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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溫度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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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純吃茶

不是純吃茶

「是關心。你不懂事,你姐姐一定承認那是關心。」
華弟趁同事們不注意,把辦公室裏面供大家閱覽的晚報疊起來,悄悄鎖進自己的抽屜裏。晚報上有一條消息把他氣得喘不出氣來:
「要去看一場電影嗎?」她提議。
華弟繼續搖頭,說:
咖啡送來了。璧如自己放糖,放進三塊之後還要放第四塊。
「我是璧如。」
你居然還有心情笑!華弟想。
流行音樂的小鼓發出一串顫音,璧如打了個寒顫,像挨了一針。
「這一次我願意聽你的話,可是,我已經叫白璧如了,怎麼改呢?」
「我要跟你談的,不能在電話裏說。」
不知什麼時候,華弟嘴裏含上一隻半截已燒成灰的香煙。不知什麼時候,他把面前桌上的一包香煙隨手拆開。原來賣香煙的女孩經過時,他曾下意識的朝她招手。
璧如的同事一定都看過晚報了,一定。只要有一個人看見這條消息,他一定拿著報紙鬼鬼祟祟的指給所有的人。不可能沒有人看見這條消息。璧如自己也不會沒看見,「我知道你要談什麼,」她說過。她,還有她的男女同事,如何能毫無隔閡的笑成一團?
「我要說的話比罵更重要。」
「他是做什麼的?」
「好,我幹!」她很爽快。「不過,你也答應我一個條件。」
「我沒有!是她讓我來代替她的。」
「後來,我在淡水河認識『他』。」
電話叫通以後,他隱隱聽見璧如和一群男女同事在縱聲大笑。
「好,好,我有正經事。璧如,你出來,有話跟你談。和*圖*書
華弟點煙猛抽,他相信把半根燃燒著的煙整吞下去,也不會比現在更難受。
「我有自由。」
「那不同。我自由了,我要享受自由。」
「我走不開。先在電話裏談談,好不好?」
「我沒有辦法娶你。」
轉臉看暗處,雖然並不漆黑,座位上,也都是正在相互搔爬的情侶。華弟想:「我不該來。一個人不該到這裏來,一個人坐在這裏好像很可憐。」
「你呢?你有什麼打算?」
華弟忽然握緊右拳猛捶一下桌子,花拉一聲,咖啡杯震落,摔破了。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他吼:
「不行!」
華弟提高聲音說:「你如果要吵嘴,到朗月來當面吵。」
華弟狠狠的把電話掛斷。
「我就是。」
「不要再去接我姐姐。」
雪如——不,現在她是璧如——指一指暗處。她先到雕塑背後靠牆的桌旁,華弟跟過去。
她沉默片刻向前俯身,用憐憫的眼色望他,懇切的說:
「姐姐說你會娶我,可是你沒有。」
華弟閉上眼睛說:
「真的?」
華弟搖搖頭。
「我知道你要談什麼。」
「那麼,你更要趕快出來。」
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還不見璧如的影子,華弟再去打電話。
他希望雪如——不,璧如快些到來,讓別人看起來也是一雙。
「你是一個喜歡做夢的人,甘心情願生活在夢裏。我老早跟你說過,姐姐一定不肯出來,她已經結過婚,生過孩子,頭上也有了白頭髮……。」
「你不能到街上攔一部嗎?」
「你該罵和_圖_書!」
「你在家鄉的時候,也有汽車在門口等你嗎?」
「我想過。我要享受自由。我常常在夢裏飛起來。夏天半夜,我跟一些女孩子去游泳,把所有的衣服脫掉,連泳衣也不|穿,縮進水裏,讓水泡著我,浮著我,推著我,只有那個時候,我才覺得充分嚐到自由的滋味。」
華弟緊緊咬著下唇,半晌,說:
「我給過你很多機會。」
華弟離開座位,奔到她的身邊,緊緊摀住她的嘴,手掌的力量把她壓進椅子裏。她掙扎,想推開他的手,但是並不劇烈,遠遠望過來,他倆跟其他那些椅子上為愛情而熱血沸騰的勇者,並沒有什麼分別。
「我沒有。是她讓給我的,她已經嫁人了。」
「你比姐姐幸運。可是,你好像沒有想過,怎樣才不糟蹋你的好運氣。」
「我要想辦法再去接你的姐姐。」
「不知道。忽然想抖。我在沒有逃出來以前常常發抖,有時候餓得發抖,有時候怕得發抖,有時候悶得慌,好像喘不出氣來,悶極了也會抖。姐姐也一樣,我有時候只看見她發抖,不知道我自己也抖得厲害。」
「我一直希望你帶我去游泳,可是你不肯——」
對方先把電話掛斷,華弟還拿著話筒,站在電話亭裏出神,直到來打電話的人用銅幣猛敲小玻璃窗。
