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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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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葉

霜葉

他低下頭,看到了她手指上的蔻丹。我的紅葉,別了。他緊握住了它。忽然,另一片紅葉又飄落在他的手背。她的雙手握住他的手,臉上滿是關切:「多保重,我會寫信給你,你知道,我是不會輕易說算了的。」
「她是作什麼工作的?」
他慢慢地告訴她那一頁,一九七〇年的一頁。
「你怎麼發現那是無稽之談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捏滅了煙頭,直視著她:「他們說,那位音樂家,你在〈箏〉裡讚美過他琴藝的音樂家,一直和你有關係,即使是我們最要好的時候。」他一口氣把這一段話說了出來,看到的是一張平靜的臉,眼睛裡閃著審慎的光。嘴角閃過一絲微笑。那是譏諷。他覺得。
「眾人皆知的『文革產物』,不負責任的婚姻。現在靠我的負責到底的態度去維持。」
在高中,她當了三年的「學習委員」。她的考試成績總在前三名。她對同學們永遠是一視同仁,有話多說兩句,無話少說兩句。可是同學們很少和她親近,大家都知道,她是在美國出生的,她的父親給她留下了棕色的鬈髮和一雙美麗的棕色的眼睛。
好一個迷途的羔羊!她瞇起眼睛打量著這個垂頭坐在面前的人。
「要你是幹什麼的?」她氣沖沖地坐起來。「你為什麼不把這一切介紹給她?欣賞雷諾瓦並不需要博士學位。你別忘了,你只比她多唸兩年書。並沒有什麼不得了。你能了解的,她未必不懂。你試過嗎?」
他似乎沉入了霧中,只是隨著她在大樓之間穿行。身邊的美婦人真的是她?!裹著絲|襪的兩條腿匆匆地邁著步子,兩隻纖巧的奶油色高跟鞋在旁邊晃著。他無法抬起頭來,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她的臉,像六一年秋天一樣。那個時候,新生們到校不久。黎洪問過他:「瞧見咱們班的美人兒了嗎?那個洋娃娃!」「沒仔細看過,不敢看。」黎洪哈哈大笑,擺出高幹子弟的架式來:「瞧我的!」過了兩天,他悄悄問黎洪:「怎麼樣?」黎洪勉強板起臉:「刀槍不入!」他笑了,笑得有點驕傲,自己也說不出是為什麼。
「那個時候,我父親定性為叛徒、歷史反革命,下放幹校勞動改造,家裡的情況糟得不能再糟了。」
「別碰我。」他嘶聲叫著,「別碰我,讓我走吧。」
「我只是擔心你,七〇年,我偶然聽人說,你被打殘了,發配青海。所以,這次來B市,我就想趕快找到你。」
運動在「深入」著。他父親,一個三十年代跟著左翼分子搞過學運的老知識分子,「文革」初期活躍異常,「積極支持革命小將的造反行動」。到了這個時候卻被別人指控曾在四十年代於江南某地「投降」國民黨。當然,拘押、審訊、抄家之類的事是不可免的了。抄家當中,「造反派」們發現在一張「寶像」背面,一個孩子的筆迹,畫了一頭小豬。
話似乎都說完了,兩個人站起身來。
「那不是正好嗎?誰也別嫌棄誰。」
「我父毋不准她進門,說是自己的問題遲早會解決,終歸是自己人,而沾了『裡通外國』的嫌疑是一輩子洗刷不掉的。」
她從書桌上拿起一個織錦的小盒子:「一點小紀念,是我們全家給你的。」
順著建國門外大街往東,國際俱樂部、友誼商店,外國人公寓、建國飯店、京倫飯店,一幢連一幢,一直延伸到三環路口。初來建外的B市人常常被五顏六色的燈光弄得糊裡糊塗,生怕自己走錯了地方。可不是嗎,又是酒吧,又是中餐、西餐、日本餐廳,又是噴水池,又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制服筆挺的服務生,比起坐落在市中心的「B市飯店」來,可有味道得多了。
