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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

作者:白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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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芳名劉鐵梅,原名本來是劉梅,因為樣板戲《紅燈記》裡有個李鐵梅,所以她也給自己加了「鐵」,以示堅硬,並向樣板戲靠近。向樣板戲靠近就是向江青靠近,也就是向毛主席靠近,因為江青經常「代表偉大領袖毛主席」。自從她加了鐵之後,的確硬得可怕。除了兩位醫生,還有兩名護士。這兩名護士都是從農村裡選拔|出|來的,她們的根子很正,三代貧農,直系和非直系親屬中絕無一個是黑五類,又加上不識字,自然比我們的女同學們純潔可靠。簡陋的醫務室滿牆都貼著毛主席穿著各種服裝、各種表情、在各個時期的彩色畫像的印刷品。余壽臣的椅子背後牆壁上,有一條醒目的標語: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我又走到這兒來了,這個熟悉而親切的地方。啊!可我不得不扶著人行道上的一棵法國梧桐樹,我太虛弱了,真可謂遍體鱗傷。昨天之前的酷刑、飢餓、沉重的苦役、缺乏睡眠而又沒完沒了的失眠,現在,總算過去了。但我不相信會真的過去了,也許只是告一段落。這些年我找到了一個精神平衡法,那就是把剛剛過去的災難當做一場惡夢,惡夢醒來的一切才是真實的。這大都市的喧鬧;這無論什麼季節,無論什麼日子都像洪峰湧來似的人流;這已經可以聞到有些清香的、正在轉青的法國梧桐樹;眼前三樓那扇傾洩著白熾燈光的明窗;都是真實的。近在咫尺,我卻不能立即走過去,奔跑著上樓,我沒有那樣的體力。那個靠在窗旁的親切的人影是她。只有我知道,她在聽音樂,她有這樣的習慣。她經常偷偷打開唱機,把那張裂了縫的柴可夫斯基第六(悲愴)交響曲放在轉動的唱機上。雖然每轉一圈,唱計都要跳一下,出現四分之一拍的雜音和六分之一拍的延緩;雖然只能把音量開到在室外絕對聽不見的程度。這時的她最美,她已經超然物外,全身心地沉浸在音樂裡,眼睛噙著亮晶晶的淚,雙手捧著一隻為了暖手用的玻璃杯。在一場如此慘重的浩劫之中,竟會有一張柴可夫斯基的唱片!真是奇蹟!這奇蹟是我創造的。一九六六年這場稱之為「革命」的全民族的瘋狂症,一開始就是野蠻的摧毀。我當時作為一個剛剛進入美術學院一年級的熱血青年,一直置身於驚濤駭浪的尖頂上。燒!包括先秦的竹簡和玄奘法師歷盡艱辛從西天取回來的經卷,米南宮、唐寅、文徵明、徐文長的真跡,至於文藝復興時期歐洲的那些美術大師的複製品,更不在話下。砸!隋唐的石雕、壁畫,北宋以降的瓷器,活人的腦袋,在劫難逃!那年冬天,我很榮幸,被紅衛兵司令部指派為砸爛「音樂資料館」戰鬥小組的執行組長。那時,一個組長的權力還了得!江青不才是個副組長嗎!我指揮這批小將把樂譜櫥裡的樂譜,唱片櫃裡的唱片、錄音帶全都堆在院子裡,澆上汽油,一根火柴——只用了一根火柴就引起了熊熊烈火。我們把小紅書舉在胸前,高唱毛主席語錄歌。我確切地意識到我們在幹一件大事,驚天動地的非比尋常的革命壯舉。頃刻之間,我們把全世界那麼多音樂大師嘔心瀝血的創造付之一炬,化為灰燼。而且相信,我的行為是在根除一種貽害人類的病菌,從此之後宇宙空間再也不會出現這些音響了。為了盡責,我最後撤離「屠場」。