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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罪3:幸福假面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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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但是他們兩人什麼都沒說——只除了有一次萊絲麗喃喃念著:「然而你那恆久的夏天將永不消逝。」
突然,他心底湧起一股龐大的憐憫席捲了他。
「……將適當並定期以良好畜牧業來全方位經營上述之農場。」
她急忙走到他身後開亮了燈。他露出笑容向她道謝。
他本能地做了個手勢要攔阻,接著回心一想。
「染上各種壞習慣。」
坐過牢的父親,他說,一名前科犯——公眾的看法形同放逐他們,使他們與正常的社會生活隔絕,這對孩子們是很不公平的懲罰。她應該,他說,要設想到這一切。他說,不應該讓孩子從小就蒙上陰影,應該要讓他們有個好的開始。
什麼是有價值,什麼是沒價值?有「紀念」這種東西嗎?
椅子上的靠墊已經褪色了,還有萊絲麗的臉孔,他沒法清楚記得她的臉孔了,只有嘴角那奇特的歪法。
他沉靜地說:「是的,我很高興。」
「你還記得,」鍾恩接下去說,「當年你突然想要拒絕哈利叔叔給你的條件,反倒想要去接手農場來做的事嗎?」
他的手垂了下來,視線游移到對面的空椅子上。
「這是什麼?這是新掛的吧?」
「我不知道。」羅德尼說,然後若有所思又重複說:「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他們沒有看著對方,他俯瞰著耕地和農場,那裡隱約傳來耕耘機的聲響,還有淺紫色、尚未翻土的農地;而萊絲麗則看著遠方的樹林。
他又低頭看著租約。
他走到書房另一頭,把芭芭拉的信丟進火裡。是的,他心想,現在她沒事了。他們大家都很好了。他以前最替芭芭拉擔心,因為她的個性不太穩定,很情緒化。嗯,是有過危機,但她已經逃過了這一劫,雖非毫髮無損,但總算活過來了,而且已經明白莫朴西和威廉才是她真正的世界。威廉是個好人,羅德尼希望沒太苦了他。
假想的萊絲麗,沒錯,但就在不遠處的某個地方,不就有個真的萊絲麗嗎?
窗玻璃上有隻綠頭大蒼蠅,被十一月上旬不尋常的溫暖天氣給騙了,在玻璃上大肆嗡嗡地飛上飛下。
你親愛的小芭
他很久沒這麼覺得累了。
「連你也會嗎?」
她坐下來,愛憐地說:「真不知道你沒有了我怎麼辦。」
「哦?」鍾恩狐疑地瞧著那幅畫。「哥白尼?有價值嗎?」
在她出嫁前夕,他曾跟這個如今隔著鴻溝的愛女說:「我希望你幸福。」
他想,他們都已經脫離我的羽翼了,他們三個。
她瞠目望著他說:「為什麼說可憐?而且我也m.hetubook.com.com不小了。」
但有必要嗎?那天在阿謝當,坐在十月的陽光中,他和她在一起——在一起卻又保持著距離,那種苦痛和絕望的渴望之情。兩人相隔四英尺之遠。四英尺,因為再少一點就難保不出事。她也心中有數,她一定早已明白這點了。他很心亂地想著,我們之間相隔的空間,就像一個電場,充滿了渴望之電。
而她則沉靜地回答說:「我會盡量努力幸福的。」
羅德尼輕輕自言自語說:「假期結束了。」
「對,」羅德尼說,「我一定是在作夢。」
哥白尼?蒼天在上,怎麼會扯到哥白尼?那個有理念的僧侶,對世界有不同的看法,這人夠精、識時務,懂得向俗世的威權妥協,把自己的信念用可以過得了關的形式寫下來。
「記得,我記得。」
就像兩個盯著應許之地卻又不得其門而入的人一樣,羅德尼心想,那時候我應該告訴她我愛她的。
但是他們卻從未面臨任何道德問題,沒有什麼羞恥的事,沒有見不得人的陰影,沒有失敗、絕望和煎熬,不用在必要關頭時自問:「該為孩子好而瞞著他們,還是讓他們一起分擔?」
然而就因為如此,從此之後,只要提到哥白尼,他的心就會跳一下,而且他也在牆上掛了一幅這位僧侶的古老版畫肖像,來跟他說:「萊絲麗」。
他心想,那是很開心的六個星期,他可以跟瓦特金一家和米爾一家見面,還跟哈格瑞.泰勒一起過了那個開心的晚上——就只有幾個朋友,人不太多。那個在星期天經過小山丘、討人喜歡的流浪漢。傭人們做很好吃的飯菜給他,每餐都隨他愛吃多慢就多慢,還用蘇打水虹吸管瓶撐著一本書邊吃邊看。有時吃過晚飯要工作,做完之後抽一斗菸,最後,要是他覺得寂寞的話,就安排假想的萊絲麗坐在椅子上陪他。
鍾恩說:「有時我們難免會有些不切實際的念頭。」
她還說:「要是一開始就逃避現狀,那人生要怎麼過下去呢?」
「你真笨,親愛的,淨坐在那裡讓你的眼睛壞掉,其實你只要扭一下電燈開關就行了。」

羅德尼.斯卡達摩坐在矮背小椅子上,他太太正在斟茶,茶匙叮噹碰撞著,一面興致勃和*圖*書勃聊著回到家來有多好,看到一切如昔有多令人高興,羅德尼不會相信回到英國、回到克雷敏斯特、回到她自己家裡有多美妙!