不是「愛過」,是「我愛的人」,他在心裡抗議著,卻把那抗議的聲音強嚥了下去。
「告訴我,你現在生活得怎麼樣?」
「我可以再抽一支?」
他母親說:「毛毛最好去自首。坦白從寬。自首了以後,家裡人也少受罪。」
她確實是外國人,在中國,有幾個人能對金學這樣說話呢?他沉思著。
忽然之間,天地萬物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所有醜的、惡的、粗暴的都遠去了,環繞著他們的是美的一切。他第一次發現了她的腰身是那樣婀娜,手指是那樣纖細。她第一次發現在球場上他是那樣矯健機智,在言談話語之間又是那樣瀟灑、幽默。是她,第一個把狄更斯和但丁的作品介紹給他。是他第一個把雷諾瓦的絢麗放在她的書桌上。
「十八年沒見了。」
「班主任曾再三向我重申:我們之間的關係必須中斷的原因只有兩個。一是年齡太小,二是你那個『革命家庭』不能接受一個美國軍人的女兒。」她的聲音沉穩有力,但卻是冰冷的。
「你驚訝了。」
「從來沒有過。」
「那小豬胖乎乎,笑瞇瞇的,非常可愛。一點兒不難看。真的。」他補充著。
「我先生和我很想和你在一塊兒吃頓中飯。」
「你還記得?」
「我們這裡已經有暖氣了,此地居民恐怕得等到十一月中旬。」她站定了,把大衣掛在衣鈎上,雪白的絲襯衫和米色裙子裹住她豐|滿的身材。
她大步奔向建國飯店,一路上把雖然汙濁但還充裕的空氣,一口一口吸進去,腦子裡作著連串計畫。飯後要跑到書店,買一大堆速寫本、速寫筆,寄到L市,等他回到學校給他一點驚喜。去香港前,再打電話給黎洪,讓他加油辦調動的事。如果黎洪需要洋煙、洋酒打通關節,她會提供啦。在香港一定要記得買一本內容豐富的雷諾瓦畫集。我在B市還有兩年,不把那一潭死水攪起波瀾來,那才是怪事。她想著。
〈霜葉紅於二月花〉七個字像一聲沉雷震得他渾身發顫。淚水竟止不住地滴落下來。
他就是毛毛,他覺得為了維護家裡人,他得去頂罪。小豬是不是他畫的,倒在其次了。
終於他被安置在一個鬆軟的沙發裡,雙手機械地接過她遞來的茶巾、茶杯、煙灰缸、精緻的香煙筒、火柴。腦子裡空白一片,不知該從什麼地方談起。
「八年之後?!你不覺得你等了太久嗎?」
「不需要什麼。」
「為什麼?」
「那是半個世紀以前的故事,而且你排行第五,並不是大少爺。」她也忍不住了,幾句直統統的話直衝了出來。
於是他告訴她,他還有過一個「機會」,那是一九七三年,經人介紹,他認識了李麗,B市大學的高材生,在小學教唱歌的李麗。他們覺得同病相憐,而且還談得來,就決定徵求家長同意後結婚。
她竟哈哈笑了:「十點鐘,我在南門等你。你有我給黎洪畫的地圖吧?我們這兒壁壘森嚴的。」
千萬年來,世界的變化天翻地覆,而愛情的誓言卻只有那麼幾句,被億萬對有情人翻來覆去地咀嚼著,震撼著他們的心,他和她也不能免俗。他們和所有的戀人一樣,對對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敏感之至,而對外界的一切竟都是不知不覺的。
「他居然反問我:『你總該知道金瓶梅是一本什麼性質的書吧?』我馬上回答他:『當然。這本書是中國m•hetubook.com.com古典文學中最偉大的寫實小說之一。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這可能是世人皆知的定論了。』臨了,我也反問他:『向先生想必是同意的吧?』他只是乾笑,沒有回答。」她笑著。
哼!無法查詢!他和B大學的八名「黑九類」一齊被分配到遼寧北端一個沒有自來水、沒有電、沒有公路的小公社裡。他是幸運的,教了十年的中學語文。可憐的李麗,原子物理系的高材生,在小學,教孩子們唱歌教了八年。
聽得鑰匙響,進了門,只覺得一股熱浪迎面撲來。
她慌了,扶住他肩頭。
「有回信嗎?」
她用右手把額前的頭髮推了上去。似乎是想拂去什麼記憶。他驚異地發現,她竟有不少白髮了。但只是一剎那,棕色的鬈髮舒展開來,整齊有致地蓋住了那一片銀白。
「你是什麼時候弄清楚這件事的?」
她覺得窒息,喘不過氣,站起身來,關上暖氣,打開一小扇氣窗。
