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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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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夫

老大夫

「那位老藥工是誰呢?」
一向精明幹練的陳怡失態到這步田地,我也是頭回見,不禁為陳大夫擔起心來。
小吳走後,我不禁把滿是疑問的眼光投向陳怡,他沒有回答我,只是避重就輕地說了一句:「現在,真心想辦點兒實事的人也不是少數呢!」
我瞥一眼陳怡,他已經把車子推了出來。一陣狂風捲來,頭都抬不起來,我推車猛跑幾步,頂風蹬車跑起來,路燈一個個閃過,只在身前身後幻化著兩條離得很近的影子。
陳家老人走了,陳怡和他的弟妹們分道揚鑣,形同陌路。他一頭扎進了業務,也許是十年光陰的浪費使他產生了緊迫感。看他忙得腳不點地,人累得脫了形,我家老人總是心痛得嘆息不已。老大夫卻笑說:「陳怡始終忙得其所,該為他高興才是!」
「見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金髮碧眼,中文只具有「你好,再見」水準的司先生帶到了老大夫駐診的「同劑堂」。
一腳在裡,一腳在外,又回頭找老大夫:「陳怡說,改天請您去涮肉呢!」
怎麼辦呢?
語音兒沒落,跟在他身後走進個女人來。齊耳灰白短髮,眉清目秀。直筒筒的灰布褲掛掩不住她的端莊美麗。
「無一倖免?!」我還抱一絲希望。
「也給我一份兒吧,沒準兒那天我也用得著。」陳怡輕描淡寫的。
湯足飯飽,該走了。我跟老大夫商量,想帶一位患者來瞧病。這是位英國人,冶金專家。大江南北跑了一趟以後,得了皮膚病,紅腫不堪,幾乎無法見人。上海華東科院、首都醫院、中日友好醫院都跑了個遍,仍是不得要領。
「書還沒念完?」
「哪一級的?」我問:「我說的是那個病人。」
我覺得自己猛然間從雲際落到人間,懸壺濟世近半世紀之久的老大夫被剝奪處方權已近三十年!
「記得東安市場不?不是現在那個東風市場。我說的是早先那個東安。進北門,往西,上樓就是森隆。那時候,我的診所在東四路南。中午若是沒有別的約會,總愛往南去,走金魚胡同,進了東安市場,直奔森隆。王老闆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談得來。在森隆吃飯數次,沒掏過一個蹦子兒。王老闆一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的健康狀況也就都裝到了我腦子裡,有個頭痛腦脹的,也就不用費事找旁的醫生啦。多少年處下來都挺好。
「陳怡上回來,說是要介紹一個哥們兒來瞧病。沒想到來了個假小子!」
「老大夫在家呢嗎?」我問。
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呆呆聽著。
「找他?中醫、西醫不是一個路子。」陳怡有點莫名其妙。
陳怡聽我說了看病,抓藥的經過,沉默不語。沒幾天,成包的杜仲源源而來。我什麼也不問,聽老大夫話,認真吃藥,病不知不覺地好了起來。老大夫確實靈,於是我也像他的其他病人似的又給他介紹幾位病友。等我父母回到北京,老大夫治好了我們老太太多年不袪根兒的心口痛,他就有了一位更為積極的宣傳者。老大夫的名字經過多少年的沉寂之後重新又響亮起來。
他不言聲,狠狠吸了一口煙。
「喲,是你!晚上別走,咱們吃魚!」師母還是那麼熱乎。
兩張發麵餅下肚,精神大振。端著師母給的一碗榨菜筍絲湯,喝得有滋有味,不想動身,和兩位老人聊了起來。
「老大夫,您這方子上有蟬蛻,司先生瞧見那東西,還喝您的藥嗎?」
「跟您那大烙鐵比,是沉一點兒。可是掄那玩意兒,全身用力。不像燙活,單臂著力,另是一功。」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轉過影壁朝裡走。大雜院沒有院門,一抬腿已經站在了當院。
「十年大慶,大赦政治犯,把我放了出來。所以十足蹲大獄的時間只有八年整。」老大夫淡淡一句,畫過了那將近三千個煉獄裡的日子。
「老大夫,說真格的,您不想把兒子、女兒都調回來?把那幾間北房、西屋的都收回來,大門兒一關,一家子樂和和的多好!」
「陳大夫如果想重回手術枱,此時不爭,更待何時?!」嗞啦一聲,老大夫手裡的肉片下了鍋,騰起一片熱氣。
「您找了位什麼樣兒的病人?」我忍不住地打岔。
陳怡若有所悟地瞧著我:「就這麼地,我先去東來順排隊,你找著老大夫,來了正好上桌開涮。」
我們老太太回答他的只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逐一核實過。與此案相關的決定性人物確實都不在了。」小吳的誠懇和嚴謹讓我們信服。
王老師傅把司先生的方子接過去,老大夫囑咐他:「一味一堆,別摻和在一塊兒,讓司先生瞧清楚嘍。」然後高高興興和司先生握手告別,去瞧別的病人。
照圖找路,往東走,瞧見胡同朝左拐,迎頭撞上一塊大影壁,上面有語錄。影壁後邊的大雜院兒裡,東屋住著老大夫夫妻倆。
老大夫笑得開心:「喝不喝我的藥是司先生的自由。他有知的權利。咱們不能矇人家。」
「噯,你不能怪我呀。不知根不知底兒的,我不也是瞎猜嗎?陳怡的路子那麼寬,她是陳家的朋友,誰又猜得透她竟是一點兒轍也沒有。」
「……黃瓜去皮,去籽,切丁……」一推門,老大夫跟師母正在燈底下忙著。
「你那個胃,吃石頭子兒都化……」老大夫停住了。窗外風聲大作,風搖撼著空中的電線,發出刺耳的尖嘯聲,窗上的玻璃也簌簌抖動起來。
我差點蹦起來,西醫世家讓我找中醫!這是怎麼說的!
「這可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老大夫提高了聲音:「位高權重的官復原職,馬上整套的單元拱手送上。平民百姓的我把房子收回來,可讓他們上哪兒去住?北京住房緊張得連公共廁所都有人強占了作洞房。我怎麼能放著太平日子不過,去找那麼大的麻煩?」
中國的大事小情自有其顯示其軌迹的特別途徑,在小吳周旋於民政部,衛生部,檢查院,法院,公安局的無數科室、檔案庫的當口,我開始密切注意幾份中醫權威刊物上面顯露出的各種迹象。
「孩子老老實實的,你就不該讓她滿世界去瞎撞。」師母還是不答應,一邊數落老大夫一邊忙著擦桌子,拿碗筷。
「那個臭小子,還在密雲煉鐵哪?」老大夫笑著問。跟著忽拉一聲用個東西封住了火口,又轟的一下把整個爐子端起來,送到了屋外。烙鐵也一個個滋滋啦啦冒著熱氣,站到了大案子盡裡頭。
「三個。」我心裡一跳,老大夫問的可是蛋白數量?
