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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社會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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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二十五

「藝術家應有綜合的才能,應有包羅萬有的人類性。我是個學數學的人當然不懂得藝術。不過,你那本小說中所寫的那位周教授,既然能在物理實驗室中挨上二十年,就沒有理由寫成那種眷戀世俗的歪模樣。而且,他對事情的觀察與判斷,也完全是你自己的幻想,一個自然科學者的觀點與藝術家的觀點,有些地方是不能同一的。」張弓漲紅了臉說。
「此地風光很好,下來散動散動如何?」那錢胖子扶住車門,低聲下氣在徵求李曼的同意。
白羊毛毯鋪在巴士站旁的草地上。兩個籐盒滿盛的食物,如枕頭麵包、沙甸魚、罐頭牛肉、青豆豬肉、罐裝肉鬆、沙士汽水、鮮橙汁、可口可樂、金山橙、紫皮甘蔗等等,一齊都搬了出來。流浪漢們經過長遠奔跑,此時已饑火中燒,像老鷹攫小雞,瞄準目標,一頓掃蕩。除令嫻還存有三幾分客氣,吃相相當斯文外,其他的人,腮巴股得是那麼高,咀嚼的聲音是那麼嘈雜,很有點「窮兇」的象徵。
「亮哥,這樣的鬼話,你還要相信嗎?」
「時代太偉大,個人太渺小;時代的存在太豐富,而個人的接觸太有限,撇開成功與失敗的價值標準不談,『黎明底期待』,可能算做一個新的嘗試,新的開拓。」王亮說。
「我覺得『黎明底期待』的語言,僅僅是我們這小天地的語言。活的語言,必須從活生生的實際生活中去獵取;而王大哥的小說,好像還沒有從這方面下很大的功夫。須知:我們的語言是有限的。生動的、具體的、有生命的語言,還掛在廣大群眾的嘴上,我們應當努力發掘,努力搜集。」司馬明也跟著發表觀感。
「亮哥,我的月信已有兩次沒有來了,可能有了孩子。」有一次,潘令嫻軟酥酥地斜倚在他的胸前,仰起頭來向他訴說自己的心事。
「亮哥,我時常感到困倦。」她說時,屈起雙腿,慢吞吞地坐向軟綿綿的沙灘上。
「你說呀!我又不是那些小心眼兒的女和_圖_書人。」
「我不大舒服,還是開到赤柱再說吧!」李曼從車門內露出來的身體,又縮回車內去了。那驚鴻一瞥所留下的短暫印象,還可以意會出她心絃劇烈跳動的神氣。
「亮,瞧!好像是百熙!」潘令嫻突然一怔,將頭長長地伸到車外。
「可是——以後呢?」
「對!我完全同意你的見解。」王亮翹起一個大拇指,說。
「嫻,我也為你高興。」王亮把嘴唇湊到她那毛茸茸的耳朵邊,輕輕地搖撼著她說。
馬達在吼,車子向前開動了。大家目送它去遠了,只剩下一縷縷輕煙,心裡都有說不出的感慨。尤其是王亮,嗒然低垂著頭,大眼睛滾動著淚珠。
「聽說現在錢胖子還在跟他的大太太,進行離婚手續。」
「還有,那位女主角梅影的結局太慘,她孤獨地走向黑沉沉的長夜的原野,到底是期待黎明,還是想去毀滅自己,故事中從未好好地交代,使讀者會發生蒼茫無限的感覺。假若我是胡海,我一定要追上去,把她呼喚回來。」潘令嫻說時,眼波裡橫著一泓秋水,偷眇了王亮幾眼。
「你說呀!是不是又在想念……?」
細白的平沙上,流浪漢們正盡情嬉戲。小傻子、周恩賜,脫掉鞋襪,褲管捲到大腿上,在泛著泡沫的浪頭上相互追逐,腳板被凍得緋紅,爽朗的笑聲飛躍在瀲灩的波濤上。王亮笑眯眯地牽住潘令嫻的纖手,看著山光,望著水色,不時還偷瞧著常駐在令嫻臉上的酡顏,覺得春天活在自己的心裡。
「我希望生個孩子像亮哥,我替他取個名兒,叫王小亮。」
「但願如此。」王亮說罷,將嘴唇又挨近潘令嫻散發著髮香的後頸。格格地甜笑,在和暖的微風上漾動。
