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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

作者:白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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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怎麼是個謎呢?什麼謎?」

「怎麼樣?」九八號問我。
「監獄負責人只管關人,不管問案。我們自從關進來那天起,就從來沒人提審過……」
一直打得我昏厥了過去,人事不省。
事實卻告訴我,絕對可能,一百個可能,一千個可能,一萬個可能。我乘坐的吉普車還沒到農場,大草棚裡的批判鬥爭大會已經佈置好了。他們在這一方面的經驗之豐富實在令人五體投地。把我押進大草棚子的時候,一抬頭,台上掛著一個額幅,開宗明義地寫著:「批判鬥爭現行反革命分子梁銳」——定了性,戴了帽。所以我一進場就像著名京劇大師在挑起的繡花門簾下亮相那樣,給了我一個碰頭好,暴風驟雨般的口號聲撲面而來,上千個拳頭對著我,像火箭炮的炮管似地不斷伸縮。我體驗到一下子就成了明星的滋味,千夫所指。我好像忽然之間變成了戴著衝天冠的大總統,大家擁擠著、踮著腳尖爭先恐後地張望我。他們把我架上台,我以蘇秦背劍的姿勢站在台上,仰著頭。
桂任中說話了,抽抽搭搭地說:
「同志們!現行反革命分子梁銳同志……不!他不是同志,是敵人!他利用和我鋪挨鋪的關係,給我寫了一封信,企圖動搖我對革命的信念,我還沒看完就覺得不大對勁兒,趕快上交軍代表。現在我給大家念一念這份反革命宣言書……」
「信?」他很奇怪。
「這不就對了嗎。為什麼進來的?」
「為什麼這麼銬?」
「你是在說單口相聲吧?」
九八號說著說著閉目沉思不語了。我想,他大約又在猜謎。我由衷地想幫他猜出這個謎,上下打量著他。不久,我懂了,連康老這位老布爾什維克都猜不出這個謎,我這個凡夫俗子能猜得出嗎?但我至少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他的確是個謎。從普遍的意義上來說,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個謎,全國全黨的神聖而莊嚴的任務就是在猜謎。當然,並不是人人都有權猜謎,但人人都在爭取猜謎的權利,而避免把自己當謎寫在燈籠上。只有少數人才有權創作謎底和宣佈謎底。謎和謎底之間的邏輯關係是絕對保密的。億萬無權創作和宣佈謎底、並保守謎與謎底之間的邏輯關係秘密的人,時時刻刻都處於戰戰兢兢的茫然的惶惑之中,正如俗話所說:「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變成一個謎被寫在燈籠上,讓一切人去大膽猜測。而那些少數有權創作和宣佈謎底、並保守謎與謎底之間的邏輯關係秘密的人,並不是都很心安理得的,除了塔尖上的極少幾位,大多數導演團裡的成員也時時刻刻處於戰戰兢兢的清醒的惶惑之中。因為他們最懂得魔術師手帕裡的奧秘和手法。我在監獄中聽到許多傳說(監獄裡的大牆竟擋不住傳說,這大概就是「羿射九日」、「夸父追日」等上古的傳說所以能和人類的繁衍一起經歷無數劫難而存留下來的原因,傳說不僅具有永遠的魅力,也具有穿透一切時間空間的力量)。當然,傳說可信而不可考。如:一位進入中央文革的成員(塔尖上的人物)和一位省革委會主任之間有一段對話,抄錄如下:
「張國燾。」
「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我市破獲特大要案:反革命暴徒馮敏曾在一九六二年手持微型原子彈,企圖爆炸H城!」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不久,這一對哥們兒雙雙入獄,L輸給w一箱「彩蝶」香煙,由L的親信送到秦城監獄。
「你他媽的問誰?」組長大人發怒了。「少囉嗦!給我滾出來!」
「張國燾?他是張國燾?」
「多看幾遍,想想,燒掉……」
「這樣看來,我太一般化了。」我完全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我的罪名是依據批判稿定的,這麼兩大版鉛印的報紙,當然是更加可信的根據。
