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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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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們播種著風,
「今晚,各位兄弟:千萬不要忘記,我們是鵠立在地獄的邊緣,站在反極權的前哨陣地上在談話。試問:我們甘心情願,流浪……吃苦,到底是為了個人的衣食住行?還是為了國家民族?假如僅為自身打算,那麼,我們不能忍受人家拆我們的草棚;假如還有一個更大更遠的目標擺在前面,我們的忍受磨折,也就是為了蓄積力量,集中力量。我們應該忍痛犧牲。」
胡百熙與他的老婆潘令嫻,是第二個擠近王亮身邊的。
天臺四周,哄哄地爆開一串粗獷底和聲:
願從宇宙摘去太陽,
羔羊變成猛獸!
明天你們收穫風暴……
「哈囉,親愛的喀邱莎!」胡百熙的老婆潘令嫻,隔著矮牆,揚手向李曼打招呼。「唱個歌兒咱們聽吧!咱口裡淡得出煙了,心兒也擂鼓似的,怪難過。」她噘一噘小嘴唇,好意地結束了她的請求。
「哄……哄……哄……」群眾中有些人在不安地鼓噪。
明天你們收穫風暴……
我們心疊著心!
事實上,當一個失掉秩序的流浪集團,要以空虛的期待來安排自個兒命運的時候,這流浪集團的重心是緊繫在王亮身上的。他在這群流浪青年男女的心目中,是第一個敢於面對現實,有計劃、有步驟地克服困難的人。他是一個平平凡凡,卻也實實在在的人物。而他的大公無私,他的敢做敢說認真負責,他的忘我的犧牲精神,在大家心目中確是扎穩了根。因此,他要回來的消息,竟然會變成這流浪集團中罕有的喜訊。
「王大哥,昨天就打聽得你要回來,等了又等,沒有下文,阿拉交關心焦。」胡百熙也擠了幾句。王亮伸出了那硬冷的手,與他拉了一把。
「嗤……嗤!……王亮的話不錯!」群眾中也有許多人贊成王亮的意見。不安的激動,震撼著這群焦渴的靈魂。
「一個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時代,能夠面對失敗的血的教訓,且能夠立得住,站得穩;那個人,那個民族,那個時代,不獨沒有絕望,而且還充滿著希望。兄弟們,今晚臨到了我們選擇的最後關頭,或者在失敗中求奮興,或者是在頹廢中求毀滅,兩者必居其一。半下流社會,有真理的精神,它尊重每個人的人格尊嚴與獨立判斷;半下流社會,也有自由的精神,他無限允許人自由加入,也充分允許人自由退出。誠實的良心,將是我們最公道的天平。不過,我得補充一句:一個人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當他還生存的時候,被別人遺忘得一乾二淨!我們這一代,絕不能再是被遺忘的一代!我們這個社會,絕不會是再被遺忘的一個社會!假若我們堅持住真理和自由的精神!」
「兄弟們:請靜一靜,我的話還沒有完。使我們成為難民,饑民與無國遊民的主要根源,不在此地,卻在大陸。是誰?使我們背井離鄉,拋妻棄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挨這種非人的生活?是誰?絞殺了人類尊嚴,奴役了我們的身體和靈魂,使我們為了自由的緣故,不惜做一個無國遊民?是誰?以槍尖和權力,以特務統治,逼迫我們承認:我們永遠放棄自由和真理的追求?冤有頭,債有主,仇恨埋在心底,大家心裡明白。」
