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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藻與鹹蛋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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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

初戀

午飯以後,父親照例要睡個中覺,整棟房子靜悄悄的。我坐在桌前看書,希望把紛擾的心情壓制下去,可是無論如何做不到。
「芳姐,您一定肯幫我們的忙……」
——是什麼事,說啊!我的心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既然能開門見山的說,怎麼又半途接不上了呢!
終於這位儀表堂堂的青年來了,父親為我們介紹後,便對他說:「雲生,你要像在家裏一樣,不要客氣,要什麼儘管對芳兒講好了。」他很禮貌的向我鞠著深躬,我手足無措,還禮不迭。
「沒有,要什麼東西嗎?」我站起來表面平靜的這樣對他說,心卻喜悅的跳動著。
父親在屋裏來回的踱著,我知道這出乎意外的求婚對象,使父親無措了。久久的沉默,我不得不再為他們解釋說:
「希望老師能答應我向小妹求婚,芳姐也許知道了。……」
她聽了我的話,並沒有氣憤,反而很神秘的點點頭說:「還沒有人這樣猜測過我呢!」
父親似乎痛苦的望著我,說:「可是,芳兒……」
我從小妹嘴裏,也知道他許多事。知道了他喜歡吃什麼菜,我便每天親自到離家很遠的市上去買來。夏天的早晨,路旁閃耀著露珠的青草,甜蜜而清香,每一條小路我都想走過,我不嫌路遠!我要告訴每一棵草,我是什麼心情。太陽晒得我出汗,並且告訴我;初戀是這樣溫暖。
姑母回城裏去,小妹又回學校,這裏更無聊了,我大半天坐在自己房裏看書,慢慢打發光陰。小妹倒是不知寂寞的滋味,她雖然十六歲,依然十足孩子氣,回家總約了鄰家的女孩上山爬樹,各處亂跳。
今晚她似乎很興奮,照例我們臨睡前的一段消遣時間是在庭院中央的。她拿來了一壺好茶,同時還帶來了一張發黃的照片。她拿給我看,並且說這是二十年前和她的父親、妹妹合拍的。但是我看照片上面還有一位青年,忽有所感,便問她:「那麼,他是誰呢?」
母親一死,主婦的責任很快的落到我身上。在她剛死後的一段時間,曾由姑母來同住主持家務。我們決定鄉居後,姑母便把一串鑰匙交到我的手裏,她囑我應如何勤儉持家,因為我的母親在父親一生微薄的收入下,積蓄起兩所房屋,並非易事。她又說母親為我們姊妹用心良苦,因為沒有兒子,這兩處房屋是要留給我們姊妹倆做嫁粧的,紅磚洋房屬於我,城裏的那棟給妹妹。我當時對於姑母所說並不留心,我雖已在女子師範畢業,但是家庭親愛的氣氛濃厚,使我很少想到家庭以外的事情去。
溽暑的午後,寂靜如睡,父親在書房裏一手扇著芭蕉葉,一手握筆疾書,天氣悶熱,大家揮汗如雨,可是他因為專心在書案的工作,從不覺得身外的事務與他有何關係,他對寫作的興趣這樣濃厚。
她聽了先是一愣,隨後便笑說:「那麼你到這鄉下來是為治療愛的創傷嘍!」
姑媽卻照例在每年的清明節前到鄉下來。這一年她見了我便驚訝的說:「芳兒,你瘦了!」我沒有覺得,摸摸自己的下巴,然後笑笑說:「是嗎?我並沒有生病呀!」
「我聽過許多不結婚的人總是這麼說『我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學她的口氣,又接著說:「其實,你如果結婚,一定更好。」
鄉居的日子簡單多了,父親在日落以前便完成他的書房工作,用不著像在城裏似的,非在夜間才能靜心寫作讀書,也沒有那樣多的學生來問這問那的擾亂他的清思。他的健康因為來到鄉下也明顯的有了進步。偶然有人從城裏來看望父親和*圖*書,都為他能在喪了愛妻後反而紅潤的面色感到驚異。
「芳姐,雲哥要走了!」
我從灰白頭髮的老校長手裏接過照片,拿到燈下仔細的看,我真想把這幾個人看清楚了,但是照片發黃了,糢糊不清,因為那實在是太年久,太陳舊了的。