「你不相信?」九八號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狐疑。「他就是因為這事進來的,不信,你問他本人。」
「老L!可不能這麼說,我的感覺恰恰相反,像不得不坐在井沿上的傻瓜一樣,隨時都在等著那一致命的猛掌。」
「你太多慮了!怎麼可能呢!」
「有五年多了吧?」九八號問他。
我們牢房的右隔壁,也就是一〇〇四六號牢房裡也關了五個犯人,曾經是一個單位的同志,假設他們的名字是:A、B、C、D、E,A是B揭發檢舉之後進來的,B是C揭發檢舉之後進來的,C是D揭發檢舉之後進來的,D是E揭發檢舉之後進來的,在E還沒進來的時候,A已經在寫揭發檢舉E的材料了。他們曾經為了互相撕咬的怨恨在牢房裡激烈地爭吵,打得頭破血流,當E被推進他們中間以後,他們反而不吵不打了。不僅不吵不打,還在地上坐了一個圓圈,偷愉地做起「擊鼓傳花」的遊戲來,輪流用大腿當鼓,用手掌拍著。A、B、C、E以髒手絹代花,傳遞起來,一旦「鼓」聲停止,手絹在誰手裡未傳出,他就得講一種他有生以來曾經吃過的最好的食物,要講得色、香、味俱佳,還要模仿出音響來。A是個四川人,他認為他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的吃食是回鍋肉。薄薄的透明的肥豬肉,染上一層辣椒的紅色,嫩薑、青蒜、片成薄片的豆腐乾,又麻又辣又燙又鹹,他唏噓不已地表演著,油從嘴出,淚從眼出,涕從鼻出的樣子,極為精采。他們五個死生冤家就像真的都享用了一道美味川菜。輪到D的時候,這個廣東佬講述並表演了吃鼠仔。他從在田裡把一窩沒睜開眼睛的鼠仔從洞裡掘出來開始描述。那些粉紅色的、只會慢慢擺動小腦袋的鼠仔,吱吱叫著相互擠在一起,可愛極了。為了莊重起見,把這些可愛的小寶貝擺進一個雪白的六寸盤子裡,那種色彩如果拍成彩色照片,一定是非常美妙的藝術品。然後再擺一個砂陶小盅,倒大半盅上好的醬油(廣東人叫「生抽」),再加幾滴小磨麻油。再預備一雙象牙筷子,算是齊備了。吃客端坐在椅子上,對這些小寶貝在白盤子裡構成的一朵粉紅花朵看個夠,才拿起象牙筷子。吃鼠仔有個名堂,稱之為「三叫」,如果吃不出「三叫」來,就說明鼠仔不合標準,生命力不夠旺盛,不活鮮。何謂「三叫」呢?第一叫是拿起象和*圖*書牙筷子往鼠仔身上一夾,鼠仔發出一聲「吱」。第二叫是把夾起的鼠仔往醬油盅裡一蘸,鼠仔的細皮嫩肉被鹹醬油蟄得又是一聲「吱」。第三叫就是蘸了醬油的鼠仔進入人口的時候,上下齒一合,鼠仔發出的最後一聲「吱」。當口裡的鼠仔在口腔內被舌頭翻滾著的時候,使那柔軟的像一隻餛飩那樣的一團接觸到口腔內的每一個角落,口腔內大量分泌由味覺激發出的涎液來。吃客會忘掉一切,全部神經都集中在口腔、食道和胃這條線上。尤其是胃,過早的蠕動著、迫切地等待著被牙齒嚼爛的血肉模糊的鼠仔。如果在以前,我準會為這種描述噁心並嘔吐出來。但在以敢不敢吃人心來檢驗一個人的革命性的時代,又加上身陷囹圄,每天只有七大兩粗糧維繫著健康的肉體,全身任何一個器官都處在緊張的防禦狀態下,你又無法把營養供應給這些興奮異常的器官,有時你恨不能把站在牆頭上蹦跳著歌唱的小麻雀引誘下來,連羽毛一起生吞到胃裡去。在這種時候,聽人非常仔細地描述如何文明地吃掉還沒睜開眼睛的鼠仔,不僅不感到噁心,反而完全能體會到廣東佬所能感受到的絕妙的滋味。我貪婪地傾聽別人講述關於各類吃食的做法、吃法。那位被認定曾經企圖用原子彈爆炸H城的九七號,收集了很多這方面的資料。在每一個難以入睡的夜晚,他都要講一種食味的做法和吃法。我就像小時候聽鬼故事一樣,明知道聽完之後我絕對不敢入睡,怕沒有頭的女鬼突然用瘦骨嶙峋的光屁股坐在我的臉上。可我有鬼故事必聽。在監獄裡,我明知道每次精神會餐,整個消化系統的積極性就被調動起來,又沒有任何一小片實物交給它們,它們以最強烈的憤慨向中樞神經提出抗議,使你四肢顫抖,渾身虛汗,無法成眠。常言說得好:人是一盤磨,睡著了就不餓。當你睡不著的時候,飢餓以百倍的瘋狂向你進攻。扼住你的每一根神經,讓你不斷旋暈。捏住你的每一根血管,讓你的血液時斷時續。渴!又不是渴望水,而是渴望一種實實在在的東西。即使是石頭,只要能填得進肚子,拿來!我很羨慕同牢房的那位編輯出版過《歐陽氏自我批判大辭典》的九六號,據他私下告訴我:他的妻子通過監獄長每隔一周給他送一管大白玉牌牙膏。牙膏管裡實際上並不是牙膏,而是煉乳。