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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藻與鹹蛋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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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記本

週記本

「我再唸另一天的,大家仔細聽:
我一邊說著,不由得眼睛朝丁薇薇望去,她受了誇獎臉紅了,害羞地低下頭。她原是個乖巧的小女學生。
我想起那天會見薇薇的爸爸,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兩個人倒是一樣的口氣。我連忙說:「不,不是,薇薇是個好學生。只是——」
「啊,我希望不是薇薇給你添了麻煩。」
從丁家出來的路上,我一直為這事困擾,我想不出薇薇的母親到底是怎麼回事,週記本又是怎麼回事。我忽然想起去年畢業的我的一個學生劉海峯,他好像和薇薇是親戚,海峯的母親我也曾見過幾次。
「我竟不知道我的小女兒是這樣的……」
「你一定要仔細的,忍耐的,逐頁看下去。錯字有不少,故事卻有趣!」
「『星期二是我的九歲生日,使我最高興的事是媽媽買了許多禮物給我。一個圓圓厚厚的小蛋糕,上面點了九枝小紅蠟燭,還有一套毛衣和一雙皮鞋。當我放學回家一進門,媽媽就拿給我,我真是高興死了!我吹蠟燭的時候,爸爸在我左邊,媽媽在我右邊,他們都幫著我吹,我過了一個快樂的生日。』
「啊!當我能叫出母親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聽到的時候,誰比我更幸福?」
「和慧英正是倔強的一對兒,誰都不肯向誰低頭。」劉太太聳著肩說。
好奇心使我忘記一整天奔跑的疲勞,我沒有回校,便又到劉家去,因為我可以藉著看看海峯進入中學後的情形,探聽一下薇薇的家庭。所以當我見著劉氏夫婦後,說過海峯的情形,我便把話鋒轉了,我說:「我剛從丁薇薇的家裏來。」
「……我竟不知道一個小孩子是這樣的需要她的母親,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這便是小女薇薇的一段不誠實的故事。同時,」丁太太說到這裏,又側過頭去,我隨著也轉過頭去看,啊,站在教室窗外的,是薇薇和她的爸爸,正向我點頭微笑。
又是沒有母親!「也許不至於」下面是什麼呢?是死了?走了?病了?但是薇薇週記本上的,卻是個活生生的母親呀,上個星期還跟丁先生到日月潭渡錫婚去了呢!
說到這裏,我又面向著丁薇薇的母親說:「丁太太,關於這點,您有什麼意見嗎?」
「週——記……本?」她懷疑地慢慢唸著。
週記本該和_圖_書是早被看完了,她一手支頤正沉思著,直到我走近她跟前,她才驚醒般抬起頭來。我不會形容那臉;說它變成什麼顏色或什麼樣子了,在她握住了我的手時,我只感覺她手掌汗熱,她激動的說:
「這裏不是姓丁的嗎?」我希望沒有找錯。
「那麼……」我有些猶豫,但這時從屋裏出來一個男人,他客氣地問:「我姓丁,你是找……?」
當我起身告辭時,忽然想起薇薇的週記本,為了不忍心揭發它,於是我說:「丁先生,請不必對薇薇說我今天來過府上的事。」
「她到姑母家去玩了。」
「孩子沒有母親,我又沒有時間管她,薇薇一定給老師添了不少麻煩吧?」
「同時,我們還要感謝林老師這次的……。」
「如果有什麼事,你儘可以去找她的爸爸,我們的事你當然知道。」她的爽急的說話態度,倒是合乎她離開家庭的作風。
我知道這位姑母,薇薇除了好媽媽以外,還有個好姑母,她的週記上也偶爾提起過。丁先生打破主客間的沉默。他說:
我的聲音因為興奮而緊張,因為緊張便結巴起來了。我的興奮並不是因為今天母姐會的出席人數比往次多,可以免得被校長挖苦,說我不會聯絡家長,每次只出席小貓三隻四隻。我的感情的激動,實在是因為今天出席的家長中,有一位特殊的人物——丁薇薇的母親。
我怎麼誘發劉太太說出薇薇家的情形才合適呢?我略一思索便說:
這叫胡慧英的女人,當然是薇薇的母親了,那麼她沒有死——像我所想像的;也沒有在家——像薇薇所寫的。她只是走了,一個結婚已經十年的倔強的女人,扔下親生的女兒,一去就不回頭,只是如此而已。慚愧!我一直到今天才知道薇薇的家庭情況,那不怪我,只怪那活躍在週記本上的母親,是如此真切!
