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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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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最有意思的,是老鐵這位體育教員。他是以工作來代替運動的。每一天天剛剛亮,就把學生叫醒來,要他們兩人共抬一小桶水,從井裡抬到廚房裡,來回反覆地運動著。最後,他總想方設法分出點錢來,替他這兩位心愛的學生,買兩瓶「維他奶」,補充營養。「一代應比一代強,不論是在智力、在體力上」這是體育教師的哲學。
「以後呢?」
麥浪板緊他那平實的四方臉,滔滔不絕地在發抒他的高論,聲調激昂慷慨,與當年清華園講壇上講學的耶拿老哲學博士,石塘咀天臺上啃酸麵包的「酸秀才」,幾乎一模一樣。他有師承、有研究,而且還有對國家民族殷切嚮往的真情感,說起來固然頭頭是道,聽研究報告的人,心靈深處都習習顫動。復國的信心在淚眼裡開著花,他們髣髴看到了中華民族的另一個菲西特!
「喂,小王,甚麼事這樣報凶報吉?」司馬明分辨得出這是隔壁小王的聲音,他一怔,心裡有點發慌。
「我的教育理想:在一般方面說——是文化,在特殊方面說——是文學,在解除傳統的束縛方面說,是科學的自由發展,我們的目標,要通過教育,培養一種富有信心的時代精神。為新生的一代,開拓出一條真正自由的道路。」
「阿明,快到船塢去,」小王貼近鉛絲窗口說:「柳森跌壞了!」
在上禮拜五,周恩賜傷癒出院了。新癒合的腿傷,使他對上山下山,還有點麻煩。王亮把他親自接回來,安插在潘令嫻的小房裡,與小傻子一道,由潘令嫻耐心教育他倆。周恩賜在長沙時,本已讀到初中二年級,小傻子的功課,顯然與他還有距離。王亮同他們講解國文、歷史、地理,勉強可以湊合。姚明軒與司馬明教授的公民課程,不得不分班上課。外國語文的教授,麥浪分了周恩賜,潘令嫻分了小傻子;而數學與自然科學的講授,著實耗費了張弓一番心血。動物學與植物學,張弓沒有精湛的研究,他暫把這門功課停開。因為他認定:一知半解的知識,比沒有知識更壞。物理、化學,僅有周恩賜一個人上,數學雖兩個人都必須學,但一個是學算術,一個是學代數,也不能同一個時期學習。在所有的教師hetubook•com•com中間,張弓算是最有資格的一個了。他沉潛在大學理學院研究了九年,由助教升到講師,而且這年青的講師,在理學院同學的心目中,還一直被當作天才來看待的。周恩賜與小傻子在自然科學上感到濃厚的興趣,也得歸功於這位循循善誘的賣雜誌的老師。
悲劇的成因,決定於人類自身,不在命運,不在神。事實上,從澳門歸來的李曼,她的精神生活確實有點不正常,處處流曳出精神的病容;而一個精神病者的病情,只要她的朋友們一經與她疏離,就會因為她那致命的敏感性,逼她到毀滅之途去!女人,她把一顆心分贈與無數的人,其實她什麼也不贈與,這就是女人的特質;而李曼,又恰恰是這麼一個典型。
在教育工作上,半下流社會並不是開學店。老師們認真負責地講課,學生倆也聚精會神地聽講。他們在傳授知識之餘,還實行了導師制。讓年青的一代,學習與生活打成一片。在這裡,知識的傳授固是一項重要的事,而品格的陶冶,思想的鍛鍊,尤其重要。負這項艱鉅工作的,卻是潘令嫻。——這位在下流社會時,曾被鴇母譽為「臭老舉」的名門淑女!
