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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藻與鹹蛋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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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

玫瑰

「當我心中感到有了什麼害怕時,我唱歌,並且想著老師……我想飛到您的身邊,向您痛哭。」
我們以書信聯繫著彼此的距離,我時常鼓勵她,並想以精神的力量拯救她拔出泥淖。她的信有時很悲觀,有一次她在信中說:
「你是說你住在中北路三段一百五十巷六號嗎?」
我很認真,下一個星期日,我犧牲了早場電影,仍決定到曾公館走一趟,從穿著看來,這孩子不是出身窮苦人家的。星期六臨下課時,我先通知秀惠,用溫和的口氣,一個星期下來,她可愛的歌聲和清秀的筆記,早使我心軟了。
「我的母親。」
「嗯……」她猶豫著,最後終於說了:「我沒有爸爸。」
我漸漸感覺到那秀麗筆跡下的文字是愈來愈進步了,但那悲觀的成份也是正比例的進展著。我有些後悔給了她太多的書讀,使她對於是非的辨別太清楚;給了她太多沒有辦法實現的鼓勵,這鼓勵對她又有何益?倒不如胡里胡塗地做著物質享受的奴隸,這樣不就可以減少痛苦嗎?我不應當時時刺|激她,而又沒有辦法實際助她拔出泥足。
她今年十七歲了,我忽然發著奇想,可以領一個小養女了,湊成五世同堂的養女之家,把那小女孩送到我的學校來吧,我不會再那樣教育她的了,請放心吧!
儘管我的班上有許多不正常家庭的子弟,但沒有一個比秀惠更使我縈迴於心的。在女人不幸的遭遇中,再沒有比靠男人蹭踐而生活的,更令人不甘了。為了秀惠的前途,時常燃燒起我心中的一股正義之火,雖然我從來沒有問起秀惠關於她的前途的事。一直到兩年過去,秀惠要畢業了,我才在調查升學人數時問起:
有時我忙於批改課業,她便站在窗外輕聲地唱,在芭蕉樹前輕舞著。有時她唱到我的面前來,伏在我的桌上,停止了歌聲,滿臉淚痕:
「傻孩子,神經過敏,完全在亂想!」我截止她。
在那炎熱的午後,一切都顯得萎靡不振,人們懶洋洋地躲在亭子腳乘涼,我卻起勁地在中山北路壓馬路,我的汗被毒日所暴晒,發出酸臭的氣味,可是我仍找不到中山北路三段一百五十巷在什麼地方,我試著翻回頭去找二段,一段,以及類似的數目,耗費了整整的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我終於帶著落日的涼風回校了。
我的孩子!秀惠才滿十五歲,便對這世界言萬惡是否嫌早了些呢!我讀著她的秀麗的字所寫出不應當是十五歲的初中二年級學生的信,不覺淚眼模糊。我想她一定是將遭遇到什麼了,我記得收到這封信的前一個星期,秀惠還到學校來看我,從操場那邊跑過來的時候,發育成熟的胸部因呼吸急促而頻動著,當她跑到我面前時,我https://m.hetubook.com.com不由得拉著她的手愛撫著。「我天天在看你長大!」我說。
「老師,我記得您說過,荷花的生日也是您的生日,我是無意中查到這個日子的。送上了我的祝意,但是我自己卻沒有來,舊日的生活會佔據了我整個的心情,並且惡化,所以我不願看見母校。」
跟著曾秀惠哭了,我讓她站著上一堂課,懲罰這撒謊的孩子。她既然常常遲到當然怕家庭訪問,她也許有一位容易光火的父親也說不定。
她也常常來信,天真地寫著她的中學老師的笑話,寫著我給她看的書籍後的感想,寫著她的生活的發展。有一次她說祖母為她請了專教歌唱的老師。「老師!我的祖母為什麼為我下這麼大本錢?你明白嗎?好,我不說了,我說了您就認為我神經病。反正我愛唱,我儘管唱下去就是了。」她在信中這麼寫著,我看了祇覺得滿心不舒服,我希望那真是祖母的一片慈愛之心,但是陋巷中的這份人家啊!我也不敢相信她的祖母會有真正高潔的思想。
但是曾秀惠究竟和林一雄,和胡慧不能比,我可以忍心看林一雄走上他爸爸的路子或者胡慧走上她媽媽的路子,卻不忍心看曾秀惠有一天也在夜百合陪酒,然而我知道唯有秀惠最有危險走上這條路,她是專預備走這條路而被人收為養女的啊!臺灣的養女制度!我深深地嘆惜著。
