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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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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之後

下班之後

「回頭,我給您縫。」小林子也蹭過來了。
這幾年,為了不知是什麼緣故,她自己好像把這一切都忘了,身體累得麻木了,思想也麻木了。一門心思撲在那個不是家的「家」上。奔得是什麼?個人的幸福、安寧?希望能有所寄託?還是什麼?
文小三兒眨眨眼,楞住了:「我不會寫『吃飯』。」
「你拿著那塊布幹嘛?又給你們二嫂的孩子作衣裳啊?」是秦芳在喳呼。
「喝,鳥槍換炮了!」李玉靜笑著。
不吭不哈的,表姐回了美國。看看沒什麼油水了,玉靜的「清靜日子」也就到了頭。大盆裡的髒衣服在消失了幾個月之後又出現了,如小丘般的髒盆、髒碗又堆滿了桌面。儘管老二夫婦回了北京,儘管老五保住了金不換的北京戶口,還是沒落好。玉靜還跟從前一樣得伺候一大家人,雖然退休的退休,「待業」的「待」業,一大家人裡倒有多一半除了吃、喝、拉、撒、睡沒有一丁點兒旁的事!
「我們總是透過歡樂,透過憂煩,
「李師傅,您天天就是白的、月白的,也不換個色兒?再說,你會裁,也會縫的,幹嘛老穿這號尖領襯衫哪,您也換換樣兒吧!」背後傳來小林子的聲音:「您瞧,秦師傅,人家也三十多了,多水靈。」
「你英文念完了?」她問。
回到了北京,媒人們又上了門兒,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媒人們竟對人家說:「放心好了,孩子有她曾外婆,不用你們管。」自己那會兒想什麼?多少年的冷房子住怕了,滿心期望有個暖和的窩兒!什麼也沒顧得細想。
女人,夠多可憐,是千百年來的傳統作怪,還是這些年的「人口壓力」實在太大,弄不清。反正女人的可憐,這幾年是變本加厲了。話又說回來,早幹嘛去了,叫著:「人多熱氣高、幹勁大……」把個馬寅初打入十八層地獄。現在好了,「英雄母親」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成了鐵的,死的。多生了,報不上戶口不說,將來更是不堪設想,除了發配邊疆,大概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有老家兒的,誰不盼個大小子傳宗接代呢。生了個閨女,作小輩的日子就別過了,特別是女人,罪過全是她的,為了沒生兒子,溺嬰的,逼著離婚的,弄得產婦抹脖子上吊的,花樣百出。可大家伙兒要是都照這樣子編著法兒生小子,再過幾十年,閨女又有多金貴呢?這實在是想不通的事兒,一深想,腦仁兒直疼,所以,李玉靜想到小瀅瀅將來會多麼金貴,就打住了,不往下想了,抿著嘴兒,悄沒聲兒地笑了。
小伙子腼腆地笑了:「我敬仰他。他讓人們充滿希望。」他想了想:
「給我吧,」她接了過來,「小林子,你快回家吧,你媽又該惦記你了。」她把小林子送出門,轉回身來,在廠子給工人們留的一台老式縫紉機前邊坐了下來。
「母以子貴,再生一個吧。要不,你就瞧你婆婆的冷臉兒,瞧到她入土!」
外婆說得對,自己苦熬幹了這幾年,追的不是一個夢嗎?指望什麼呢?指望人家的承認?指望自己能挺胸抬頭地作人?拿什麼作代價?七十多歲的外婆無日無夜的操勞,瀅瀅活像個缺爹少娘的孤兒!
