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遠方有個女兒國

作者:白樺
遠方有個女兒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告訴你們,今年可不是五八年,那一次要是大雷雨的話,這一次是特大雷暴雨!不把這場革命進行到底絕不收兵!」
「好嘛……」
紅衛兵留下來的紅緞子袖箍都給女人們拿去當尿布了。蘇納美身邊的格若瑪背上的小妹妹襠裡就兜的是那物件。女人們使用它,又抱怨緞子不吸尿。從那些紅衛兵收兵回營之後,「文化大革命」就全都是外邊的故事了。趕馬人不斷把外邊那些可怕又可笑的故事用牲口馱到裡邊來,誰都喜歡聽,像聽鬼故事一樣,怎麼也聽不厭,一個個把眼睛都聽圓了。
紅衛兵對這樣的回答很不高興,拿出人人都有的小紅書念了很多毛主席的話。人人都點頭稱是。摩梭人裡也有會唸唸的人,念得跟他們一樣溜。紅衛兵問:
「你們的腦袋瓜子是怎麼長的?反著長!過一夫一妻制的生活才是合乎道德的!懂不懂?」
她就要滿十三歲了,美麗的蘇納美!包穀米粒兒那麼大的花骨朵就要張開了。
「莫瞧白天他的臉像石板,夜裡在『花骨』裡,他的臉上笑得能流出蜜來。」
那是一九七五年夏天的事情,在中國爆發的那場在人類歷史上極其奇特的毀滅性的運動已經延續了九年,超過了中華民族跨越三十——四十年代的持久的抗日戰爭。如果承認它是火焰的話,這股火焰已經漸漸弱下來了,但還滅不了,誰也無法讓它熄滅。只有點焰那火焰的人才能熄滅它,他可以像吹蠟燭那樣,一口氣就吹滅了。他想過,但是,他的大限已經臨近,他已經沒有力量吹一口足以熄滅這股火焰的氣息了。而且那些眾多的用這火焰照亮自身並用這火焰去灼傷別人的的魑魅們,絕不讓那火焰就此熄滅,竭力不斷地在火上加油。因此,億萬中國人還得在炙痛中活活地苦受熬煎。
「你們為什麼謝我們呀?」
「我……我……」比瑪抬起頭,忽然變得勇敢起來。「我不曉得中央首長為哪樣想起我們來了,忘了我們該多好!也不曉得中央首長為哪樣要管男人褲襠和女人裙子裡頭的事?我們從來過的都是規規矩矩、和和平平的日子,哪一點是亂七八糟?我們摩梭人沒有人犯過罪,沒有人打過官司,沒有人吵過架。為哪樣叫我們領結婚證,為哪樣非要我們離開自己的親人,拆散我們的母系家庭!要我們和媽媽、舅舅分開,到外人家裡去過日子。我們過不慣。」
沒人回答,也就是回答。
「謝謝你們讓我們的孩子們紮實快活了整整一天,他們難得見到外邊來的年輕人。」
「開除你的黨籍!」
她就要滿十三歲了,美麗的小蘇納美!鐮刀和_圖_書形的月亮就要變成船形的月亮了。
在群眾大會上,顧淑賢大聲宣讀了張春橋和姚文元那篇很長很長的論文,就像水磨唱的歌那樣長。誰也聽不懂,梭拉也不會翻譯,可誰也沒打瞌睡,大家事先都曉得那篇文章說的是哪樣了。這還多虧那些偷聽了黨員會的孩子們,他們用幾句話傳達的比那篇長篇宏論要明白的多。就是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覺要經官,要領一張蓋了官印的憑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不在一起睡覺了,要分開,也要經官,也要領一張蓋了官印的憑證。官家要抓,要檢查……