無限的同情,從我的心底升起,我實在應當早知道這小小女孩的不幸遭遇,我撫摸著她的秀髮說:
我也一直沒有企圖著和秀惠見面,我想像不出改變了生活以後的秀惠是什麼樣子,我也不願去仔細琢磨,我一想到秀惠,總是那柔美的短髮的女孩子站在我的面前。
屢次地,秀惠把悲傷的文字寄給我,我的鼓勵簡直敵不過她的哀感。我甚至問她,需要我幫助她什麼。
「但是她為什麼對你撒這種謊,也許新搬了家,記不清地址名。」
然而我的眼睛卻落在這條小新聞上,久久未移,它在我的心中縈繞,使我感覺到悶氣,我想掙脫這份感情的鎖枷,便站起來,走向窗前去。
「啊!真的?」我聽了當然高興,我以為她的祖母一定看穿了這種生活,再不忍心叫她的孫女也走這條路,這是很對的,我為秀惠慶幸,更為臺灣養女制度慶幸,如果人人都肯這麼做的話。
「您多多鼓勵我,就是給我的最大幫助,給我增加一分勇氣,面對這萬惡的世界!」
聖誕節前,我收到秀惠寄來的一張講究的聖誕卡,是特製的,上面沒有天竺豆hetubook.com.com或聖誕花,卻意外的畫著一束玫瑰;我發現那畫圖的人疏忽了,竟忘記在玫瑰枝上畫刺,我心裏念著:啊,沒有刺的玫瑰是會被人隨便摘去的!
「你的母親,不,你的祖母答應了?」我已經知道這家庭是祖母的天下,雖然現在陪酒賺男人錢的是她的母親。
我聽見一方面覺得難過,一方面又覺釋然。想到那樣一個純美的女孩子,怎麼會落得酒樓陪客,任人蹂躪。但想到她終能適應這種生活,未嘗不是她的福氣。生活會慢慢習慣的,金錢也可以收買靈魂,我這麼想。
她躊躇了一下,搖搖頭,表示沒有錯。
我這回很順利地找到了,剛一拍門,曾秀惠就出來了,那情形像是一直在門裏,等著的。學生們聽說老師要訪問家庭,向來就是這麼緊張的。
有一天秀惠的信來了,秀麗的字跡帶著顫抖的聲音,每一句打入我的心坎:「老師:一個叫做玫瑰的姑娘,終於坐在青鳥酒樓陪著客人喝酒唱歌了。老師!你不要鄙夷這個沒出息的學生,有一段日子我想到怎樣反抗,但是環境不容易,我暫時掉入泥淖中了。兩三年來,祖母的熱心培養,使我受了較高的教育和練習歌唱,下了大的本錢,可以撈回大的利息,這是她真正的意思。老師,我只要您仍要常常鼓勵我。」
「媽媽在嗎?」我問。
「就應當早早起來。」她沒有說明原因,可是嚴肅地把臉轉向秀惠,申斥她。
「不是,是養母。」
「是。」還有臺灣口音,「是」是用「四」的發音說出來的。
「老師,像豆芽菜不?」我記起那個小孩曾向我這樣形容過光禿的聖誕紅枝子來著。
無論秀惠怎樣的談論著她的家事,我卻從來不敢做深一步的探問,問她將來是否也會像她的養母一樣生活。我覺得不應當在她那純潔的心版上投下一塊不潔的污跡,讓她幻想著美麗的前途才對,甚至於我要幫她朝著理想的路上走。
「無論你陪客人喝多少酒,你的靈魂總是純潔的!」
這思念不由得使我探首窗外,其實在這暗淡的黃昏裏,我能在芭蕉葉下找到什麼。倒是我猛然抬頭,又看見對面人家的那株高大的聖誕紅了,聖誕節已經過去一個月,那枝幹上的葉子也已落光,幾片殘紅在支持著它的枝幹,在那灰黑的天空下,真是單調。
「秀惠,你預備升中學嗎?」
秀惠更告訴我,她還有一位只有五十歲的曾祖母,她們四代同堂都是養母女的關係,養母常被祖母打嘴巴,如果她不肯去夜百合的話,她的養母只有十九歲,比她大八歲。
「你也不要太悲觀,客人中也不是全壞的,遇到好的你可以跟他結婚,幸福的家庭生活對你也並非絕望。」
實際上,青www.hetubook.com.com鳥酒樓是我常經過的地方,我每次看完電影等公共汽車回校時,便是站在青鳥的對面。悠揚的音樂,隱隱可以聽到的歌聲,加上雜亂的豁拳聲,和人影幢幢的樓窗,等車的人似乎不會寂寞或焦躁於二十分鐘才駛過來的車輛。每一次仰頭望著對面樓窗,都使我與別的等車的人有異樣的感覺;想到樓上有一個善歌善飲的女郎和我的關係,想到我給她的教育,想到她那憂傷的句子,想到歌聲淚痕下的純潔靈魂,想到我們始終未見面而我竟站得離她這麼近,她推開樓窗就可以看到我……
但是我也應當知道這並不是簡單的事,當她的祖母因色衰而不能博得男人的歡心時,她的養母登場了,她們代代以此為生,這種生活可以使一個女人變得自私和狠毒,當秀惠的養母該走下坡的時候,秀惠正是含苞待放啊!