她邁出大門,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消失在下班的人流裡,不見了。
「我有瀅瀅,沒名額了。」
「得了吧,我婆婆還不是看在孫子的份兒上,我要是沒生出這個兒子來,穿蔴袋片兒都得我娘家掏錢!」
「李師傅,要不要重一點兒?」背後傳來小林子的問話聲。小林子好,小林子捶腰跟小瀅瀅一樣。她輕輕地答了一句:「挺好,不重不輕的,正好兒。」
「電風扇脫和_圖_書銷,到那兒去買?」她低低地反問了一句。
然而,將近十八年之後,她想起來了,想起來自己曾經那麼幼稚。
表姐從美國來「觀光」,對外婆還挺孝順的,看外婆一天到晚為玉靜的事發愁就有心幫幫忙。她婆家一聽說她表姐從美國回來,一反常態,居然全家登門拜訪,說是來「看瀅瀅」。婆婆還親自作了一套「給八歲孩子穿的新衣裳」。外婆說得好:「你們從來沒看見過瀅瀅,根本不知道她多高多大,作什麼衣裳。」拉著孩子出了門。表姐一看,給自己表妹帶回來的大衣穿在了她二嫂的身上,更帶了氣,托辭有事,也走了。
「格叭」一聲,她把線頭咬斷了,在下班的鈴聲裡把堆在身邊山樣的大幕推到了大紙箱裡。今天不錯,大幕只是紗的;顏色也好,水綠,不那麼刺眼睛。有的時候,趕上絳紅的絲絨大幕,那才要命,到了下班的時候,胳臂痠得抬都抬不起,眼睛也疼得睜不開。
玉靜想到這兒,呼出一口大氣,長子,長子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典房子、賣地、拋妻別子,在家裡作威作福。弟弟們就都得照他說的辦,無論對錯!可笑啊,可笑!自「五、四」以來就「革命」,現如今革得真正是一窮二白了,而那世代相傳的惡習卻沒有革掉一絲一毫!
「我看看。」停了一下,「喲,是個紅的。紅的我怎麼戴?快拿去給你媳婦吧。」
不知是這「按摩」療法奏了效呢,還是該著那疼勁兒過去了。李玉靜直起腰來,一瞧,可不,滿車間人都走光了,秦芳正端著個茶杯站在自己面前,笑呢。
這個秦芳,還是老脾氣,一泡就中的!可不嘛,秦芳跟她愛人結婚六年沒結果,受婆婆的冷言冷語,不知受了幾卡車。小倆口兒都在集體所有制的廠子工作,不比那全民所有的大單位,沒有宿舍。在街道房管局登了記,不知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有自己的八平方米空間!不住在婆婆家,可往哪兒存身呢?秦芳她娘心疼女兒也沒法子。自己的兒子、媳婦攆出去,接閨女回家?那也不成個理兒呀。就橫下心等吧。好在秦芳女婿還知疼著熱的,小夫妻倆心貼得近,這五、六年也就熬下來了。這不,老天可憐,鐵樹開了花,秦芳楞是給婆家生出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領了「獨生子女證」,產假從五十六天增加到九十天,舒舒服服在家歇了三個月。今天穿著新衣裳,端著景德鎮的細瓷茶杯,在一片羨慕的嘖嘖聲中上了班。這會兒完了活兒,準備抽下班的空兒,在車間的大枱上給胖小子裁幾件新衣裳。這個當口兒,秦芳正端著茶杯,潤潤口,伸展伸展已經發僵的身子,待會兒,好再卯足勁,幹點兒「私」活呀。
她愛憐地摸摸小林子的大辮子。可憐的一代人。現在三十多歲的人還有可紀念的一頁,已二十多歲的這一代卻連那一頁都不曾有過。她的目光從小林子臉上移到秦芳手裡的剪刀上,她又記起一件小事。
「我會寫『要飯』。」
人常說,生命、事業、愛情是人生的三個內容。拖著病身子,幹著牛馬活兒,是生命的意義;求知而不成,在分配到的崗位上作一輩子,是光榮的事業;沒有什麼愛情,只有相互的一點同情,但這點同情連五分鐘的熱度都沒保持住就消失在家庭複雜的人際關係中,三十幾歲的人對婚姻生活已經感覺不到絲毫的興趣。多蠢!多愚!你在追求什麼?你拚命,你吃苦,但最終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回到裡屋,看著小床上甜睡的瀅瀅,她心疼得不能自已,在有五千年文明的土地上正在孕育著毫無知識、毫無理念的一代又一代。www•hetubook.com•com可怎麼是好呢?