「他從吊橋上摔下來,現在還在流血。」小王張開蒼白的嘴唇,不停的喘著氣。
「先求人類的個性與社會性這兩端的調和。先求學術自由,先使學術領導政治。使每個人有供給自己需要的工具,有圖謀自己的幸福的能力。認清並利用自己的權利;明瞭並實行自己的義務。因此,今後的教育,發展心智之外,也應兼顧實用;科學鍛鍊之外,還應有藝術的泳涵。發展德智體群美五方面的能力,由是使人類漸進於完美;而今後的教育,應不再是種特權,學識也不再是個人的裝飾,它為社會的公共福利而敷施教化,也為人類的公共福利而共同邁進。它以聖潔的愛和同情心為出發點,而代替今天專門煽起人類的仇恨與自私的教育。……」
「你的教育理想,到底落腳在甚麼地方?」姚明軒追問。
夜,恬靜而深邃。西風,像從凋謝的歲月裡跨出來的,用白骨鞭策著的馬匹,在潘令嫻的心絃上,得得地馳騁。
和-圖-書
記得:那大約是十一月初左右,輪到麥浪在大房作研究報告,這報告題目是「近兩百年來德意志哲學思潮的演進」。已連續講了四堂,那晚繼續在談康德死後,德意志思想界出現的真空時期的狀況,他把一八〇六年耶那之役,拿破崙進軍柏林的時代,比一九四九年中共席捲大陸的時代。從普魯士普通小市民的高度自私心理直到國會議員及當時的執政者的顢頇,與大陸淪陷前後,中國人民的混亂心理,當時國民精神崩潰的可怕朕兆,兩兩比照。他講到日耳曼民族自信心的喪失,民族自卑感的流毒,也回應到中華民族由傲外、懼外、媚外,而終至變成俄羅斯的附庸。他談到菲希特在柏林大學所作的「告德意志國民書十四講」,也談到歌德、席勒的詩。他曾沉痛地作下結論:「假若一個民族的文化不被毀滅,假若一個民族的精神不被摧殘,假若一個民族的自信心不被糟蹋,假若一個民族的創造活力不被壓抑,那個民族始終要在自力更生中站起來的,普魯士就是一面歷史的鏡子。『第爾西特』和約,給與日耳曼人的恥辱,何等深重!路易士王妃,就是在這喪權辱國的條約下以身殉國的。但一八一三年後,德意志人在斯泰因、哈登堡等的領導下,在萊茵河兩岸,發動掃蕩拿破崙侵略軍又是何等精采的一幕悲壯劇。當德意志民族精神被鼓舞起來以後,她是一頭猛獅,而且這獅子還注射了強烈的民族特性藥,勇敢而瘋狂地走向了民族復興的大道。而我們中華民族的歷史,也是光榮的,我們有過挫折,但我們的祖先,從來不承認失敗!他們終究有勇氣站起來,改變民族歷史發展的方向;我們的歷史,也有灰黯或者黑暗的時期,但一個富有自信心、自尊心的民族,總是在存亡繼絕的關頭,激發出全民族的智慧,全民族的創造活力,所以她畢竟是得救了。我們復國的精神基礎,就在這裡!」
「教育如同模子,壞模子鑄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歪貨,好模子鑄出好貨。今天的學店,不過是這可悲的時代的倒影,原不存在真正教育的理想,明軒,這點你總該承認。我們不能只看到事物的表面,而忽視事物的核心。在今天,我們不能在教育上,奠定國家民族百年不拔的根基,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麥浪說。
「還嫌有點大而無當,模糊籠統。」姚明軒直逼過來。
王亮是「人」,那麼,一個「人」的寬容,也總該有個限度。他能寬容李曼對他的誤解,能寬容李曼對他的冷淡,或者也能寬容李曼對他的閃爍態度;但他無法寬容李曼的驕矜!生活態度的衝突,比理智的衝突更要可怕。王亮從悠長的期待之夢裡醒轉過來,他的寬容也微沾著恨意,他的自尊心也蒙上了羞恥。被損害、被輕蔑的痛苦埋在心坎上,總有一天要爆發的。
趙德成與張弓的「逐臭生涯」,也因禁運的關係,存貨沽不出去,堆在大房裡又佔地方,決定洗手不幹這一行當。趙德成好不容易找到一件鎚石子的散工,但三天做兩天停,並不是經常可靠的工作。張弓因為氣力較弱,只得厚著臉皮,一心一意兜售書刊雜誌,向紳士淑女的冷面孔,向酒綠燈紅的糜爛場所,去討生活。不過,這位老實而有智慧的數學家,最缺少的卻是應付現實環境的聰明。紅起面孔半天擠不出話來,對於他的生意經,真打了個大折扣。晚上結賬的時候,他總比姚明軒,少過二分之一。他常搖頭嘆息:「在人生方程式中去求一塊麵包,比餓肚皮還難!」然而,生存是一種權利,既無可讓渡;工作也是一種義務,總無法推卸。整個半下流社會,是一個以工作為神聖,以工作推動理想社會,他當然不能自甘落後,只好頂住頭皮硬幹下去。