——這是我細心觀察得來的結論。每天入睡前,他都要借口刷牙,往嘴裡抹一段煉乳。雖然是杯水車薪,對於消化系統和神經系統卻是一種安慰。我的嗅覺很靈敏,一聞就知道是煉乳,因為他和我共枕一截木頭,他睡著之後嘴就張開了,大聲呼吸。一切氣息都噴出來了。從他的煉乳牙膏想到他的能幹的妻子,從他的能幹的妻子想到我的……芸茜,芸茜算我的什麼呢?先不管她算我的什麼,她也能走監獄長的後門給我送一管煉乳牙膏嗎?第一步是,她還不知道我在監獄裡,以及在哪個監獄裡。第二步才是她能不能走監獄長的後門。每天夜晚,從九六號嘴裡洩露出的煉乳氣息對我的威脅可是太大了。它一夜一夜地點燃我的飢餓之火,燒得我想自殺。有一天深夜,我實在忍不住了,粗暴地搖醒九六號:
我為了怕他們看不起我,欺侮我,我大言不慚地回答說:
「他是何許人?」九八號指著九五號——一個只有十五歲的男孩,囚服的袖子過長,擺著,就像京劇演員穿的古代服裝的水袖。
「你說的是誰?」
「梁銳!下車!」
「這個反革命分子是極其惡毒的!他攻擊我們生活在偉大社會主義祖國的每一個無比幸福的人,都有一座心獄。心獄指的是什麼?是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基本原理!他在向我們發出反革命號召,要我們跨出一步,『跨出一步就會得到一個新的天地』。他說的新天地是什麼?就是所謂『自由世界』!這個反革命分子梁銳肯定是美帝國主義的走狗,不用查就可以斷定,他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特務分子!打倒美帝國主義!打倒蘇修!」美帝和蘇修是配對的,喊了打倒美帝,不喊打倒蘇修就不夠完全。

在老桂念我那個便條的時候,我聽起來也很吃驚,那是我寫的嗎?我會那麼寫嗎?我會那樣不謹慎嗎?現在,連我也覺得實在是「反動」之極。沒等老桂念完,我渾身的衣裳都濕透了。緊接著就是積極分子們爭先恐後的登台表演。他們差不多都是職業演員了,旁徵博引,上綱上線,稍加思索就順理成章。個個捶胸頓足,唾沫四濺,聲色俱厲,義正詞嚴。儘管我早就領教過他們的才能,仍然為他們的精闢分析和聯想暗暗叫絕。如:
「他是個大叛徒……」
「物質元素在化合時的一切細微的假象……完全是胡風式的語言。他說的真是化學嗎?不!反革命是很突出政治的。我們有些天真的同志認為我們政治突出的太多了!反革命比我們突出的更多!他緊接著就說到生活中的假象,生活中的神聖的假象!注意!同志們!什麼叫神聖的假象?在我們生活中能夠稱得上神聖的是什麼?不是我們對領袖的忠心嗎?!不是我們對革命的信念嗎?!他並沒到此為止,請看,『您自己還用一種夢幻般的熱情對神聖的假象加以渲染。』請看這個反革命分子有多麼狂妄,『世人皆睡我獨醒』式的反動知識分子的自大狂!他是在說,我們所進行的偉大的疾風暴雨式的革命運動是每一個人自己製造的夢!多麼反動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倒反革命分子梁銳!」又是一陣經久不息的口號聲。
「向同志們讀一下現行反革命分子梁銳寫的反革命宣言書!」
「喂!九九號!就是叫你哩!」
「不知道,我不知道……代價再高,我不知道,反正,她是為了我……」
「九九號!」有人衝著我叫。九九號是叫誰呢,我明明是八〇九九九九號呀!一個年輕人指著我。由於屋子太小,他的手指幾乎戮著了我的鼻子。顯然是在叫我。
「我贏了怎麼辦?」
我小聲對著他的耳朵說:
他把身子重新放平,多少有點得意地說:

「喂!我可要揭發你了!」

「好漢不提當年勇,」九六號自己說話了。「那本辭典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果不是因為紙張來源緊張,印數可以和毛主席語錄不相上下。」
「賭你們省裡的名牌香煙,一箱『彩蝶』。」

「不知道。」
「向誰說?」
「梁銳所以參加美國中央情報局和蔣幫特務機關進行反革命破壞活動,是有他的階級根源的!」——我是什麼時候參加的特務組織呀?是怎麼參加的呢?有介紹人嗎?誰?在哪兒?我非常認真地在回憶中搜索起來。「他的父母是反動的知識分子,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為了表示對這一偉大革命運動的反抗,表示和共產黨不共戴天,雙雙自絕於人民。因此,梁銳懷恨在心,無時無刻不在企圖復仇。現在,他已經在磨刀霍霍了!我們能不磨刀嗎?!」