我們命連著命,
「端正我們的思想,堅定我們的信念!兄弟們:毀滅自己的,還是自己的弱點;造成人類悲劇的,還是人類自身!在今天,我們得逼視事實;我們得承認,熱情、理想與愛心,就是半下流社會的生活信念,我們的呼吸,我們的生命,都是這樣自由而一致的。在這最艱難的時代,這也許可以稍稍安慰我們自己。」
「喀邱莎唱歌啊!這樣啞巴日子,挨得實在不耐煩!」附和的是傻小子的爹——老道友。他拍拍那件青布夾長衫,隔著矮牆直嚷。
「我反對忍痛犧牲!」老道友披著那件青布夾袍,像一個驚嘆號一樣站在酸秀才的那個A字棚邊說:「當大家都掉在水裡的時候,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這是一個什麼社會?這是一個虛假的社會。虛假的社會,只能用虛假來對付!誰要活見鬼,講究什麼理想,講究什麼愛心,真該背萬年時,倒一世楣!」
積犯串聯初犯,
滿懷獻身底熱情,
祖國山川眼底,
他們都沉思在「半下流社會」這一新奇名詞之內,眼前展開著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展開著一片沒有邊際的焦渴的生活……
「好的,喀邱莎領頭,我們來個大合唱。」鄰近的另一個天臺上,一個彪形大漢在揮手贊成。
一片春雷般的掌聲從四下湧起。流浪漢們將破鞋踏響著天臺的四方紅磚,嘭通嘭通地在緊催。祇有「有若無主義者」劉子通,來回蹀躞著。他沉緬在自己的夢中,與喧囂的世界,還隔著一厚層絕緣的繭殼。姚明軒輕手輕腳地,走到他後面,用肘撞了他一下;他卻不安地只是搖頭,口中自然還是唸唸有詞:「歸歟?歸歟?吾黨之小子狂簡!」姚明軒聽來實在有三分不耐煩,尖酸地搶白了他幾句。
「在一個社會裡,如果把貧窮當作罪過,則法律與良心是衝突的;社會正義與社會理想是不並存的;這社會根本是敗壞的、墮落的。事實上,窮人要活下去,這是我們的權利;讓窮人在生存中,繼續改善生活方式,這也是社會的義務。難道窮人連住天臺都犯法嗎?難道窮人不是人嗎?」姚明軒揮動著雙手,激昂慷慨地發表意見。他的話,經常都可以搬上舞臺。
假若自由不放光華……
群眾的掌聲再起,有人領頭,雷霆般的怒吼出:
女高音獨唱:
群眾粗獷底和聲:
憤怒燃起憤怒!
「貧窮與不幸,和-圖-書竟是這可鄙的橢圓世界的兩個圓心,操!」人叢中迸出一縷粗野的詛咒聲。說話的是數學家張弓。
天臺入口處,一盞黃暈的二十五燭光電燈,正照著王亮樸實而痛苦的臉,他那高高突出的闊額頭,那被饑餓與痛苦削蝕得起了荷包摺的眼角,那與瘦長臉型太不相稱的大耳朵,正沐浴在淡黃色的光影裡。他堅強地站著,兩手交叉在胸前,硬朗朗的像一株挺拔的孤松。嬌羞無力的李曼,兩手纏繞著王亮的右臂彎,在涼風中輕微顫動。荒涼的寂寞,又重複填進了這特定的空間。
「王亮!閒話少說,還是言歸正傳,請你報告交涉的經過好不好?」老鐵迸出了這幾句話,群眾在期待中鼓起他們的巴掌。
「小兄弟,你應該先洗淨你的面巾,再來洗臉。先淨化你們的靈魂吧!……這是最後的機會了……這是上帝替我們安排的最後的……機會。饑餓和病痛,不是把人類分隔的障礙物;而是……給人類一個機會,使互相幫助,互相敬愛……有愛心、有理想、有熱情,我們這個社會,是……向上的。」酸秀才吃力地說。