吳君卻一再請我放心,他說:「這是一位不平凡的老處女,她不但會使你賓至如歸,而且你的壞脾氣還應當受她的感化呢!」
「沒什麼,我就是想知道你對他的印象怎麼樣。」她把身子一扭,仍是那付矯情的樣子。
她把我披散在額前的長髮攏到耳後去,望著我的臉突然問我:「為什麼你一個女孩到處亂跑,還不打算結婚呢?」
小妹沒頭沒腦的來了,又走了。我繼續把沉思放在字跡難認的書本上。
這小女孩又來打趣我嗎?或許是她轉達了雲哥的意思嗎?我想到這裏臉又熱起來,但仍裝出平靜的樣子說:「他總是個受大家歡迎的客人。」妹妹聽了,撅起嘴說:「姐姐說話真不痛快。」
第二天小妹跑來對我說:「雲哥說,他怪不好意思的,不知道原來每天是你替他打掃房屋,他一直以為是老張。」我怕要被淘氣的小妹取笑,便一本正經的說:「你告訴雲哥不要客氣,咱們家來了客人,不都是我招呼嗎?」其實我這次的心情,顯然是跟往回不同的。
我又沒有作聲。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對面房裏望著她孤坐燈下的神態,不免又勾起我對她的遐想,看她頭上已經長出了白髮,想到一個人獨身一生是什麼滋味,她那麼安詳,那麼正常,要探索她的內心,可也不容易呢!我剛洗完頭髮,一邊梳髮,一邊在琢磨她。她猛一回頭,見我這付呆樣子,便走過來笑著說:「又想家了嗎?」她常常以為我會想家的,便坐下來哄我說笑,我知道她滿心是想安慰我旅居的寂寞。
窗外忽然又傳來了腳步聲,「芳姐在午睡嗎?」是他輕敲著窗子在問。
又有一天,我們閒談話,那天妹妹也從學校返家。姑媽看著我,卻回過頭去問小妹:「蘭兒,你今年十幾啦?」「十六了,姑媽!」我順口接過回答,但是說出來我又後悔了,我忽然意識到姑媽實在不是要知道小妹的年齡,而是想藉此算算我的年齡吧!我也知道姑媽所以不願直接問我的原故,是因為我已經不小了——二十八歲了。
有一天,當我又在他和父親出去散步的時候,走進他的居室。香煙和汗垢的氣味,從我為他整理的枕褥散發出來,我心想,和爸爸一樣,獨身男子的房間總有一股怪味道,聞著這股怪味,我親切的微笑著。正在這時,他氣喘喘的跑回來了,他一進來看見我正為他整理床舖,便急忙過來按住我的手,奪去我手中的被,紅著臉說:「怎麼好麻煩你,芳姐,我自己來……」無意中接觸著一個青年男子的巨大而溫熱的手掌,我的臉又因了血液的衝擊而發熱了。他也好像怪自己的猛撞,難為情的笑著說:「我來給老師找一張地圖……」我幫著他找,才把兩人間侷促的神情掩飾過去了。
我雖然正為失母而悲痛,又突然離開城市,離開熟稔的親友,到一個陌生的鄉下過活,但當我走進這所新居時,不禁給眼前新鮮的景色迷住,藍天、綠竹、紅磚、白牆,配合得這樣醒目清心,雖然後來在妹妹出嫁和父親死後,我孤單的面對粉刷一新的白牆,曾渡過一段今生最寂寞的時日,但當初進新屋之時,卻是以重整起愉快的心情,領受母親死後的新生活。
我不願父hetubook•com.com親再提到旁的,不等他老人家說下去,我便截住說:「你就答應了吧!」
「為什麼呢?」她對我的話似乎感覺興趣。
持理家務,我該勝任愉快,因為母親早已給我留下了好榜樣。我記得幼小時候看見母親腋下的一串鑰匙,走起路來擦擦作響,是如何的羨慕!有時她遺落在桌上,我便要拿過來玩弄一番,學著母親的樣子,掛在腋下跑來跑去,害得母親到處找不到。那一串鑰匙因為在母親的腋下磨擦多年,已經光亮圓滑。我從母親的手中接過來,便很自然的掛在我的腋下了。
但是我努力把紊亂的心潮壓制下來。我的教養使我愛我家庭中的每一個人,更愛我幼小的妹妹。
父親看中了這塊地方,是因為有一年和學生旅行,偶然發現的,不知怎麼,他便一心一意要實現在這裏買一塊地蓋房的願望。他親自設計造這所紅磚的小洋房,原是要和母親終養天年的,誰知母親還未及看到它的完成,便撒手先去了。但是父親仍照原來的意志,辭去半生教授的職務,決心鄉居著書。
「第一次的戀愛沒有成功,以後再也不會輕易去嘗試了!」
父親終於點點頭,我退出去,聽見父親在我背後長長的嘆著氣。
我像是從半空上被扔了下來,向下沉,沉,沉,四外的空氣壓迫著我,我難以形容當時的感覺,我的思潮中只有一個問題:他愛的竟是妹妹,怎麼能夠!她才十六歲!她還是個背著書包上學的小姑娘;她走路還要踢著路旁的小石子玩耍;她是個連自己的辮子都紮不好的女孩子!