當我正貼著牆站在陰影裡看著若明若暗的餘燼感到自豪不已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戴著一頂破剪絨棉帽,裹著一件褪了色的舊式軍大衣,顫顫兢兢地從地下室裡浮上來。她開始沒發現我,目光呆癡https://m.hetubook•com•com地走近散發著熱浪的灰燼,情不自禁地放聲大哭起來。我當時打心眼裡佩服她的勇敢,也打心眼裡厭惡她的「反動」。這還了得,我一個箭步衝到她面前。她像在鷹的影子下的一隻小雞,立即哽咽住了,蜷臥在地上,把淚水縱橫的臉轉向我,凝視著我,陷入極端恐怖中的真空狀態。我完全像一個端著帶刺刀的槍指向戰俘的勝利者。
她恐懼地、戒備地把背轉向我,一雙受驚牝鹿似的眼睛在肩頭上看著我並陣顫不已。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浮現出一絲惻隱之心,臉色可能變得好看些了。她小聲說:
「醫療要為階級鬥爭服務!」使人看了不寒而慄。就是說,一旦你被指認為階級敵人,醫療對於你就不是起死回生而是相反了。我所面對的堡壘和兵力就是如此堅硬和強大!我這個學美術的,對醫學方面的知識一竅不通,解剖學和醫學好像有點關係。但是,在發下解剖學的課本的第二天,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就下達了!一切課本都交給了火神爺。我要是懂得點醫學知識就好了。我知道我們中間有這一方面的奇才,一裝病就像,毫無破綻。但我絕對不敢去求教,那樣做,無異於去投案自首,甚至比自首還可怕得多。自首如果遇到好時機,可以成為寬大的典型,待遇幾乎和勞動模範無二,到處做報告,就像報告英模事跡那樣。人們隨時都在找個揭發別人的立功機會(如同美國人隨時都在找發財和一鳴驚人的機會那樣),如果由於揭發別人立了功,可以得到不少好處,最起碼可以從繁重的軍訓和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甚至可以當個小頭頭,在一個小範圍裡發號施令,派工,分飯。所以,我必須像基度山伯爵那樣,獨自設計並開掘自己的自由之路。
「好吧!給我,我倒是想聽聽,告訴你,我是不會被腐蝕的。」
「喂!坐會兒吧!」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你,你連一張也不留嗎?」
「德性勁兒!」對於我這個下場黯淡的政治武士來說,這個詞兒新鮮極了!這才是人話呀!我有多久都沒聽到和說過如此富有人味的話了,我就像又復活了一樣。這個詞兒裡的多層次的含意使我感到很甜蜜,鼻子上那種光滑感一直保留了很久。它讓我真正懂得了魯迅先生對阿Q的描寫,雖然他寫的是阿Q手指上的感覺,以此類推,實在是準確而精當。
「什麼意思?」我的,「革命警覺」立即在我每一個細胞裡膨脹了。
我出於好奇和凱旋者的寬容,笑笑說:
「你對資產階級的文化優勢那麼有信心?」
「再見!」她揚起手裡的空網袋走了,當她跑到公路邊的時候,用手掌做了個喇叭筒向我大喊一聲,「還能再見嗎?」
「別管我,抓敵人要緊!」

我一想到這聲音和與這聲音相聯繫的一切就噁心,噁心得要嘔吐!呸!我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我在哪兒?哪兒有我?除了別人的意志強加給你的無窮無盡的紛擾以外,還有沒有自己的自覺意識所願意幹的事?還有沒有自己的一小片空間?一小段時間?想這些幹什麼?想了還得用政治標準去分辨它的正確與否,還要自責、反省、驚悸和懊喪。一翻身,臉貼著柔軟的乾草睡了。農場的高音喇叭裡正在喊叫著:「大團結,大聯合……」經驗證明:這就是說現在上上下下都存在著嚴重的大分裂。