「是桂林街八十巷四十三號,這回沒有錯了吧?」
「這個會唱歌的女孩子也很會撒謊。」我對教務主任說。
許久沒有接到秀惠的信,我的心反而平靜了許多,再沒什有麼痛苦的呼聲壓迫我了。對整個教育來講,我是失敗的,我既未能以教育的力量去拯救她,又何必灌輸給她那樣多對人的是非認識?
秀惠已經進了中學,本不在我的轄管下了,但是一份互相了解的感情,沒有因為實際的分離而隔閡。她經常回母校找我,在這窗前的芭蕉樹前,我看她一年年的長大,她像一隻黃鶯,時時在唱,我鼓勵她,為培養她的美的人生,我不斷把世界名著送進她的書包裏,我聽她唱,聽她訴說。
「我發瘋的愛著我的歌唱,我歌唱,忘掉痛苦。」
雨停了,風卻吹著芭蕉嘩嘩響,我關上窗,奔到床舖上躺下去,我沒有開燈,只啜泣著。
不錯,那優美的歌喉早已聞名全校,同樂會上人們都不信一個小女孩會唱出那麼成熟的聲調來,她說她常聽母親唱,而且她不唱小孩子的歌,學的都是些流行歌曲,雖嫌庸俗,但終因她的美麗的歌喉被原諒了。
「但願如此。但是五年級的學生了,不應當這麼胡塗。」
「如果我死了,您要寫一篇養女的故事,告訴人們,生生世世不要做人家的養女。」
我很氣忿,當我從教務處的學生住址冊上發現曾秀惠的家是住在萬華的桂林街時。
「你將要努力於哪一門?」我問這話似嫌過早,但是她卻應聲而答:
我捧著這封信,想著幾個月前從操場上跑過來的那個女學生。我應當緊緊地記住她那天的打扮,姿態,對於秀惠,我所喜愛的學生,那是可紀念的一個裝束。在那以後,我如果再見到秀惠,不,應當是玫瑰,就是一個新的軀殼了。但我了解她,在那軀殼中的靈魂是不易變的。和圖書所以我給她寫了第一封她,轉變生活後的信,我在信裏說:
被擠在社會新聞版的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裏,酒女玫瑰自殺是屬於一條無關緊要的新聞。它只有豆腐干那麼大,正像她生前所住的處於這大城市一角的那條陋巷,暗淡而無光彩,它今天被比它更認為重要的一條大新聞奪去了在這社會上的地位。一個酒女的自殺,不過是屬於個人的利害,六個強盜白晝行劫,才是有關整個社會的治安,所以六個搶劫犯同時被判死刑的消息,自然要高於一個酒女的死了。
「那麼,」我覺得很難問,一時說不出,結果還是問下去:「那麼你的母親在做事?」
向來見了學生家長要談一些生活情況的,但是我看秀惠家的情形,進進出出的人,這位年輕的家長,以及這周圍的氣氛,我好像不便多問什麼,便草草結束了這次訪問,這是一次最簡單的家庭訪問。
「聲樂。老師。」
「林老師,有一天我會去陪酒,站在一邊唱給客人聽嗎?」
此後的一段時期,沒有了秀惠的消息,這是常有的事,常有時兩三個月不見她。她會忙著考試呀,旅行呀,忙這忙那呀,她總會寫信告訴我的。
秀惠低下頭,她害羞了,眼裏有淚光。我想是那天我給她的當眾懲罰太兇了,應當安慰安慰她,所以我開玩笑又拍拍她的肩膀說:「老師不會吃掉你家裏的人,放心吧!」
「當然,老師。」
我是因了覺悟而漸漸使信訊疏遠,我在信上不再做積極性的刺|激了。我有時淡淡地而也正經地寫著:
拉開窗帘,外面很暗了,冬季的雨日,光明總是迅速地離去,斜雨、冷風,向我的臉上吹來。嘩啦啦,我也聽見窗外芭蕉被雨打的聲音。不,有時候它不被雨打,也能發出這種聲音來,有一個小孩從這花叢中經過,她每次總用手去亂弄那幾株芭蕉,使它們發出聲音,以便驚醒坐在窗前改課業的林老師。