這回來了這麼多車,這麼多兵,一定是把「文化大革命」也拉進來了,要真是這樣,不要可不行呀。解放軍跟紅衛兵可不同,紅衛兵沒槍,解放軍有槍,還來了這麼多坐小車的大人物。孩子們可真想親眼看看那些可怕又可笑的故事,要是故事裡的人物都是熟人,那才有滋味哩!昨天公社幹部就傳下話來了:中央派來了工作組。什麼是中央,他們搞不清,什麼是工作組,他們可都熟悉。他們看見過從上邊來的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工作組。所有的工作組部像雲朵一樣從外邊飄進來,有的落幾滴雨。有的響幾聲雷,有的既沒有雨,也沒有雷,雲朵終歸要從裡邊飄出去的,藍天飄不走,干木山飄不走。工作組來了,天天找幹部開會,找老人開會,找女人開會,找小孩開會。說不完的話,寫不完的字,想出許多花樣來開會,在會上喊一火,批一火,鬥一火就拍拍屁股走了。帶走一包一包寫滿字的紙張,花生米,魚乾,豬膘,歡歡喜喜地走了。誰也記不住他們說了些哪樣,鬥了些哪樣。挨批鬥的人該幹哪樣還幹哪樣,誰也不覺得撤了職的幹部少了一隻耳朵,他本來就不想當幹部,當幹部太虧,老熬夜。孩子們只記得那是一段紮實熱鬧的日子。最好玩的工作組是那個不許多養娃娃的工作組。他們掛了好些畫,畫著人身子裡面的各種物件,最初沒成形的人的樣子,生養下來的經過。特別是在和摩梭人相鄰的漢人村子裡,他們像閹豬似地閹那些會生養的漢族女人。對摩梭女人只是勸說,誰也不肯去閹。漢族女人不願意也不行,她們像要被殺掉的豬似地大叫救命。工作組裡那些穿白大褂的男人、女人們把她們脫|光、刮毛,按在殺豬的寬板凳上,捉住她們的手腳,用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去閹那些女人。孩子們高興得直蹦,扯著嗓子吆喝,喊著,紮紮實實地好看嘍!孩子們都擔心工作組住的時間太短,大人們都擔心工作組住的時間太長。怕他們閹紅了眼,摩梭女人也不能倖免。工作組的人也不願久住,因為他們都有家。工作組的男人也會摸進摩梭人的「花骨」,和摩梭女人玩耍。事後,他總會送點好東西給和他玩耍的女人,向她千叮嚀萬囑咐:「可是別說出去呀!說出去就不得了呀!」女人們都不明白,為哪樣不能說出去呀?「怕,你就別找我耍嘛!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他恨不得把她的嘴縫上,求她:扎扎實實不能講出去,對誰也不能講。小蘇納美碰見過夜間提著鞋子走路的工作隊員,像踩在薄冰上似的。誰要是嚇唬他一下,他準會從樓梯上滾下來。要是兩個工作隊員在一條夜路上遇見了,準都會說出同樣的話來:「我在向××瞭解情況,談晚了。」他們說的都是男人的名字。他們為哪樣都要說一個男人的名字呢?小蘇納美明明看見他們都是從女人的「花骨」裡出來的呀!他們在大會上一講話就要鄉親們坦白,動不動就高聲喊那句八個字的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們為哪樣不坦白呢?和工作隊員玩耍過的女人事後在一起議論說:「摩梭話嘛,他是講不來的;耍嘛,他還是會得耍的。」和*圖*書
「結了婚的女人和男人又都各回各家了……」
「別的事,我樣樣都能帶頭……」比瑪結結巴巴地說,「這種事……我……我不能帶頭。」

中央工作組在「謝納米」四周駐下來了,專挑摩梭人的村子住。誰也搞不清他們來幹哪樣,是撤換公社幹部?是抓小偷?還是閹女人?誰也不曉得。大晴的天,人們的臉上都陰沉沉的。隊以上幹部都集中到公社大院子裡,自帶被蓋,不許出門,關著門開了三天三夜會。孩子們聽那些開車的司機講:中央工作組並沒有中央的人,「中央文革小組」指派了一個省委書記和一個省婦聯主任當正副隊長。說這回來是要「整一整摩梭人的亂七八糟」。中央有一個叫張春橋和一個叫姚文元的大首長發了老大的脾氣,寫了幾萬個字的長文章。說是:「在全世界最先進最革命的社會主hetubook.com.com義中國,怎麼還沒把最原始、最落後、最野蠻的生活方式剷除?」這句話裡,小蘇納美只曉得「剷除」的意思,因為她很小就在蕎子地裡鏟過草。他們要剷除哪樣呢?