由於林彪的摔死,展開了一場批林運動。那些宣傳家們挖空心思找出各種證據,證明林彪的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他的陰https://www.hetubook.com.com謀和歸宿一切均在預料之中。同時,他們似乎覺得單單批林太單調,找了個歷史上的大聖人孔丘來陪鬥,林彪的叛逆罪竟然株連了二千多年前的孔子,據說是事後發現在林彪的住處掛了許多「克己復禮」的條幅。似乎孔子一生只說過一句十惡不赦的「克己復禮」,而且是專為提醒二千多年後的林彪奪權篡位才說的,因而孔子成了一千九百七十一年夏秋之際中國宮廷政變的主謀。我只有用睡眠和關閉思考的方法來對付一陣又一陣污穢的海潮般的聲浪的衝擊。所幸這些都是宮廷內部的事情,不再需要我們這些猴哥兒們大鬧天宮了。就在這個時候,她向我走來,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姐兒,手裡提著一個空網袋。我揉了揉眼睛,唯恐是眼花了。我們的相見就像田園牧歌式的言情小說裡描寫的那樣,我這個年近三十的牧童哥,居然會有一個如此美妙的巧遇。是長時期的飢渴給我的勇氣呢?還是一種機緣?我竟敢從草地上坐起來,向她說:
交談之下,才知道她並非村姑小姐,而是市裡一位前副市長的千金,姓方名芸茜。一九六六年她的父親就被「揪」出來了,反覆批鬥之後下放幹校,他所在的幹校和我所在的農場相鄰。方芸茜每個月都要來看她那位連白丁都不如的前副市長爸爸,給他帶點劣質香煙、粗餅乾之類的東西。她不敢帶好香煙和優質餅乾,那是要被沒收的,「走資派」還享受!「狗性難改」!她的生母早在她五歲的時候就病故了,繼母很年輕,「文革」一開始就「造反」離開這個家庭了,在批鬥方副市長的大會上勇敢地揭發了丈夫的反動言行,一度成為全市知名的立場堅定的女戰士。
「你要是……」她那微弱的雛鳥似的鳴聲使我不得不聽下去。「你要是有機會……安安靜靜地聽完任何一張唱片,這些都是人類的非凡的大師呀!你要是聽過,你就不會這樣對待它們了……」
「我……哭……」她的嘴唇哆嗦得使她說不出話來。
我用腳踢了踢那堆灰燼,意思很清楚:這堆灰燼永遠也不會發聲了!她看懂了我的表示,先把顫抖著的髒手在大衣上擦了擦,從胸前拿出一張封套上印有柴可夫斯基素描畫像的唱片。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等——著——我!」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再說那位女醫生,年近四十,有一個不愛她卻讓她生了三個女兒的丈夫,僅此就足以說明她在精神上的病症。一切比她年輕貌美的女性,都可能是她心目中的敵人,為了防微杜漸,凡屬女性,對她丈夫看過一眼,如果這一眼超過籃球比賽規則中的三秒,就給她戴上「敵人」的帽子,加以懲治,甚至製造偽證,當做階級敵人向軍代表告密,置之死地而後快。她丈夫是農場裡專門負責下放學生生活的管理員,每月給女生發放衛生紙的時候,她必從旁協助,虎視眈眈,令人毛骨悚然。她很清楚,她對丈夫的絕對統治權基於現行政治。她手裡抓著一大把她丈夫政治上的越軌言行的物證,而人證就是她本人。即使任何證據沒有,妻子在審判政治犯的法庭上(那時還沒有真正的法庭,一切有權人的辦公室都是法庭)可以身兼原告、人證、物證及最權威的辯護律師。她常常用從牙縫裡齜出來的聲音對她丈夫說:
她現在聽的一定還是那張唱片,我從她佇立著的姿勢上可以看出現在已是第二樂章了。