「陳大夫瞧見病歷了沒?」
小方桌上,小菜三、兩樣,只見丁點肉星,白菜絲可切得細,黃瓜片兒也片得薄,三合油調得恰到好處,還未入口,已聞清香。我們這些嘴饞又不會調弄的,遇到這樣的小菜,沒有不吞口水的。
「有一天,王老闆又帶一位朋友來,只說是老朋友,身體不適,吃過不少藥,老是反反覆覆的,不能袪根。這位老先生姓甚名誰,早就不記得了。只記得他拿出一張方子來,問方子開得是否合適。我一瞧,那是名家手筆。仔細推敲,方子是好的,可惜開的劑數不夠。我告訴這位病人,此方連抓五副,一副藥吃三煎,一煎一天。十五天之後休息兩周,再來五副。有個十五副藥,調理這麼三個月,這個病也就完全的好了。」
他搖頭。「中央的?」
「留下來吧,你那兩把刷子挺靈的,留下來幫我寫檢查。」他笑著,輕鬆起來,把手伸給我:「也只有這個時候,不必作戲。」
半年之後,又有關於中醫治療猩紅熱避免腎臟疾病併發症的文章出現。文章末尾有一行小字,對為此研究成果提供幫助的醫藥界人士致謝,老大夫的名字敬陪末座。
老大夫親口告訴我的關於紅斑狼瘡的研究已經出了成果。文章由一個研究小組集體署名,不見研究者個人姓名。
「您後來怎麼著了呢?」我急著聽下文。
「我也收到老大夫兒子和女兒的信。多麼老實的人,這回也沉不住氣了。」
「急性發作。幾年了?」
長椅上已經有一位患者在等著。司先生走到櫃枱,拿了號,坐在長椅上耐心地等。診室門簾掀動,一位患者走了出來。裡邊老大夫朗聲叫:「下一位。」坐在長椅上的患者很客氣地對司先生說:「您先看?」司先生也很客氣地回答說:「No, Thank You.」
三個人樂了半天。
「我也是這個意思。」
文革一聲炮響,無數家庭在一夜之間粉碎。我的父母和陳大夫夫婦幾乎同時被掃地出門。一家去了湖北,一家到了安徽,一去經年。我於六九年草草「畢業」,「對口」分到密雲鐵廠當爐前工。沒過多久,陳怡也被海軍踢了出來,分到鐵廠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這一下可好,我和陳怡成了真正的難兄難妹。只是在一片混亂中,陳怡悄悄地結了婚,據說,每月可以「回家」一次。還聽說嫂夫人是舞蹈家,正在樣板團跳「紅色娘子軍」。這門親事沒找我參謀,不知就裡,也不想多打聽。這是我和陳怡之間唯一不通氣的地方。
「真是命大!五九年放了您,要是再關下去,到了自然災害時期,大獄裡的日子就更難熬了。」
「大姐,報告您最新消息,老大夫的歷史問題一筆勾銷。最近幾天,衛生局、民政局和中醫研究院將先徵求老大夫意見,作出妥善安排。是『安排』,不是『處理』。」小吳在電話裡把每個字咬得清清楚楚。
一九七六年,這一年熱鬧得可怕。先是走了幾個,然後是天怒人怨,隨後又抓了幾個。於是人們在一夜之間發現換了朝代。不少聰明人馬上開始行動,忙著甄別和圖書,平反,上訪,調動。邊疆返內地,內地轉沿海,沿海調北京。大家怨氣衝天,人人覺得自己是十年浩劫的受害者。因此,七六年不僅是「浩劫」之末,「開放改革」之始,席捲全國的平反狂濤也是從這個時候掀起的,而且也是波瀾壯闊,轟轟烈烈了又一個十年。
小吳嘴裡的「大哥」,當然是陳怡無疑。
「她撤退回娘家了。」陳怡心平氣和。
杯子裡的茶還是滾燙的,門外已經是風雨飄搖的一九八九年春天。
七〇年的北京,經過了六十年代末「紅海洋」的大洗大涮,許許多多的胡同兒,大街小巷們都被冠上了「革命化」的名兒。東交民巷成了「反帝路」這還好說,好歹的,那兒早年間是西方列強的使領館,稍有點政治常識的還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可像東城的燈草胡同成了「瑞金路二十六條」,前蕭家胡同居然叫作「歌頌黨胡同」。這就叫北京人完全地轉了向。幾十年的老北京和那不辨東西南北城的外地客已經沒什麼兩樣兒啦!
過了一會兒,老大夫抬起頭來,直視司先生:「皮膚病是小事,水土不服而已,三劑藥就可以治好。問題是,你酗酒。」
「這會兒的政策好啊,男女平等。我是爐前工,掄大鐵鍬的,跟陳怡一塊兒煉!」
放下電話,二十多年前陪陳怡去吃西餐的光景好像就在眼前。我剛高中畢業,他已經大四了。手裡端著啤酒杯,看著我津津有味地嚼著烹大蝦,一邊順嘴胡謅地對他的新老女友評說一番。心裡一熱,最知心的,除了陳怡還有誰?這些年,他叱咤風雲,很做成了幾件事。最近情緒又悶起來了。其實,在這兒,真想幹點兒實事的人,又有誰心裡不是悶悶的?
「坐著,瞧你那一身汗。回頭瞧了病,我給你倒綠豆湯喝。」
一個挨一個的政治運動把人們磨練得機警無比。陳怡天南地北地扯著,把要緊的話拆成了一句句的,截長補短的來上一句,肉片涮了兩碟,陳大夫的這段公案才算交代明白了。老大夫對東來順的糖蒜作了一番批評之後,忽然問了一句:「你想知道我的主意不是?」我們都趕緊點頭,旁邊的人還以為我們也對東來順的糖蒜有意見,覺著今不如昔呢。
我只是問司先生:「Do you drink?」
「老大夫,師母。要是我和陳怡去給您跑呢?我們現在都有點兒辦法了。」我提出了辦成這一大堆事的可能性。
陳怡沒言聲,手指天花板。
「你知道她辦不成,何必讓孩子瞎跑!」師母一臉的不高興。
王老師傅給我遞了一個眼色,我知道,準是蟬蛻來了。小秤一抖,這味藥就輕輕地飄落下來。這回,司先生沒拿手碰,只輕輕說:「中國人真是天才,什麼都可以入藥。」我說,不是「什麼」都可以,不過,很多東西都「可以」罷了。
踏進門一看,窗明,几淨,師母正伏案抄稿子。
老藥工笑得一臉褶子:「老大夫動肝火了。在早先,這樣一張字條兒,形同尚方寶劍。現如今,也就是我們這些老的還在意了。」他瞧瞧我,沒再說什麼,進去抓藥了。
「要是不見好呢?」我急了。
「裡屋坐,我說話就來。」老大夫推開了裡屋的門,那真的不是一扇門,只有門框。框上裡三層,外三層糊了白紙,成了個「門」。進了門,一張大牀,一個五屜櫃,窗前一張小方桌,兩把木頭椅子,就成了室內全部陳設。
乍聽之下,我完全失去了信心。原來,三十年前給老大夫定案的根據竟是「有人檢舉,揭發」,至於那份用以定罪的某「偽」機關職員名單,遍尋不獲。在法院殘存的紀錄裡「據說╳╳曾為╳機關工作,領過三個月薪俸。」人證、物證一樣也沒有。檢舉人姓名不詳,定罪之初純屬捕風捉影。換句話說,老大夫這件案子完全是「鎮反擴大化」的一個典型案例。說白了,老大夫是遭人誣告,冤枉了。
沒轍了,太陽哂在頭頂心,蒸得人頭暈眼花,兩腿打抖,好不容易又挨回了老大夫家。
「你還記得幫我寫檢查的日子嗎?」他笑著,笑得很苦。
「我治得了他的病,救不了他的命。文化大革命剛開始,他就撒手西去,再也不必和大家一塊兒受罪啦!」老大夫滿臉哀戚。
沒成想,找到王師傅,手中的紙片一打開,躍入眼底的是這樣四個大字:「照方抓藥」。
「下趟工休,我請他吃涮羊肉。老大夫就愛那一樣。這兒,你先拿去買藥。」他把不知幾張票子塞在我兜裡。
「上個禮拜兩個。」