小妹和雲哥已經很熟了,但是我仍然和他保持一段禮貌上的距離。這段距離我寧願保持著,因為我相信在這中間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遊絲在交織顫動著;因了它,使我享受到在默默中回味。心跳、臉紅,以及心靈被這些情感牽制得難以成眠的快樂。
在竹牆外,我們無意的向前漫步著,他還沒有開口,已經緊張得在擦額上的汗珠,我也可以聽得出自己一顆鼓動的心聲。慢慢的,我們走到一株大樹蔭下,它足夠遮住我倆的熱情。他低下頭,結結巴巴的說:
「姐姐,我問你,你說雲哥這個人好嗎?」她更靠近我。
晚上,我仍如往日那樣機械的把父親的床舖整理好,然後我輕輕走到父親面前,替我戀愛的人向妹妹求婚。父親一聽愣住了,「哦?——」他迷惘的看著我,我低下頭去。
「老同學,你是最清楚我的脾氣的,像我這樣的人去跟老處女打交道,不怕要壞了你介紹人的面子嗎?」
四十一年五月
我不知道應當怎樣回答她才好,但我隨即感覺在這樣一個慈愛關心我的老校長面前,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便直率的告訴她說:
她對我關護備至,常為生活毫無規律的我整理凌亂的衣物,或者坐在燈下為我縫補衣鈕。我常常想,她不但是好校長,更是好主婦,如果她結了婚,而且兒女環膝的做了母親——甚至祖母,生活又該如何不同?我不由對她起了疑問,是什麼使得她摒棄了正常的婚姻生活,而在這寂寞的山村做一輩子村童的老師呢?我幾次想問她,但終因尊重她,怕冒犯了聖潔的她而住口了。
姑媽的神情彷彿也不同於往年,她常常注視著我,又有時和父親談些什麼不願讓我們聽見的事情。有一天我走到後院的廚房,聽姑媽在和老張說話:「老太和_圖_書爺胡塗,總得張羅張羅,不能讓大小姐伺候他一輩子呀!……」竊聽的滋味很不好受,我趕緊繞過前院去。心裏可打了一個結;是姑媽要給父親續絃嗎?她看我瘦了,以為我操持家事累的吧?但是我決沒有這種意思,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家,責無旁貸,怎麼能談到累不累呢!我覺得姑媽有點誤會我了。但是,真要為父親續絃的話,當然沒什麼不好,不知道姑媽看中了什麼人,怪不得常跟父親嘀嘀咕咕的談話。
「哦——」我故意若無其事的回笑。
「一個故事?一個什麼故事?小淘氣!」她把我的頭髮一下子又弄亂了。
暑假來了,我竟因安於這安靜的山村生活,連吳君邀我和他的妹妹們一同到省城旅行都婉謝了。我常常和老校長對坐著,泡一壺好茶,各人一書在手,或談或讀,消磨這炎熱的時光,卻也不難。校長有時也很風趣的,她對我的稱呼常常不同,在學童的面前當然是嚴肅的叫我「老師」,但背後她總是「小妹妹」,「小淘氣」,「小女兒」的隨便叫。
和我談談,我已經意會到那談談的意思,怎使我不心慌?我知道他要說的,要求的,我也知道幸福是什麼滋味。不過幸福也不要來的太早啊!那會使人忍受不住的。我將怎樣回答他所談的問題?他會怎樣向我說呢?時間是這樣的短促!