那胖子神色有點不自在,胖臉上的橫肉在陽光下還顯得發烏。嘴上含著的雪茄,不知在什麼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候熄了,他挺起胸脯,猛抽了幾口,見還是不冒煙,用手狠狠地將大半截雪茄,摜在瀝青路面上,正待伸手攙扶車上的另一個下來。
「為什麼不請湘琳轉知?」
王亮經過三個月的安心調養,再加上潘令嫻的撫慰,使他忘記了往日生活底創傷。黃黑面孔,有了鮮潔的紅潤,瘦長的個子,也微微發胖,比起四個月前的憊賴神色,好像另外換過了一個人。「愛,使人年輕;愛情的乳汁,是滋養靈魂的靈丹妙藥。」這是姚明軒時常拿來開玩笑的口頭禪。王亮,卻也當之無愧。
「這是一個戲劇家的看法。我覺得故事的進行還欠缺舒徐,使欣賞者在藝術的重現時,精神過於緊張。故事主角胡海的火熱的激辯,湛深而富有智慧,可惜用筆太恣放,像長江大川,夾帶滾滾泥沙,使人莫辨清濁。女主角梅影的刻劃是到家的。可是,單從性的變態上來分析她,我以為還不夠力量。所謂藝術的創作,原是不斷修改,不斷補充的過程。假若『黎明底期待』有機會重印第二版,我提醒王大哥在這方面修正補充一下。」麥浪說。
「這不是個人的事。光榮歸於半下流社會!」王亮謙遜地擎起那瓶赭紅色的飲料。
「我在替李曼難過,因為她的結婚大典,到今天還沒有著落,一拖就拖了六七十天。」
「藝術的創作,最忌因襲。有新的風格,新的詞彙,新的內容,就算是較好的東西。王大哥:『黎明底期待』,在打破傳統的因襲上,是顯露了一個天才靈光四射的力量的。這點你至少也得承認。」麥浪充分地流露出他內心的觀感。
「湘琳不是一再告訴過我們嗎?那錢胖子真不是個東西,他有三妻四妾,而且又那麼怕大老婆,卻偏偏要在外邊胡鬧,拿金錢來引誘曼姐姐,害得她好慘啊。」
「嗤!不要亂說。」王亮輕輕用肘撞了他一下。
巴士開動了。是它載滿了歡笑來的;也是它滿載無言的惆https://www.hetubook.com.com悵歸去。
「好像是春天的煩悶,不算什麼心事。」他解釋。
「老王,敬你一樽可口可樂,祝您『黎明底期待』一舉成名。」姚明軒仰起那雙筒槍一樣的鼻子,笑哈哈地遞過另一樽可樂。
「這也許是生理的常態,」王亮一面安慰她,一面也跟著一屁股頓下來。
王亮伸出一個瘦長的指頭,在平沙上悄悄地劃上兩行字:「欲識人間盛衰理,岸沙君看去年痕。」潘令嫻羞怯怯地看了這兩行字,又將目光投射到他那紅潤的長臉上。
「十全十美的東西,是不大可能存在的。我想聽聽各位兄弟,對作品缺點的善意批評,好讓我也有點長進。」王亮將視線掃射了大家一輪,很興奮的說。
「她應酬去了,沒有機會當面表白我的忠告。真是可惜!」
從赤柱開過來的巴士,將近座滿了。除令嫻王亮揀得一個靠右的座頭外,其他的人都扳住皮帶,擁在車子的過道上。迎面,一輛的士,載著一對冶裝的男女,正停在大酒店的臺階邊。
「我寫了個字條,託小丫頭親手交給她,那字條雖然只寥寥幾句話,我一片愚蠢的真誠,都凝結在字裡行間。」
半下流社會的伙伴,除了老鐵守家,劉松、小丫頭來不及通知,不能參加這次快樂的春遊外,其他的人,已全體動員。為的是看看明媚的春光,也為了慶祝王亮那本「黎明底期待」的出版。
山隩裡,姚明軒、司馬明,領導著張弓、麥浪、蔣山青、趙德成、孫世愷等,在縱情歌唱。歌聲迴盪在山谷裡,青春底旋律,抒發出永遠年青美麗的繁響。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生存的小天地;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部除自己外,別人無法瞭解的歷史。我想:曼姐姐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亮哥,你說和圖書對嗎?」
