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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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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十四

證婚人姚明軒,在婚禮中顯得最有活力。唸完了結婚證書後,那一頓訓話,足足有半點鐘。把張弓急得不斷搔頭皮。其他的人,都還守住三言兩語的要旨,很快地結束了那沉悶的儀式。
數學家張弓,也瘋瘋癲癲的在亂說。他雙手捧住一個酒瓶,仰起胸脯,要飲個痛快。但不曉得,他手上捧的,卻是個空朗朗的啤酒瓶。
「祝他們安息!」大家也跟著直挺挺地站起來灌了一大口酒。
十二月二十九日子夜,於榕園
十一點過了一刻,簡單熱烈的婚典,方開始進行。來賓有劉松、方興業、張得標等九個人,還有左鄰右舍的一群流浪漢。禮堂,就臨時設在罩庭靠近大房的一頭。用一大張紅標紙,請孫專員寫上個斗大的「囍」字,當作喜幛。鋪著白布毯的條桌,就擺在這喜幛之下。結婚典禮在司儀員張弓的控制下,很有秩序的進行著。大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羞人答答的新娘,也看看雖然清瘦但還顯得英俊的新郎。來賓們都喜逐顏開,心中自有一番高興。尤其是張得標,粗短的濃眉毛老是向上揚起,嘴巴幾乎笑得合不攏來。
潘令嫻把另一雙黃皮鞋,拿到王亮的腳前,把鞋帶解鬆,幫忙替他穿上,再放到地上踩了幾下。王亮也覺得很合適,點點頭,親切地向小丫頭微笑致謝。他沒有說話。
令嫻的身段,本與我差不多,可是沒有令嫻那麼苗條。那件杏黃的繡花緞旗袍,還有那件果綠的,就送給她權充禮服吧!她的羊毛呢外衣,是從我的嫁粧中抽出來的,我非常喜歡這件衣的款式,也就行一次「忠道」。請令嫻珍惜這愚騃的一顆童心。另外有兩磅毛線,是送給令嫻與亮哥兩個的,請令嫻將我的愛心,織進這溫暖的衣衫中去。
「全福壽,頭一定。全福壽,六位高升。……」
「是我。」
「請各位兄弟,為流血流汗的兄弟姐妹們,痛痛快快乾一杯!」新郎王亮爽朗朗地擎起酒杯,一飲而盡。
小丫頭剛安頓好手上的兩個鞋盒,就學著鄉下土財主的模樣,拱手向王亮和潘令嫻道恭喜。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有起伏的笑聲跟隨。證明這孩子天真活潑的黃金時代,並沒有過去。章司機喝了一盅茶,因為事忙,附在小丫頭的耳朵邊,嘰哩咕嚕了一頓,堆著滿臉的笑,趕到山下去了。蔣山青最喜歡走動,還相送了一程。
司馬明本是靠近麥浪坐著的,他見麥和*圖*書浪喝醉了,連忙用手去攙他,想把他扶到廂房裡去。其實他也有九分醉意,口裡在沒腔沒調地哼:「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湘琳回來,一五一十地將你們聖誕之夜的情景,詳詳細細地告訴了我。她的話,至今還活鮮鮮地存留在我心底,如同幻想的大海中,浮現的一座迷人的小島,是那麼安詳,是那麼沉靜,在一望無際的澄碧的波濤上開著花朵。
令嫻賢淑溫柔,坷坎的命運,曾磨折過她;人世的冷酷,曾洗鍊過她。但她是無辜的。她的聖潔,沒有人能和她比擬;她的善良,確是綻開在冷酷人生的一朵熱情的花!請你再為我高歌一曲喀丘莎吧!為我,也為令嫻!