「就是這樣,我的初戀,也是我最後一次的戀愛。我所戀愛的人娶了我的妹妹。初戀像雲霧在山峰的心上遊蕩,有無數美麗的幻象。在我初戀的夢幻中,是一個肥皂泡,吹開,漲大,飛去,終於破碎了。以後我沒有再戀愛過,因為那美麗的初戀已夠我咀嚼一生;它雖沒有成功,但確曾使我沉溺在幸福裏過。我相信以後不會再有比這更動我心魄的愛情使我沉醉了,那麼我今生又有何再求呢?」她說到這裏停頓了,斜著頭微笑的望著我:「睡去吧,孩子,這個故事該夠滿足你對我的好奇心了吧?」
小妹忽然掀簾進來了,在我一旁坐下,露出她從未有過的一付沉默的神態。她手搭在我肩膀上說:
「兩個月過得真快啊!」
他們倆跑得漲紅了臉回來,妹妹從他手裏摘下兩朵紅花插在我的鬢邊,他擦著汗,微笑的在一旁看著,我不由得低下頭來,好像剛才那一段放肆的夢想會被他看透似的。
父親忽然有一天向我們說:「為什麼不帶雲生到燕兒山去看看呢?芳兒也去吧!明天正好我要到城裏去,放你們三個人一天假好了。」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所問,卻坐在籐躺椅上,端起一杯茶品茗著,眼睛看著那杯茶的熱氣,慢慢的說:「你不是疑心我有個故事嗎?二十年來,我第一次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我希望你是唯一聽這故事的人。」她說著拍拍我的手背。就在這滿天星辰的月光下,我全神灌注的聽著下面的故事。
早晨如果有空閒,我也常隨著父親領著妹妹出去走走,踏著露水未乾的野草,聞著清晨濕土的氣味,很是舒服。
「他們倆都有這番意思了。」
「我要求芳姐一件事……」
有一次我看見小妹和他立在院中花圃前談話,見我來便不說了,小妹對我侷促的笑著,我想她不定又和他在說我什麼。回到房裏,我便問小妹:「壞丫頭,你又在和雲哥說什麼來著?」她臉一紅跑了。她這張淘氣的小嘴,不要在雲哥面前把我說得太多呀,那是很難為情的事。
他走到門前,隔著竹簾吶吶的說:「芳姐,我——我要跟你談談,可以嗎?」
冬日像蟲一樣的蜷伏在屋子裏,和外面接觸的和-圖-書生活更少。春天來了,翻開隔年的乾葉和雜草,我也喜歡做種植的工作。日子就是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迎春送冬的也不知不覺在鄉下四易寒暑了。最初的一兩年,不但父親常帶我們到城裏去購買書籍物品,城裏的親友和學生們,也時常結伴到鄉下來小住盤桓。可是後來父親漸漸安於鄉居懶得進城去,親友們來看望父親的也比不了前兩年,我們漸漸被人們淡忘了。
「就是——就是,求芳姐跟老師說,我跟小妹的事。」
快到暑假時,父親突然告訴我們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說是他的一個已經在大學做了助教的學生,預備來此渡假,因為父親有些著作需要他幫忙整理。他要我把客房收拾清潔,掃榻待客。我們這裏自從姑母走後,好久沒有客人來了,這怎麼能不令人興奮呢!
我怕支持不住了,將肩頭靠在大樹幹上,我不知道他又喃喃的接著說了些什麼,祇這樣就夠了,夠了,夠了,我不住的點著頭。
日子在快樂中逝去就要嫌短,每年感覺漫長的暑假,今年竟短了幾倍。在一天的午飯桌上,他告訴我們,明天就要回城裏去,因為學校就要開學了。聽了這樣的話,只有父親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我雖低頭默默的吃著飯,心中卻思潮起伏。連平日多嘴的小妹,也難得沒有開口,我想大概這位青年客人給這一家人帶來不同的快樂,如今他要把快樂帶走了,當然使人人依依惜別。因為他走後,這裏又會沉入如何的寂寞啊!
家裏有了客人,生活緊張起來了。對於和青年男子的交際,雖然二十八歲的我,仍然不太習慣。他很客氣的隨著小妹叫我芳姐;隨著我管蘭兒也叫小妹。可是小妹叫他雲哥,我不敢;小妹隨便出入他的居室,我也不敢。雖然他的居室差不多每天都是我去親自為他打掃整理的,我祇乘他在父親書房或同父親妹妹出外散步時才進去,把蚊帳落下,蚊香點起,小心仔細的把零亂的書桌整理好。如果他一天呆在自己房間沒出去的話,我便難為情不進去了。其實,以往來這裏的客人,都是由我來招呼的,但是沒有一次使我像這次的不自然。我有時想,這個青年來得蹊蹺,父親並不需人幫助工作;同時姑媽今年春天對我的神情,……或許……我臉發熱,心通通的跳著。
「因為你實在是一位好母親的典型,」我跟著又逼了一句:「說不定你曾有一個故事。」
我還不知道應當怎麼回答,他又說:「我在竹牆外等您,好嗎?」我點點頭,他去了。我坐回椅子上,發了一陣呆。
那一年我流浪到南部的時候,袋中已經一文不名了,還好幼年的同學吳君是本地人,他問我可耐得了寂寞到不遠的鄉下去做猢猻王?我那時只要有個寄身之地,並不計較更多。不過當吳君對我講校長是位老處女時,我倒有些躊躇不定了,我對吳君說:
我的雙親情愛逾恆,自從母親去世後,父親為了避免睹物傷情,便帶了他唯有的兩個女兒——我和小妹,遷居到傍燕兒山的這鄉下來。
老校長說到這裏停住了,眼睛望得遠遠的輕嘆了口氣,從躺椅上站起來,又把照片上的人看看,隨後安詳的對我說:
「一個——戀愛的故事,有沒有?」我簡直是大膽的在詐取她,雖然以前我從沒有這麼想過,這只是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是的,對於妹妹的一張沒遮攔的快嘴,難道我還敢痛痛快快的說出我正戀愛著他,我正為離情所困擾嗎?