「有點偶然的接觸,不是什麼想念。」
「『黎明底期待』,可能是新時代的狂飆運動的先驅者。」麥浪說:「當我流著淚,讀完一次,而焦渴的靈魂,又催促我作第二次、第三次的欣賞的時候,我知道『黎明底期待』是成功了的。創造的文學,論境界、論想像,都高於解釋的文學,這也許是我個人的偏見。但一個民族創造的活力開始昂揚,這現象總是可喜的。」
「為什麼?」
「是,是。」王亮點頭稱讚。
六號A巴士,載滿了歡笑,載滿了歌聲,在淺水灣大酒店的石階下戛然停止的時候,潘令嫻打扮得花枝招展,左手牽住小傻子,右手拖著周恩賜,最先從車上鑽出來。她的後面有王亮、姚明軒、司馬明、麥浪、張弓等一流人簇擁著。
「收拾收拾,我們要回去了。」姚明軒見這景象頗煞風景,骨碌一下爬起來,指揮趙德成,蔣山青清掃戰場。
「呀——。」的士上跳下的那個男人,一雙眼睛接觸到潘令嫻的面龐時,也突然發了呆,直等到車中爬出來的那個妖冶的女人,在他後腦上拍了一巴掌,血紅的大嘴囉嚕了幾句,他纔乖乖地扭轉屁股,像哈巴狗似的拖在她後面,走向大酒店的臺階去了。那背影,王亮也彷彷彿彿認得出是胡百熙!因為,在王亮的眼睛裡,所有看慣了的身影,從沒有一個人會比胡百熙更輕飄飄,更卑躬下賤的。
「啊!是李曼!肚子怎麼這大了?」趙德成瞪起眼睛怪嚷。
「女人心,海底針。摸不到,撈不著!恐怕又是枝枝節節的怪想把她岔住了。永恆的矛盾,永遠的苦痛,麻痺了她的心靈。到今天為止,我還認定李曼的情感和理智,比大海更神祕!」
「唔……」
「明軒,我們來了。」潘令嫻扶住王亮的胳膊,慢慢地站起來,一面撲落旗袍上的沙,一面嬌柔氣地回答。
「都喜歡,這是第二代繼起的生命。」
「你又有了心事?亮哥。」她說。
「羞辱和痛苦,這就是出賣自由的代價!」麥浪還和*圖*書是不能原諒李曼,扇動的小鼻孔裡,輕輕地哼出這麼兩句。
「長於分析,而短於綜合。使故事在進行中時時有從機體結構,走向散體結構的傾向,這一點我覺得是大醇小疵。」姚明軒說。
「曼姐姐怎麼不寫信答覆你?」
從幽邃的森林裡,和風載送著姚明軒他們的大合唱,流盪到沙灘這邊來。
東風漫輦幽徑。新綠平鋪原野。芳春替和暖的日子披上濃裝。映上紅滿山滿谷在燃燒,低矮的青松翠柏間,雜綴著高挺挺的傲慢的英雄樹,那鮮血一樣紅的花朵,醉迎著驕陽,越發顯得美麗。傍晚的別墅,夾竹桃從鐵蒺藜中伸出頭來,在曉霧裡還帶著盈盈的清新的微笑。薔薇叢沾滿了春夜的淚痕,寂寞地垂著頭,像年輕的少女,做著禱告。那是個晴朗的早晨,淺水灣頭,有清涼,有太陽和春天,更有永遠年青底生命。
潘令嫻偎依著王亮,無目的地在沙灘上來回蹀躞,輕沙偶然灌進了她的紅漆皮的平底鞋,她逼得拖住王亮的脖子,倒出鞋裡的流沙,輕盈底笑,從她的嘴角,爬上她的眉梢。
潘令嫻烏溜溜的大眼睛,反映出海外的青山,反映出半透明的碧綠的大海,無邊的春色,蕩漾在她的眼底。她是那麼恬靜,那麼怡神,圓圓的臉蛋上,也輕拂過一抹春心駘蕩底美。
淡淡底三月天,再度招展在山環水繞的淺水灣頭。
「喂,老王、令嫻,到那邊去野餐呀。」突然,姚明軒在鐵欄杆邊,揮動著一隻手,招呼他倆。
「舊曆新年,我不是同湘琳到榕園走動了一趟嗎?我想當面告訴她:我們都渴望她重新加入半下流社會的集團生活,並希望她考慮,放棄錯誤的生活態度,忘掉錯誤所造成的精神負擔。可是——」
「我希望生個孩子像嫻妹,我替她取個名兒,叫王小嫻。」
嘟、嘟嘟!一輛標域流線型汽車,在巴士站的另一邊煞好了掣。車門敞開了,最先爬出來的,竟是那個肥冬冬的熟悉的身影。大家的視線,不期然而然地向馬路那邊掃射,談話也突然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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