我住在這間屋子很久,整整六個年頭,我改著學生的作業,認真的工作著,有一份很濃厚的教育者的抱負,我關心這一群幼小者,常常忘掉為他們身心所受的苦楚。我也發著奇想,想在他們之中找出一朵奇葩來,我要灌溉它,培植它,然後向社會貢獻出我的成績來。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正當我認為秀惠選擇了她所投降的道路是不錯的,慚愧於我的教育是多餘時,風雨交加的黃昏,使我讀到這條不引人注意的新聞,而新聞上只簡單的說,一個十七歲的叫做玫瑰的酒女因厭世而自殺,在她的身旁扔著一張似乎算是遺書的字條,那上面寫著:「無論我陪客人喝多少酒,我的靈魂是純潔的。」
「但是,」說謊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孩子,我要在眾同學的面前揭發出來:「我昨天做『家庭訪問』輪到你家,卻找不到這地址!」
秀惠努力地點著頭,往裏面跑著叫「阿姆!阿姆!林老師來了!」
在沒人知道的我的生日,我寂寞地改著學生作業,預備中午一個人到河北人開的小店吃一碗麵,給自己添添壽。這時工友拿來了一束荷花和一大盒壽糕,還有一封信,秀惠寫來的:
「生你的母親?」
此後過了不久,我有一個機會和秀惠單獨談話,我毫不經心地問,那天那位年輕的女郎是她的什麼人。
是養母,那也奇怪的,年紀輕輕的,就收養了這麼一個大女兒。我於是又問:「爸爸呢?」
她雖然只十五歲,可是熱帶的早熟,看上去她成人了,不再是那撒嬌的小女孩了。那麼她的祖母可能……想到這兒,我的心萬分沉重,急速給她回一封信,我說:「這世界並不可怕,只要你勇於面對它,必要時反抗它,直到你的勝利。」
「她在夜百合。」她低下了頭,輕輕地好像吁了口氣:「我的祖母很厲害,只有三十五歲。」
有一陣子我們沒有信了,我又在一位熟悉酒女情形的族叔口裏聽到秀惠的消息。族叔說:
「祖母說,現在的女孩子應當多讀書。」
「人生的遭遇儘管不同,但努力讀書,將來總有你光明的前途。懂嗎?秀惠!」她展開了笑容,我知道我的熱誠與同情,使她感到安慰也說不定。我又說:「看班上的林一雄嗎?他爸爸踏三輪車,胡慧的媽媽給人燒飯做女工,一點兒也不丟人。職業並不能代表人格。」我激於同情,越說越深了,也不管她聽懂了沒有。
四十五年二月一日
我咬著秀惠送來的壽糕當午飯,翻開了照相簿,找到她在小學畢業的像片,我注目而視,心中充滿了對人世的迷茫,嚥下去的蛋糕,堵塞著,一閉眼,眼淚便流下來了。
聽那口氣是個做母親的口氣,起碼是她的監護者。我說秀惠是個聰明孩子,有響亮的歌喉,寫一筆秀麗的字,只是,……我最後把此來的目的告訴這位家長:秀惠常常遲到,我希望知道那原因。
「沒有說錯?」
第二天上第一堂,我就把曾秀惠叫起來:
隨著那聲音是一陣皮鞋響,走出來一位年輕的女郎,向我笑臉相迎,客氣地請我坐。這位年輕的女郎是秀惠的母親嗎?我疑慮著,不敢冒然稱呼,我看看站在一旁的秀惠,希望她能說明,但是她只傻喝喝地站著。年輕的女郎國語很好,也很會說話:「秀惠不用功,老師請多指教!」
「你那學生呀,真了不起,是青鳥的第一號台柱了,她真會喝酒,和男人耍起來也夠瞧的。聽說已經賺下了兩棟房子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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