「敢,賭什麼?」
「不知道。」
我一直惦著您!您好嗎?您不會好的。因為您太誠實、太誠實了!物質元素在化合時的一切細微的假象都瞞不過你眼睛。但是面對生活中的假象,尤其是生活中的神聖的假象,您失去了任何覺察的能力。不僅如此,您自己還用一種夢幻般的熱情對神聖的假象加以渲染。我們人人都有一座心獄,您的那一座比別人更加森嚴。您為什麼不試圖哪怕抬起頭來從鐵窗之內看看獄牆以外的廣闊空間呢?有時候,跨一步就會得到一個新的天地。我衷心希望您能聽從我的勸告,想一想,像思索您思索過的那些表、公式、方程式一樣。您會明白的!祝您一通百通。
精采的演講太多了,不勝枚舉。他們這些最極端的論斷反而使我平靜下來了,覺得很有個咀嚼頭兒,老桂可是嚇壞了。我一直都能聽見他渾身發抖的窸窣聲。他的檢舉,他的警覺,他的忠誠並沒得到寬恕,幾乎有三分之一的發言是針對他的:「為什麼反革命分子會選中了你?你肯定和他有共同之處!臭味相投。」「你跟他有什麼勾結?他為什麼自稱是你的學生?為什麼?他的反革命伎倆肯定是你教給他的!」「你揭發得及時,覺悟快,這是應當肯定的。但是,僅僅從他選中了你這一點,就足以說明你有一個多麼陰暗、多麼反動的靈魂!」「你和他的關係把你醜惡的反動嘴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你不要以為你和他還有什麼差別,你和他是一丘之貉!」雖然我的手上帶著銬子,我著實可憐老桂,他的膽會嚇破的,這麼一嚇,他還能不能活下去呢?看來,還是軍代表的政策水平要高得多,他用和緩的口氣說:
「他是張果濤。張是弓長張,果是結果的果,濤是波濤的濤,音同字不同。」
「我怎麼是說相聲呢!我是在介紹情況。」
「同志們!革命的同志們!你們聽聽這是什麼語言?——您好嗎?您不會好的,因為您太誠實、太誠實了!——是新鮮?還是陌生?不!一聽就可疑!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反革命在向你招手哩!什麼是反革命在招手?這就是反革命在招手!『您不會好的,因為您太誠實、太誠實了!』他極為狡詐地隱去了必不可少的賓詞,對誰太誠實了?對誰?顯而易見,他的矛頭所向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是革命群眾!一開始就表現了他的刻骨仇恨!」發言者此時發自內心地高呼:「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全場呼應,聲如雷震。
「只能你一個人看。」
「那麼,你呢,九八號?」
「不!我不沾別人的光。」
「你我都可能在某一天早上鋃鐺入獄的!」
我不僅不會用九六號付出的代價去交換裝在牙膏管裡的煉乳,即使是蛋糕、燒雞、燒餅、油條、大米飯、紅燒肉、肘子、餃子,蟹黃包子,甚至自由和芸茜自身……
「我老婆長得漂亮,監獄長很幫忙……」
「五年零三個月零四天。」九七號記得很清楚。他從貼身處摸出一張疊得很小的報紙遞給我,我小心翼翼地展開。《革命造反報》頭版頭條紅字通欄標題印著:
又如:
「毛主席教導我們:『原有的反革命分子肅清了,還可能出現一些新的反革命分子,如果我們喪失警惕性,那就會上大當、吃大虧。』『樹欲靜而風不止。』『切不可書生氣十足,把複雜的階級鬥爭看得太簡單了。』……」從他引用的這幾條語錄就可以預感到我面臨的嚴峻局面,一股寒氣從我背後襲來。軍代表繼續以由於激憤而顫抖的聲音說:「同志們!革命的同志們!不是有人認為文化大革命搞得太長了嗎?不是有人認為一切牛鬼蛇神都掃光了嗎?不是有人認為我們迫擊炮打蚊子——小題大做嗎?希望這些人在這個活生生的現行反革命分子身上能汲取點教訓。桂任中同志!請上台來!」
整整兩版,生動地描寫了一個年輕大學生如何與蘇聯留學生娜塔莎勾結,在明江大橋的第五根橋墩下,接受蘇修製造的微型原子彈一枚,企圖在國慶節引爆。娜塔莎代表蘇修政府給予酬金十萬盧布。為了日後便於聯繫,娜塔莎還給他留下紐扣電台一座。後來由於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洪福,遙控引爆裝置受潮失效,未能得逞。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興起,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用毛澤東思想的望遠鏡、顯微鏡照出了這個妖魔鬼怪的原形,逮捕了這個危險的敵人。據猜測,原子彈已沉入江心,正在打撈之中。紐扣電台由該犯之母吞入腹內,革命的醫務工作者對其母進行了剖腹搜查,未獲。估計,很可能已隨糞便洩入廁所之中。糞管所的革命造反組織表示,他們將跟蹤追擊,一定要拿獲歸案……云云。
