被八百條野狐輪番掏干后的癆鬼。」
晏歡輕聲說:「沒關係,機會俯拾皆是,不差這一個。」
劉扶光保持著半蹲的姿態,靜默片刻,緩緩站起。
劉扶光搖了搖頭,不以為然道:「我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人,冒犯我也算不得什麼重罪。」
萬一惹來了王城那些人……
劉扶光看著他www.hetubook.com.com,但城主說完這一句話,便再沒了下文。他有種感覺——似乎在似睡非睡、似夢非夢的狀態下,城主正竭盡全力,想要對他們透露些什麼。
見他出手,晏歡再顧不上如何殘害折磨,急忙搠死了剩下的十幾個,慌慌張張地往自己不知道的哪張嘴裏一塞,便跌跌撞撞地跑來看劉扶光。
昔年的許多真仙,都或好奇、或鑽研地探討過至善的能力。
劉扶光敏銳地察覺出了異樣,就像喚醒了一個纏綿床榻的病患,城主眼中,竟出現了一絲久違的、清明的光。
只能說,晏歡打小的性格就是這樣,仙人們還在苦心孤詣地教導他什麼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時候,他已在心裏發誓,要將天道酬勤一般的鬼話狠狠踩到腳下了。
原來我早就該……
劉扶光滴酒未沾,衣襟上仍留了散不去的酒香,晏歡走在他身後,低聲道:「那人主動提起長生之事,絕非偶然。」
「二位先生……果然來了。」像含了幾個肉球在嘴裏,城主模模糊糊地說。
這便是乍然接近至善的後果了,醜態畢露,實在令他不悅。
城主愣愣半晌,又飛快地瞥了晏歡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敬畏地問:「那……另一位先生,又對長生有何見解?」
他一抬眼,盯著城主扭曲發狂的面容。
他的眼神複雜而懷戀,他想起久遠以前的往事,這個柔軟的、溫柔的劉扶光,實為他一生中最寶貴的摯愛,只是他那時還太愚蠢,太輕視這種柔軟和溫柔,並不曉得它們的份量,其實是可以要了他的命的。
整個過程中,晏歡沒有說話,只是在魔氣燒盡的時候,伸手攬了那些星火到自己懷裡,彷彿代替了一個溫暖的擁抱。
此情此景,縱然稱不上是宛如仙境,也是富麗紅塵的極致體現了。但劉扶光生來淡泊物慾,晏歡更是將諸世財富都收罄掌中,因此態度平平,不過禮節性地應和。
劉扶光不理會他,在他的視線中,城主枯坐於美輪美奐,四處陳設水晶銀鏡的玲瓏宮殿,就像金玉棺槨中的一具萎縮陳屍,保管完好的皮膚鬆鬆垮垮地披在骨架上,呈現出一種脆弱的舊紙觸感,彷彿用手一捻,就能紛紛揚揚地落下一層干碎屑。面上黑氣之重,以致淹沒五官。
氣浪滾滾翻湧,這一聲狂喝,竟在霎時間炸塌了半個城主府。晏歡不言不語,強硬地生受了這一擊,將劉扶光護得滴水不漏。
此世再無如此明亮的輝光,寶珠只是一面用於聚焦、折射的鏡子,透過它,至善的光芒增幅了十倍不止,至善的力量,也增幅了十倍不止。
城主看在眼裡,心裏便有了計較。
他起身敬酒,對劉扶光道:「恕我冒昧,敢問二位先生……是天外修行的仙人么?」
近距離與他的瞳孔對視,城主僵住了。
僕從像開閘的溪水一樣快速流動,琳琅杯盞、金盤銀甌,霎時團團簇擁在桌邊。城主又喚了幾名清客作陪,每人每座面前,都放著淺口的玉質酒斛,斛內盛滿美酒,宛如一面剔透的水晶,又像一圈清亮的圓鏡,映著滿室燦燦燈火。
他蘸著酒水,在桌面上畫下天干地支的符記,城主被他的話語所吸引,忍不住在主位上伸長脖子,探著頭細看。
是夜,他對劉扶光提議:「不如我將城主直接拘來此處,迷魂而已,保管讓他吐得乾乾淨淨。」
宮室華美錦簇,精美的大鏡高懸各邊,卻充滿了陰森森的鬼氛。
他的目光莊嚴而肅穆,僅含著一點隱然的不忍,但這一點悲憫,已將滿殿肆虐的魔氣盡數消弭,凈化為流離的溫暖星火。
劉扶光想了想,抬頭道:「道家說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意思是為人要保持寧寂與清靜,不要使你的身體勞苦,不要使你的精神搖蕩,這樣就可以得到長生。但這話里的長生,並不是真的長生不死,只是能儘可能地延長一個人的壽命罷了。」
幕僚苦哈哈地道:「唉,這個,都尉大人正在氣頭上,怎麼也不肯聽旁人的話……」
晏歡頓了頓。
晏歡抬起眼睛,他幻化的樣貌平平無奇,但這一抬眼,已叫城主內心顫然觳觫,忙用酒杯掩著自己,不敢直視。
到了這時,他可以稱得上是「又失身,又失心」。脫去了真龍神軀,再丟失一顆龍心,晏歡的能力已是百不存一,可他既是至惡,也是貨真價實的神祇,有誰想要偷襲他,不亞於初生的羊羔,偏要往虎口裡撞。
明珠驟發靈彩,與長刀的鋒芒錚然相撞,剎那如日照金山,迸發出成千上萬道雪亮燦芒。
「城裡的人也一樣,」劉扶光觀察著街上寥寥數人的面容,「神色間疲倦無比,觀其心魄,又完好無缺。」
走在街上,劉扶光道:「你下手也忒重了些。」