他抬起頭來:「他們跟我說的卻是另一番話。『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一直是他們的口頭禪,他們不能自打耳光,而且,人的年齡也在一天天增大。這兩個理由都無法說服我。他們異口同聲說你……」
「我就是啊?黎洪給了你地址吧?你什麼時候能來?」
「是的。」她還在走動著,張羅著什麼。他卻覺著欣慰。心裡的那口井還沒有乾死,還記得一點什麼。
「當然。」
「怎麼會忘?」
不到二十分鐘,他就走了出去,任由紅衛兵把他五花大綁拋上卡車。小屋內不曾有過半分聲息。
她的《箏》和他的《霜葉紅於二月花》並列第一。兩篇文章在課堂上被上了年紀的高先生充滿感情地讀了一遍。音樂家和花匠的奉獻在文章中得到了誠摯的讚美,學生們被旋律和色彩震懾住了,課室裡充滿了溫馨。一道閃電照亮了十六歲的她和十七歲的他。在一剎那間,他們發現了對方,發現了那旋律和色彩織成的美輪美奐的世界裡有一個知音,一個知己。
「偶然在報刊上看到那個音樂家的一篇文章。我找上門去,原來他早已兒孫成行。而且他告訴我,他曾受你外祖母之託,教你寫舊體詩。你寫了詩寄給他,他修改好再寄還給你。這就是人們所謂的『有關係』了。」
「海外學人托我瞭解大陸金學研究的進展,我就寫了封信給B市大學中文系,順便向他們打聽你的近況。」
「我的確被關了半年,也挨過打,但是沒殘廢。有一個同室確實殘廢了,而且確實被發配青海,死在青海,但不是我。」他在煙灰缸裡捏滅了煙頭。
她在沙發上坐得舒服一點,手裡撫著一個織錦的小枕頭。臉上浮起溫暖的笑意。她覺得釋然了。
腳下踏著落葉,穿行在樓群之間,他漸漸平靜下來,羞慚地望她一眼,她報以一個親切、溫暖的笑。這條路永無盡頭該多麼好,他想著。
「這沒有什麼不好。」
六三年,全校運動會上,他丟了他連拿兩屆的跳高冠軍,橫桿落在他身後,他重重的倒在沙地上,右腿痛得失去了知覺。人們擁著新的冠軍早已走得不知去向。只有她,守著他脫下的長運動衣,坐在長櫈上等他。她漲紅了臉,拚盡了全身氣力,把他拖起來,用她柔弱的肩膀支撐著他,一步一步向校科室挪去。「每個冠軍都有今天嗎?」「大概無一倖免。」他回答。「冠軍有什麼?我有你。」他忽然大叫。不錯,在那膝關節粉碎性骨折的日子裡。人們只說:可惜再也跳不了。她卻完全不在乎他還跳不跳,也不和_圖_書記掛他以後走路是不是會一邊高一邊低。她只要他忘卻痛苦,好好養傷。他有過怎樣的溫暖!連黎洪都禁不住妒火中燒:「他媽的!你這小子簡直是因禍得福。」但是在大風暴中,他幾乎沒有想起那一切,那短短的,在他生命中只有一次的那一切。他低頭認罪了,獲得了進入B市大學的機會。只有後來,他一次一次被拋出,一次一次被折磨得體無完膚時,他才憶起那無私的溫暖。悔恨曾怎樣咬噬著他的心!
「這算什麼?」
「李麗的家庭怎麼樣?」
「我們全家八三年來到B市,馬上就開始找你。」他注意到雖然她在B市長大,但她不用「回到」而用「來到」,心裡有一絲淒楚。
他哥哥竟是義憤填膺:「看樣子,我和媽得跟你們這一群劃清界限,老的是叛徒,小的是現行,這個地方兒還能待嗎?」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亡命西北之後怎樣了?」
「她父母是四十年代的美國留學生,她是在美國出生的。當時她父母都作為『特嫌』、『反動學術權威』靠邊站了。」
「看看我們能為你作點什麼。」她是平靜的。這些話,這些想法在她的腦子裡不知轉了多久了?十五年?他想著。
「你自己覺得怎麼樣?你自己希望什麼?」
兩個妹妹嚇得縮成一團,不知是否屬於「一群」之列。
「我再抽一隻煙?」他詢問著。
「我們下個月去香港,要我帶點什麼給你的家庭?」
「一九七〇年是你父親第二次把你拋出去了。你不覺得嗎?高中的時候,他『抄撿大觀園』,翻出你的日記,把少男少女那一點純潔的情誼公諸於校方的時候,難道他不是為了表白他的所謂政治立場嗎?」
「我知道,十點南門見。」
那一片銀白的下面,有怎樣一個不屈的靈魂?受過怎樣的折磨?可她竟一句不提。他的心縮緊了,頭垂了下去。被煙燃黃的手指捏著那半截煙頭,打不定主意是再抽一口,還是掐滅了它。