「好,各位兄弟!請靜下來,讓我老老實實把交涉的結果傳達給你們。」王亮頓了一下,他的交叉的兩手也自然地放下來。那嗓子中發出的鋼音,很能吸引聽眾。
黃昏中的李曼,興奮得有幾分不安。顯得稍為寬大的,滿佈皺紋的天藍色的螳螂裝,輕盈地籠住一個輪廓分明的身體。那渾圓的大腿,那隆起的肉峰,像夕照裡的青山,蘊含著無盡底依戀。斜披下來的修長底秀髮,輕掠過淡掃的眉彎。失掉血色的臉蛋上,有甜甜的微笑輕輕泛起。她靜倚著靠近水塔的石欄,烏溜溜的大眼睛,濛濛地深藏著似霧非霧,似雨非雨的春意。微風,醉撫著她的秀髮,翻弄著她的衣邊。她的心在甜甜融化。
天臺上,疲倦的人潮慢慢流進每個蘆蓆棚,每個瀝青紙棚,及每個樓梯轉角的地方。蒼白的月亮,從雲陣中羞澀地窺視著這沉沉入睡的城市。塘西的酒店中,那侑酒的歌姬,那伴唱的琵琶仔,正播送出柔和而沉醉的歌唱。……
李曼沒有做聲,僅將右手在旗袍拉鍊上撫弄了一下,頭勾得低低的。兩朵紅霞,從雙頰上飛了出來,活潑得幾乎能教人窺見她思想的輪廓。
鄭風的蘆蓆棚,恰正對著水塔,他孤寂地在補破襪。不知是世界遺忘了他,還是他遺忘了世界。此時,聽說外面有人在嚷唱歌,連忙將針、線、破襪一扔,連滾帶爬地鑽出來,將那道地四川腔拋進這聲音之海。
「萬事不可太認真嘛!常言道:狗蚤跳進三角褲,認真——不得!」酸秀才用淡漠的調子說。
群眾沉埋在悲憤裡,心靈中交流著嚴肅和苦痛,勇敢和深思的電流。天臺上,飄忽著一股黑暗而悲哀的旋律,反映了這種悲苦的現實。那是一首悲壯的抒情詩,充滿了一種真實的,但丁式的悲劇的力量,激發出一股不可克服的精神的強力。無言的靜穆慢慢散開來,消逝的時光,如同鷹隼,飛翔在天臺之上。
「討不到手,就騙!騙不到手的時候嘛……就搶!搶不到手呢,撲過去,喀嚓一拳!活與命相連,凡退讓的都是奴種……」群眾中有粗嘎的嗓子在怪嚷。像是附和老道友。
綻遍血紅底花!
王亮拖著沉重底腳步,終於疲倦地回來了。後面,和*圖*書擁簇著一群人,包括睡在樓梯間的吳孝慈、秦村、黃玲、「小丫頭」鄧湘琳。從昏暗中望過去,王亮是一個瘦長的高個子,膚色顯得有幾分黝黑。短頭髮像馬鬃般豎在頭上。寬額、挺胸、瘦尖的下巴,剃得光光,發著青色。他的眼睛堅實地凝視著向他逼近的同伴,炯炯發亮,流露出他堅定而勇敢的全人格。
「啥子『社會』長,『社會』短?耗子爬稱鈎,自稱自!酸溜溜的一大堆,哪個承認?」反駁的是「土財主」鄭風。
「法律是專為保護富人的利益而設的,拆屋是房東的請求,恐怕不能挽回,『霸王屋』是拆定的了!」王亮慢吞吞的將話說完,心的深處,絞痛和痙攣著深的悲憂。他強力抑住他本能的衝動。
經過一段極短暫的沉默後,天臺交響曲的樂聲再起,大家七嘴八舌地在問長道短,嘈雜中有點激昂,有點興奮。他們的中間,有的眼圈已經發紅,有的充盈著淚水,但興奮得流淚的,卻只有李曼一個。
群眾屏息靜氣,鴉雀無聲。王亮繼續說下去,聲調逐漸僵化,話中帶淚。
另一個期待的黃昏。夜底帷幕,正緩緩垂了下來。
歌聲,在歡呼聲中悄然逝去。黑壓壓的人頭,混和著嘈雜而急促的腳步,將人潮捲向天臺臨近金陵戲院那邊的圍牆。天臺上,歡呼應和著歡呼,劃破了黃昏底凝靜。從天臺四周,一直伸展到海的那邊,山的盡頭,疏疏密密的霓虹,開始閃爍出殷紅慘綠的光芒,號召起漫漫長夜底戰鬥!