「你笑什麼?我要是到了你那個份兒上,哭都哭不出淚兒來了。」秦芳嗔怪著,在玉靜對面兒坐了下來:
「好,那你寫幾個字兒給我看看。」
她今年三十五歲了。她和海峽這邊的同齡人們有著幾乎一樣的平淡無奇的經歷。正當海峽那邊的同齡人意氣風發地進入大學,開始青年人最美妙的大學生活的時候,他們卻被史無前例的大風暴掃下了鄉。在那連草都不愛長的寧夏兵團的土地上,在那深達四米,人力挖成的大排鹼溝裡,她度過了十個寒暑。力所不能及的重勞動使她在第四個年頭上患了常見的腰脊勞損。又拖了六年,在實在拖不動的情況下,病退回城。只等了半年,原因是招工單位寧可要渾身是病的老「知青」,也不要身強力壯、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造反派」,她被分配在這個戲劇服裝、道具廠工作。一晃又是好幾年了,距離「第二次解放」也有七年光景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那你會寫什麼?」
她收拾好背包,「秦芳,我走了。」
她抬起身子,在椅子上坐直了,雙手使勁地擦了擦臉,沉重的眼皮才算抬了起來。她伸手摸了摸,椅子背上,還掛著她自己作的一個花布書包,探進手去,摸出一塊粉底白花的布料。那塊布料買了少說也有兩個月了吧?一個夏天都快過去了,瀅瀅還沒穿上件新裙子呢,今兒給她作上吧。外婆常說:「你把為婆家奔命出的力拿出十分之一來,瀅瀅就像個有媽的孩子了。」
「我幫您。」小伙子搬過梯子,伸出手臂,拿下書來,站在她面前。
找到的總是我們所逃避的,今天。
晚上,丈夫笑著:「我是特意給你買的……」
至今,那個夾子在抽屜裡躺了快兩年了,她連看一眼都覺得惡心。
她當然比不了,瀅瀅不是他們家的骨血,而且是女的。她們不僅有公婆家的骨肉,而且是男的,是傳宗接代的胖小子!她怎麼是她們的對手?
「別呆了,一百四十塊不算多!」秦芳的聲音像從濃霧裡傳來。
一家人碰了軟釘子並不灰心,在兒子身上繼續作文章。他們深知,玉靜萬般忍耐無非是為了丈夫,為了日子安寧。於是他們讓兒子對自己的女人施加壓力,先是想辦法把老二調回來,然後是想法子把老五留在北京,再然後呢,是想法子「落實房子政策」。表姐為了表妹的安寧,真的找到有關部門,解決了前兩件事,第三件事卻為了難。有關部門說:「房子問題只能慢慢來。」玉靜的公公卻下了令:「叫你表姐寫信給廖承志。」一句話惹翻兒了表姐,再也不過問他們家的事了。
「嗯,寫最簡單的——吃飯。」
「得了,你歇會兒吧,我來裁。瀅瀅我天天見,閉著眼睛裁也錯不了。」秦芳說得對。瀅瀅每天上學路過她家門口,總招呼:「秦阿姨好。」秦芳把布接過去,抖開,比比畫畫就裁上了。
「怎麼會寫『要飯』呢?」這回輪到她楞住了。
猛不丁,幾個月前,他們家老大的事又冒了出來:老大下放農村期間結了婚,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運動過去了,他又碰到了他從前的老相識,結果呢,跟農村的共過患難的「拙荊」離了婚,跟那位老相識又結了婚。那個農村的媳婦才厲害,帶走了孩子,還把公公在鄉下買了準備養老送終的房子賣了,算作「贍養費」。最可笑的是,這位前大嫂又結了https://m.hetubook.com.com婚,男方有言在先:「拖油瓶」不准帶進門兒!這真是現世現報!他們如此對瀅瀅,現如今,他們自己的孫子、兒子竟被人家拒之於門外了。唉,老天真有眼!