「沒有!離那一步遠得很呢?」陳怡掏出一枝煙來,手抖得連劃幾根洋火都沒點著。
老倆口兒剛吃完中午飯,還沒收碗盞呢,就瞧見我敗兵似的進了門。
司先生不知老大夫說的是實話呢,還是客氣。因為這是頭一遭,他請中國人出國而遭到婉拒。
百廢待興的社會終於對被蹂躪無數次的知識分子有了興趣,希望他們能挽回經濟的頹勢。我的父母自自然然地返回科學院,老太太私下對我說:「四十年,死裡逃生無數次,早已精疲力盡了。」他們一等塵埃落定就辦了退休手續,再不聞「國家大事」。
這個身體語言無須翻譯,司先生告訴我,他服了老大夫。無論老大夫給什麼藥,他都會吞下去。
「陳怡那個臭小子,介紹過不少高幹子弟來瞧病,一個個都是落難公子。可是你別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憑著他們父輩幾十年的老關係,人家找個藥兒真是稀鬆平常。可不像你。」老大夫看著我吃餅,直樂。
一提找老大夫,陳大夫倒來了情緒,滿有興致地告訴我這麼一段往事。
「現在,你去查,準有三個。」老大夫仍然垂著眼睛。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人家藥店的,讓我找您換方子呢。」我把方子遞還給老大夫。
「從此,我對中醫再無偏見。對自己全然不懂的東西,心生偏見,沒有道理。何況,那位老大夫很治癒了不少的病人。」
原來,民政局、衛生局向老大夫徵求意見的時候,他提出的幾點要求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首先,他要求在中藥店駐診。第二,要有自己熟悉的藥工。第三,衛生局、藥店都不能拿他當作搖錢樹,他一天上班八小時,上、下午各四個鐘頭,全天只看十六位病人。
「有啊,一條挺平的路,先經過派出所的大門,再經過街道辦事處,朝左一拐就是。」陳怡這麼說。
陳家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我父親憂心忡忡地要找陳怡,「這樣子下去,陳家兩老會出事的。」
「孩子,這卅年來,我們沒有薪水,沒有勞保,連給人看病的自由都沒有。不也活過來了?這會兒,我們老倆口都過了古稀之年。能自由自在,光明正大的給人瞧病;能著書立說,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桌上很有了點肉,幾樣菜仍是色、香、味俱全。發麵餅換成了京西稻的大米飯,我吃得挺香。
毫無疑問,事情已經進展到曙光乍現的境地,我不禁對小吳百折不回的辦事精神生出敬意,馬上撥通了他的電話。
「得,閒言少敘,現在得趕緊找藥,救你的小命兒!」老大夫從桌下小抽屜裡抽出一張小紙,筆走龍蛇,連方子細心疊好,拿在手上,隔著桌子擰著眉頭,衝我嚷:「記著!沒有杜仲救不了你。無論如何,你今天得把藥弄到手,馬上煎服,一劑二煎,六劑下去,加號兒有減,再來六劑。直到沒有加號了,再回來換方子。」
「研究健康食譜哪?」陳怡在門口撣著外衣上的土,一邊朝老大夫打著招呼。
師母插|進來:「行嗎?你有準兒嗎?」
陳怡來了,還帶來一位「鐵哥們兒」。
好不容易穿出去,正靠著牆邊兒大喘氣,身後叮鈴一響,一個騎自行車的,居然就從那小胡同兒裡一路叮鈴著騎了出去。嗨,世上也真有高人兒。怎麼著,人都能找出路子活下去。
「要是你和陳怡真有轍,我只要一件東西,我的處方權。我自己一點兒路子也沒有,投訴無門。」老大夫黯然。
老大夫在這一片忙亂和歡欣之中,為陳家二老盡了最後的力。他們一先一後,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亂成一團的世界。
「說心裡話,我真同情他們,老倆口定居香港,兒女不說移民,起碼可能出去看看,這實在不算過分。」
院裡一如平常,打掃得乾乾淨淨。秋風習習,夕陽下,東屋窗前幾盆菊花開得正盛。沒有人聲,屋門也未上鎖。
「洋人?他相信中醫嗎?」老大夫問我。
「屋裡坐,我說話就來。」老大夫頭髮全白了,底氣十足,嗓門兒依然宏亮。
「好些病人,合同醫院看不好,找別的醫生看,只要有處方權,藥費可以在單位報銷。找我這樣兒的大夫瞧病,就不能報銷。藥費不便宜,久病的病人又不是吃一兩劑藥就會好的。這麼一來,病人明知我能瞧好他們的病,經濟上達不到,也就只好放棄。我不能掏錢給那麼多病人抓藥,也只能瞧著他們受苦。這對醫生來說,實在太殘忍。」
「陳大夫一生正直,他為什麼萬里迢迢跑回來?還不是心裡有一個神?這一回,他親眼得見,偶像在他心裡徹底塌了山。」老大夫沉吟著。
坐在桌前看信的「部長」對我一笑:「大姐,您叫我小吳好了。老大夫這件事我聽說過,而且我現在正好在衛生部兼差。上下都還熟。中醫研究院已經有人上了陳情書,希望給老大夫以『參與科研工作,為祖國醫學服務』的機會。人事部門一查,老大夫是歷史反革命,鎮反當中定的案,也就擱在了一邊,不再置評。」
老大夫夫妻倆在早年燙活的案子上忙著,滿院子飄著藥香。
「瞧病啊?」他樂哈哈地從案子上直起身子來。
老大夫挺傷感,「說起這個和_圖_書,還是得感謝陳大夫的提醒。急性傳染病素來是西醫領地,吃藥、打針,一陣猛火強攻,病菌是殺死了,病人的內臟器官也受了傷,後遺症可怕。陳大夫病中,我們談的就是這個。可惜他走得那麼急。」
他搖頭:「你煉鐵真是白煉,苦了這麼些年,還是一點兒能耐沒有!」他接著指給我一條路子:「別看眼下陳怡的老丈人失勢,可他是軍隊裡的大官兒,陳怡的媳婦兒有的是路子。你逮著那個臭小子,逼他交出杜仲來,準行。」
「找找老大夫吧,他們中醫在民間有根底。不像我們,上不著天,下不點地。」
老大夫繼續怒沖沖地告誡他:「你才四十出頭,如果不想五十歲心臟病發作把命送掉的話,馬上戒酒。不是少喝,是一滴不沾!」
師母又挺神祕地告訴我:「本來,中醫研究院的人真想把老大夫拉進去。可是,那得有一個全民所有制的名額才成。行政領導挺頭大,業務領導挺熱心。老大夫最怕頭頂上頂著幾層領導,那兒有自己掛牌駐診痛快?!」
「他是胃潰瘍?」
「他怎麼樣?」
「我不懂政治,學生們上街不就是要求取締官倒,反對腐敗嗎?不自殘就不能上達天聽,跟有皇上的時候一個樣兒。」老大夫搖著頭。
「您是老大夫?」我疑疑惑惑的,陳怡只告訴我他家境困難,可沒說他燙活,我有點兒拿不準。
「您不想走?」
她站起身,剛要往外走,忽然站住了,回過身來,臉上的笑一掃而空,兩眼滿是淚。
「哪個中藥店?」
正想著是不是陳怡幫了大忙,我家老太太很清楚地點醒了我:「關鍵時刻,陳怡的老丈人起了大作用。」一句話讓我清醒地了解到「紅色保護傘」的絕對重要性。
我是興沖沖地拿著方子上路的,幾個藥店碰下來,可就知道沒那麼容易了。
「她唱反調,她說,十年不摸手術刀,手都擱生了,兩眼昏花的,出了漏子,誰也兜不住,乘早推掉算了。」
「六年了。」