「我們中間沒有一個是有錢的。因此,就不能有權利。……因為,這個社會……鈔票就是權利!……我們靠手養口,靠力氣維持另一口氣。我們養活自己,也養活別人……嘿……嘿……那麼,我們不用尋找已經失去的時間;我們快樂,因我們還活著……」
「半下流社會的存在,不是承認不承認的問題。它是事實的問題。它的存在雖使上流社會的紳士淑女害怕;卻也使下流社會的貧苦無告的勞苦大眾歡喜。」麥浪很不同意鄭風的意見,他擠在人縫中爭著發言:「這害怕,這喜歡,就是承認。半下流社會的社會結構,雖沒有結成硬殼,還未成型;但半下流社會卻用沒有舌頭的舌頭,號召我們堅持戰鬥;用沒有言語的言語,領導我們艱苦前進!」
「啥子板眼?格老子板凳兒!哪個要唱,就開腔;吵!吵個球!」
揹麵粉的、揹洋灰的,撿煙屁股的、擺公仔書的、做腳伕的、鎚石子的、做泥工的、擔木柴的同伴們,三三兩兩的都先後歸來。空漠的天臺上,嘰嘰咕咕囂騰著粗獷的談笑與疲倦的嘆息。
窸窸窣窣的,群眾中有點騷動。
今天你們播種著風,
這兒的生活是一團古怪的混亂。
「唔!只有兩著就『瓜得』,又耍賴!」姚明軒提出抗議。
願從宇宙摘去太陽,
「亮,苦了你!」從人潮中間第一個衝向天臺窄門邊,緊握住王亮雙手的,也是李曼。那聲音,甜而且圓,微微波動,像銀鈴蕩漾在粼粼的流水之上。王亮緊握住李曼的手,感動得不住抖顫,但沒有做聲。李曼閃過一邊,在王亮的右邊站定,高度僅齊他的耳根。https://m.hetubook.com.com
麥浪的話,迴盪在流浪漢們底心頭,很有分量。
「小兄弟們:命運像蹺蹺板,一端起來,另一端跌下。只有愛心,始終是平衡的。我們生活的是一個什麼社會!它既沒有上流社會的自私、冰冷,也不如下流社會的喪失理想。我們的社會,遠離上流社會,而又與下流社會這麼接近,乃是一個半下流社會!」酸秀才的話,帶著一種辛辣而諷刺的客氣,像斷線一樣的忽然停止了。
大夥兒嘁嘁喳喳的交談,再次捲沒了他那淡漠的調子。
「王亮回來囉!看,金陵戲院那邊!」
「怎麼樣?天臺的『霸王屋』,是不是還要拆?」問話的是老鐵。
無衣無食無家。
群眾沉悶底和聲,還拖著唏噓的嘆息:
湛藍的維多利亞海上,抹遍了胭脂色的薄暮;遠處,海鷗馱著滿背夕陽,漸漸消逝於水天相接之處。遠遠近近的天臺,那些燒著破膠底,燒著木拖板與碎紙頭的赭色泥爐,鮮紅的火苗互相顫抖摟抱著,冒出一股股濃煙,裊裊浮盪在暮靄中;像一枝枝寫意的淡墨畫筆,橫拖過長空。
疏落的掌聲,再趨於繁密。中間還夾著看電影時催促上映的尖聲口哨。四面天臺的視線,都向李曼集中,羞得李曼滿臉緋紅,嬌怯中另有一番風韻。
夜風在流浪漢們的胳膊上,暴出雞皮疙瘩。
群眾嘩啦嘩啦吼了起來,有的擠在人叢中,拉開嗓子在問:「我們退讓,退讓到什麼地方?我們已經從中國退讓到了外國!」
「聽喀邱莎唱歌嘛!快點!」胡百熙將一盤殘局順勢一掃,驀地蹦起來,「老姚,和局成不成?」他瞟了姚明軒一眼,還補充這麼一句。
女高音獨唱:
通過罪惡底煉獄,
「算了,輸贏大不了是輸贏,唱歌要緊。」胡百熙嘻皮笑臉的把話頭接過去。
水塔上,直挺挺站立著老鐵與劉松。他們正在嘟噥些什麼,不時有一兩聲粗野的狂笑,從水塔往下傾瀉。
突然,水塔上瞭望的老鐵,拉開了嗓子,怪嚷道:
願從宇宙摘去太陽,
在青春底綠岸上——
他的咳嗽聲,被大夥兒的嗡嗡的笑聲所掩。這笑聲,起初還如蜜蜂的巨大蜂房,但當高聲叫囂再起時,已變成了風濤洶湧的廣闊的海洋。
「番嚟真係咯!睇!呢次有車大砲!」劉松手舞足蹈地補充著。
像陣雨前的一線閃電,像原始森林的風濤,李曼的歌聲,嘹亮而爽朗地迴旋在水塔畔。那顫動的聲波,使人們可以感到春天的強大呼應……
