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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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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替我再劃燃一枝火柴,」酸秀才急迫地回答著。「我的烏龜殼好像不見了!」
今天中午,這是三月的最後一天。傻小子父子倆,收拾起他們的爐罐鍋伙,又向王亮無言地握別。那天真無邪的傻小子,緊緊抓住王亮的破襯衫,死命的不肯離開。老道友還在他的後腦勺上,重重地鑿了一個「栗暴」,這些王亮都記得最深刻,痛苦埋在心頭。他也非常關切胡百熙夫婦的去處,但胡百熙嚕嚕囌囌,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大堆,沒有一句話說明了他真正的意向。潘令嫻死也願意死在王亮他們一塊兒,她的丈夫卻硬拖著她走了。王亮記得胡百熙的唯一理由是:「秤不離錘,公不離婆。」他祝福他倆面向光明,不要向黑暗墮落!但胡百熙在鼻子裡輕視地哼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走了。王亮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皇后大道西的彎角處時,他緊咬住發青的嘴唇,感覺到週身在發冷。雖然,這是南國的暮春,陽光底下,是非常燠熱的。
另一個放肆而酗酒之夜。塘西風月無邊。
A字棚口再閃爍出一點淡黃的光,照見酸秀才那副滿佈皺紋的瘦臉,烏龜殼確實已被人拿走,A字棚中空洞洞的只剩得那一襲黃褐色紙被窩,隨著一點淡黃的光,消融在無邊黑夜之中。麥浪悄悄地退回到自己的棚裡,掬了一碗冷開水,並順手拿來兩塊一墊一蓋的蔴袋包,一面請酸秀才喝水,一面將蔴袋包偷偷摸摸地蓋和_圖_書上。當酸秀才喝完開水,將碗遞還麥浪,想縮進紙被窩中時,發現多了兩張蔴袋,他很為麥浪的好意感動,但不能領情。他把蔴袋一掀,執拗地不肯蓋,兩人嗡嗡地發生爭執,鄰棚的人,也有被吵醒爬出來瞧個究竟的。
此時,三樓轉角的樓梯間,王亮也傷心地激動在寒冷的長夜深處。
遠處,已隱約傳來清脆底雞鳴聲。破曉的烏黑,沉重地緊罩住這個癱瘓的都市。堅強與勇敢,青年人並不缺乏!王亮的大眼睛,鼓起像貓頭鷹,他祝福這悲慘的,起自黃昏,終於破曉的歷史。他覺得人類的希望,在未來,不在過去;在前面,不在後面。
在兩天之前,土財主鄭風,率領著他原先從調景嶺帶來的人馬,再縮進調景嶺去了。這夥人中,王亮也有非常熟悉的,如張輝遠、吳孝慈、,如秦村、鄭風,如黃玲、鄧湘琳等;也有僅熟悉面孔,但叫不出名字來的。他們都是一群善良而可愛的人。他們的樸實的笑、樸實的淚、樸實的感情,都使王亮傷心和感動。當王亮幫助他們整理好那些破破爛爛的簡便行囊,並將李曼那件棗紅短呢外套當得的三元五毫,交給鄭風做輪渡錢的時候,他囁嚅的嘴,僅僅說出了一句「再見」!覺得天昏地轉,昏倒在天臺上。流浪漢們流著眼淚,他們(或她們)所說的那些懇切的言語,他都聽不清楚。等他清醒轉來,他的頭還枕在李曼的大腿上和-圖-書,李曼正用冷水冰著他的太陽穴。這些人畢竟走了,天臺上,空蕩蕩的,蹲著一些東倒西歪,久經風雨摧殘的空棚。長留得別後的想念,不盡的情意。……
酸秀才蜷伏在他的牛皮紙摺疊成的被窩裡,一身冷汗,又黏又膩。他掙扎著爬起來,想喝點冷開水,但瘦削而僵硬的骨骼,竟有點支持不住他的體重,轉側了一下,終於還是直挺挺地躺著。他一面咳嗽,一面叫喊鄰棚的麥浪與張弓。可是,鄰棚的那四個小伙子,因一天辛苦,疲倦過度,沒有一個人被他微弱的聲音喊醒。他伸手想揭開那罩在紙被窩上的「烏龜殼」——兩塊厚紙做成的防風板——竟發現被別人偷走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嗚嗚地怪叫起來。