「九六號也不簡單,他進來的時間不長,很有學問,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版過一部重要的作品,你可能聽說過。」
「別開逗了!」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軍代表極為莊嚴的聲音出現了:
「向監獄的負責人呀!」
x年x月x日
「想立功?那你可是想錯了!監獄長會恨死你!因為這些牙膏是他特許給我送進來的。以後即使我再也得不到了,你也得不到好!他會藉故給你加一副鐐。」
「敢打賭嗎?」
「什麼和-圖-書作品?」
「出了什麼事嗎?」我站起來問他們。
「這是我給你的信。」
「不知道。」
吉普車向來的方向馳去,至少有一公里才甩掉那些圍觀的人。吉普車的彈簧比起超豪華的小臥車來就差得太遠了。不到五分鐘,我就認識到蘇秦背劍的樣子固然還有點英氣,手腕、手肘關節和背實在是疼痛得難以忍受。我開始呻|吟起來,一邊呻|吟一邊猜測我到底犯了什麼罪。發現我的病是假的?不可能。那位主任醫師還在位,在位就不怕承擔責任。即使是搞清了我的病是假的,也不至於動手銬攔車搜捕呀?要麼,和芸茜的關係被人發覺了?更不可能。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在蝸牛殼裡的事,誰能鑽進蝸牛殼裡去研究我們的關係呢?退一萬步,全都被他們偵察得一清二楚,大不了也只是個婚前不嚴謹,屬於批判教育的範疇。我把我短短一生的經歷全都抖了出來,實在找不到一件夠得上讓他們如此大動干戈的罪行、過錯,甚至能夠成為他們的借口的疏忽,或可能產生誤會的言行。我肯定他們搞錯了,又在製造冤假錯案。可總得有個因由呀!——忽然,我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了!別是我給老桂的那張便條出了問題吧?!不可能!絕不可能!我不是告訴過他,「只能你一個人看」嗎!即使他的「三忠於、四無限」使得他不得安寧,也不會這麼快呀!我不是對他再三再四叮囑過嗎!要他「多看幾遍,想想,燒掉……」只要他連看兩遍,想上三分鐘再檢舉,也不會如此之神速就把我中途截獲。除非他只看了一句,就像發現兇手使用過的匕首那樣,立即報案。我想這絕對不可能!一百個不可能,一千個不可能,一萬個不可能……
「太一般化了!」他笑了,我發現他胸前的號碼是八〇九九九八。他笑得就像一個多月的小鴨子叫,怪好聽的。「你知道俺是什麼人嗎?」
「一箱『大中華』。」
「我也知道他還沒出生。我知道,你知道,都沒用。並不等於抓他進來的人也知道……」
「我聽說過,好像在某一張造反小報上看到過徵訂廣告。這不是一件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大好事嗎,而且你又如此有遠見,怎麼會進來了呢?」
「嘎——」急剎車冷不防把正在幻覺中的我拋上車頂,再從車頂上落到座位裡,頭、屁股,兩頭受傷。出事故了?撞車還是壓死了人?我剛剛把腰扭得可以活動。車門開了,車外走上來兩個人。一看,使我大吃一驚。一個是我們農場保衛組組長;一個是保衛組組員。農場保衛組就好像一個國家的公安部加安全部再加法院、檢察院。組長就是部長加部長加院長再加一個院長。他們的四隻眼睛一下就對準了我。
「這麼說,你付出的代價可不小呀!」
「他是何許人?」九八號指著九六號——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一臉睡不醒的倦容。
「我有肺病!」
「是個謎……」
「煉乳牙膏!」
又如:
「一九三八年,他從延安逃到西安,轉道武漢投靠國民黨,參加中統特務組織,叛變革命,出賣黨的機密……」
「什麼?」他一翻身坐起來,半晌說不出話來,我一下就擊中了他的要害。這件事鬧出來,至少會從此斷了他的秘密生命線。監獄長再也不敢准許給他往牢房裡帶牙膏了。
「別扯蛋了!」他從糊里糊塗的夢中醒來。「我有什麼好揭發的?」
我忍俊不已地笑了,別挨罵了!不是瞎逗嗎!原子彈能用手拿嗎?拿得起來嗎?
