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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藻與鹹蛋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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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故事

血的故事

「我丈母娘就是AB型的。」
「啊!」大家異口同聲表示驚疑,彭先生確是會講故事,關子也賣得好。
大家聽到這裏哄然大笑。林太太說:「彭先生,你解恨了,是不是?」
「你金傢伙,臺灣話『你真正好』也!我們爺兒倆的手緊緊的握著,兩股熱血交流,一切嫌隙都被血般的事實給溶化了!但是我必得感謝一個人——張醫師,」彭先生說到這裏,向張醫師擠了一下眼,微笑著,「是張醫師在前個月鼓勵我驗血型,我才知道我是O型的呀!所以,我更奉勸諸位,血型不可不驗,它實在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彭先生在作詩哪!」
「喜餅的問題。」
「但是關於你丈母娘的AB型呢?」這時錢太太又想起了這件事。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女人咯咯咯,男人哈哈哈,睡在媽媽懷裏的寶寶們驚得直翻身。
今晚又談到了血型,因為有張醫師在場,總有血的故事擺出來。我們大家一致認為住在大城市裏,大街小巷都是外科醫院,慢性盲腸炎儘可以等到變急性再入院動手術不遲,血型一事更不必忙於一時。買活人血五百塊一百CC,只要有錢,還愁沒血?我們的乘涼會,無論對什麼事都有一套不合時宜的固執看法,只有關於驗血,張醫師本著他的立場未能和我們意見苟同。
「你以為我上門找打架哪,我是報告秀鸞入院待產的消息去了,丈母娘開的門,見我單槍匹馬,神色驚惶,倒嚇了她一跳,『新媽逮雞?』她問我什麼事情。我兩手先做捧肚子狀,又指著臺大醫院的方向,她明白了,叫我『燒蛋』,就是等等,她進去請示去了。我們這位丈母娘真是賢妻良母兼弱者,她連到醫院看女兒都不敢作主,我們老丈人可真叫王道呀!大胖兒子生下了,算是又見了一代,可是我們的情形並未見好轉,老丈人在他女兒面前連半個字都沒問過我。我們結婚時,他說只當他女兒死了,其實他女兒並沒死,倒像是我死了,世間根本沒有我彭某這個人似的!」
「從認識你丈母娘那天講起!」有人開玩笑。
「真的,她真是有點捨不得我,可是我立刻挺直身子,用兩拳頭在胸脯上咚咚捶了幾下,說:『秀鸞,真正鐵打的,不是你爸爸,而是你丈夫!』因為www.hetubook.com.com我們O血型的人是天生為人服務的,我這幾年給人輸了不少次血了,聖經上早就給O血型的人下了定義了:『人子來,非以役人,乃役於人!』」
大家笑起來了,彭先生故做驚訝狀:
林太太卻還在咀嚼這個故事的餘味,她讚嘆的說:「有這樣巧妙的事,真有意思。」
「為什麼?」
我記得張醫師每講某型的特徵時,我們便互相選舉看哪人適合此型,講到AB型時,大家不好意思選舉了,因為這是不祥之型。
多知多懂的聽眾胡亂猜。
「我先認識的是丈母娘的女兒呀!」
「人家現在已經是彭太太了,還問結果認識沒有,豈有此理!故事怎麼聽的?」有人嗤之以鼻的回答。
南腔北調的夏夜乘涼會,一直聊到月上中天,眾星閃眼,還沒有散去的意思。這個乘涼會是由幾家臭味相投的鄰居組成的。利用門外的一片廣場,不怕隔牆有耳,不愁江郎才盡,題材廣泛,漫無目的,像一股下了山的洪水,沖到哪兒,說到哪兒,反正說的話像洪水一樣不負責任。
「結果認識了沒有?」有人發愚問。
「這可是『河邊兒娶媳婦兒,把王八逗樂了』!」老北京夏先生來句罵人的,大家還沒聽清楚呢,張醫師緊接著說:「提到彭先生的丈母娘,你們別笑,還有段戀愛悲喜劇呢!倒是可以請彭先生講給你們聽。老彭,講吧!」
「他們都不能給病人輸血,買血要五百塊錢一百CC,共需三百CC一千五,秀鸞母女在著急。我腦子裏賸了一下,把各種血型犯沖的分別,仔細想了想,他們既然都不能給病人輸血,那麼,我老丈人一定是——我對秀鸞說:『這樣說來,你爸爸是O血型的嘍?』秀鸞點點頭。我說:『你何必著急呢!現成的大血人在這兒哪!我也是O型的呀!』秀鸞一聽,驚喜之下,算是收住了眼淚,但只一剎那,她又緊鎖眉頭,朝我這身大排骨上下一打量,很心疼的小聲對我說:『三百CC,你怎麼能夠……?』」