「看書呀!」
我一頭躺在草和-圖-書地上,張開了兩臂,任清風飽吻著我的全身。我好像躺在荷葉裏的一粒水珠,盪動著,輕漾著。我感覺大空之下任何東西都是美麗的。身邊不知名的野花親熱著我,每個從我上空經過的雲朵,都寄託了我的夢想。我想,父親和姑媽安排這青年到這裏來的用意安在,感激我的長輩,為了我的幸福多方打算。唉!他會是我的終身伴侶,我將無限的依賴著他。我們將同室而居,我不知我會有幾個……,我是這樣的喜愛孩子!啊!我太放肆了!我怎麼可以想到這樣令人臉紅的事呢!
果然如吳君所說,我不必為校長是老處女而懷什麼戒心,因為她對我的態度除了寬仁的上司外,還兼有慈愛的母親,善導的師長,使我像遊子歸來的感覺到家的溫暖,雖然這裏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家,而且這位女主人也不過像我一樣的是個獨身者,我和她所不同的是,我還年輕,也沒打算終身不婚,而她似乎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化身,是為獻身教育而來到人間的。我沒聽說她以前有過戀愛,以後總也不會走上婚姻之路吧,因為她已經五十二歲了。這裏的鄉人也常常說起,校長是孝女,她的父親教了一輩子書,她因為孝心承繼父志而終身不嫁,拿自己應得的財產創辦這所鄉間學校,是多麼令人欽佩!
「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瞪了她一眼。
「那你又為什麼不結婚呢?」
當炊煙嬝嬝而上,會合著暮靄,雲烟不分的時候,父親放下了筆,從書房出來,領著妹妹到田間散步,我則收拾起活計或書本,到廚房去督促老張預備晚飯。他們散步回來,大家便坐在院中晚飯,我們在飯桌上看著烏鴉歸巢,呱呱呱呱的亂噪一陣,在鄉間,這是夜幕垂下前的先聲。烏鴉過去了,天暗下來,四籟墮入寂靜。雖然也有遠處傳來幾下汽笛嗚嗚聲,劃破長空的寂寞。掌燈不久便該休息了。我為父親的臥室驅蚊,落帳,整理床舖。父親雖然沒有了母親,並沒有改變他生活上的一切習慣。
「姐姐,你在想什麼?」
我乘她打趣我,便也向她開玩笑說:
第二天我們送走了父親後,我趕著預備了三份野餐,便一同去燕兒山。到了那塊因燕形的岩石而出名的半山上,我們坐下來休息用餐。在大自然下,我也不像在家裏那樣拘束不安了,和他有了比較自然的說笑。吃完以後,小妹又提議前進,因為再向高處去的山上,開了各種山花,可以採回來插瓶。可是我已經無力前進了,讓他們倆去山上跑跑,我需要獨自安靜一會兒。
剛搬來的那年,妹妹只有十二歲,我比她大了一倍。我要照應這樣小的妹妹和老父,儼然是個小主婦了;縫補一家人的衣襪,教妹妹讀書,處理一切瑣碎的家務。不久以後妹妹考入城裏的女子中學,住在宿舍裏,一星期回來一次,這期間只有我和父親,還有老僕張同。但是逢到寒暑假期,妹妹回來,有了這個活潑的小姑娘呆在家裏,我們就熱鬧多了。
跟小妹?……烏雲遮住了半個天!
我則常在這個時候帶著小妹在竹林為牆的幽徑中乘涼,聽她的小嘴講出來那些學校的生活,我們大笑著。好像唯有小妹在家,才能打破一段過去的沉寂生活。
——幫「我們」的忙?
「我嗎?我這樣不是很好嗎?」她斜頭微笑的回答我。
小妹成了我們的傳話筒,他要什麼東西,總是叫妹妹帶了話來:「雲哥問你借一隻毛筆。」「雲哥問你可有信紙?」「雲哥說你的字真漂亮。」「雲哥說你是好姐姐。」他好像在妹妹那裏探聽了更多關於我的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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