「他是何許人?」九八號指著九七號——一個面色蒼白、眉清目秀而且有點羞澀的年輕人。
「啊!」原來還可以簡稱,捨去前面的四位數,如果是私人存款數,可就太虧了。
「是個謎……」
我再也不問了,輕輕嘆息著把頭擱在我們共枕的那截木頭上。非常具體的芸茜驀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是那樣強烈地想念她。她一下就壓倒了我的肉體的飢餓。那個對我說來變得比金屋還要寶貴的蝸牛殼,我後悔沒有認真享用它,沒有把它收拾得乾乾淨淨。慵懶!對生活的慵懶!總認為那不是長久之計,而是暫時的偶合。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樂,聽了那麼多遍,每一遍都為它所震動,為它沉醉;但還是有不少音符放過了,使我無法把那些旋律在記憶中連結起來。芸茜,我們交談過,但從來沒有深談,甚至沒有問過她,我們的結合是不是愛?不是愛,是什麼?說實話,在我突然失去她的時候,如果允許我很坦率地說出來,那麼,使我最痛苦地思念著的似乎是她的肉體。我瘋狂地發洩過,在她的肉體上,甚至也按照那本叫做《健康性技術》的書進行過一些試驗。大部分是失敗的,那些所謂技術並不是普遍都適用的。很像繪畫,一切繪畫技巧都不能完成傑作。傑作主要是由心靈來完成的,哪怕毫無技術,只是一攤墨和顏料。準確地說,我最痛苦地思念著的還有附著在她那使我永遠動情的肉體上的靈性。——那是最樸素的女性的本能的靈性。她那一雙光滑溫熱的手臂,像樂曲中一組完美的和弦那樣,輕輕地環抱著摟住我的頭。我的臉貼在兩座柔軟山丘之間的凹地上。我的呼吸和她的心臟在同步跳動。在她的肉體由於靈魂的渴望而突然趨向我的時候,那完全是一種恩惠的賜予。無怪中國古典小說把男歡女愛稱之為恩愛。在她的右乳的右下側有一顆小小的黑痣,這是此刻我所能夠記得的唯一的一個形體上的特徵,其餘都是留給我的感覺。那感覺全都是經過當時的醉意的衝動而渲染過的幻覺,沒有具體的輪廓、陰影和色彩。我曾無數次想細緻地看和畫並記住她的肉體,在視覺上享有她的全部,每一次都被紛亂的情慾搶先加以破壞,在情慾退潮的時候,視覺上的慾望也隨之消失。多麼愚笨!就像美猴王啃蟠桃那樣,就像豬八戒嚼人參果那樣,我是一個粗野的原人啊!還有可能重新在最迫近的距離像欣賞羅丹的大理石雕像那樣去欣賞芸茜的慷慨的奉獻嗎?能夠既迷醉而又清醒地去看清並吻遍她的全身,每一條曲線,腰際那平滑的波浪般的弧度,以及她自己都看不見的那些幽谷……我無法理解,九六號怎麼可以容忍這樣的交換!用很漂亮的妻子通過很幫忙的監獄長不斷得到裝在牙膏軟管裡的煉乳。我寧肯整夜整夜和-圖-書被飢餓噬咬,一直到完全吞沒,我也不會做這種交易。九六號以為我被他嚇住而不敢再提要不要揭發他的事,他又沉沉入睡了。我忽然覺得他的睡相極為猥瑣,大口大口地吐著帶煉乳的氣息。浮腫的臉時時幻化為被燙去了黑色皮毛的豬臉。雖然我沒見過他的妻子,我在冥冥中模擬地用炭筆在幻覺中畫了一幅素描畫。她很美,適度的豐|滿。她尷尬地笑著,牙咬著的嘴唇似在抖動,眼睛閉著,別著頭,兩個手掌抗拒地撐在監獄長毛鬖鬖的胸膛上,掩飾著痛苦和厭惡,承受著,像在越過一條塹壕那樣,把希望放在前面,祝願這是最後一條塹壕,會過去的,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只想知道是怎麼送進來的,監獄長為什麼會特許給你送這種牙膏?」
「什麼?他是個大叛徒?」我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可也不得不喊叫起來。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老W!你可以放心了,即使發大水把九百五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平方公里都淹沒了,最後一公里的高地上也有你穩坐的鉤魚台。」
「是的。」
我忽然渾身顫抖著大笑起來,一直到看守來喝止我,並挨了一皮鞭。看守一出門,我又和著淚笑了,只不過用我的雙手捂著臉,不讓自己出聲而已,笑累了才止住,止住了才聽見九五號正在抽泣。
老桂:
「他應該申訴呀!一說不就明白了嗎?」
又如:
「桂任中同志……」這聲同志把老桂從敵我性質拉回到人民內部來了,對他來說無異於起死回生。「當然也有錯誤,」錯誤和罪行是不能比擬的,錯誤人皆有之。「但他立了功,相信組織,幫助組織挖出了一個隱藏得很深的反革命分子!」我聽見老桂噓了一口長氣。「但是,他必須進行深刻檢查,使自己能得到脫胎換骨的改造。」老桂能夠脫胎嗎?這身老骨頭能換得掉嗎?我很懷疑。
「啊什麼?要回答有!有,就是說在這間牢房裡還有你這麼個人,沒有跑,也沒有死。聽著,九九號!」