「瞧把孩子餓的。等我給你盛碗湯,慢慢兒吃。別的好東西沒有,發麵餅管夠。」師母一邊兒遞著話兒,找碗盛湯。
「陳怡。」我把那個揉搓成團的路條遞了過去。
「三年了。」我把牛奶加進去。
我問過陳怡,去老大夫家,除了曲裡拐彎穿胡同以外,有沒有別的路走。
「潰瘍,嚴重極了。我小心又小心地給他瞧病。沒出半年,他就大好了。他一好,監獄長馬上照著方子給自己抓藥。我跟他說:還是讓我號號脈吧。起碼,我得驗證一下,這個方子您也能用。」
小吳字斟句酌,有條有理地擺出老大夫這件公案的關鍵處。一聽就知是內行,對他先就生出了幾分信任。
杜仲是家家兒都沒有。有的藥鋪連車前子也沒有。總而言之,跑遍四城,沒有一個地方不是缺個三、兩味的。藥工說:「這方子缺了三、兩味,抓不得。老大夫的方子,缺一味都抓不得,份量不夠也抓不得。」
如此一來,老大夫名揚海外,不但在京的「老外」成了同劑堂的常客,還有患者自香港、新加坡飛來北京,專程求老大夫看病。
老太太嘆息著:「會是誰呢?這麼霸道?」
「北平又成了北京。我想,反正是治病救人,天天還是提著包去診所瞧病,其他事一概不聞不問。五一年夏天,直接的就把我從診所給帶走了,說是王老闆的朋友在警備司令部幹了多年,殺了多少共產黨,還說,我拿的那三個月的錢,不是診費,是一份乾薪,我的名字也在他們職員名單上。」
半個月之後,陳大夫凱旋了。手術成功的消息頓時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陸軍總院,上上下下一改觀望的態度,對陳大夫恭維有加。手術枱自然無條件開放,醫科大學更是幫忙著安排陳大夫帶學生,開講座……
老大夫緊盯著我:「爭取一切時間休息,盡可能多躺著。」看我聽進去了,老大夫又說:「吃我的藥,我給你根除這個腎病。」老大夫瞧著我。
有一天,我收到了司先生一封信,他說,他為老大夫安排了一個去香港定居,講學的機會。商談之下,老人竟婉拒了。理由是捨不得北京的街坊們。說清楚一點,就是許多病人還讓他放心不下。
「師母,那,老大夫將來可沒有退休金。」我趕緊提醒她。
老大夫不再看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腕錶,專心號脈。
老大夫一聽,把飯碗一放,連連擺手。「調動?全家戶口遷北京?」老大夫猛搖頭:「不說傾家蕩產,就是那幾十個圖章,就得耗盡精神、心血和時間。街裡街坊好幾位在忙這事,弄得焦頭爛額,還是遙遙無期。再者,孩子們都學有所長,在外地都還安定,這一折騰,不知什麼結果,還是不動為上。」
「可惜了。那是一把好刀。」
陳怡的弟妹們是這狂濤之上的弄潮兒,一個個生龍活虎地在各部委之間穿梭,不到兩年,幾個家庭全由外地遷回北京,不但安排了人人羨慕的好工作,而且不失時機地住進了單元房。
「他才信不著您呢。」我直樂。
「我還有腰肌勞損,疼得走道兒都不俐索。」我只想著止疼,趕緊的說。
飯店門口,聚著不少人,街上颳著風,隨風飄落的黃砂把華燈初上的北京城弄的昏昏暗暗。人們埋怨著討厭的風,討厭的砂,豎起外衣領子,蒙上頭紗,踏上回家的路。
「不是鬧革命嘛,專業人士所學非所用,閒得無聊,有人對中醫產生了興趣。一來呢,『藝不壓身』;二來呢,有個小毛小病的也不至於讓庸醫索了小命去。有幾位成了我的學生,他們雖然個個學有專精,生活可不富裕,有啥送啥,權當學費了。對我們來說,燙活將夠猢口。想改善生活,就不容易啦!」老大夫心平氣和地把他的「收入來源」說了個大概。
正盤算著,小吳在電話那頭又談起了另外一個題目:「陳大哥的愛人去美國了,孩子也帶走了。我和大哥昨天送他們上了飛機。」
「勞損是次要的,你的脊椎有毛病。去拍個X光片子吧,那個毛病是先天的,得拍張片子。」他瞧瞧我,不作聲了,提著筆,低頭琢磨方子。
司先生很好奇地用手指拍拍那個雪白的小腕枕,照著作了。
「想勸勸他?」
兩三年未見,原來多麼精神、體面的陳大夫,腰也彎了,背也駝了,兩眼無光。看他在四周貼滿封條的屋子裡轉磨,惹得我直想哭。
陳怡遞給我一張紙:「要不是明天晚上得回廠子上大夜班,我就陪你去了。憑著這張聯絡圖,你準能找著他。」
「一點兒不錯,原來大家夥兒和房管所之間的矛盾全都轉移到我們頭上來了,那可受不了。」老大夫也樂了。
我抓個空,直奔陳家,在他家客廳等到夜半才逮住陳怡:「是誰?那個病人是誰?」
司先生坐下之後,老大夫細細看了他臉上,頸後,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紅色腫塊。然後請司先生把手腕放在腕枕上,手心向上。
「坐飛機,日夜批鬥的事大概不會有了。隔離審查,寫檢查,人人過關的日子大概為期不遠。」他捺滅了香煙。
她一轉身,把個小腕枕放在了方桌上,輕輕掩上門,走了出去。
「多了不行,每位病人起碼半個鐘頭。要不然,和醫院裡的大夫有什麼兩樣?病人還沒說完病情就開了方子打發人家走路!」
放眼四圍,真個是到了英雄輩出的時代,從前和我們一塊兒落難的公子們、小姐們,地位和權勢接踵而來。他們不但追回了「浩劫」中失去的一切,而且賺飽了利息。一個個的頭銜,聽起來實在嚇人。
送我出來的時候,陳怡再三叮囑我:「老大夫頂著歷史反革命的帽子,蹲過八年大獄。你說話留神,小心隔牆有耳。」
「你從陳怡那兒來,見著陳先生了?」老大夫把方子遞給我,還是一臉笑模樣。
「這是難忘的經驗,我搭著一個人的脈,眼睛瞧著兩個人的臉,心理想著這一個方子開出去,關係到二個人的命。我看,這世上除了我也沒有另一位中醫能有這份兒經驗。」
老大夫的診室三面白牆,除了一架病歷卡以外,診室內只有一張方桌,三把椅子而已。門簾是燙得筆挺的一塊月白色布單,讓人想起燙活的年月。白牆上鏡框裡鑲著一張又一張畢業證書,開業執照,因為年代久遠,早已泛黃。唯有一張雪白的,蓋著鮮紅大印,是衛生局頒出的開業許可。黃、白之間幾乎隔著半個世紀的遙遠。
一片歡騰中,陳大夫成了一個工作狂,他不斷為病患作手術,不斷在醫大和總院之間奔忙。
「北京飯店。」
「要是聽了你師母的話,我也走了。那個時候我只想,北平固若金湯,傅作義又是抗日名將,那兒就敗在土八路手裡。沒成想,傅作義把北平獻出去了。這一獻出去不要緊,轉眼之間成了光桿司令。說是改編,實是收編,實在是吃了你還不吐骨頭。傅作義這回文革也夠受了,家破人亡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老大夫黯然。
老大夫搖頭:「我就看見一張判決書,判了十五年。罪名是歷史反革命。」
屋子裡靜靜的,外屋也悄沒聲響。陽光還未直晒進來,還有幾許清涼。
我當然記得那些日子。那時候,你連一根白頭髮也沒有。我看著他染了霜的兩鬢,不動,也不說話。
我一口喝乾咖啡,握住他的手,像小時候一樣。
我也反覆掂量起來,外科不同其他,一刀下去,有個三長兩短的,不但陳大夫自己報銷了。這一家子,連大帶小,沒一個跑得了。再說,陳大夫歷史問題還沒有作結論,頭頂上還扣著「特嫌」帽子。而且,這把好刀也有好幾年未沾手術枱了。心裡猛地一凜。