「我那時的心情真像一首詩,總想有一天認識她,把詩的心情說給她聽。」
彭先生點燃一根烟,剛要接著說,忽然四號的林太太抱著睡娃娃站起來說:「慢講,等我把孩子送回家,hetubook.com.com回頭來你再講。」可見已經入迷了一位。
「不錯,這位太太說的一點兒也不錯,我盯著她那會說話的眼睛,淘氣的鼻子,甜蜜的小嘴兒……」
「倒是我那丈母娘倒始終以弱者的地位同情我,有時乘著秀鸞跟她爸爸談話時,她偷偷出來塞給我兩塊點心什麼的。」
「別肉麻!」這時有人向說故事的人開鬨了。
「那麼就從丈母娘的女兒講起。」
彭先生在好聲之下,更賣力氣的說:「我不是說過嗎?我要以行動表現態度,三百CC的鮮血,從我身上抽出來,一滴不剩的灌注到我老丈人的血管裏去了。奇妙得很,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血在他身體裏作怪,第二天當我在病房外一旁伺候時,秀鸞出來了:『進來,我爸爸叫你進來!』我盼了一年多的這句話終於實現了,可是這時我倒猶豫起來,趦趄不前,是秀鸞一巴掌從身後把我推進去的。我懷著鬼胎走到床前,我那乾巴巴的老丈人,一把拉住我的手,『你金傢伙!你金傢伙!』……」
「有一天,」這段回憶大概很有趣,彭先生自己也未語先笑了,「秀鸞匆匆忙忙回來了,我不由得問:『不是要在娘家住一個禮拜嗎?』因為我那老丈人疼外孫,要留秀鸞多住幾天——其實沒我老彭,他哪來白胖孫子抱?秀鸞當然巴不得多住幾天,怎麼才兩天就回來啦!我太太慌慌張張的說:『爸爸病了!』『病了?』『走,我們一同到醫院去,已經決定動手術了。』她說著急得滿頭是汗。『什麼病呀?我先打聽打聽。』『腸子!腸子要剪斷!快走。』我想八成是急性盲腸炎之類的病吧!唉!我那鐵石心腸的老丈人呀!也有一天柔腸寸斷了!」
這一晚,乘涼會所以不忍驟散,便是被彭先生的故事迷住了。彭先生是二號張醫師的朋友,今晚他是專誠來拜訪張醫師的,卻被扣在乘涼會裏講故事。
「這才叫『胡同裏娶媳婦兒,口兒上熱鬧!』」夏先生半天沒言語了,他對於聽故事似乎興趣不濃厚,俏皮話可不少。
四十六年
「咦?我故事才講了一半,關於丈母娘的血型,總要講的呀!」
開始是這樣的:
聽故事的人都為之起不平鳴。
「沒www.hetubook.com.com什麼!沒什麼!」錢太太笑得眼裏淌出了淚,「彭先生,請還接著說您丈母娘的AB型吧!」
「從何講起呀?」彭先生搔著頭皮。
「臺灣小姐?」聽了半天,到這時大家才知道是位臺灣小姐。
「好!」林先生好像置身在戲園子裏,竟怪聲叫好。
「好啦,好啦,聽我說,當然我們有機會認識啦!而且耳鬢廝磨,日子一久,——其實並不久,——我們就墮入情網了,海誓山盟,互訂終身,熱帶的小姐,實在另有她們可愛之處。」
「不敢!」彭先生雖然這麼說,可是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輕鬆。「秀鸞是大女兒,弟弟妹妹還在上學不懂事,我當然義不容辭的要負起半子之勞的責任嘍!我和秀鸞去到醫院,她不許我進病房,派我在住院處給辦理入院手續,所以我老丈人和那病魔痛苦掙扎的尊相,我沒見到,倒是我丈母娘和秀鸞的苦相,我看夠了。我看她們娘兒倆眼淚汪汪的在商量什麼事,只聽見她們在翻臺灣話,不斷的說著『會』呀『會』呀的發音,我問秀鸞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說爸爸需要輸血,會者,血也。但秀鸞是A型,小舅子是B型,丈母娘是AB型……。」
這位彭先生也說,做為一個現代文明國家的國民,血型不可不驗,而且它或許還有意想不到的妙用也說不定呢!這時三號的錢太太開腔了:「乾脆說罷,我就怕驗出是AB型的!」
「我是很樂觀的,我總以為我們結婚以後,一定會把我們翁婿之間的關係,慢慢調整起來,人心是肉長的,而且我相信我也可以拿行動來感動他——我的老丈人。就拿秀鸞回娘家的事說吧,每次她要想她的爸爸媽媽什麼的,我都陪她回去,可是她進去,我卻在門口兒呆著,等著,我想總有一天秀鸞會跑出來拉著我的手說:『進來,我爸爸叫你進來!』可是這樣一年下來,我的希望就始終沒實現,有時看秀鸞挺著大肚子進去,我真他媽的想衝進去,跟我那位鐵打心腸的老丈人鬧一頓,問他還有人心沒有?就讓我風裏雨裏的站在門口!可是我到底心疼秀鸞忍住了。」
「就是那位AB型的丈母娘?」錢太太好像得了血迷症,但是彭先生沒理她,儘管說下去:
「糟糕的就在秀鸞是臺灣小姐。」彭先和_圖_書生果然等林太太回來就坐後才接著說。
錢太太所以這麼說,實在也該怪張醫師,在他給我們講血型和性格時,論到AB型,他曾這麼說:
「你金傢伙?是日本話,還是罵人的話?」
張醫師是一位血型的熱心研究者,這個頭銜並不是說張醫師在醫院裏做這部門的工作,他是在外科。只是因為他最近常常鼓勵我們大家去驗血型,我們便認為他是個對這方面有研究的醫師了。其實各個外科醫師對於「血」都是很在行的。張醫師給我們講了許多關於血型的常識,當然總離不開血能救人的重點。我們這些人沒有曾動過大手術的,所以對於血的一切不夠親切,就是當年劉太太生產時失血過多,也還不時興輸血。所以說來說去,也沒有人感到有立刻驗血型的必要。
「硬是要不得!」
這個乘涼會並不限於固定的會員,他們歡迎新血輪,所以常有臨時的客人來客串,扯一陣子就走,也常會給大家留下了雋永可頌的故事。
彭先生悠然的吸著煙搖搖頭,全沒猜對。「是我那位老丈人的問題!」
「談起來,我認識現在是我的太太,當年的吳秀鸞小姐,是五年前的事了,」彭先生躺在籐椅上,仰著頭,噴著烟,從煙霧朦朧中看看天幕微笑著,他倒真是在做甜蜜的回憶呢!「那時秀鸞在秘書室做打字員,天天挾著一包公事從我辦公桌的窗前經過。」
「好大膽子!」有位先生插嘴。
我本來沒有覺得彭先生的話可笑,倒是讓錢太太這麼一提醒,我笑了,仰天大笑。害得在座的男士們莫名其妙,女士們直打聽:「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錢太太,聽見沒有?丈母娘AB型的典故開始出現了,請注意!」這時有人向錢太太開玩笑,又插入一陣子笑聲。
大家收拾起籐椅竹凳,準備回家去各尋好夢。我跟在眾人之後,打了一個哈欠,在月色朦朧中,看著那矮胖滑稽熱心於鼓勵大家驗血型的張醫師,正和太太喁喁私語,面帶笑容。我忽然想起今天這位彭先生莫非是張醫師請來的驗血型宣傳員嚒?因為他剛才在故事中說他幾年來曾為人輸血多次,可又怎麼說兩個月前才由張醫師鑑定是O型血呢?但無論這個故事有什麼不合縫的地方,都無關緊要了,因為我們這一群頑固份子是決定明天去驗和-圖-書血型了。想到這兒,我不禁仰頭望著向我擠眼的滿天星辰大笑起來!
「真慘!」林太太不勝唏噓。
「對!對!血型不可不驗。」大家同聲的說。
這時彭先生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話,在他也許是安慰錢太太,表示AB型沒有什麼丟人,看!他丈母娘就是AB型的!但錢太太聽了竟「咯」的一聲笑了,而且在我耳邊輕聲說:
「他認準了『外省郎』沒好的,大陸都有太太。就是沒太太,將來反攻大陸把他女兒拐了走,天涯海角,上哪兒找人去?這種種不成理由的理由,雖然是為了愛女心切,可是他女兒偏死心塌地的要嫁我。她跟她爸爸說,如果不答應,她寧可去死。老頭子也說,你要嫁給那小子,我只當你死了。結果秀鸞還是投進了我的懷抱。說起我們的婚禮,我真覺得對不起秀鸞,結婚那天雖然很熱鬧,可是沒有一個女家的親友在場,結婚是一個女孩子一生最大的事,竟這樣令人遺憾,我不知道秀鸞背地裏哭了沒有,但是在我面前,她從無表現半點不愉快。」
「有道是無巧不成書呀!」張醫師在得意之餘說了這麼一句話,算是結束了今晚的夏夜乘涼會。
「一般人最怕自己是AB型,因為AB型的人,是有A型和B型的特性。這種人的性格最不容易判定,他也許外表光明磊落,活潑坦白,其實滿腹心事,對於事情猶豫不定,沒有自信心,遲鈍而消極,此型是不祥之兆也!」
「你就拿眼盯著看!」有人插嘴。
「我知道,一定是聘金的問題。」
「愛情偉大!偉大!」林先生以舞臺語的腔調,深深的讚歎。
「這個人還管他丈母娘的血型呢!嘻!」
彭先生接著講:
「有一天我獨個兒上了老丈人家的門兒嘍!」
「迭格老泰山兇得來!」
「我那老丈人真是鐵打的心腸,任憑秀鸞怎麼哀求,他就是不許他的女兒嫁給我。」
「對了!你丈母娘的AB型還沒交待出來呢!」
雖然今晚張醫師一再說明,他那天講的血型與性格的話,可靠性只有百分之五十,何況錢太太也不一定準是AB型呀!但是無論如何,不能打破錢太太對自己血型的恐懼心理。
「入贅的問題。」
故事講完了,大家覺得非常有趣,林先生首先說:「血型不可不驗,明天就去驗。張醫師,先給我掛個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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