「這款式非常好。」潘令嫻解開繩子,捧出那雙黃高跟鞋,端詳了又端詳,心裡覺得非常滿意。
「我早就勸他去理髮,大家都窮忙,沒有人攙他,一直在挨。」令嫻噘起小嘴,代王亮回答。
「潘令嫻結婚了,李曼也結婚了,黃玲呢?卻隔著一道海洋……哼……哼!單撇下我一個人,沒有期待,也沒有愛情!……哈哈,嘻嘻……」麥浪喝得東倒西歪,在發酒瘋。
「還有,秦村、張大愚、蕭鐵軍、吳孝慈等,現在正掄起槍桿,守候著自由中國的大門——金門島。他們來信說,自由中國這幾年來的進步,是使人興奮的。他們要將悲憤化為力量,裝上槍膛,以光復大陸來紀念各位的崇高友誼!」司馬明也站起來,將離散的弟兄的消息,報告給大家。他的聲音,比麥浪還要叫座。
「昨天下午,我收到黃玲一封短信,說她身體很好,下期將謀得臺灣桃園鎮國民小學的一席教員職位,特意報告各位,助助酒興。」麥浪翹起他那被喜酒頳紅了的四方臉,扯開喉嚨,大聲地說。
「以遙遠的想念,祝福為國宣勞的兄弟們!」姚明軒領導大家,也舉杯痛飲。
「祝福他早日恢復健康。」
潘令嫻把新鞋套在腳上,搖了幾搖,說:「好,這鞋子真像是定做的,難得小妹妹有這樣仔細。」
日曆撕到挨近厚紙板了。半下流社會的伙伴,都馬不停蹄的忙得團團轉。起勁的歡笑,簡直連木房子也抬得動。
「為柳森兄弟,為李曼姐姐,我們也得乾一杯。」新娘潘令嫻,端起酒杯,忙著勸大家的酒。
「曼姐的事,只有她自己明白。唉!只有她自己明白……」令嫻把信摺好,交給王亮。一面拿手絹揩拭著眼睛,一面在搖頭嘆息。
「不要忘記劉子通教授,鄭風、張輝遠、周老先生、周老太太、陳大媽、老道友。請大家肅立,https://m.hetubook.com.com為他們的安息乾一杯!」姚明軒上氣不接下氣,剛把話說完,咕嚕咕嚕地又灌了一杯。
今晚,冰凍的矛盾的死結,被你犧牲的熱情燙開了。「出賣自由的代價」,是痛苦的眼淚,是恥辱和死亡,這些我心裡明白。只要你,親愛的,「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我的「心安」,我的「意滿」,將凝結成令嫻慰藉的花朵。
姚明軒忙得最起勁。大約在早晨八點左右,他把所有幫忙的人,通通叫攏來,臨時在老鐵他們居住的大房,開了個緊急會議。這位過氣的地方法院民庭推事,堅持要使婚禮合法,他不獨要求「二人以上之證明」,而且還必須有「公開的儀式」。參加會議的人,像小丫頭、周恩賜、小傻子,他們本不大懂這套把戲,始終沒有發言。蔣胖子是生意眼,他先前想節省這兩份結婚證書的費用,聽姚明軒這麼一說,也只得答應再到山下跑一趟,專程買兩份「證明」回來。趙德成和老鐵,一鼻孔出氣,覺得名名堂堂搞多了,反而不痛快。張弓、麥浪,代表另外一方面的意見,他們主張婚禮要儘量合法,但反對那些絮絮不休的講演詞。他要求姚明軒三言兩語,說完就算數。孫世愷和司馬明,卻是支持姚明軒的建議最得力的人,他倆請求大家把指揮調度的全權,都交給姚明軒,好讓他通盤籌劃,不致件件事對不起頭,出岔子。經大家一番爭議,姚明軒的提議,總算通過了。他們當場選出了麥浪和司馬明做主婚人,麥浪代表男方,司馬明代表女方,姚推事、孫專員做證婚人;蔣山青、老鐵做介紹人;周恩賜和小丫頭,分任男女儐相,張弓司儀。還剩下小傻子一個,就讓他燃放爆仗。應用的紅綢布條,也一併請蔣胖子負責購買。
「祝她快樂。……」
「穿穿看,合不合腳?曼姐姐為你這雙鞋,挑選了大半天。她說:你的腳和她的大小差不多,她試穿後覺得很舒適,才買下的。」小丫頭像啃書一樣,敘述買這雙鞋的經過。
「曼姐姐這幾天倒是挺快活的樣子,陪著我東跑西跑,臉上也有了點笑容。」小丫頭有點不懂大人的悲哀,見空氣很沉悶,不禁又插上幾句嘴。
挨近黃昏的時候,章司機挾了一個重甸甸的大包裹,送小丫頭回S村。