劉扶光與晏歡對視一眼,這些清客猶如護院的家犬,因為陌生路人踩到了自家的院子,便陡然露出了不善的和*圖*書真面目,倒令他們感到新奇了。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劉扶光回握住他不住蒸發的手指,溫柔地低語,「你瞧,你不是看到了自己的本相,也選擇了自己的『道』嗎?」
臨走前,劉扶光嘆了口氣,低聲對幕僚說:「現在這個情況,城中還會再死人的,到那時,你就來客棧找我們吧。」
對神明而言,幻術抑或現實,又有什麼分別?但他既然肯下這個心,劉扶光自然不會多說什麼。
晏歡的臉早已沉了下來。
黑髮化為枯萎的遊絲,手臂塌作四泄的細沙,一對眼珠,盡吹散成呼啦散去的霧氣,空洞洞的眼眶,同時噴吐出蓬勃的,祥雲般的淡靄。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個被虛妄執念深深籠罩的人類,僅是與他們說了兩句話,便有了破妄的不實之感。
第二起兇案犯后的第三天,府兵包圍了客棧,大肆搜查「白衣人與黑衣人」的行蹤。
晏歡也看到了這一異象,他眉心微皺,又很快鬆開,對劉扶光低聲道:「像是執念。」
「真人!請真人務必隨我進入城主府,有了真人的助力,區區兇案,也不過是手到擒來的小事而已!」
劉扶光道:「世間奇詭怪事,許多遠超常人能及之力。這兩起兇案,不是人犯下的。」
「是那個聖宗嗎?」他不能起身,劉扶光便半蹲在床前,揣測道,「你說的長生之人,是武平的皇帝嗎?」
至善誕匯于眾生的心魂,又以自身反哺眾生。他不是亘古洪荒的神族,但諸天下的凡人,全可以算作他的眷族,面對普通人,他總有抑制不住的心軟。
「大人莫受花言巧語的侵擾,這二人有無真本事,還待商榷。」
這一刻,從這名凡人身上,陡然爆發出無比巨大的悲傷、憎恨、解脫與喜悅。雜駁五氣衝天而起,狂風同樣吹起來了,如何華貴的錦緞、燦爛的霞織,全混合著軀殼上飛速流失的碎屑,猶如騰空飛舞的群蛇。
正如大日照耀萬物,亦含焚世之火一般,只要劉扶光想,他也可以變得非常可怕。
晏歡的臉色難看至極,九目瘋狂膨脹,無比龐大的殺意,正從他周身緩慢四溢,猶如再也控制不住的洪澇,很快便要肆虐人間,使生靈塗炭。
城主咳了兩聲,啞聲道:「說來也奇怪……跟兩位先生一見面,我彷彿再世為人,過去幾十年的光陰,只是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不見!」聽著手下近乎浮夸的吹捧,都尉回過神來,不禁大為光火,垂下去的厚厚眼袋亦是一陣顫抖,「兩個外地流民,有什麼本事,誰給他們引薦擔保了,就往本官面前招攬?沽名釣譽的宵小,應該亂棍打出去才是!」
他心裏知曉,自己要說別的,劉扶光不會多作理會,但要說起這裏的謎題,那劉扶光不僅會回應,更會主動跟他探討。
被魔氣牢牢裹在其中,正常人都會感到自己正受著痛不欲生的折磨,然而城主無知無覺,他癲狂地搖著頭,發出的聲音完全不能稱之為人類的聲音,他時而咕嚕咕嚕地哀嚎,時而歇斯底里地尖叫,這種出聲的方式,活像要把聲帶撕成好幾半才罷休。
兩人進到客棧,劉扶光包下一間廂房。
劉扶光瞥了晏歡一眼,「你做的。」
劉扶光大吃一驚。
亂棍打出去,那是萬萬不行的,思來想去,他親自向兩名「能人異士」,傳達了都尉的態度。
在無可比擬的喜悅和滿足,舒展與自由里,城主的身軀徹底泯散於空氣。本該上升至天、下沉到地的三魂七魄,亦消失得無影無蹤,唯余床榻上的一抹淡淡黑痕。
宴席上,那些清客的臉色已然變了,燈火煌煌,猶如照著數名死氣沉沉的殭屍。
晏歡驟然回身,五指並掌,漆黑的觸鬚衝破皮囊,閃電般纏繞成一丈多長的鋒刃,空中火光四濺,金石交擊之聲,瞬時震遍全殿,刺得人耳膜發麻。
劉扶光苦笑道:「修道中人,壽數千載者也大有人在……」
晏歡冷笑:「我看還是死得少了。」
兩人偽裝成行色匆匆的普通行者,在進城時卻並未遭到多少盤問,只因現下城內人心惶惶,人們全畏懼著那不知名的殘暴厲鬼,恨不能把門死閉,在安全的家中待到地老天荒,誰也不敢在這個關頭多事。
他停下腳步,整個人已經融進了牆根下的陰影里,晏歡緊隨其後,他們再度向城主府折返回去。
劉扶光霎時意識到了什麼,這個時候,他本應猛地閉上眼,再將頭往後仰去,以此中斷城主化解的過程,可他望著對方,只是輕輕按住了那凹陷的胸膛。
城主奇道:「可是,宛城已經安穩了許多年,聖宗治下,更是歲和時豐。據我所觀,四海內外,連個冤案都看不見。這等太平盛世,精怪妖魔何以容身呢?」
劉扶光無奈一笑,先糊弄道:「或為妖魔,或為凶鬼,抑或地脈中孳生的孽物,受天地陰陽二氣開蒙的精怪……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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