度過一個長長的、明麗的秋天,李曼的腳步,始終沒有再蹓躂到半下流社會的邊緣。小丫頭雖走動得很勤密,但偶爾帶回來的李曼的信,總是充滿了自怨自艾的一些廢話;而從小丫頭口中所傳述出來的李曼的日常生活,竟頹廢、腐蝕得相當怕人。這些疑竇,叢集在王亮心靈上,反映出一些飄浮不定的幻覺。他總覺得,李曼對生活底渴望比對命運的痛苦還要強烈,雖然她根本和圖書瞧不起別人的生活。
王亮見大家都有了幾分倦意,正想宣佈結束。忽然,一陣零亂的腳步聲音,從窗後的小碎石路上傳來。有人在高聲呼喚:「司馬明!司馬明!」
半下流社會冬眠的影子,更加深了王亮的焦灼。對大陸的禁運,直接窒息了孤島天堂的生機,也間接嚴重地威脅著半下流社會。
一陣狂亂的腳步聲過去了,屋子裡,只留得潘令嫻同她那兩個已經入睡的學生,和疲倦得一身發麻的趙德成。
「如何開拓真正自由底道路呢?」姚明軒發了蠻勁,他要打爛沙缽問到底。
「一個民族,最可怕的敵人,究竟在外面,還是在內面?」司馬明豎起鋼筆,問道。
「道不遠人,我們不妨先以日常行動為例。」麥浪噓了一口長氣後,說:「一個人,最可怕的敵人,還是自己。一旦當他喪失了生命的信心,他的精神會在失敗的鎚擊下崩潰,他唯一的希望,就只是找到絕望與死亡。假若一個人的意識形態,真正向這個方向轉化,他的生命再能延續下去嗎?舉個具體的例子來說:劉子通教授,他有二十多年的老肺病,總是時好時壞,拖他不死。他常常拍拍胸膛,很自信地說:『肺病不會死人,除非肺病患者自己想死!』他有信心,能夠快樂地生活得這麼久。可是,一旦當他的信心消失了,他的精神也崩潰了,結果,不到三個月,他的自然的生命,也就很快地完蛋。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又何嘗不是這樣?所以我認為,國家民族最可怕的敵人,在內部,不是在外面。」
日子過得真快,看看已是秋盡冬初。艱辛歲月底潛流,在不經意中處處顯露出來。
她本懂得殷切的期待,瞭解期待所賜與她的慰藉,因此她也很明白失望的滋味。她的苦惱,就為了她的敏感性強於她的意志;她的神經質的感覺超過了她的理解和行動的能力。結果,她只配做一個為上流社會所俘虜的沒有出息的詩人,而不能再當作半下流社會的戰鬥旗幟,自由招展。
「教育?在今天,談教育復國的大道理,實在有點迂闊!阿麥,我看你還是收起你那套『綠長衫』式的說教吧!」姚明軒的朝天鼻子,噴出兩筒冷氣。和-圖-書
太敏感的人,對別人固然高度懷疑,對自己卻也深深內疚。李曼的頭腦富於容受性,而短於分析與綜合;她的意志力多為單純的感官感覺所顛簸,而缺少搗爛現實,重新塑造理想的定力。她往往把錯誤當作安慰,把願望看成現實。因此,一旦當痛苦的命運襲來,她的信心渙散了,她在命運之前第一個發現的是失敗。結果,處處都能找到生活的矛盾,處處都能碰到精神的內省世界的鬥爭。而且這矛盾與鬥爭,一直擴展到愛情與友誼之內。李曼在這個長長的秋天所經歷的苦痛,正是這樣。因為,李曼到底是個感性世界的詩人,而不是理性世界的鬥士。
「如何克制內部的敵人?」王亮問。
「政治影響,從學術的園地撤退,這是前提條件。」
「唉唷……」老鐵話還沒有說完,已搶出大門。
「我想,第一是教育,第二是教育,第三還是教育!」麥浪堅定地答。
桌上的煤油燈在打烊,對於麥浪與姚明軒的一問一答最提不起興趣來的趙德成,已經坐在蘋菓箱做成的矮凳上,點著頭打盹。窗外,月明星稀,倒是個透明而恬靜底深夜。
「我們的教育理想,分析地講,」麥浪被姚明軒逼得太緊,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話,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教育在今天的最要緊的使命,要使受教育者養成對於人類可以和平共處的信心;養成對於文化為一連續而不可分割的整體的信心;養成教育可以轉移道德能力的信心。欲達到此一目的,必須先將教育平民化,使受教育變成國民的義務,使受教育者儘量發展其天賦,而不必為『特權』所限制。」
「什麼?」司馬明甩掉木屐,趕快換上一雙球鞋。
潘令嫻工作的塑膠廠,因為資金周轉不靈,不得不實行緊縮。一方面減薪;一方面又加緊裁員。令嫻因為不是熟練工人,又沒有取得工會與大亨的支持,第一批裁員名單中,就炒了魷魚。她非常懊喪地捲起舖蓋,搬進S村來。在半下流社會,接替了李曼所曾做過的工作。如繡花、代謄正文章、管賬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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