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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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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秦村拗大家不過,只得收了。用低沉的聲調說道:
麥浪與張弓,負責看守行李,他們兩人把襯衫脫下來,蒙著頭,背抵住背,歪坐在被窩捲上,赤著胳膊在太陽底下烤燒豬肉。熱汗,黏黏膩膩的在兩背相接處滾動。背海站立的,有「十二點差五分」柳森、潘令嫻、李曼、鄧湘琳,算是因公休假。整個半下流社會的人物,也到得相當整齊了。
聯昌碼頭送行的轎車,擺成一條條長龍。那個喧囂的世界,將這群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寒傖地擠在傍海的鐵欄杆的一個角落,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孫世愷對於這塊地方,最感興趣。按照他的經驗,此地撿的煙頭,色、香、味、乾、嫩、長、多,夠得上七絕。因此,當大家都停止工作的時候,他一個人,遍地鞠躬,顯得非常緊張。
「記得我們,如果是值得紀念的話。阿玲!」麥浪扒開人潮,直衝向鐵柵邊。哽著喉嚨說。
假若自由不放光華!
「後會有期。在臺灣見,或者,在大陸見!」吳孝慈被依依不捨的離情,拴塞住了哽喉嚨,好不容易擠出這幾句話來。並不是他兒女情長,卻是這太真實的場合,太使他眷戀,他的眼睛早已濕潤潤了。
「不,我們真不好意思收大家的錢。黃玲與我的船票,也還是開的公賬。這些錢,留給大家養命好嗎?」秦村這條硬漢,到了緊要關頭,倒忸忸怩怩起來。
「王大哥他們真不急,怎麼還不來?」蔣山青的胖臉,曬成了豬肝色,他用手指甩抹掉額角上涔涔的汗珠,在自言自語。
「王大哥,小丫頭呢?怎麼她還沒來?」秦村焦灼地問。
統一碼頭的標準鐘,正指向十一點正。距離下船的時間,僅差點多鐘了,蕭鐵軍、王亮與姚明軒的影子還沒有看見,大家都非常焦灼。站在統一碼頭那邊瞭望的張大愚、吳孝慈,廣崇碼頭那邊瞭望的秦村,眼睛都望流了,老望不到他們三https://m.hetubook•com•com個。
黃玲與蕭鐵軍魚貫而入。黃玲把行李一概交給了他,自己卻折轉身來,向大家依依不捨的緊瞅著,時時用小手帕揩拭紅腫的眼睛。
「祝你一帆風順,早到臺灣。」群眾中有人在高聲祝禱!
「好吧!橫直再等一刻鐘,也不會太遲的。」黃玲扭轉身來,向大家苦笑了一下。
流浪漢們匆忙地集結在一處。他們利用這僅有的時間,互相道著珍重,互相說著心坎兒上要說的話。千絲萬縷的離愁,深繫住他們。不管海上的腥風,也不管當頭的烈日,他們底心,都融貫在未來的憧憬裡。
「人家都在上船了,我們也得搶先佔據點較好的位子。統艙的滋味,我們在長江裡是嘗夠了的。」同吳孝慈一道來的一位難友,焦灼地說出了他的感想。
「周伯仁老先生呢?」張大愚關切地問。
「這世界雖是極化的,我們的『方程根』,還是祇有一個。你們走了,但你們的心卻是留在這裡的,分甚麼你們我們?分甚麼你的我的?」數學家張弓,也跟著從舖蓋捲上站起,搶著發言。
「謝謝你們的祝福!」王亮在人縫中搶先答覆。
「因為她住得較遠,人又小,我們不曾告訴她,你們啟程的日期。」王亮答道。
「祝你們一路平安,福星高照。」群眾中有人在喃喃地答覆。
在統一碼頭洶湧的人潮中間,有個高高的浪頭,呈現在張大愚、吳孝慈的眼簾上。「看,他們來了!」張大愚一把拖住吳孝慈的手,在人叢中鑽來鑽去,趕忙迎接這三個久等不到的伴侶。
「假如再多點忍耐和時間,人能觀察世界的橫切面。」麥浪狠狠地啐了一口釅痰在海裡,搖著他的四方臉,也悵悵然離開了那個地方。他的後面,只剩得一個王亮,拏住那包黃土,兩眼在淚光中,流露出深切的情緒。