奇怪!我怎麼今天才見到她呢?以hetubook.com.com前的二十多個月的二十多次機遇到哪裡去了呢?田野的小路呀!彎彎曲曲細又長,今天總算把她送到我面前來了。她從十三歲起就獨立生活了。她還有個哥哥,下放到遙遠的新疆,只有她自己留守大本營——一套三居室的公共房屋,是方副市長被趕出首長禁區內的別墅後分配的住處。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把鑰匙,既無學校好上,也無工作可做。哪個造反組織部不要她,她也不去依靠哪個造反組織或任何組織。盡量像小老鼠似地躲在洞裡,每天在天亮之前出來買點菜,無師自通地做飯做菜,還偷著收藏了幾本書,有古典小說,也有樣板戲劇本,菜譜,尼采的《查拉圖斯拉如是說》,甚至還有一本「文革」前也很不容易看到的叫《健康性技術》的書。據她說,這些書都是她像小老鼠似的在夜晚溜到那些過去的「學術權威」的居室牆外銜回來的,有些書躺在陰溝裡躲過了被火焚的厄運。她和我初次見面就把她的珍藏告訴了我。我也不明白我有什麼魔力,會讓她那樣信任。她的語言、思路,和我完全不一樣。她的語言裡從不帶任何政治概念,這在當時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她有著蝸牛式的自由。我和億萬中國人都沒有,我由衷地對她艷羨不已。我這個曾經自以為「天下事我們不管誰管」的革命英雄,竟然會羨慕蝸牛式的自由而求之不得,變化之大,真可謂「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向她急切地表示想走進她的蝸牛殼裡去,她笑而不答,看樣子並不反感。她看著我,好像看著一頭渾身泥漿的水牛。漸漸從她那變得驚異了的目光裡看到我自己有點不大對勁了,沒有動竟會呼吸急促起來。我想一躍而起,擺脫這困境,中樞神經又指揮不動自己的四肢。她咯咯大笑,捂著嘴跳起來。我狼狽不堪地陷身在乾草堆裡,對自己感到特別失望,簡直是丟人!就像一個心懷鬼胎的小偷被人當場揭穿一樣。

我用寫大字報的紙捲起唱片,偷偷帶回宿舍,壓在箱底,希望找一個「聽聽」的機會。後來,一個「戰役」接一個「戰役」,竟把那張唱片給完全遺忘了。

我追索著,我是怎麼認識她的,也就是我的初戀。在什麼時候?三年前,是的,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見這扇窗戶。可三年前之前呢?三年前的三年前在哪兒呢?我想起來了!一九六九年,我們這些江青的「御林軍」像收繳了槍支的潰軍似的,被那些職業軍人收編,押進農場,過著半監禁的生活,美其名曰:軍訓。江青這娘們兒把我們給涮了!憤懣、委屈、受辱和沉重的失落感使得我萬念俱灰,疲倦得不願睜一睜眼睛,不願思考任何問題,既不重複別人的思考,也沒有自己的思考。老天照應,在農場,我的職責是放牛,這就可以避免烈日下上操,避免在泥地上摸爬滾打,也不用扛上鋤頭去修理地球。更為幸運的是,我放的是一群水牛。前大學教授、化學博士桂任中放的是一群黃牛。看起來水牛更髒,也更拙竿些,正因為它們的更為拙笨,才便於放牧。久而久之,我自己也變得像水牛一樣。夏天在泥塘裡滾一身泥,再躺在樹蔭下,讓泥巴乾了之後自動脫落,冬天躺在向陽的山坡上,暢快地打呼。不久前還背誦得滾瓜爛熟的「毛主席語錄」。「老三篇」都忘得乾乾淨淨。我曾經幹了些什麼勾當?對不對?哪些對?哪些不對?辯論、流著淚喊過無數遍最革命的口號,誓死保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反對修正主義,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砸爛狗頭!用「語錄」還擊「語錄」的進攻,你抓我的和圖書辮子,我搞你的情報,真槍實彈的決鬥,像狼似地喜歡追逐血腥味……為這些去活,去冒險,去激動,捧著江青經過改良了的臭腳,把她抬上天安門城樓,讓她用顫抖著的混合著山東、上海味的假聲發嗲:
「你是什麼人?」
我冷笑了一聲。
她把那張唱片捧給我。她那雙眼睛裡充滿了自信的神情。我幾乎因此再一次摔碎這唱片,幸好她很快就閉上了雙目,把雙手擱在胸前,像默默祝禱似地凝住了。
「哭什麼?」
所有這一切我都做不出,好像從未登台演過戲的人,殺了我,我也不會從正常人尚可適應的後台走到燈火輝煌的前台去。何況,我也很怕疼。如果我提出請假,絕不會批准。「想到市裡去買點零用東西。」「寫個單子,叫別人帶。」「修錶。」「有人去的時候,捎去修。」「進城看看。」「怎麼?不安心改造?!」我只要提出任何一種因由,都會被駁得啞口無言,甚至還會說我想去進行「反動串連」。退一萬步,准我進城一趟,也要派一個「表現」良好的同學陪同,這無異於跟上一個「KGB」,他會毫不留情地記下我的一言一行,包括細微的表情都點滴不漏,然後聯繫社會上的階級鬥爭形勢,進行上綱上線的分析匯報,完了!以後的日子就更加「好」過了。一丁點浪漫主義色彩的幻想都得排除,必須進行實打實的科學實驗。請病假!我選中了農場醫務室為進攻目標。雖然我知道這是一個極難攻陷的堡壘。兩位醫生,一男一女。男醫生是個老於世故的中醫,姓餘名壽臣,歷史上曾是一個鄉村土醫,以偏方草藥行醫餬口,後來曾由於掌握了一種閨中秘方,被一大官僚收為門下客。解放後一直在區級醫院門診室擔任中醫。「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經過多次批鬥,本來不多的頭髮被揪光,自己把自己罵得豬狗不如,才得以「在原崗位上改造,以觀後效」的天恩寬赦。每每感激涕零,鳴謝不已,如果說,過去他曾經由於饑寒異化為狗的話,現在又由於恐懼異化為狼。他對每一個前來看病的病人都保持高度警惕。當他把手搭在你的手腕上的時候,他首先不是在切脈,而是在揣摸你是否為了逃避批鬥和改造耍的花招。當你把舌頭伸出來,他不看你的舌苔,卻盯住你的眼睛,想通過這兩扇靈魂的小窗戶窺測你的「心病」,好對症處方。我並不認為余壽臣一出娘胎就是個卑鄙的嬰兒。同樣的陽光雨露,不論是開花的還是長刺的,都是環境使然。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完人畢竟是少數。譬如我吧,就不是個完人,千方百計,沒病造病不就是行騙麼?我承認,但我並不臉紅。我只不過是個由於可憐和無助才行騙的騙子罷了,行騙的結果對別人並無傷害。林彪行騙是由於人心不足蛇吞像,他的行騙使千千萬萬人在這場騙局中墜入痛苦的深淵。比起他來,我算什麼?想到這兒,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有計劃、有步驟地行起騙來了。
上帝這才把我全身的力氣發還給我,我揮著趕牛鞭,使盡吃奶的勁回答她:

她瞇著眼朝我笑了,鼻子皺著,十分可愛。一雙穿解放鞋的腳尖轉向我。就像是我的妹妹似地挨著我坐下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一個異性挨得這麼近(當然,不會走路的童年時代除外),反倒使我有點不自在了。我調整了一下儀態和姿勢,把已經鬆垮了兩年的骨架子又支撐了起來,她覺察到了,用一根手指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我面對這個婦人有點不知所措,我在想:她是由於精神失常呢?還是不堪救藥的嗜「毒」者的呆癡呢?否則,她不會這麼大膽。我伸手猛地奪過她捧著的m.hetubook.com•com那張唱片,失手把唱片跌落在水泥地上。那婦人隨即也撲倒在地,她一定也從那響聲中聽出唱片已經摔裂。她完全瘋狂了!抱著那張唱片憤怒地向我吼叫著:

「還有……一張,唯一的,你聽聽,反正我也保不住,早晚會…你找個唱機,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這種地方……現在很難找到,你們可以找到,掃地出門的資本家的樓上,……聽聽……」
最大的幸運是我在與她交談中記住了她的住處——街名和門牌號碼。上帝!——一個前紅衛兵居然經常從口腔裡冒出上帝來!——從那一分鐘之後,我的全部智力機器都開動了,必須找到一個錦囊妙計,離開農場,進城去!諸葛亮已經在西元二三四年溘然長逝,即使他是我的親爺爺也無濟於事了。人在絕境之中,想像力立即激增。古代的中國人處於絕境,必有優美的詩文,現代的中國人——譬如說我吧,身處絕境卻毫無文采,只好非常務實地想到死去了一千七百多年的諸葛亮,希望他能給我一個錦囊。但很快就意識到這是胡思亂想,浪漫主義之光焰隨即熄滅。請事假?苦無一條可以成為理由的理由。遠在北方的家已經名實俱亡,父母早在「文革」第一年,當我正在天地之間無限膨脹的時候,他們關上門窗,打開煤氣,雙雙自盡。那時候,我一點憂傷也沒有,而且還說了一段當時非常時髦的俏皮話來。我說:他們的死,輕如鴻毛,只不過是一對專鑽故紙堆的蛀書蟲,被滾滾向前的革命洪流所淹沒!這段話贏得正在集合的紅衛兵戰友們雷鳴般的掌聲。幾年過去了,隨著失望而生出來的內疚,日漸加深,每每遲來的悲痛使得我像苦行僧一樣,深夜在結冰的湖面上爬行,以懲罰自己的沒心沒肺。現在,即使從實用的觀點來看,也需要一個家,要是有一份「父病危」之類的假電報該多好!如果當時他們不死,不雙雙死去,留在現在,一個一個地死,也可以讓我從這座地獄裡爬出去透兩次氣呀!我在農場的軍代表的小記事冊裡,是一個畫了一連串「?」的人,政治性俏皮話大多出自我口,但我的俏皮話都是擦邊球,他們抓不住我。只是,我從來都沒有過好的表現,諸如告密、主動懺悔對某一個政治要人的腹誹、主動交代某一件罪行。當然,還有些另外的辦法,諸如:事先創作一本英雄式的日記,偷偷點著一間民房,然後再高呼「毛主席萬歲!」的口號奮不顧身地搶救。或者,在深夜裡,光著身子從熱被窩裡跳出來,聲嘶力竭地大叫:「抓階級敵人!」然後追殺出去,用鐵掀砍傷自己,製造一個血流不止的可怕的傷口,倒在地上,裝著奄奄一息的樣子,當著趕來救護的人們痛苦地呻|吟著:
「你聽聽,一聽你就知道了,安安靜靜地聽,聽聽……」
「你聽過音樂嗎?」
「哭什麼?」我向她跨近一步。
使我把遺忘在箱底的唱片重新拿出來的是她。我應該趕快走到街那邊,上樓,敲門,走進她敞開的懷抱,依在她的肩頭,一起聽柴可夫斯基的心靈的顫音。但我走不動了,連一步也走不動了,一種臨近港灣的鬆弛感把我給毀了。我想喊叫她,讓她來攙我一把。我試著舔舔乾裂的嘴唇,發現我失聲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大聲喊叫。我發出的聲音在這海濤般的都市的喧囂裡,就像雷雨聲中一片竹葉的彈動。

「秦光明!我只要拋出一條,你就能變成秦黑暗,何況你有一萬條抓在我手裡!」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資料員。」
「親愛的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同志們!戰友們!我代表偉大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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