坐在桌前,正好面對外屋的工作間,由棚頂上懸著的一根根竹桿上掛下來無數的補m.hetubook.com.com花產品,件件燙得筆挺,可以交活兒了。
𠽾的一聲,一口水噴出去。水珠兒在陽光下晶晶地散成霧,落到了綴滿紅花綠葉布巾子上。大烙鐵壓下來,轉眼間邊邊角角都平整得沒有一絲縐痕。燙活人兩鬢已經花白,不知是天熱守著爐子熱汗蒸的呢,還是怎麼,臉色倒挺好,看不出年紀。
「師母。」我趕緊站起來。
坐在一邊,剃了陰陽頭,大熱天捂著一頂花睡帽的校長大人挺痛快地提出建議。
影壁後面安了個大門,並不厚重,但總算有了門。
我父母心焦,又不敢問陳怡,我只好直接請教老大夫:「陳大夫真的不成了?」
胡同口兒上,兩邊房檐子之間搭著一塊黑糟糟的木頭片子,一頭高,一頭低。那木頭也就那麼斜斜搭著,上面有過字,日晒雨淋,早已模糊不辨。
「跟共產黨鬥法,他比你我強百倍,跟他討個主意總可以吧?讓他給參謀參謀!」
「老大夫讓當兵的帶去了,一去沒消息,問誰也不知道。等我知道準信兒,老大夫送進大獄都一年多了。」師母靜靜地把這一段續完全。
小吳把若干份陳情書拿到了部裡,意外順利地得到了支持。幾個在「浩劫」中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走資派」,得過老大夫的救治,保住了性命。現在,個個位居要津,點個頭,畫個圈,就使小吳得了尚方寶劍,開始第二個回合,向「公檢法」提出這件三十年前的舊案。
「我們給衛生部、民政局都寫過申訴,如同石沉大海。」師母遞給我一張用絹秀小楷寫成的信。紙上的字迹端莊、秀麗,捧著信紙的手,粗糙,滿是傷痕和老人斑。抬眼看她,十年前的美麗被哀愁掩蓋得踪影不見……
陳怡的情形更是今非昔比。林彪摔死不久,他的老丈人東山再起,沒多久,他就回到了軍隊,然後是穩步昇遷,官越作越大。我自己先是擺脫了爐前工這個苦差事。說來還得謝謝老大夫。當初他指點我去拍片子,馬上查出「先天性脊椎裂」的毛病,連合同醫院的小大夫都開出了「不適重體力勞動」的診斷書。於是改行開天車。忽然機會從天而降,我竟調到了首鋼金屬研究室,總算學有所用。
「那東西可夠沉的。」老大夫嘆息。
說是胡同,真是高抬了它。兩幢房的山牆之間有一條空兒。肩寬的人想走過去得把肩膀端起來。要不,也得側著點兒身子,斜著肩膀蹭過去。那兩幢房不知是倉庫還是什麼,山牆可真長,探頭瞧瞧,少說也有七、八十米。要是對面來個人,兩人不背靠牆,像壁虎似的貼在那兒,就休想走得過去。
「您瞧見那個名單了?」我急得問。
「紅血球呢?」
忽然一天,老太太差人打電話來,說是心口痛得厲害。我吃一大驚,老大夫已經給她老人家「袪了病根兒」,怎麼會又復發了呢?!慌裡慌張跟辦公室裡的同事們打了個招呼,就緊著忙著往回趕。到家一瞧,老太太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打毛衣,在客廳地上轉磨的是眉頭緊鎖的陳怡。
師母趕緊抹了淚,迎出門去。
「一個人,一位研究孔子的學問人,著作等身。」師母在一旁幽幽地說。
「難說,他的心性和平常人不大一樣,不想走,也可能。」
「老大夫,您真行,哪兒掏換得小磨香油?」我滿心好奇。
嗬,這就是燙活!三伏天兒一個煤球兒爐子迎著屋門立著。煤爐燒得通紅,上邊戳著兩把大烙鐵。那烙鐵可真大,起碼有十幾斤重。門邊一張大案子,鋪著棉毯,眾著白帆布。一個男人穿著汗背心,藍布褲頭,光腳上一雙塑料拖鞋,正在乒乒乓乓地燙著手底下的一片片餐巾。
老大夫怒氣沖沖打斷我:「不是drink,是excessive drinking!」
老大夫搖頭,沒出聲。伸出三個手指搭在我右腕上。垂下眼睛。一會兒,他抬起頭,並不出聲,把三個手指搭在我左腕上。
這時候,老大夫才轉怒為喜,問他還有什麼問題,他回答說想看看給他開的藥,老大夫一口答應。
「此事大有可為。據我所知,鎮反定案翻了過來的例子不在少數。」小吳接著談,「此事公私兩便,沒有什麼大障礙。」
「下了班,找個清靜地方吃了飯,咱們一塊兒瞧他去吧。」陳怡在那頭說:「心裡悶,陪我喝一盅。老大夫那個地方菸酒不沾,不打擾他了。」
小勺兒在咖啡裡慢慢攪著。陳怡輕輕吹掉一口煙。
「戴著帽子,敢上手術枱嗎?」我吞吞吐吐的。
我聽了直樂,老大夫的三點要求基本是一個個體戶的辦法,民政局還有什麼說的?
「沒有,正舉棋不定,找我拿主意呢。」
「碩士早拿到了,博士也快了。」我回答,「最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
「嗯。」
「我比你強點兒,老頭兒發全薪了,還行。」他解釋說。
「天麻是不用想了,你弄不著的。杜仲還行吧。」他瞧著手底下的方子。
老大夫回答我:「哀莫大於心死。」
不久,消息傳來,陳大夫一病不起,完全放下了手術刀,也沒有可能再上講壇。陳怡遵照父親的意願去請老大夫。這一次,老大夫也沒有回天的本事了。
「我也是這個意思,一朝平反,拿了平反通知,馬上動手術。」陳怡看著我,兩眼通紅,大概一夜沒闔眼。看著他,覺得陌生,萬人大會批判,隔離審查,他還是四平八穩,能吃能睡的,沒像這次,亂了方寸……
手裡忙著,我腦子裡也走馬燈般地轉起來,準備擬定一個最佳「作戰方案」,交陳怡帶回去,給陳大夫作參考。
「一輛小車把兩位老的全接走了。現在,我們一家子的命都懸在老頭兒手裡那把刀上。」陳怡癱倒在我家客廳裡,一付聽天由命的樣子。
「這是我內人。」老大夫一點頭。
「哪一位?請進來。」是師母聲音。
一天,新雜誌送到,打開一看,「傷寒論新析」五個大字粗體印刷,非常醒目,老大夫是這篇文章的唯一撰稿人。
「幾個加號了?」
鋪天蓋地的補花桌布、餐巾,牀罩層層疊疊,掛得齊齊整整,正在院兒裡晾著哪。這是當時北京市民的一種謀生方式,叫作「燙活」。
老大夫告訴我,一入獄他就瞧出來,這個牢房的最高行政長官患有胃潰瘍。「一次單獨提審,我就直接地告訴他,他要是不好好瞧病,吃藥,離穿孔的日子就不遠了。」
司先生正在點頭,王老師傅笑咪|咪地俯下身來,遞給他一個晶瑩的小玻璃罐,呈淡淡的琥珀色。「這個可以,喝了藥,口苦,拿它潤口。一點點,對一點開水。」
在那塊斜搭著的木頭片子底下仔細瞧了一會兒。對面兒沒人來。雖是腰痛,腿痛,渾身痛,動作不俐落,還是緊趕慢趕往裡走,生怕對面兒來了人,躲都躲不過。
前後算算,足足兩年。一個徹頭徹尾的假案,上上下下無數人在其中穿梭,使勁兒,仍費時兩年!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的浪費,更是無法估計。
看得出來,陳怡和那位彬彬有禮的來客親密得很。不錯,人才是最可寶貴的能源。我把飄著藥香的那份申訴信遞給「部長」的時候,仔細地打量著陳怡。他是什麼時候又和改革派聯在一起了呢?