「俺也不知道。……原先俺是個小學教員,那年在北京串連,跟著一群老鄉混進了人大會堂江蘇廳,正遇上中央文革顧問康生和姚文元同志接見山東省的群眾組織代表,俺這一輩子都不曾夢想能見到這麼大的人物。抗日時候,康老在俺山東主持過工作,聽說在搞土改。那會兒,很有魄力,對階級敵人採取肉體消滅的方式。據說他有句名言:『肉體不存,靈魂焉附?』俺高興得一個勁兒地拍巴掌,衝著他傻笑,流眼淚。俺一個心眼兒地想讓他能注意到俺,看見俺是那樣崇拜他,崇拜得五體投地。老天不負有心人,他真看見了,老遠就看見俺了,指著俺用俺山東的方言說:『那個人是誰?』此公真是『鄉音未改鬢毛衰』。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俺……俺……』大家給俺讓了個道兒,俺擠到他跟前兒,望著他。沒想到他的臉一沉,對他身後的衛士說:『你注意到他沒有?』衛士回話說:『沒有。』這時候康老的眼睛瞇著,就像一對正在對焦距的照相機鏡頭,叫俺一下就想起人們給他起過的一個雅號:中國的捷爾任斯基,捷爾任斯基這個人俺在蘇聯電影《仇恨的旋風》裡看到過,只要他打眼一看,反革命分子就沒跑,康老為啥這麼著朝俺看呢?——跟捷爾任斯基一個樣。看看也好,就像照x光那樣,沒病就不怕照。誰知道康老冷丁地說:『這人是個謎,抓起來!』還沒等俺鬧明白嘴就被衛士摀住了,四蹄馬捆一綁就送進監獄了。這個監獄是俺住過的第三個。這麼些年,只怕康老早就不猜俺這個謎了。俺還在猜,猜也猜不透……越想越想不通,為什麼俺是個謎?俺是個人,怎麼會是個謎呢?」
那位組員說:
我當然外行,專別人政的這一行並不是誰都可以幹的。中國人文化很高,幹什麼事都要有個名堂。杭州西湖有八景,處處都得仿而效之,湊夠八景。風景配上個文雅的好名字,無可厚非,是為了增加人們的觀賞欲。每一樣中國菜為什麼也要配上個好名字呢?貓和蛇的屍體燒在一起,美其名曰:「龍虎鬥」。雞的屍體再配上一隻西紅柿,美其名曰:「丹鳳朝陽」。菜起個好名字,也能理解,是為了增加人們的食慾。給我上銬子還來個具有英雄氣概的名堂,這算什麼呢?也是為了增加人們的食慾?果然如此,在我帶銬子到上吉普車的短短一分多鐘的過程裡,立即吸引了一大堆人。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呢?公路兩旁連個村莊也沒有,難道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中國人之多,真是名不虛傳。他們對於是我被權力的野獸吞噬掉而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感到興高彩烈,好像他們每一個人也站在權力的一邊參與了吞噬。
又該去農場送交每個月都要送交的診斷證明書了。在公共汽車上,當我閉目冥想的時候,一直在我的記憶中不斷閃現的卻是桂任中一人。別的人和別的事,無論多麼有趣,多麼具有刺|激性的圖畫,都無法擠進來。老桂放牧的一群黃牛,每一隻都有一雙悲哀而赤誠的眼睛,和老桂的眼睛完全一樣。老桂無限虔誠地仰望著那座高大的塑像……老桂獲准得到五天假由於欣喜感激而匍匐在地的樣子……老桂在會上為了爭取提問舉起的那隻乾瘦粗糙的手……老桂抱著斷腿慘叫的那張抖動的嘴……老桂為我捶背的那隻手……穿著一身新衣服的紙紮人似的老桂緩緩向我走來……楊白勞似的老桂被迫在結婚證書上按手印……老桂抱著裝有瓊的骨灰的鞋盒和我走出那座為了演戲給外國人看的花園別墅,他的臉上並沒有任何淒涼和受辱的痕跡,只有一種十分害羞的業餘演員終於卸裝下了台的輕鬆感……我一想起他,心裡就十分痛楚,像是一隻鷹爪子毫不憐憫地從我的胸膛裡往外拉著我的五臟六腑。只要他活著,他的生命就是一部演不完的連台悲劇。是由於他的性格,還是由於他的愚昧——一個在國際學術界赫赫有名的學者怎麼能給他加上這樣兩個不相稱的字呢?可我無法解釋由於他自己的迂滯造成的一系列使人哭笑不得的慘劇。他並不是一個只懂得「氫二氧一是為水」的中學生,他在物質元和*圖*書素的化合方面的造詣極深。他是化學這門科學領域中的高智能的自由人。為什麼會在社會科學領域中還像是發育不健全的嬰兒呢?難道愚民政策加高壓會有這麼大的威力麼?初生的嬰兒被狼拖去,在狼群中長大會成為生吃腐肉的狼孩,我能相信。但成人——成年的高級知識份子也能變成狼人嗎?!真是令人大惑不解。當然,中國人,幾乎無一例外都在不同程度地狼化、豬化了。但時至今日,像老桂化得這麼深,這麼長時間的執迷不悟,撞在南牆上還不知回頭的人,實在也不是多數了。我覺得應該點化他一下,像佛教的觀音大士那樣,用柳枝蘸著淨瓶的甘露滴在他的額頭,他就會豁然開朗,從沉迷中驚醒過來,懂得在懸崖邊上止步。懂得「見人也不說人話,見鬼更不說人話」。懂得任何一座塑像所以高大,是因為鋼筋架子紮得大,水泥用的多。可誰來點化他呢?觀世音大士也只是佛經裡創造的神,在宇宙間根本沒有這麼一個物質的東西,是不可能用化學的方法配製得出來的。只有我,只有我可以點化他。我有義務、有責任點化他。否則,我就太殘酷、太玩世不恭了!他的苦難已經夠多的了!應該幫助他游出苦海了!想到這,我覺得我的頭頂上絕對有了一個光環,圓圓的、亮亮的光環。一種崇高感使我禁不住熱淚盈眶。我不能和他面談,我要給他寫個條子,他可以反覆地看。對!我當即從掛包裡掏出一個筆記本,用自來水筆寫了如下一個便條:
沒等我問,九七號的臉變得緋紅,抿了一下嘴,面頰上現出兩個可愛的酒窩,說:
再如林彪及其死黨黃、吳、葉、李、邱等,曾幾何時,勝券在握,已經爬上了權力的頂峰,只差最後一級了。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對於全體中國人來說,幾乎是在一個戲劇性的夜晚就墜入了深淵!