多年來,她愛她的丈夫和孩子。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常常想到那個生死不明的人,想到她的充滿幻想的初戀,記掛著那個青年的安危。她曾經告訴她的丈夫,她一直相信,他的冷漠、頹唐完全是作給他的父母和校方看的,他心裡不可能沒有她。而她也是看清了自己的家庭在那個社會裡永無出路,只會給他不幸才離他而去,遠走高飛的。然而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十多年的牽腸掛肚似乎有點多餘。心靈深處那個小小的緊鎖著的小室不復存在了,有的只是一種釋懷的、寬容的心緒。
「今天行不行?」
「我們還是好朋友。對不對?」她伸出手來,臉上有一種光輝,是他從未見過的。他遲疑著,伸出手來。
電話輕輕的搭的一聲掛上了,跟從前一樣,跟二十年前一樣,那一聲輕輕的「回見」。
她忽然非常渴望見到她的永遠樂天的好先生。「我要和他大嚼一頓,呼吸一點快樂的空氣。」她大步跑著,大衣像風帆一樣在身後飛舞著,她完全無視路人向她投來的各式各樣的目光,快快活活地向前又走又跑,終於消失在飯店的旋轉大門裡,在身後留下的只是一絲淡淡的幽香和路人的交頭接耳。
「為了不致感冒,你最好脫掉外衣。」還是那個親切的聲音。
「幾點都行,今天我不回L市。」
「從遼寧調到L市,我妻子就覺得她的地位受威脅,再從L市調回B市,可能我的家庭又要經受一次地震了。甚至可能崩潰。而且調了又怎麼樣?又能有多少改變。」
他的父親把掛在身上的「叛徒和_圖_書、歷史反革命」的黑牌子扶扶正,開口說話了:「這件事只有毛毛作。我們家只有他喜歡亂塗亂抹,也只有他政治思想方面最薄弱。」
「他說什麼?」在他印象裡,B市大學在金學方面似乎沒有什麼成就。
自行車拐進了╳街。他發現在這條街上他是唯一的路人。外國人的公寓大門外的武裝警察跨前一步,手裡的警棍橫了過來。
是她!還是那雙美麗的棕色眼睛,還是那頭棕色的鬈髮,從前那張嬌嫩的少女的臉上,有了一點淡淡的脂粉。她微笑著,伸出手來。這個微笑是那樣生疏,他從前沒見到過。
「當然。」她有點急切。
「那個人不一樣,那個人自六六年起就反對文化大革命。我比不了他,他的政治觀點是非常鮮明的。人家當然要置他於死地。」
「你們的關係就完了?」
她心中充滿了憐憫,替他裝好東西,穿上外套,陪他走下樓去。
「He's my friend.」一件米色的大衣一閃,武警手裡的警棍放下來了,臉上出現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那麼,再見,我從香港回來再見了。」她又伸出手。
「是勃拉姆斯?」
他們再一次見面是在B市大學的校園裡,血兩腥風的一九六七年。她即將亡命西北的前夜,溜回B市來見他一面。六四年的委頓不見了,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個在大變動面前手足無措的盲從者,她掉頭而去。從此只在他的夢裡出現過。
在書店、課室、圖書館、運動場,他們看不見周圍的一切,心裡充滿了快樂。短短的一個月之後,花前月下,他們朗誦著普希金的詩句。周末的電影院裡,他們隨著「心兒在歌唱」的旋律歡笑、流淚。一直到六三年的五月,在燦爛的星光下,濃郁的花香裡,他們醉了。第一次,他吻了她,輕輕的,生怕打破一件珍貴的瓷器。她欣喜地仰望著他,快樂地喃喃著:「我多麼富有,我有你!」
「不,他們對我妻子非常滿意。她是貧農出身。」
還要怎樣的傷害呢?他抬起頭,迎住她的目光,兩朵小小的火花在她眼睛裡跳動著,一閃又不見了。是憤怒,是憂傷?從前那清澈見底的湖水變得多麼深沉。眼角邊那網狀的魚尾紋是那麼清晰,她才三十八歲!他的心絞痛著。
六十年代的中國,哪個中學生不是混混沌沌的,指東不敢往西。要不是六二年全市中學生優秀作文評選,他和她不過是三年同窗而已。可是那次評選卻使那雙深棕色的眼睛放出了怎樣的光彩!