「我們家老頭兒,老太太都沒回來呢,銀行又凍結,就我那三十六塊半,拿什麼謝老大夫?」我還得問。
「真香!啥好吃的!」
「把房收回來,給兒女住呢?他們年輕力壯,總有法子修吧?」我還不依不饒。
飯桌上,老大夫談興正濃,忙著告訴我他要寫些什麼研究些什麼,現在火候如何了。很有點只爭朝夕的架式。我提及那幾篇關於傳染病防治的文章。
「師母,我這一來,耽誤您謄稿子了。」說罷,準備起身告辭。
他把手裡的紙頭交給我:「現在,你直奔東四永安堂,找老王師傅,那兒,就一位姓王的。把這個交給他。」
手裡的關係大大地豐富起來,很可以為別人出一把力了。我馬上想到了老大夫。還是那條極窄的胡同,那塊黑漆漆的小木片依舊斜搭在老地方,紋絲沒動。影壁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紅標語已然消失,代替它的是一幅宣傳畫,「生一個孩子好!」畫上的母親在旭日的光輝中高舉著一個胖胖的嬰兒。
我瞧著他:「我沒地方兒弄那麼些杜仲,連車前子也去。」
心裡挺亂,自己這個不速之客耽誤了老大夫幹活兒。人家靠燙活吃飯,這可怎麼是好。正亂著,老大夫走了進來,汗背心外面加了一件紡綢小褂,扣子扣得整齊。下著深藍色竹布長褲,甚至穿上了鞋襪。頭髮朝後攏得一絲不亂,臉上掛著笑。
「隔行如隔山,人有病了,我能讓他站起來,房垮了,我是一點兒能耐沒有。」老大夫搖頭嘆息。
「你在密雲幹嘛呢?不至於煉鐵吧?」老大夫笑著問我。
原來,老大夫出身中醫世家,三十年代畢業於一所著名的中醫學院,畢業之後又得名師指點,四十年代掛牌行醫,不久名滿四城,許多達官顯貴也常來問診。
司先生說,在英國,他已經有過兩次心絞痛的經驗,醫生只是要他少喝酒,也沒有警告他五十歲時會出現致命的危險。現在,老大夫的診斷令他信服,他決心戒酒。
兩個月以後,小吳夾著筆記本來找我們。
好朋友,是沒錯。最近一年,連檢查都是我替他寫的。有時候,也真不懂他,談起政治來,一套又一套的,竟學不會「大帽子底下開小差」的基本技術,寫起檢查來,漏洞百出,讓人家逮住小辮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通窮追猛打,苦頭吃足。不用陳怡叮囑,這種話我當然不會亂說,只笑著,輕描淡寫地回答老大夫:
「您自己沒開方子,所以此人的姓名您都沒留下。」我插了這麼一句。
「東屋呢。留神著走,別蹭一身水。」聲音柔和又客氣。不說怕我蹭髒她的單子,倒說別弄我一身水。回北京一個多禮拜了,沒聽見這麼客氣的一句話。挺高興。
出口賺外匯的工藝美術公司下設刺綉、補花等各類廠子。這些廠子完不成任務的時候就把半成品分到街道上加工。街道再分給「經濟特別困難」者。「燙活」是一項加工方式。工序計有洗、漿、晾、燙四道。也是加工這些手工藝品的最後一道手續。這種工作計件取酬。經過補花廠,街道辦事處層層盤剝,落到燙活人手裡的,每件只能用「厘」作為計算單位。幹得好的,每天落個塊兒八毛的,就不錯了。在加工類裡該算得相當苦重的一種。
司先生站在櫃枱邊像小學生一樣虔誠的瞧著老師傅拿著小秤從藥櫃子裡一樣一樣把他的藥倒在斜攤著的三張大紙上。每一味藥倒下之後,他就輕輕捏起一小片,仔細端詳,放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草藥,挺香的,他不斷吸鼻子,作陶醉狀。
院門口叮鈴一聲,自行車鈴響,再一聲,支住了車子,跟著傳來老大夫宏亮的嗓門兒:
「您?」
為一位坐過八年牢的醫生爭取處方權必得驚官動府,需得作周密打算才能開始行動。
「沒錯兒,誰叫你來的?」邊問話邊順手從鐵絲上扯下一條雪白的小毛巾抹去順脖子直淌的汗水。
「老大夫真不想走,還是客氣?」我問。
「你知道,這件事辦成,真是功德無量,〈傷寒論新析〉文章刊出,意義重大。」
輕輕叩門。「老大夫在家呢嗎?」輕聲問。
手心裡的紙條被汗水洇得透濕,手又攥得緊,生怕丟了;這會兒早就皺成了一塊餅,勉強扯開來瞧瞧,該是眼面前兒的這條胡同。
「明兒早上複印幾份兒,給那幾個學生家,一家送上一份兒。」師母把剛擬好的食譜疊放齊整,壓上鎮紙。
廚房門口露出我們老太太驚慌的臉,她朝著我們倆直搖手。
我在心裡把最新消息翻來翻去。一號?二號?三號?四號?都沒聽說有「健康欠隹」的迹象啊。不過呢,也難說,生、老、病、死,鐵的規律,誰也逃不過的。
「您忙乎什麼呢?」我瞧著他們倆。老大夫解下身上的大圍裙,一邊擦著手,一邊兒挺神祕地告訴我:
「可惜了一把好刀。」老大夫這麼對我說。「他走的時候,明明白白,不再心存幻想。」陳怡這樣對我說:「在父親病重的日子裡,他一碗一碗喝下了平生沒有碰過的濃黑藥汁,他已經把老大夫看作知己。有老大夫守在病榻前,平平靜靜沉入夢鄉,再也沒有醒轉。」
「這倒是,中醫研究院的那一批青年才俊還真出力。刊物的人又都是內行,也不斷地力爭,在輿論上很幫了忙。這件事總算基本圓滿。」小吳在電話裡也透出了喜氣。
走出院子,身後的布單兒們在風裡飄得呼呼啦啦的響,很有點催人出征的味道。我白了一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八個猩紅的大字,心想,命比面子要緊,軟磨硬泡,怎麼著也得想法子弄到那要命的杜仲。
「不成。沒有杜仲救不了你的小命兒。非杜仲不成。方子的事,咱們回頭再說。」老大夫遞給我一個圓圓的小笸籮
「作夢也沒想到,這位監獄長居然讓我在獄裡隨便『挑』一個和他一樣有胃病的犯人。給那犯人開方子,一式兩份兒。一份他自己留起來,一份派人拿著出去抓藥。若是那個犯人吃了我的藥見好,他就照方吃藥。」
「勞改釋放人員能否恢復處方權,衛生門部並沒有明文規定。目前老大夫歸民政部門管,屬於社會閒置人員。八十年代是講究文憑的年代,一位有高學歷,有豐富醫療經驗的中醫,因為一件假案,而被剝奪處方權長達三十年之久。這裡面文章很有得作呢。」小吳繼續發表他的意見。
「就是十多年前給你杜仲的老王師傅,他退休了。這不是正好嗎?老師傅還行,眼睛就是秤。再說藥材成色,也就他這樣的才能拿捏得準。」
「找找老大夫怎麼樣?」
「那兒的話!鍋裡燜著魚呢,我瞧瞧去。老大夫說話就到家。」
「可不,他老問我,『你想幹嘛,想害死我呀?』我把中醫望、聞、問、切的基本道理講了無數遍,他絕對不聽,照老方子吃藥。結果還沒出大漏子,他的胃病一天天見好。」老大夫嘆息著:「行醫數十年,這是唯一的一次,不知脈象而把病人治癒。」
久病必成良醫。老大夫的方子看得多了,也就認得七七八八了。