「寫什麼?」
「找老余呀,她是書記,大權在握!瀅瀅是你帶過來的。你現在這個丈夫沒孩子,這裡頭有挺大的靈活性兒呢。」秦芳放低了聲音:「老余大兒子『十一』結婚,什麼都齊了,就缺個落地大風扇。一百四十多塊,是貴了點兒,可是有了兒子就有了指望。值!」
結婚?!那也算結婚?!婆婆嘴上不說,心裡對「二婚頭」甭提有多惡心了,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兒子也不過是個臨時工,想找個好的,怕也不大容易。結婚就結婚吧,反正領了結婚證就算結婚,要辦事兒,「咱們沒那個條件!」一句話就封了門。
她下了班,有時候再開了會,到「家」八點多了。一進門,一家子十幾口兒早都吃完了,可桌子還沒收拾呢。鍋裡有冷飯,桌上有殘菜,她胡亂扒了幾口就開始了浩大的洗碗工程。忙完了這一攤兒,院子裡樹底下的大盆裡,十幾口的衣服、床單早泡在那兒了,等著她洗呢。人家坐在屋裡看電視,她蹲在院裡洗衣裳。洗到十點多鐘,人家那兒電視看完了,她這兒也累得腰都斷成兩截兒了。
秦芳是一片好心,覺得只要自己生了個兒子,前途就有望了。可是世上的事兒哪裡有那麼簡單呢?
「你表姐沒給你留點兒外匯券兒?有了外匯券兒,什麼東西買不出來!」
她家的情形和別人稍有不同的是:文革中,父母雙雙遭了難,拋下老的在城,小的在鄉,替他們頂「罪」。現年平反了,補發了積欠的工資等等,外婆的生活有了起色,每天吃上了一個雞蛋。再說,她和瀅瀅的戶口回了城,她也有了個工作,一家三口能團聚在一塊兒,比起那惡夢般的十年來,那改善是顯然的。
那是「十月革命」前後的事。對門的文小三兒跑過來,興沖沖的:「李阿姨,我會寫字兒了。」
「不論老少、貧富、衰弱或強健,
那是多麼久遠以前的事啊,作為一個高材生,她曾有過多麼美麗而又多麼短暫的少年時代。清早,在露水沾溼的小徑上,她曾大聲地流利地用俄文背誦普希金的長詩,她曾在學校的舞台上演過茱麗葉,她曾在書店裡流連忘返,直到服務員友善地提醒她:「時間不早了……」
「不,給瀅瀅作條小裙兒。」她站起身,腳下不穩,晃了晃。
「得,裁得了。」
文小三兒跑回去捧出一本書來:「第三課:爺爺當長工,奶奶去要飯……爸爸、媽媽幹革命……我們上學……多幸福。」文小三兒用手指頭點著書,大聲念。
「得了,小李子在這兒還能歇會兒,回家呀,累不死她!讓她就在那兒多坐一會兒,養養神吧!」是秦芳從大案子那邊兒傳來的聲音。
婆婆那兒還有風涼話兒等著她呢:「老三媳婦剛過門兒,不能讓人家幹吧?老大、老二屋裡的又都有孩子,你就多辛苦點兒吧。」公公更直接:「你跟她們比嗎?你怎麼能跟她們比!」
從掛在機器前的布兜子裡挑出一塊白的小邊兒料。她仔仔細細把機器縫裡的髒東西都擦乾淨。https://www.hetubook•com.com倒不是為了那塊兒八毛的獎金,活兒作得乾淨、漂亮,自己省力也舒心嘛。幹了一天,那縫紉機上的纖維甭提多厚了。擦完了外邊兒擦裡邊兒,擦完了前邊兒,伸出手去擦後邊兒。手剛伸出去,順著腕子,一陣痙攣一直竄到肩頭;脊樑上升起一股寒氣,腰眼兒裡一剜一剜地疼。她趕快搿胸靠住機器,試著慢慢兒地把手抽回來。疼啊,鑽心地疼,冷汗不由分說地就冒了出來。
李玉靜靠著機器,任小林子捶著。這腰疼啊,有多少年了?最少十年了吧?