王亮睜大著一雙眼睛,小心地一頁頁看了好久,又坦然遞與令嫻,請她也過過目。李曼的信是這樣寫的:
犧牲並不等於幸福,但勇於為人類犧牲,卻是幸福之源。當不眠底長夜,點燈扭熄了,厚重的窗帘遮斷了一切光明,夜底黑暗用百萬隻烏黑的眼睛,向我怒目凝視的時候,我的心情是矛盾的。因為我再求不到「安心」,也幻想不到「滿意」。當帶醉的黃昏,我流著淚,癡癡地呆望蒼茫暮靄,想念起斜陽外的故鄉和祖國的時候,我的心情是矛盾的。因為,我的身體已經遠遠地離開了貧窮與不幸的十字架,而這時代的十字架,我的心卻是這樣眷戀!當煩惱叢集再我的心靈,往事像夢裡的青山,一陣比一陣更分明地矗立在我眼前,我必須用安眠藥片麻醉著自己的神經的時候,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痛苦的感到,年青的熱血的激動,原來就是短暫的愛情!但青春凋謝了,熱血也跟著冷凝。我永遠地惋惜,卻毫無希望;我知道一切,感覺一切,卻沒有勇氣向生命的罪孽,作一次「挽回祭」的救贖。當我躑躅在銀礦灣頭,悵望著波濤像無數頑皮的孩子,惡作劇地隨意玩弄著永遠年青底生命的時候,我知道我那顫抖的嘴唇,還曾經火熱地為我心愛的人,留下永恆的愛的烙印。可是,我的心是矛盾的。那最後的夢境在等待著我,彷彿有一個神祕的聲音,老是在我耳邊絮聒:別了,你那年輕的生命!別了,你那顆渴望的心!我知道你在世上存留不了多久,泥土工的床,你早晚也得去睡,只有芳春寂寞地用野草鋪上綠茵。因為你不是為了人世而被創造,而人世被創造也並不是為了你……!和圖書
下午一時左右,半下流社會自製的筵席擺上來了。大房、廂房、罩庭,一共擺了三圓桌。桌椅板凳,杯盤碗盞,都是臨時向鄰舍借來的,形形色|色,好像在開荒貨陳列大會。廚房:燒飯在陳先生家,燒菜分在張先生和朱先生家,東拚西湊,不成個體統。好在大家都處得非常融洽,也不覺得怎麼囉唣
「你的?也是雞窩!」王亮瞟了他一眼,笑著說。
大家一面在七嘴八舌地相互祝禱,一面在轟通轟通地開懷暢飲。
王亮的頭壓得更低了。他坐在潘令嫻的床上,一句話也沒有講。只偶爾用手捫住嘴巴,發出一兩聲輕微的咳嗽。
初三,我將披上白紗,為永恆的羞恥,而辭別那有意義的人生。本來我不想告訴你,免得你痛苦。現在既然你已知道,我衷心地希望你們來參加我的青春的葬禮。我還希望有一個兩個親人;而且,我決定主婚人就是亮哥,希望你站在臺上的時候,不要再有熱情的激動。因為,你們的曼,已經在一再錯誤中死了!那站在你們面前的,僅是一具逐漸僵冷的軀殼!hetubook.com•com
嫻姐、亮哥:
大約是二十九的下午,在馬鞍山做工的張得標、方興業,趕回來了。他們帶回兩百元,權充八個人的賀儀。據方興業說:三十一號,他們的公司,將放年假,那一天上午,他們准定趕回來喝喜酒。孫世愷、張弓、麥浪等熱烈招待他們,寒暄了一陣,由老鐵臨時下了點麵條給他倆充饑,他們就告辭回工地去了。
永遠紀念您們的李曼
「是誰送的?」潘令嫻紅著面孔問。
「這是曼姐姐託我親交給你們的信。」小丫頭見她自己的事辦妥貼了,趕忙把李曼的信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來,遞與王亮。
「另外一雙是章司機試的腳,曼姐姐說亮哥哥的腳的尺寸,她大致摸得清楚,恐怕襪子有點小問題。」小丫頭撇著小嘴說。
「萬事皆備,只欠東風。」姚明軒剛從大房散會出來,一眼瞥見王亮裡裡外外,都換了「毛色」,但是那馬鬃式的蓬頭,那瘦臉上稀稀朗朗,病後發黃的短髭,卻是舊的,不免停住腳揶揄了王亮幾句:「老王,我說,就是廟裡的菩薩,今天也得開個光,你說怎麼啦?」
紅紙包中賀儀五百元,聊表寸心。明天,我因要籌備自己的事,不能躬與盛典,心裡萬分抱歉。特請湘琳全權代表,向您們祝賀三杯。要談的話,當然還有許多,不過,我要睡了。見面時再暢談吧!祝您們新婚暢快