我雖然一直沒有機會認識薇薇的母親,但是在她女兒的筆下,我早已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我一翻開薇薇的週記本,就像看見一幅「甜蜜的家庭」的繪畫。這樣快樂的家庭,我總要去拜訪一次的,因為關於母姐會的事,校長對我不太滿意,全校幾十班母姐會的成績,我這班是屬於「糟透了」的一個。我不得不活動四肢了。
「林老師問我對於小孩和*圖*書子誠實有什麼意見,我先不要談什麼意見,如果各位家長願意聽的話,我倒要把一段關於小女薇薇的故事講給各位知道。」
回到宿舍裏,我激動得難以入眠,不由得又把薇薇的週記本翻開來讀,我一邊讀,一邊想,想到那間空洞的房間裏,一燈昏黃下,坐著一個伏案執筆的小女孩,她正以全力寫一部美麗的謊言,真是一個小小的了不起的女作家!她創造了一個快樂的王國——家庭,她是那國中幸福的小公主。我彷彿聽見小公主的心聲了:她低聲輕喚著母親,母親便像女神一樣地,姍姍而來……這是一本最美麗的創作,丁薇薇是作者,我是讀者。無論是當她寫著,或是我讀著,我們的眼前都會呈現了一幅美麗的圖畫——就是我管它叫做「甜蜜的家庭」的那幅圖畫。
「『老師告訴我們,旅行是對身體有益的,我們星期日便到圓山動物園去旅行了。爸爸、媽媽,和我。媽媽做了三份野餐,她真好,知道我愛吃蚵仔,便特別做了蚵仔炒蛋給我吃,爸爸愛吃饅頭夾火腿,她也做了。我們看見了許多動物,媽媽一樣樣講給我聽。我最愛看那兩頭大象,用長鼻子搖來搖去找食物,我用花生餵象吃。我們一直玩到下午四時才回家。』」
沒有母親?我再想一遍丁先生剛說過的話和薇薇的週記本,……難道裏面有什麼差錯?我不是跑到另個姓丁的家裏來了?我滿心疑惑,便又問丁先生:
「啊,那倒不一定,薇薇的父親是很疼愛薇薇的,他都可以辦得到,你只管去找他。」她不聽我說完,也不知道我要說什麼,她說話只管搶上風,我想當他們夫妻吵嘴的時候,針鋒相對,她不會輸給他的。「你要薇薇的地址嗎?」
「是呀,薇薇沒有在家,她爸爸一個人在家,那樣子怪無聊的。」
沒有母親?「啊……?」我差點兒叫出來,「啊,不,不,薇薇是班上最乖的學生了。」
「我是丁薇薇的老師。丁……不,胡女士。」
費了一個整整的星期天,我跑了幾個向來不出席母姐會的學生家。我很高興終於能訪問到丁薇薇的家,更希望女主人此時正在家。開門的是女工,我問:
從週記本裏,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學生家庭的情形,他們都毫不隱瞞地寫著。和圖書比如曾秀惠是養女,林一雄的爸爸是三輪車夫,胡慧的母親替人燒飯做女工,都是我從週記本裏知道的。班上的確有幾個苦孩子,也很有幾個幸福的孩子,丁薇薇便是幸福中的一個。尤其可以使別的孩子羨慕的,丁薇薇是獨生女兒,她的母親特別喜愛她,好像這位母親是專為女兒而生存的。有一次薇薇在週記上便寫著她因為生病請兩天假,她的媽媽整天陪著她。「我的媽媽真好,我病了不肯吃藥,媽媽便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你如果病死了我要多傷心,乖乖吃藥吧!我便說:那麼我吃藥可以,媽媽不許離開我一步。媽媽說:我不,我不,我一定不。她便在床邊陪了我兩天兩夜。給我唱歌講故事。」她這麼有趣的寫著——要嬌慣壞了!我每次看了薇薇的週記便不由得這麼想,我認為有機會見到薇薇的母親時,我一定要勸她不要太嬌慣了孩子,尤其是獨生孩子。……唉!這樣真誠的母愛如果讓曾秀惠分享一些,夠多麼好!我想起那失去母親的小養女。
四十五年五月二日
「丁太太在家嗎?」
終於有一天,我坐在女青年會的會客室裏,面對著這個倔強的女人了。我的來臨,當然使她略感驚異,我說:
啊!當我能叫出母親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聽見的時候,誰又比我更幸福?