「OK!老實告訴你,我已經叫了汽車,可是汽車一直沒來。」
不知什麼時候,雪如已站在他的面前。由於裙子比最流行的短裙還要短得多,他先看見一對幾乎完全|裸|露的大腿。這雙腿把很多www•hetubook•com.com男人的眼光吸過來,有些情人甚至暫時中止了他們的愛撫,可是華弟忽然想起那濕淋淋的雕塑。他立即站起來,退後半步。
比較明亮的座位離噴水池最近。落座以後,抬頭又看見那雕塑,愈看愈像一具粗俗不堪的肉體,並且因高大明顯而有些公然無恥。那油膩膩的大|乳,公然任一隻或兩隻手搔爬不休,毫不畏縮。
他兩眼失神,喃喃自語:
「我對得起她。我一直照她的意思做。姐姐把你說得太好,你完全不像她說的那種人。你不肯娶我,反而處處干涉我,限制我,罵我。」
「那邊有空位子。」
「告訴你我是璧如。我的入境證上是白璧如,身分證上也是白璧如。你如果一定找白雪如,我就掛上電話。」
華弟覺得傷心,又覺得恐懼。他一向認為自己既然費盡心思把白璧如從大陸上接出來——雖然原來是想接她的姐姐,就有責任管教她,否則又怎麼對得起未婚妻——她的姐姐?但是處理今天這樣的問題他實在缺少經驗。思慮了好久,走到大門外去打公用電話:
「真的。」
這裏的燈光還不算太暗,華弟選光線最亮的座位坐下。
「雪如,別調皮,璧如是你姐姐。」
「璧如,我在朗月,你快來。」
「他在彈子房管球。」
「我對得起你!」
「你吃糖太多。」
華弟忍不住冒火:「你我都知道誰是璧如。你在入境的時候暫時冒用她的名字,暫時冒充她的身分。」
「你搶了她的機會。」
「好吧,就這麼決定,你嫁給他。」他答和-圖-書非所問。「不過,你不能叫白璧如,你必須恢復原來的名字。」他用呻|吟一樣的聲音說下去。「你是白雪如,你不是白璧如。你不是白璧如,你是白雪如。」
「OK,廿分鐘以後,在朗月純吃茶。」
「我姐姐才不會承認你關心我。」
「你對不起你的姐姐!」
「你又怎麼交代?」
「是罵。」
「雪如嗎?」
「白雪如,不是白璧如。」
「不是罵你,是關心你。」
「我有責任管你,我對你的姐姐有責任。」
「你忘了嗎?我有自由!」
「由我自己來交代。」
「雪如!」
「他?」
「你向法院自首,承認是冒名入境。法官會同情你,絕不會判你坐牢。你可以憑法院的判決恢復白雪如的名字。白雪如,白璧如,從此分開了,你們兩個都從此自由了。」
「好吧,我們來談談你的自由。你有什麼打算?」
她吸煙的姿勢輕浮而又老練。華弟看了,不禁悻悻然。她初來臺灣的時候,嘴唇龜裂有血痕,頭髮絞成一團,梳一次,掉下一握斷髮來。那時,她不知道洋裝的拉鍊應該在胸前還是在背上。想不到現在她變得如此成熟。她垂下長睫毛,眼睛望自己一起一伏的胸脯,叼著煙捲,剛剛想對她抽煙表示不滿,聽見她用恨恨的聲音說:
「你千辛萬苦來到臺灣嫁給這樣一個人,我怎麼向你姐姐交代?」
「名譽!名譽是很要緊的。」
華弟又搖搖頭。
「什麼條件?」
「我知道。今天下午,幾個女同事看了晚報以後,找我開玩笑,我一句話堵住了她們的嘴。我說https://m.hetubook•com.com:我跟他馬上要結婚了。」
「我是璧如!」她很堅持。
「果然是要我來挨罵!」
「是嗎?自從我來到臺灣,我覺得你頂重要的事就是罵我。」
已經十年不抽煙,一想起未婚妻璧如在大陸上所過的生活,無論如何不忍心點火燒自己的鈔票。他把十年的積蓄交給香港的一個黃牛集團,一小批專門到大陸上助人脫逃的冒險家。可是他們替他接出來的是未婚妻的妹妹,雪如。
「警察在一家漆黑無光的咖啡室裏,發現一對男女下體赤|裸相互擁吻。女的名叫白璧如。廿歲,對警察表示她有自由戀愛的權利。但警方認為他們的行為已構成妨害風化……。」
「朗月」剛剛翻修過,內外煥然一新。招牌上「純吃茶」三個字特別醒目。座位三面圍繞著一座噴水池,池中豎著一人多高的一件雕塑,它像人體的線條一樣彎曲著,上部高高凸出的部分使人想起豐|滿的乳|房。人造的泉水由地上噴出來,射成幾條細細的水軌,軌道的末端向裏彎進去,去碰那光滑的奶油色的隆起處,像細長得出奇的指甲在搔那一隻或一對大|乳。整個雕塑品濕漉漉的,使華弟覺得油膩、不潔。
「當然可以,可是我已經叫了車,車會在門口等我。」
「你不能叫璧如,你配不上這名字!璧如是純潔的。」
「我猜你要好好罵我一頓。你在電話裏罵吧,我比較好受些。」
「他。」
服務生過來問吃什麼,璧如——就算她是璧如吧!——叫了咖啡,然後,她點上一根香煙。
「找白璧如講話。」
「怎麼啦?」華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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