第二天,正是結婚的日子。半下流社會,還守住它那純樸的風氣,沒有鋪張,也沒有浪費,只有愈益響亮的笑聲,從每一個角落湧出。
划拳行令,也在鬧哄哄的狂笑中爆發出來,生命底琴弦,在這小天地裡拉得是這麼緊,流浪漢的熱情的歡樂,是那麼粗獷,多樣……像旋風般的從這個桌上,滾到另一個桌上。永恆的騷擾,遮蓋住苦難的歲月。菜黃色的臉譜,借著濃酒的刺|激,也裝飾紅潤的浮光。
當張弓拿了「人情簿」,點收這些禮物的時候,王亮突然想起了今晚還有一堂歷史課要上,他徵求了令嫻的同意後,把鞋穿好,一顛一拐地踱到小房裡去了。「湘琳,你也來聽聽,現在正講春秋時期二百四十二年的歷史。」王亮隔著板壁在嚷。小丫頭應聲退出後,不久,張弓也登記完畢,親切地向令嫻道了個晚安,跟著溜開了。洞房內,一盞黃暈的油燈,映照出一條孤獨的影子,寂寞地諦聽著王亮那激昂慷慨的聲浪。
李曼住過的中間小房,用壁紙裱糊一新,就算做洞房。姚明軒與麥浪合睡的那張木板大床,被搬進www•hetubook.com.com了洞房,周恩賜和小傻子的書房,則遷進了王亮的廂房。新娘房裡,除添置了一張被單,一張毛毯,一個洋瓷馬桶外,其他的一切,都是舊物。
「亮哥哥,令姐姐,請你們試一試新鞋,看逼不逼腳?」小丫頭蹦蹦跳跳得有點倦了,一屁股坐到潘令嫻的床上,扭動她的纖弱的腰肢,說時,用手指指攜回來的兩個鞋盒。
Chanel No.5.的香水,很適合我的體質,這來自巴黎的馥郁的花香,也許將挑逗起你們中間更濃的青春的風暴,不知也能適合令嫻的體質否?另外那一盒Max Factor化粧品,送與令嫻粧次受用。畫眉深淺,可問亮哥。另外三雙尼龍絲|襪,質地也很細膩,願它們永遠光鮮地陪伴著你的纖足,長留得一縷無言的繫念。
「兩哥哥好,三月。……」
淨蕩蕩的宇宙,原是一盞倒扣的空觴。這空觴冖住上流社會,半下流社會,下流社會;籠罩著醜惡,美善,光明,黑暗。但醉漢們卻渾忘了這大千世界。……
三十日的晌午時分,劉松領到了年終雙薪,歡歡喜喜地送來一付水紅緞子的繡花枕頭,另外還有個紅紙包,裝了五十元,作為賀禮。剩下的一百五十元,也統統交給麥浪作存款入賬。大家圍著他問長問短,聊了點多鐘天。劉松因為職務關係,言明結婚的日子再來道喜,也就匆匆忙忙告辭了。臨行時,麥浪因為他是廣東人,還作興點廣東規矩,用一個小紅紙套,裝了一塊錢做「利是」。劉松也抿住厚嘴唇皮,微笑著收下了。
據湘琳說:你非常固執,不肯添置結婚的新衣,我為你這「公爾忘私」的精神感動得流淚。因此,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替你選購了一套柳條呢的西服。你的胸圍,腰圍我是熟悉的,高度我也大約知道,但是半年來疾病拖瘦了你那本來不太健康的身體,這西服可能大一點。還有那件外套——呢大衣在這個地方穿不了多久,我決意替你添置件銀灰色鴨巴甸秋褸,一方面與你的青春美麗相稱,另一方面還可以當雨衣。我們的半下流社會,一切都講經濟實用,我也是本著你的這個主意做的,請你不要笑我稚氣。襯衫與領帶,在色彩的調和上,也用過一番心思,不知你中意不中意?
新夫婦向大家敬過一巡酒,誠懇地謝謝大家的幫忙。接著是姚明軒端起一個漱口盅,代表在醫院中養傷的柳森,同時也代表他自己,向王亮潘令嫻敬個雙杯。小丫頭也代表李曼敬了新婚夫婦一番酒。歡笑像帶子似的,緊緊纏住每一個流浪漢的心胸。酒香,瀰漫一屋,浮載著醉人而馥郁的青春甜笑,在流浪漢們的頭頂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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