我也想起了貝多芬在他的母親死去後所說的兩句話:
她說到這裏略一停頓,回過頭來望了我一下,我和她互作會心的微笑,然後她接下去說:「當一年以前,……」
為了家長和學校間的聯繫:本校各班成立了母姐會,每個月一次座談會,大家談談,交換交換意見。第一次的母姐會,我的班上出席的人便不夠踴躍,沒有見到薇薇的母親,也很使我失望。但是在第二天薇薇交上來的週記本中,我便看見那理由了:
「啊……,我姓林,是丁薇薇的老師。」
「她一個人住在女青年會,自食其力固然可貴,但是這樣的日子過到何時為止呢?」
「只有丁先生在家。」
「啊不,不,不,我祇是……」我祇是更結巴了。
「啊,可憐的薇薇!」劉太太嘆惜著。
當一年以前,是的,我也記得那hetubook.com.com是一年以前……
「那麼!那位丁先生呢?」
「我不是對大家說過了嗎?寫週記是要把這一星期中你認為值得記住的一件事,誠實地寫下來。有些同學,我一看就知道是在亂寫,完全是胡說八道的事。也有的同學寫的並不是什麼值得記載的事情,總是寫什麼早上起來漱口、洗臉、吃點心背書包上學等等,這都是每天例行的事,還算是值得特別寫下來的嗎?」說到這兒,我便從桌上的一大疊週記本裏,抽出了丁薇薇的,打開來接著向同學們說:「現在我選出一位同學週記寫得最好的,唸給同學們聽:
我的手被緊握著。……
為了表示我對這位好母親的敬意,我在週記後面批了幾個字:「要永遠記住母親對你的愛。」
「媽媽突然病了,爸爸送她住到醫院去,所以星期日的母姐會,媽媽不能參加。我不能去醫院陪她,因為醫院不許小孩進去。我很難過,我生病媽媽陪我,媽媽生病我卻不能陪她。爸爸說媽媽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我也希望她趕快好。媽媽臨去時吩咐我,要用功讀書,沒有媽媽管,也應當好好讀書,我會聽她的話的。」
「丁太太?」女工瞪大了眼。
但無論這裏面有什麼蹊蹺,我總應當說個來拜訪的理由的,只是我卻不便說明我是來請女主人去參加下次的母姐會了,因為我不願顯得我胡塗得這樣不清楚學生的家庭。我隨便講了一些關於薇薇在學校時的不關緊要的小毛病,希望家長也要隨時注意等話。
「爸爸和媽媽結婚整整十年了,她們早就商量好,結婚紀念日要到日月潭去旅行,因為我要上學,所以不能跟他們去。星期日的母姐會,媽媽又沒有參加。」
「是林老師,啊……,啊……」似乎不善言辭,但用手示意讓著我。
「是這樣的不誠實!」這回我搶接著說。
「啊不!是這樣地需要她的母親。」
「丁薇薇是獨生女兒嗎?」
「看,」我唸完後,又很莊重地對同學們說:「一定要像這位同學一樣,把有趣味的,有價值的事情,誠實地寫下來。」
我不知道當這位倔強的女人讀著她的女兒的創作,臉上起了什麼樣的變化,因為隨著她翻開第一頁,我就站起身走到窗前去。我看窗外藍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如洗,心中也平靜得無所思念。這樣一直不知呆了多久,我才回過身來。
「是的,是的,如果孩子多一點,做母親的也許不至於……咳,沒有母親,就只好拜託老師多管教了。」
——貝多芬
住在女青年會的那個倔強的女人,她在冥冥中,難道聽不到那小公主的心聲嗎?如果她真聽不見的話,我怎麼使她聽到?
……我的手被緊握著,並被拉到講臺前來。
「不,不要,我並不要找薇薇的爸爸,他們的地址我也知道,你聽我說,」我也不得不帶著強迫的口氣,否則她又要截住我的話了。我一邊說著,便從手提包裏拿出薇薇一年來的週記本,把它放到她的面前。「我只是請你看看這個,並且希望知道你的觀感。」
屋裏並沒有我理想的那麼整潔,是因為星期日女主人不在家的緣故嗎?我隨口又問:「薇薇沒有在家嗎?」
劉太太不住的搖著頭說:「胡慧英實在太倔強了,結婚十年了,說走就走,還是一去不回頭。」她又問她的丈夫:「慧英走了快一年了吧?」
看起來,今天丁太太比我還要興奮,她今天是第一次來參加母姐會,和其他的各位家長也是第一次見面。她聽了我的話後,立刻很高興地站起來,環視眾人,並微笑地點點頭,那樣子就像她將有一大篇講演似的。果然她說:
但是第二個月的母姐會,也還是沒有見到薇薇的母親,薇薇在她的週記上告訴了我:
「是的,我知道一些,不過我以為也許有些事情,更需要母親的……」
「現在薇薇的母親呢?她在哪兒?」我試探問。
隨便座談會性質的母姐會,照例是要由老師先開話頭的,所以我便說話了:「謝謝各位家長,犧牲了星期日的休假,來出席本班的母姐會。但是為了孩子,我想大家是樂於參加的,能夠和諸位家長多聯繫,對於我的教學有許多好處,我們也可以彼此多了解孩子們。小孩子有時候是有濃厚的雙重人格的,他們在家庭時一付面孔,在學校時又一付面孔。就比如說吧,小孩子因為利用學校和家庭間沒有聯繫,便常常會做出一些不誠實的事情來,家長和老師都巧妙地被蒙蔽著。所以今天我們大家不妨來談談關於小孩子誠實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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