「你在何處,我們所戀慕的明天?
秦芳今天是產後第一天上班兒,鴨蛋臉兒粉撲撲的。桃紅小褂兒可體、筆挺;黑的確良筒褲蓋住了腳面,半高跟的黑皮鞋筐明瓦亮的。
結婚,一說到結婚,她的心就變成了個冰疙瘩。她結過兩次婚。如果說,那就叫結婚,那她寧肯還是個老處女!第一次在寧夏。瀅瀅的爸爸也是個北京「知青」,開頭兒也是個老實巴腳的人,後來呢,又抽、又喝、又賭。結婚那天,什麼都沒有,在泥草房兒裡請人吃塊水果糖就算完事,來吃糖的人還沒走淨呢,他就上了賭桌。瀅瀅落地三天,她躺在床上,水缸裡連一滴水都沒有。穿衣下床,兩腿打著晃,手扶著泥牆,擔上扁擔出了門,澇壩少說也有一里地,擔著空桶還兩眼冒金星呢!機修工黃師傅正好過來,劈手奪過扁擔,把她送回了家,不一會兒,老黃擔來了水,挑滿了缸,扁擔、水桶擱到了原處,就一路叫罵到賭桌兒上去了:「姓張的小子,你還是人嗎?!老婆生了才三天,你他媽的連擔水也不挑,……想把她娘兒倆渴死嗎?」沒法子,不知是生活太空虛呢,還是什麼鬼使神差,賭徒還是照賭不誤。瀅瀅四個月大的一天,正值隆冬,他輸得精光,竟然把外婆萬里迢迢寄來的粉紅色的小毛毯從瀅瀅身上抓下來押了賭債。她跳起來了,脫下自己的棉襖,包住孩子上團部打離婚。賭徒不知著急:「你要瀅瀅嗎?拿一百塊錢來,抱走瀅瀅,咱倆一刀兩斷。」
一天,她聽見丈夫跟婆婆說:「我給您買了個髮夾子。」
「無休止地尋見著你的笑顏!」她接了下去。
——你在何處,我們所戀慕的明天?
她是廠內有名的快手兒。機器格登格登響著,瀅瀅的小裙兒,平平整整的、漂漂亮亮的,作得了。
小瀅瀅才八歲,早在五年前,她就會爬在床上,掄著兩個小拳頭兒給媽媽捶腰了。外婆老是憐愛的說:「瀅瀅乖,瀅瀅兩個小手兒現在就會作事了。」
終於,雪萊那首詩的最後兩句也出現了:
雪萊使他們在一日之內成為同路人,文學青年的火一樣的熱情使他們在麻煩郵差不知多少次以後成為摯友。他們以為他們的友情、愛情會和日、月、星辰一樣永存,然而他們畢竟太年輕了,他們的「明天」還在不可知的遠方,而必須面對的卻是「不可逃避的今天」。
小林子結結巴巴地在念英文,小傢伙在準備考電視大學呢。曾幾何時,自己也曾這樣分秒必爭地念過書嗎?