我把便條疊了一個花結,在我辦完事離開農場時,把它塞給了老桂。我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
「我一個人看?」他的表情很奇怪,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愛您的學生 梁銳
「不知道。」
宣言書?如果我手上沒帶銬子,我會撲過去和他拚命。我什麼時候寫過反革命宣言書?
狂熱的、聲嘶力竭的吼叫使每一個音都變了形,我根本聽不清。等到我的腦袋挨了一拳,才半猜半蒙地搞明白他們吼的是「低頭」二字。我低下頭,只能看著自己的腳。
「有!」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別以為你很了不起!這位九七號,別看他貌似文弱書生,聽見別人說句粗話還會臉紅,他可是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就是曾經手執原子彈企圖爆炸H城的特大反革命!」
當天夜裡我就被直接送進第二監獄,和我一起送到監獄來用以判罪的根據,就是那張便條和大會上的批判稿。這樣反而輕鬆,一勺燴,不需經過三推六問,用刑畫供,從拘留所再過渡到監獄。如果在我們國家幹別的事情能如此快當和簡便就好了。監獄大門在驗明了文件、驗明了我的正身之後就打開了,刑車在監獄裡走了好幾分鐘才到達分配給我居住的監房。可以想見,這座監獄的規模是很大的,兩個獄警把我帶進一間更衣室。他們命令我脫|光衣服,當我剛把短褲脫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撲過來,對著我光溜溜的血肉之軀拳打腳踢起來。我只來得及叫了一聲:
「你想怎麼樣?分給你一半?!」
滾,當然是滾不出來的,還得走出來。一下車就被他們為我預備好了的手銬銬上了。他們銬我的方法是全新的。右手從肩上,左手從腰下扭到背後,銬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問一句:
「雙料,美國中央情報局特務,台灣蔣幫特務。」
「燒掉?」他的聲音變得很陌生,乾得像兩片枯葉飄落下來。
我又重複了三遍,才如釋重負地走了,很順利地搭上了長途公共汽車,只等了一分鐘,巧極了。我坐在長途公共汽車上閉著眼睛打盹,但我的臉上一直是笑容可掬的,因為我自己又向前跨了一步,一個美麗的新天地在我腳下展開。我想像著老桂如夢方醒的樣子。他的額頭上放著智慧的光,混濁的眼睛變得像泉水那樣清,由於感激我而老淚橫流。
九五號——那個十五歲的小孩是個什麼人物呢?他翻了一個身,把臉貼著牆。
「一九三八年他還沒出生呢!」
「一通百通是什麼意思?是反革命暗語,跟誰通?跟台灣通,跟台灣特務機關通,這就是一通,然後就和美帝國主義、法帝國主義、英帝國主義、蘇聯修正主義……等等……等等,何止百通!何等的危險呀!同志們!」
「這叫蘇秦背劍!外行!」
「是個謎?」
「不敢當,如果真有遠見就不會進來了,學問還是不夠,恰恰是缺乏遠見卓識!只怪我在這部大辭典的增訂本裡大量引用了林彪的話,做夢也想不到,這個黨章憲法裡都規定好了的法定接班人會倒得這麼徹底,不是九十度,而是三個三百六十度加九十度。他的垮台就使我奇妙地成為鼓吹反革命野心家林彪的吹鼓手,為林彪復辟登台鳴鑼開道的陰謀家。不認罪行嗎?不服罪行嗎?白紙印黑字,我心甘情願地認罪服罪,心服口服,連腳巴丫子都服。中國有一句格言: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言之不謬也!」
「歐陽氏自我批判大辭典……」
在我甦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名符其實的成為第一〇〇四五號牢房的八〇九九九九號犯人。第一個發現就是我的頭髮已經不翼而飛了。一〇〇四五號牢房約十平方米,為什麼說是約呢?是因為我手頭沒有尺可以丈量的緣故。我是這間小巧玲瓏的牢房裡的第五位。這些先進人物對我還算客氣,並不像十九世紀歐洲小說中的監獄那樣,老犯人要欺壓新犯人。可也不像我國電影裡描寫的國民黨監獄那樣,犯人之間的友愛團結遠遠超過一個大家庭。我活動了一下四肢,還能動。我的號就印在我囚服的胸前,我特別默念了幾遍,太長,不記住怕吃虧。
「你就是得了癌症,老子們也不饒你!」
軍代表對桂任中稱同志,並使用請字,引得全場一陣小小的騷動。我看不見,但能想像到:桂任中一定是受寵若驚地兩腿發軟,很久才走上台。軍代表對他說:
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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