「回見。」
「完了。八〇年,李麗回美國了。現在在一家電腦公司工作。」
「我知道。六二年,經濟困難時期,你還把碗裡僅有的肉片夾給我呢。」
一絲輕煙般的樂聲飄過來,似曾相識。
「所以,我千方百計找你,只想向你說一句話:我對不起你。」他頓住了。
「我是真心實意的。」
「那位被打殘而且發配青海的又是何許人呢?」
「你愛她嗎?」
「我母親等我。」他終於恢復了自持力。
「我妻子,在當地一個師範中專畢業。是土生土長的遼寧人。在學校教初中生物,在家裡喜歡養雞,在園子裡種菜。」
「哈囉?」
她揮手向東走去,看到她的米色大衣在人群中不見了,他才騎上車,向西而去。上車之前,他按按中山裝的口袋,那盒子還在,他強忍住湧上眼睫的淚水,拐進一條小胡同,蹬著車,去了。
「我覺得奇怪的是,你竟會相信他們的話,而不相信你愛過的人,因為她只是一個人,而他們是整個社會。是這樣吧!」
「七二年。」
兩個人笑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雖然隔了一重山,但還有一股暖意在。
「我在西北整整九年。七六年回到B市,七八年初就回美國了。說實話,我從來不是自己人,也不想成為自己人。所以,在中國二十多年的生活對我的傷害並不算太大。」
「可是她不懂狄更斯,不知道但丁是何許人,沒看過雷諾瓦的畫兒!」他雙手抓住頭髮,痛苦得不能自拔。
她抱住膝蓋,十五年來常常徘徊在她惡夢中的景象又出現了。她知道,「現行反革命」,特別是犯了「惡毒攻擊」罪的,要受怎樣的懲罰,而且是在喪失了人性的B市大學紅衛兵的手裡。她仔細地看看他,還好,臉上沒有什麼痕迹,比十八年前只是胖了一點;但是牙齒似乎不齊全了。從前那一口潔白齊整的牙齒,現在似乎是歪斜的,而且漏風。她想問,又忍住了。不提也罷。
「我找……我是……」
「沒有。」她雙手摟住膝蓋,端坐在另一張大沙發上。臉上閃過一個頑皮的笑容:「過了兩周,B大中文系一位負責對外聯絡的向先生打電話來,關於金瓶梅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造反派」將他們家在B市的六個人關在一個小屋內,限他們一小時交出「現行反革命」犯。
到了八十年代第五個秋天,B市的老百姓對建國門外東北角那一塊地方終於不感到太陌生了。十來幢十六、七層的建築居高臨下的地瞧著B市的驕傲——建國門立體交叉橋。再過去就是在電視中時常出現的「B市一條街」,只看見疏疏落落幾個武裝警察和偶爾飛馳而過的汽車,帶著「使」字記號或是紅色「31」開頭的一連串號碼。「B市一條街」正是B市中國人最少的街,也最幽靜。梧桐落葉了,人行道上撒著一片片金葉子,金而且紅。
「我沒有自己,我和『家』裡的大少爺差不多。」
他打開來,一個小巧的漢白玉印泥盒、一方白瑪瑙印章。那乳白色的曲線在半透明的石章上留下美麗的弧形。他小心地拿起了石章,打開那一小張宣紙。
謝天謝地,黎洪在B市飯店的大廳裡碰到了她,知道她和丈夫、孩子已經搬進了外國人公寓,順便要了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這才有了聯絡的機會。
他不是第一次來建外,一年前,他聽說她回到B市而且住在建國飯店的消息就跑去打聽過。櫃台後面的服務員問他:「客人的英文姓名?」他呆住了。他從未聽說過她的英文姓名。服務員雙肩高聳,兩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他不死心,再寫信去,信倒是寄出了十來封,石沉大海一般,竟是毫無反應。
「和李麗分手之後兩個月,我就和妻子結婚了,那個時候,我真覺得這一百多斤就只能丟在遼寧了。」
她的聲音沒怎麼變,他一邊蹬著車,一邊兒回想著半個鐘頭以前的那個電話。
他也伸出手來:「你好!」
「我倒真的沒這麼想過,他說他是為了挽救我。」
「從來沒有。」
「算是對你父母的抗議?!」
六四年,準備迎接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高潮到來的高中校園怎容得「資產階級思想氾濫」?!一陣狂風暴雨之後,他像路邊倒下的小草,完全地枯萎了。而她,卻在校園被冷落了一陣之後,以她的出身為理由被放逐到S省鄉間去了。
「關於你的下落,他說一九七〇年你被分配到遼寧。具體什麼地方,他不清楚,也無法查詢。」
她簡直不能再說什麼了,只用充滿憂戚的目光注視著他。
「黎洪告訴我,他正通過他爸爸的關係,想辦法把你從L市調出來。換個環境,心情會好些?」
「行。幾點鐘對你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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