我想到了那兩隻腫得發亮的腳,問老大夫:「剛才,是師母在院兒裡作活呢吧?」
到了這種時候,我對若干年前陳怡精明而富有遠見的選擇也就有了相當的體諒和了解。不再為他惋惜,心裡也不再悵然若失。
掀開蒙著的小布巾兒。喲,喧乎乎,熱騰騰的發麵餅!桌上的菜,一眼也沒顧得瞧,就把一個發麵餅塞進了嘴裡。
不久以後,司先生的皮膚病完全好了,而且他確實作到了滴酒不沾,甚至還常常奔跑跳躍於網球場上。司先生的太太從倫敦寄謝卡給老大夫,滿紙的感激涕零。
「老大夫,陳怡說,您在五十年代吃了不少苦,說說不要緊的吧?」
「密雲醫院說是慢性腎炎。」
「哪兒啊,昨天,今天,送來好幾個了,都是絕食的學生,有的不就絕食,還絕水。十八、九歲的,胃都餓壞了。老大夫給開了藥。我們正琢磨,光說『少吃多餐』還不行,得給他們家裡人訂下個食譜,照著這食譜調理,才能保住他們的胃……」師母一邊念叨一邊給我們篩茶。
我和陳怡對面兒坐著,捧著熱茶,勸老大夫南下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
「要是不見好,他就給我加刑。」老大夫平平靜靜地述說著這段經歷:
「陳怡一字兒沒提,就說是一個好朋友來瞧病,又是同事,又是世交的。」
這些晾在一根根細鐵絲上的半成品往地上滴著水,把整個院子封了個嚴嚴實實。我站在門檻裡,東張西望,不知朝那兒下腳。
「一點兒不錯。那以後的三個月,每月中,總有那麼一位賬房先生模樣的中年人來到診所,說是替王老闆的那位朋友送診費。一共送了三回,總數也不大,相當於尋常診費,我也沒往心裡去。」
「你媳婦怎麼說?」我盡量放鬆口氣,漫不經心地問。他們家是媳婦主政,已經有好幾年了。
「那還得麻煩你提醒他帶個大暖瓶來。藥店可以替他煎藥,裝進暖瓶,帶回飯店慢慢喝。」
「他從來沒見過中醫。我向他建議來看您。他說,無論中醫、西醫總是要試過才知道。」
「他去倫敦有三年了吧?」
「應該說是假案。」小吳翻開他的筆記本。
師母滿頭銀絲在耳後抿得紋絲不亂,臉上笑吟吟的,手邊的書稿疊放得齊齊整整。我也就沒什麼可說啦。
「喝了湯再走。外頭火辣辣的太陽,晒得跟蒸籠似的。」人到聲到,眼面前一碗綠豆湯,清清爽爽。喝下去,沒有一星半點的綠豆殼。滿口清涼,甜芯芯的。「師母,謝您了。我先去跑藥。」
「在家賦閒。倒是發著全薪呢。」我照實回答。
「Honey!」司先生高興得直叫。
以後,陸陸續續的,又有關於白喉等惡性傳染病的防治,腫瘤的診斷與治療,針灸術對常見病、多發病的療效探討等許多學術文章出現,字裡行間,老大夫的醫療實踐作為理論依據被多次引用。等到後來,一些老大夫最為擅長的慢性病及疑難雜症的診斷、治理與調養文章出現的時候,老大夫的名字已經列入數位作者之間。
我打心眼裡明白陳怡媳婦的說法是最「保險」的。可是,正因為是她的說法,我偏不能同意,非要再出個點子不可。
師母不慌不忙把一杯熱茶送到我手上,坐下來,把最近的變化告訴我。
「改革派的『能源』部長。」陳怡拍著來人的肩膀。「他從底層,從莫名其妙的行業裡『釋放』出的人才,如今都在各要害部門推波助瀾,幹得有聲有色了。」
火鍋子裡高湯滾沸,熱氣騰騰,老大夫夾起一片片羊肉,在湯裡輕輕涮著,瞇著眼,瞧著眼面前的湯鍋。耳朵卻支楞著,陳怡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老大夫呢?」我急著問。
之後的事情進行得非常迅速,陳大夫不善言辭,只咬住一條:「什麼時候徹底平反,什麼時候上手術枱。」於是平反決定迅速下達。
「這是我頭一回請教中醫,說實在話,對中藥我是一竅不通。」
「就是同劑堂,離家近,省了上、下班耽誤工夫。地方又寬敞。他們馬上在大堂上隔開一小間,外頭放兩張長椅子,候診的病人有地方兒坐,就齊了。」
「他是西醫,骨子裡卻迷信。您是中醫,相信的卻是科學,也從不把凡人看作神仙……」我想到了陳大夫「單刀赴會」前,我和陳怡的患得患失,這句話到了口邊,還是沒有說出來。
「沒啥好吃的,吃飽了,再去找藥。」老大夫也忙著張羅。
「照理說,你得臥床全休,直到蛋白、紅血球恢復正常。」看我表情木然,他接著說:「想來你的情形不允許你臥牀。」
我低頭不語,別提臥牀了,少上幾個大夜班我就感激不盡了。
「上漿。把她累得夠嗆,這麼熱的天。」老大夫搖著頭,把兩和*圖*書張小小的片頁紙放在桌上,中間夾上一張小複寫紙,紙角上,一隻削得挺尖的鉛筆。
「先是都被『砸爛了狗頭』,後來又一個個死於非命。確切地說,全數屬於非正常死亡。」
「作實驗。」
「要是我媽在北京,可能還有點兒轍。老太太常年心口痛,常吃個中藥,跟藥鋪的關係還算不差。這會兒,老頭兒,老太太全下去了,還沒回來呢,我那兒有轍啊!」
「你趕緊給參謀參謀,我們家老頭兒這回可是到了緊要關頭!」陳怡張口就來。
「您找誰呀?」一個女聲兒,從重重布單子後面兒飄過來,瞧不見人。只見院當中,不遠處的一雙腳,腳背腫得發亮,趿著拖鞋,夾著一個挺大的塑料盆。盆底不停地磕著泥地,發出哐哐的響聲。想必是正在洗,或是漿。
老大夫放下筷子,瞧著我。師母也放下碗,左右瞧著我們倆,不知如何是好。
「收房也不容易,房子年久失修,現如今都是勉強住著。陰天下雨,房子漏水,掉土。人們找幾趟房管所,人家好歹給你弄弄,還可以住下去。產權一收回來,房管所就再也不聞不問啦。我們到那兒去找磚石木料,去找人修房呢?收幾個房錢還不夠修繕,這中間兒的難處是明擺著的。」師母這麼說。
我給陳怡打電話,提起了司先生的邀請。
我也顧不得說話,拉過一張凳子就癱坐在那兒了,渾身汗透,形象一定相當狼狽。
「沒有!」老大夫衝著我來。「我知道,他手裡有點兒杜仲,有多少我不清楚。不過,你要是弄不來藥,我可是救不了你。這可是板上釘釘。你可記好嘍!」
他在倫敦的時候,一日因公被邀至英國皇家醫學院院長辦公室。當時,院長先生正在喝一杯湯汁,聞著怪怪的,看上去烏漆麻黑。他想,什麼咖啡這麼個怪味。大概院長先生看出了他臉上的疑問,趕緊解釋:「最近稍有不適,正在服用你們祖國的好東西。良藥苦口,卻利於病呢。」一番話說得他紅頭脹臉,慚愧得無地自容。
影壁倒是一下子就找見了,一米來高的大字刷的是仿宋體。
「你愛人呢?」我們老太太還挺關心。
這個「誰」,正是她家老頭子,還有就是她們圈子裡的大小頭頭腦腦們。要是他們都罩不住,這事情也就非同小可,難怪陳怡心慌意亂。
「那兒是命呢?還是給人瞧病才得了提前釋放的機會。」