「不懂。」那些連連點頭的人又都連連搖起頭來。紅工兵們很洩氣,把孩子們召集起來,每個人發一個紅衛兵的紅袖箍,有些孩子向他們要了雙份。紅衛兵還教孩子們像摩梭人的巫師那樣唸唸有詞,把小紅書連連往頭頂上舉。第二天早上,他們要大人和孩子們跟他們去揪鬥公社幹部,孩子們不去,大人們也不去,裝著聽不懂他們的話。那些懂得點漢話的人也變得一個字都聽不懂了。孩子們脫|光了衣服,跳進「謝納米」用腳狠狠地打著水。紅衛兵們也只好學著孩子們的樣子,一|絲|不|掛地跳進湖裡游起來。紅衛兵的皮膚特別白,許多女人多年以後提起來都會大驚小怪地喊著:
紅衛兵們有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就排著隊,唱著語錄歌走了。
會開完了,幹部們都像霜打的青稞苗苗,一根根都瘦了,黃了。個個都給村裡帶回了幾個工作隊員。小蘇納美的村子裡來了五個,其中有個女人就是省婦聯主任顧淑賢。那些曾經笑得像豬肝似的臉,一進村都變成石板了。她一來,還帶來了一個班的解放軍,日夜都在她住的那家人家門前站崗。她是一個胖胖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像牲口似地在嘴上戴著個白布罩子。小蘇納美心想:她準是怕自己管不住自己,啃了路邊田裡的青稞。她走一步喘一口氣,渾身的肉顫一下。她穿著一身男人的軍裝,胸前掛著一個盤子那樣大的毛主席像章。進村以後第一個會是黨員大會。全村只有三個黨員,加上五個工作隊員,一共八個人。會是在山坡上的松林裡開的,開會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那幫穿麻布褂子的孩子們結伙悄悄地向燃著篝火的會場靠近。孩子們都曉得那個女首長身邊有個帶手槍的解放軍警衛員,可就是不相信自己會被發現,更不相信警衛員發現了會真地朝他們開槍。他們趴在能聽見黨員們說話的地方就不再往前爬了。黨員會開了有兩頓飯的功夫,沒人發言。村子裡的三個黨員像夜裡的葵花,低著頭。五個工作隊員像蹲在荷葉上的蛤蟆,瞪著眼。孩子們等得真有些不耐煩了,又不敢走,這麼靜,他們只要動一動,開會的人就能聽見。還是顧淑賢憋不住,她說話了,讓村子裡的梭拉m.hetubook.com•com隊長給她當翻譯。
誰也不回答。顧淑賢大聲吼叫起來:
「你們可不要以身試法!私通就要受到嚴厲的懲罰,除非你們不走動!能不能辦到?」
「怎麼?表個態就這麼難呀?一個共產黨員,處處都要帶頭,又不是要你們帶頭上刀山下火海,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你們也應該帶頭。是為你們好,讓你們過規規矩矩的日子,男婚女嫁,成為合法的夫妻。你們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一萬年前的原始人才像你們這樣生活,亂七八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這是群婚制的殘餘!你們是共產黨員!就不知道羞恥?這和共產黨員的道德情操距離有多遠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江青同志很重視我們這個工作組,春橋同志、文元同志指示我們:你們完成的是一個偉大的歷史使命!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強制性地把還處於遠古時代的摩梭同胞拉到現代生活中來,和我們同步!」
三個黨員都搖搖頭。
「咱們看誰厲害!只要你們能熬得住!」
二十歲的女黨員比瑪說話了,聲音很小:
孩子們聽到這兒,沒等黨員散會就倒著爬回村子裡了,七嘴八舌把他們聽到的話半半拉拉地告訴了大人們。有一個意思是明確的,不許結交阿肖,除非是領結婚證,固定為一夫一妻,還要解散母系大家庭。當時,不少男人、女人都放聲哭了。大家都知道,這次的劫難比五八年那一次還要大!