燭光慢慢暗下去,慢慢泛著白煙,也慢慢熄滅了。樓梯轉角的地方,不斷傳來寥落的鼾聲,與酣睡者磔格磋動著牙齒的怪響,髣髴巉刻的麻石上,鐵鎚的敲擊,聽起來倒有點酸麻。黑夜容許陰影,黑夜容許迷信的精靈。在這最深邃隱藏的黑暗中,當冷冰冰的夜風拂過,一縷畸形和茫然的恐怖,在陰暗中錯綜地漂浮著,動搖著,輕微地振盪著王亮。恍恍惚惚的思潮,現在逐漸地淡下去,淡下去;雖然夜的畏縮與悔恨,還活在他的心頭,但他還是矇矓地入睡了。和_圖_書
一個星期來,王亮是這半下流社會中最辛苦,也是最痛苦的一個。他把他所有的冬季裝備,都「趕綿羊」趕進了典當舖,為的是籌備一點錢,替酸秀才診病。他求爺爺,拜奶奶,好不容易替酸秀才弄到了一張東華醫院的病床,想在四月一日這天,安頓好這容易動肝火的伙伴。而且,他還費了不少的心思,物色最適當的人,來招呼酸秀才。最後他選擇了麥浪與張弓,要他們就近睏在東華醫院附近,好對酸秀才有個照應。
不知是什麼時候,王亮被一件什麼東西觸醒。當他的意識轉得清醒時,他下意識地覺得好像是一隻高跟鞋底,在他的額角上滑溜溜地踏過,痛苦的感覺使他本能地哼叫了一聲。憑著一點極微弱的夜光,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一個黑影,忸忸怩怩地閃進了三樓的住宅,輕捷的腳步,像一條深林裡的烏蛇,在水泥地上嗤嗤作響。半年來,那個可憐的女人的夜生活,王亮是非常熟悉的,也許今夜又受了哪位陌生https://m.hetubook.com.com客的粗暴的蹂躪,當她送客出門時,又不小心地把王亮踢醒。這經驗也不止一次了,但最後的這一次,卻使他非常傷心。他軟軟地倚靠在牆角上,將酸麻的雙腿屈起,讓沉思排遣著這無盡的寂寞。
張得標、方興業等一共七人,在幾天以前,已經接到馬鞍山一個棚主的通知,要他們於四月二日前,趕到工地去工作。他們在沉默的悲哀裡,巴望了一天又一天,結果還是夯起他們的破家當,最後離開了這正在崩潰、瓦解的「半下流社會」。他們盼望這黯淡的日子快點過去,大家還有機會緊密地生活在一起;他們曾一再地向王亮保證,他們必須真實地活,真實地工作,好圖個日後相見。王亮疲倦的大眼睛中,對這群被垢膩塵封住了的漢子,他的怦怦躍動的心臟,總算暫時得到了一點慰藉。他祝福他們,全身是戰慄著的,那蒼白的瘦長臉上,像佈滿了陰雲;他的笑,笑得勉強,笑得蒼涼,他自己也感覺得到。
天臺上是寂寞的。只短暫地傳出一兩聲乾咳,那是酸秀才特有的音符。……和-圖-書
「老師,口渴嗎?」麥浪的聲調低沉而含糊。
大時代糾纏在窒息的黎明裡,空氣中瀰漫著酸腐味。
在三天前,他還偷偷地往九龍一家高貴的醫院,賣掉自己兩百cc的鮮血,七折八扣,拿了一張百元紅票,換成了十張十元綠票,分送給正拘留在漆咸道集中營的老鐵與劉松。他們倆因撿煙蒂,被差人抓住,認為是無業遊民,要遞解出境,現在還在等待執行命令。當他的蒼白的病手,拿著這兩帙鈔票,抖顫地塞進老鐵與劉松的掌心時,老鐵與劉松這兩個鐵打的硬漢,竟會簌簌地落下幾滴眼淚!這情景,像螺旋釘樣深深地旋痛了王亮的心。
這些,都成了如煙的往事,在這枝短短的洋燭光下,一一浮現出來,伴隨著這深沉而又岑寂底夜。
麥浪驚醒過來,揉著惺忪睡眼,劃燃了一枝火柴,輕輕走到酸秀才的單人的A字棚口。
白晝與黑夜是交替的;光明與黑暗是淆混的;希望與失望是糾纏在一起的;理想與現實是並存的。王亮振作精神,將那塊蓋胸的爛蔴布甩開,他慢吞吞摸上了天臺,為迎接黎明的光影,他出神地站立在靠近水塔的欄杆畔。夜雖然吞噬了維多利亞海灣,但卻不曾淹沒德星碼頭與渣甸碼頭的燈光。整個的城市,街燈還白燦燦地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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