我自己也調進了冶金部,研究對象變成了數字與報表,從此告別沸騰的鋼水,不知是有所得還是有所失。
老太太衝我一笑,起身去廚房了。得,全是這個臭小子玩的貓兒溺,害得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輕輕鬆鬆地坐下來,等著他告訴我,陳大夫遇見了什麼樣兒的麻煩。
人家正幹活兒,我進退兩難,站在了門口兒。
司先生在旁邊聽得莫名其妙。解釋給他聽,他大為高興,對老大夫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勁兒叫:「Excellent!」
這就是為什麼陳怡沒法子給我老大夫的確切地址,而是描了這麼一張辨別地形地貌的紙條子,讓我順著他指的路子去撞一撞。
近兩個月,密雲的赤腳醫生們使出了渾身解數,我的病還是不見好。病假請不下來,趁著大禮拜回北京找著陳怡的父親,求陳文琛大夫給我開個藥方。陳大夫和我父母一九五〇年同船從英國回來。陳大夫一下船就被送過了鴨綠江,憑著一把手術刀在戰壕裡救死扶傷,火線入黨。回國以後進入陸軍總醫院,當上了外科主任。我的父母在科學院物理所沒沒無聞地混過了五十年代。這兩家自然少了往來。沒想到,五八年昇入女十二中,校長竟是陳大夫的夫人。這位校長極為熱情豪爽,兩家於是又走得稍近。我六四年進鋼鐵學院,陳怡正好當年畢業,我也就算是他的學妹了。當時,他分配到海軍擔任技術工作。人漂亮,人緣又好,女孩子們蜂擁而至,追逐不休。每有小小事端發生,還常找我給參謀參謀。這一來,孩子們走得近了,兩家父母的往來也就多起來,隨著我父親成了陳大夫橋牌桌上不可或缺的牌友,兩家日見親密。
「現在,那位儒學大師怎麼樣了?」我卻惦記著那位「沾」了監獄長的「光」,而得到細心照料的好人。
他繼續全神貫注盯著新來的每一味藥,沒有什麼異狀。我放下了心。王老師傅百忙中還抽空朝老大夫診室那邊點一下頭,伸出大拇指。
司先生驚得目瞪口呆,萬萬想不到老大夫把三個指頭放在他腕上,竟能測知他酗酒!老老實實點頭招認。
我趕緊站起來,兩手挽住她。
「當初法院那班東西呢?」陳怡竟口不擇言。
「軍委的?」
昨晚上在陳家,老頭兒挺傷心,告訴我不用說上手術枱了,連處方權都沒有,瞧了我的化驗單,實在是一籌莫展。
老大夫喝了口茶,接了下去。「就在那時候,時局一天天緊張,未等大兵圍城,王老闆和不少的熟人都走了。市面上一塌糊塗,想走的,能走的,都走了。」
從此以後,把所有兒女情長的浪漫憧憬拋到九霄雲外,同樣,也沒找陳怡參謀,就和一位家庭背景「大有來頭」的同齡人結了婚。他有先見之明,明明白白告訴我,文革前入學的大專文憑很快就會非常的「吃香」。
通過電話以後的一個下午,我又踏上了那條去老大夫家的小路。
「這倒也沒錯,是同事,一塊兒煉鐵。也是世交。兩家老人一塊兒掃地出門。」
「還有你師母。我要治癒紅斑狼瘡。根除,不留後遺症。」
工作之餘,他變成了一個絕對沉默的人,連一向樂觀豪爽的校長大人從那神祕之地回來之後,也頑強地保持緘默。
「孩子。陳怡好些時候沒來了。你見著他,就說我謝謝他。沒有你們這些朋友伸手,我們老大夫哪能出頭?」話未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一晃三、四年,日漸增多的病友們和學生們公開酬謝老大夫治病救人的恩德。連左近派出所的幹員、民警們以及街道上的積極分子們也從掩掩藏藏的到公開上門求診。老大夫生活有了基本保障,不再燙活。無冬例夏,晾了滿院子的布單子一撤走,這才看出來,原先燙活的屋子只是從住屋接出來的一個披屋。問了問才知道,這個院子二十多間房本是老大夫的私產,人有了牢獄之災,私產當然保不住。很快就全都變了房管所的「公」產,只給師母留了一小間東屋,產權仍歸「公家」,師母住著自己的房子,月月交房租的日子一過就是二十多年。到了七四年,隔壁一位住客在為妻兒奔北京戶口十多年後終於放棄,遷到了外地,這間六平方米的小屋空了出來,房管所和街道竟沒刁難而把它還給了老大夫。老夫妻倆把小屋粉刷得雪白,安了新的玻璃窗,正正式式成了老大夫的家庭診所。雖然沒有掛牌,較之七〇年我初次登門拜訪的時候,好得多了。
「求老大夫改方子吧。」一位老藥工出主意。
「我覺得可惜。」我在這邊琢磨著。
「瞧,怎麼樣?我說了吧,她還得回來。」老大夫竟面有得色。
「這話實在。你帶他來吧。他住哪兒?」
「再說,大家夥兒都苦哈哈的。房子收回來,住了多少年的老鄰居一下成了房客,月月得找他們收房錢,那多彆扭?」師母想得還挺周到。
「老大夫野心挺大,非得用市面兒上買得著的普通藥材,治癒這怪症不可。」師母挺利落地擺著飯桌,興沖沖地告訴我。
我作了補充,「不許加糖,不許加牛奶,也不能嘴裡含塊糖送下去。」
「謝您了。我留神著呢。」慢慢車轉身,從布單子中間兒找個空兒鑽過去。一下子就站到了東屋門口。
「老闆交遊廣闊,常帶朋友來瞧病。診費多少瞧著給,治好過不少疑難雜症,也收過不少的酬勞銀子。
頭一回,樂觀、豁達的老大夫在我面前紅了眼圈,師母早就抓起圍裙悄悄抹淚了。
「陳大夫答應了?」
如此生死攸關的醫囑,我不敢再含糊,只能逐字逐句老老實實翻給司先生聽。
他搖頭。暗夜中,他點燃了一隻煙,煙頭一閃一閃中,我看到了湧在他眼角的淚。
得,鑽小胡同兒唄。
「成啊,隨叫隨到,啥時候都行。」老大夫挺樂,把爐子端回屋,開了爐門,放上烙鐵,這才解了衣扣,把小褂兒掛起來,重新上陣燙活。
陳怡抬頭看她:「伯母,伴君如伴虎,古今一律。」
可惜了什麼?可惜陳大夫那一身技術,還是可惜他糊裡糊塗回來報效國家,落了個裡外不是人?老大夫沒說,我也沒問,抬腿往外走。
「昨天下午,總院院長陪著兩個人找了我們老頭兒,要他給一位首長作手術。」
「冤案?!」我問。
話說到這個分兒上,我終於明白,此行非同一般,自己的病也不能再掉以輕心了。
我只剩了苦笑的份兒。老實說,我不但怕苦,更怕死。要不,還找老大夫幹什麼?不過,這不是什麼「語錄」,那時候的語錄恐怕只有馬、恩、列、斯、毛、林。別人的,不知算什麼?王杰這句話有名,不能算是格言,頂多可說是「豪言壯語」罷了,算不算語錄,還得問問。陳怡的政治術語亂得一塌糊塗,作不得準。
餅涼了,湯也涼了,三個人再也不想出聲。窗外的陽光直直地射了進來,猛地帶來一陣燥熱,起心裡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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