「謝納米」的水又像鏡子那樣平,靜靜地照著天空。
「大躍進那年……也是這麼說的,後來……」
幹部會開了三天三夜,在工作隊長讓摩梭幹部詳細介紹摩梭人的婚姻家庭形式的時候,工作隊員們比聽女神的故事還要感到驚奇和可笑,有些年輕的女隊員從始至終都漲紅著臉。男工作隊員們笑得前俯後仰,唏噓不已。與會的摩梭幹部對於這些工作隊員的表現極不理解,「這有哪樣可笑的哩!」他們個個面含慍怒,都有一種受辱感。
「你們懂得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嗎?」
「告訴你們,」顧淑賢取下嘴上的白布罩子,嘴角上噴著白沫喊叫著,「不領結婚證就不是合法夫妻,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覺』(這個詞兒多麼生動!)就是非法的!被工作隊發現了,態度好的,扣發你們的口糧;態度不好,當流氓判罪,坐牢,勞改!我宣佈:從我說話時起,立即執行!召開群眾大會!」
「好嘛?開除了你的黨籍以和-圖-書後還得讓你領結婚證書!」
「啊!阿咪呀!那些光溜溜的身子,白得咧!白得像……啊喲!白得比羊奶還要白,老是白嘍!那樣藍的湖水都沒在他們身上染上顏色。」
「後來怎麼樣了?」

顧淑賢讀完以後,要大家討論,點完了三根蠟燭也沒有一個人發言。顧淑賢用沙啞的嗓子把在黨員會上最後講的話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然後問大家:
「懂不懂?」
老人們先起身走出隊部,接著是女人們,男人們,再就是黨員們,最後是那些孩子們。顧淑賢氣呼呼地戴上蒙嘴的白布罩子,甕聲甕氣地說:
「一輛,兩輛,三輛,四輛……」一群穿著半長不短的褂子的男孩和女孩蹲在山頂上那排經幡下,小聲數著腳下公路的拐彎處出現的像甲蟲那樣爬行的汽車。四輛小汽車,一輛黑,兩輛藍,還有一輛是紅色的。跟著這些小汽車後面的是兩輛大轎車和三輛大卡車。卡車上坐著的是解放軍,他們手裡握著槍,刺刀上的光一閃一閃,怪嚇人的。孩子們誰也不敢哼一聲,連那個最愛笑的女孩格若瑪都皺起了眉頭。往常,他們常常向單獨馳來的貨車、長途客車叫著唱著扔石頭,女孩子學著男孩子的樣子,往遠方來客的車頂上撒尿。這回他們可不敢,通向他們家鄉的這條公路,打修好的那一天起,從來都沒來過這麼多光溜溜的甲蟲似的小汽車,也從來沒來過這麼多握著槍的解放軍。這陣勢太大了!他們感到驚愕。聽說,在外邊,人物越大,坐的車越小。住房子又正相反,人物越大,住的房子也越大。別是「文化大革命」真的要鬧到裡邊來了吧!外邊的「文化大革命」是在蘇納美四歲的時候鬧起來的,已經差不多有九年了。她記得,在她五歲那年,有幾個紅衛兵跑進來,紅著臉在村子裡又唱又叫,滿牆都寫了字,跺著腳、揮著手要大家起來「幹革命」。大人們的臉上個個都是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誰也不知道哪樣才算起來,幹哪樣革命。孩子們可是高興透了,跟著他們唱呀,叫呀,喊口號呀,在紅衛兵的顏色桶裡撈起紅顏色往自己臉上抹。大人們為了謝謝紅衛兵們,晚上給他們預備了飯菜。紅衛兵們吃飽飯以後問那些懂得點漢話的人: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