輪船煙囪上噴散白色的霧,慢慢地離開了碼頭,只遺留下空漠和荒涼,在流https://www.hetubook.com•com浪者面前,有如陰影動搖。那剛才還熱鬧非凡的舞臺,人聲漸漸減少,而入於寧穆。……
「是不是可以一部分人早些上船?」麥浪提出建議。
在青春底綠岸上——
「秦村,再會吧!願快樂圍繞你。」王亮見秦村癡成這等模樣,高聲向他呼喊。
在碼頭的右邊,黃玲斜撐著一把小布傘,倚在鐵欄杆上,滿懷別緒離愁,緊盯住維多利亞海灣。
到自由中國,共赴國難的忠貞之士,現在是愈來愈多了。從大卡車,卸下來的華貴的傢俬,堆在鐵閘門的兩邊,像小的山丘。樟木的大箱上疊著較小的木箱,木箱上又堆著皮箱。七級浮屠式的,證明了它們的主人,有過值得誇耀的身份。現代化是與抽水馬桶離不開的。那些到自由祖國的燈塔上去參加復國鬥爭行列的達官貴人們,紳士淑女們,他們(或她們)自然不能忘記帶抽水馬桶。人生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應在室內度過,寢室內的陳設,當然在求舒服之外,還要點綴得富麗堂皇。似乎主人家的雍容華貴,就全靠這些時髦的傢俬來點綴一樣。席夢思的大戰場外,還有單人的小戰場;單人沙發,雙人鴛鴦座沙發,三人長沙發,還要加上長長的酸枝椅,鑲著平滑的大理石檯面的小圓桌。中華民族最善於調和,達官貴人們尤其喜歡這樣的「藝術」。
「妥當了。你們可以放心走了。」王亮忘記了病後的疲倦,興奮地答道:「周恩賜的事,都包在我們的身上,明軒今後就是負責聯絡的人。」
「多謝你們招待。」、「我們盼望還有個會見的日子。」另兩位難友,一遞一句,向大家致謝。
麥浪把蒙頭襯衫扯下,一骨碌爬起來,從衣袋內拖出一個紅紅包,雙手捧到秦村的跟前,說:「弟兄們的意思,千里送鴻毛,物輕人意重!」
「聽吳孝慈說過,周恩賜住的醫院在九龍,隔山掉水,來回總需m.hetubook.com.com要點時間。我想,他們很快就要來的。」司馬明沉住氣說。
大家的包裹與舖蓋捲,都提到了手上。流浪的群眾,慢慢踏響沉重而堅強的步伐,向鐵閘門內進軍。仰鬱的情緒,哽咽住了彼此的喉頭,沉默中蘊藏著無限的祝福。當淚眼接觸到淚眼的時候,大家都有同樣的感覺。
「再見!希望彼此不要失掉聯絡。」第一個難友前腳剛跨進閘門,他反轉頭來,向大家告別。
「將民主的生活方式,將民主的思想與行動,將真理的精神與自由的精神,帶到自由祖國去,讓它們在那兒播種,在那兒生根,在那兒開花結果。」王亮將雙手交叉在胸前,說道:「這是一場長期的苦鬥,希望你們不要氣餒!我們這一代不能完成的理想,有下一代跟上來。生命的意義,好像一座橋樑,從現實的此岸,通達到理想的彼岸;生命的價值,也就只有在橋樑與過渡上顯得出真光彩。兄弟們!請記住: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個時代,是一個完全失掉了信心的時代。在絕望中尋找出希望,在死灰裡重新揚播起生命底烈火,在失敗下堅持住昂揚的戰鬥精神,這需要大力氣,需要大智慧、大勇敢。時代太艱難,祖國太危急,我們時時刻刻,千萬不要忘記我們的責任!我想:只要大家不忘祖國,祖國總是要復興的;只要大家不忘奮鬥,創造時代的任務,一定可以達成的;只要大家不忘患難中的朋友,我們的心,總會團結在一起的!這就是我們的臨別贈言,祝福各位兄弟旅途平安!」
祖國山川眼底;
「這個信套內,是一包黃土。王大哥,請你務必親自交給小丫頭。千萬,千萬!這包黃土,是從她爸爸的刑場刨出來的,還浸滿了她爸爸的鮮血!希望她不要忘記祖國,不要忘記殺她爸爸的血海深仇!」秦村臉色陡然變得鐵青,他咬緊牙關,將一個重甸甸的信套,從鐵柵內遞出來,車轉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和*圖*書
「唉,糟糕透了!小丫頭是我親自從她媽媽的手裡,領出來的。我到臺灣去了,她留在此地,我真有點放心不下。」
「不能忘記,永遠不能忘記的……」黃玲背轉身去,辛酸的哭泣,從聳動的圓肩上,傳導到每個送行者的心坎。
鐵柵外,有雄壯的合唱,發自流浪漢們破碎的心房:
「謝謝你們。」黃玲也跟著致謝。她的眼淚,竟奪眶而出,簌簌掉滿一臉。
無衣無食無家!