「完不完的,每天念一點兒唄。文化大革命沒趕上念書。這會兒只能抓一點兒算一點兒了。」小林子害羞地說。
書店,那是多麼遠的一頁,汙七八糟的灰塵厚厚地蓋住了它。那麼久,她無暇翻開那一頁,她無力翻開那一頁。高三上學期結束了,寒假開始了,忽然有了時間。她第一個目標就是書店。書店的書架多麼高啊,直到天花板,她抬著頭,呆呆地望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頂上面一排的雪萊詩選。伸出手去,可憐,還差著一公尺呢。
都是自己不好,自己騙自己。那個時候兒,慌的什麼呢?覺得三十歲的人該有個歸宿了?鬼迷心竅兒,這樣的日子也算歸宿?更別提瀅瀅了,孩子連他們的門檻都沒邁過。
兩隻拳頭輕輕地插到了後腰上,耳邊傳來一聲輕喚:「李師傅,您又腰疼了吧,我給您捶捶。」小林子的辮梢從機器枱面上掃過,不見了。那是個可人疼的孩子。進廠不到一年,每月拿著十六元錢的徒工工資,除了六元錢吃飯以外,每月「上交」十元給她媽媽。老太太給人家當了一輩子保母,又沒勞保又沒福利的,全靠兩個孩子接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樣扳戲」裡,就這句詞兒還有點兒道理。這孩子整天埋頭幹活兒,對師傅們夠尊敬的。人甜,活兒又幹得好,人緣兒蠻不錯的。
「您也愛雪萊?」她友好地問。
史無前例的大革命把他們推向不同的營壘。自然而然的,在窮鄉僻壤「脫胎換骨」的她和在城市裡「指點江山」的他,分道了。誰也說不清自哪年哪月哪日始,他們的聯繫就中斷了,消失了,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他們的兒子有時候也動了一點惻隱之心,出門來在月光下幫自己的女人搓一把衣服。婆婆在屋裡威嚴地咳嗽了:「那幾件衣裳她還不會洗,還用你伸手嗎?」
怎麼辦?再離第二回?還敢有第三回嗎?她有點膽寒了,擦了擦額角冒出的冷汗,托住腮,儘管腦仁兒疼得直蹦,她強迫自己,想下去……
她知道,她記著啦。電風扇她會買的,可是不是為了要一個孩子的名額,不要。她再也不會回那個「家」了。她要老余為她撐腰,省得那一大家子胡攪蠻纏。她要帶著瀅瀅,要帶著瀅瀅在古今中外文明的殿堂裡飛翔。至於她自己,她顧不得了,能否再有婚姻,她不管了,甘蔗沒有兩頭甜,她認了。她知道,她得認命。
那個年月,一百塊錢!她含著淚,咬著牙,從幾個老職工娘們兒手上接過她們的體己錢。鹽水沾蘿蔔,她苦上加苦地過了大半年,還了那一百塊,買了張火車票,把瀅瀅送到了外婆手上。
但是在你的位置上,啊!可憐,
「李師傅,這會兒好點兒了吧?您還不回家歇歇?」是小林子在說話。
「我也快了,明兒見,別忘了電風扇呀!」隔著老遠,她還聽到秦芳的囑咐。
真的給他們生了個兒子,這一切的一切就結束了?他們就會拿自己當家裡人看了嗎?恐怕,那還是祥林嫂捐的門檻兒吧?非但沒有半點兒用,反倒又是一層感情的鍊子把自己拴住了,孩子是娘心尖上的肉,怕的是,將來過又過不下去,走又走不掉,那才慘呢。
人心都是肉長的,總有感動你們的一天。她想著,也是這麼幹著。他大哥大嫂回來「探親」,她跑前跑後,買菜燒飯,領著小侄子上街買東西。他二哥二嫂回京「住住」,二嫂沒有禦寒的衣服,她把表姐給的大衣送過去。老三要結婚,她陪著老三的對象東奔西跑採買吃的、穿的、用的,打掃房子、換窗簾兒,自己更是早早打點行李搬回外婆家住,給他們騰地方兒。連小五兒的女朋友來了,都得她沏茶、倒水的伺候。
看著孩子,她想了想,還是說:「你不會寫『吃飯』,我教你。」然後她把著孩子的小手兒,一筆一畫地教起來。
初雪白得耀眼,紛紛揚揚的雪花蓋住了一切醜陋的東西,只給人們留下了美麗的大飛檐,美麗的樹影和雪景裡那一雙充滿善意的閃著火花的大眼睛。
她把臉埋在雙手裡,太陽穴上突突地跳著,深深地嘆了口氣,她把手放下來,仰靠在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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