為自由真理底召喚,
「精神的饑餓,比肉體的饑餓還容易滿足呢,這是我們生活的現實。小兄弟們,你們說對不對呀?」酸秀才吧唧了一下嘴唇,漲紅了脖子繼續說:
「半下流社會是窒息的黎明前的陳黑;半下流社會也是和諧社會的試驗室。」張弓繼續發表他的高見。「這個時代的精神始終是游離的,好像一切事物都逸出了他們的軌道,成為不規則的彗星。自我發和-圖-書光,也自我隕滅。這樣的一個時代,與其說是革命爆裂的時代,還不如把它看成革命準備的時代,來得妥當貼切。而半下流社會,將不同的理想綜合在一起;將分散的力量集中起來;將生命的創造活力蓄積。當飄風驟雨的歷史來臨之前,使我們有足夠的能力、足夠的智慧、足夠的勇氣,擔當艱巨。我們絕不是靠自我打算來生活的。做有益於人的事;做對得住自己良心的事;那麼,我們將經驗到另一種快樂,——一種自己的生命,跳躍在千千萬萬生命中的快樂。」
我們手牽著手;
「王大哥,沒有吃虧嗎?這個年頭,真難為了咱們窮人。」潘令嫻嬌羞的圓臉上,飛著灼灼的紅潤。
矮牆上,張輝遠與傻小子筆直地站在那裡。落日餘暉,將瘦長的影子投射在天臺上,像兩腳圓規,顯得伶伶仃仃的。天臺的人潮還在沸騰。低聲的談笑,夾雜著滔滔雄辯,這形象宛如騰騰焰火上,不時撒上一把把火硝。
戰鬥至最後的一瞬……
假若自由不放光華!
戰鬥至最後的一瞬……
「王亮今晚要回來囉!」在交頭接耳,切切細語中,這「路邊社」的消息,愈傳愈活靈活現,愈傳愈有根據。彷彿王亮這個名字,有秘密、有啟示,成了大家心目中渴望的象徵。
「快活,在貧窮與疾病中?……簡直是……叫化子想婆娘!」那女人樣的尖嗓子,好像是胡百熙在說話。
大家停止嘈吵,開始沉默。
胡百熙與姚明軒在蘆蓆棚的入口處下象棋。麥浪和柳森蹲在一旁參謀。他們全神貫注在姚明軒時常誇稱的「歷史性悲劇」之中,自成一個小天地。
「我在局裡坐了一晚兩天,等待他們的決議。他們看了我們的信,倒很同情我們的處境。不過礙於法令,不得不公事公辦。按照一位負責先生的當面通告,在四月一日以前,我們必須完成拆遷的手續;否則,到了四月一日,他們就要派人來強迫拆遷。因為,陽光空氣雖是天然物,但在一個完全人工化了的都市,陽光與空氣,卻也有獨佔的傾向。有錢的人提這種要求,我們也不得不遵命退讓。但,我們絕不是奴種!我們沒有下流社會天生的奴性和屈辱,正如同沒有上流社會天生的驕傲一樣。我們不跪拜任何東西,我們為理想、為真理、為自由,我們退讓。為的是我們必須更艱苦地戰鬥下去!」
為自由真理底召喚,
「還好,謝謝儂!」王亮咬著半生半熟的上海腔,打趣地回答。
假若自由不放光華……
酸秀才卻拖著生命的殘影,將雙手反剪在蝦公背下,一步三搖地踱著方步。這境界,好像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黃昏,已超越了他的「有若無」的幻想境界。
「人類社會的理想,還不如蜜蜂螞蟻。」擺公仔書的司馬明,把談鋒更推進一層:「牠們能分工,也能合作;牠們沒有貧窮,也沒有失業;牠們能各盡所能,也能各取所需。而人類社會,按照我在經濟學教科書中所得的印象,卻讓貧窮來養活奢侈,讓饑餓來烘托文明。一句話:『損不足以益有餘』,我們不能不充滿憤怒。結果,最好讓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這世界搞得稀爛,革他媽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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