「經過大家的公議,我們決定在公積金項下,撥劃出兩百元來,送給你們做零用。」王亮的胸脯挺得高高的,當場宣佈了這項決議。他的話,情真意摯,沒有半點做作。
「在復國的火線上,我們再緊緊地握手。」張大愚夾在兩個難友的中間,扭轉頭來說。
「請你放心。我們對待她,也會把她看成自己的親妹妹一樣的。」王亮安慰他,希望他打消掛慮。
「拜拜!希望大家勇敢地生活下去。」另兩個人併肩擠在鐵閘門上,向送行者親切地叮嚀。
願從宇宙摘去太陽,
「上船去吧!」王亮催促他。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小丫頭的身世與遭遇,實在太悲慘了,希望這孩子能夠爭口氣才對!」嗚嗚的氣笛聲,打斷了秦村的話頭。這是第二道了,盛京輪的馬達已在響,船上有水手在搖鈴,招呼送客的人下船。
「各位請轉,實在太辛苦了你們。」另一位難友,雙脅挾住手提袋,搖手向大家示意。
「周老伯的希望怕甚少了。據醫院裡的人說:『僅僅是明天後天的事兒!』」蕭鐵軍把眉頭攢緊,匆匆忙忙地回答。
綻遍血紅底花!
「孝慈,多多通訊,努力創造前程。」孫專員鼓起他的腮巴,衝到鐵柵邊,依依地囑咐著。
「王大哥,各位兄長,你們的啟示,我將永遠牢記。」吳孝慈隔著鐵柵,淚眼汪汪地說。
「事情辦妥了嗎?」吳和-圖-書孝慈揚聲發問。
這些人物的外形是漂亮的,至少看不出有猥瑣的樣子。可惜男的都有了一把年紀,老來發福的臃腫軀殼,突出的大肚皮,好像對於復國運動的激烈鬥爭,有點累贅,有點缺乏活力。女的,有十九世紀遺留下來的小腳,算是老了;年青的一代,卻花枝招展地用香粉和胭脂,包圍住自己,使她們忘記了外面的世界,還是這麼艱難。當流浪漢們,有機會來檢閱這自由中國的後備隊的時候,他們的感覺,是那麼空虛悲哀。
「可未嘗不可以。不過——我好像聽到王大哥說過:大家一起來的,也一齊落船,不要把流浪者的隊伍,衝得五零七散。我想:再等一刻鐘如何?」柳森偏著他的頭說。
「苦難在那裡,我們便在那裡!暫時的離別,算不了什麼一回事!因為,我們有同樣的夢想,那夢想賜給我們同樣的靈魂!」姚明軒敞開多毛的胸脯,仰起高聳的朝天鼻子,在緊張地演戲。
「秦村,代大家收下。在半下流社會混了這麼久,為甚麼還沒有沾染點半下流社會的游俠氣質。票子,票子是銀行發行的,它既不屬於你們,也不屬於我們,它有什麼值得重視的地方?假若你們認定這項權利的轉換,很難為情,那麼,你們把它看成友情的媒介,看成大家心靈溝通的一個記號,不就心安理得了嗎?」姚明軒揮動他那雙多毛的粗膀子,高聲大發議論。
「離別的場合,別煞風景。要當大事,換過另一舞臺!是不是?先生們!」姚明軒告誡大家,免得愁上加愁。
「大愚,不要忘記我們在石塘咀喝稀飯的日子!」趙德成掂起腳尖,在人叢中向張大愚招呼。他淳樸的黑臉上,佈滿心事。
秦村是殿後的一個。他慢條斯理地,很捨不得走。一步一回頭,那樣子真有點淒涼。進入鐵閘門後,他呆呆地倚靠在鐵柵上,沒有啃氣,也沒有做聲。不知是一樁什麼事情的刺|激,他好像非常難過。
「王大哥,各位兄長,我代表大家,謝謝諸位的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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