但是說這話時,他心裡有數,這不是真話。他心想:你就只有你一個人,而且永遠都會是這樣。但是,老天保佑,但願你永遠不會知道這點。
「可憐的舍斯頓太太,一輩子過得這麼慘。」
說到底,為什麼不呢?軟靠墊褪了色。萊絲麗躺在墓園大理石墓碑下。他和合夥人的律師事務所正在奮進中。農夫賀德斯頓還在努力籌另一筆貸款。
她突然衝到他身邊,幾乎喘不過氣來地說:「我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是只有我一個,我有你。」
就說了這句,引了一句詩,他根本就不知道她這句詩是什麼意思。
「是的,我在哈特雷大減價時買的。」
「你現在很高興我沒讓你這樣做吧?」
萊絲麗,輪番承受著丈夫坐牢、酗酒,以及貧窮、病痛、死亡。
但是,她是否原諒了他呢?他想是沒有,但沒有關係了。要是他毀了艾薇莉對他的愛,卻保住並加深了她對他的敬意——最後,他心想,以她那樣的腦子以及完美無瑕的正直,還是敬意比較重要。

嗡嗡嗡嗡,綠頭蒼蠅繼續發出聲音。
但是做他那行久了,保留信件所帶來的危險他見多了。萬一他突然離世,鍾恩就會清理他所有文件,到時就會看到這封信,引起她不必要的痛苦。不要讓她傷心難過,就讓她幸福又安全地繼續留在她為自己打造的光明、信心滿滿的世界裡好了。
對某些人而言是有意義的,對其他人則無意義。
萊絲麗坐在他的椅子上,左肘略為撐起,右肘下垂,右嘴角略微歪一邊,頭靠在褪色的藍色軟靠墊上,映得她的頭髮看來有點變成了綠色。
但是他先把書桌右邊最上面那個鎖住的小抽屜打開來,取出了芭芭拉的來信。這是航空信,是幾天前鍾恩離開巴格達之後寄出的。
不怎麼浪漫的想法,說真的,他也記不得她有什麼浪漫之處。右肩比左肩高,但左眉上挑,右眉則下垂;笑起來時,嘴角略歪向一邊;倚在褪色藍靠墊時,棕髮看起來像是綠色的。
丈夫在牢裡,還要自己謀生、為孩子操心,這樣的萊絲麗坐在那兒,怎麼會一面用手理著頭髮,一面說「我一直在想著哥白尼」呢?
「什麼?」她猛然轉身面對著他,「你剛才說什麼?」
「對,」羅德尼說,「你有我。」
吱吱喳喳,鍾恩.斯卡達摩的聲音持續著。
但是,他心想,萊絲麗並不慘。她走過了幻滅、貧窮和病痛,有如一個男子漢https://m.hetubook.com•com走過沼澤,經過田地,越過河流,快快活活又迫不及待地要抵達目的地……
那就是艾薇莉——不逞強,不活在過去,不自憐,有紀律地接受生活,也有能力不靠他人的協助過活。
他認定自己弄錯了,鍾恩剛回來時,他還以為哪裡不對勁了。鍾恩並沒有什麼不對勁,她還是老樣子,一切都是老樣子。
之前他和萊絲麗爭辯時,萊絲麗就坐在那把椅子上,他們在爭論她孩子的問題以及跟舍斯頓接觸的欠妥處。他說,她應該要為孩子著想。
她站著狐疑地望著他,然後去把牆上一幅畫扶正。
他看著她,很佩服她的能幹,看起來仍然年輕的脖子,光滑漂亮、沒有皺紋的臉孔;開朗、自信、充滿愛憐。他心想,鍾恩一直是個很好的太太。
還記得那個秋天,他去辦公室時鍾恩說的話:「勇氣?哦,是啊,可是勇氣並非一切!」
然而你那恆久的夏天將永不消逝。
也可能他是知道的。對,可能他是知道的。
這是一封傾訴心事的長信,他幾乎已熟記在心了。不過,他還是又重讀了一遍,並停在最後那頁上。
他曾經和艾薇莉鬥過法,跟她對決,並用她那輕蔑的心唯一認得的武器征服了她。他自己對這些武器則很反感——冷冰冰、講邏輯的理論和無情的說理。結果她接受了這些。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著哥白尼……」
他一臉無辜地對她眨著眼說:「我有說什麼嗎?」
嗯,他當然知道她的理念,但這卻跟他的想法不合。他總是想給兒女最好的。的確,這也是他和鍾恩所做的,讓兒女們上最好的學校,住家裡陽光最充足的房間。他和鍾恩則省吃儉用,以便盡量供給孩子。
他心想,起碼我應該告訴她,我愛她。我早該這樣說的——以前那次。
鍾恩在房裡到處走動,摸著一處窗台看有沒有積塵,又把一本書放回書架上,移動著壁爐架上的擺飾品。的確,經過六星期之後,這房間看來有點不整潔、有點破舊的樣子。
「哦,羅德尼,你看那些文件而不開燈,這樣是不行的。」
而他則說:「勇氣難道不是一切嗎?」
好吵,他心想,好吵……
他感情強烈地說:「可憐的小鍾恩。」
沒多久之後,鍾恩上樓去把行李打開,羅德尼則經過大廳回到書房裡,他從辦公室帶了些公事回來處理。
羅德尼推開書桌上的文件,走過去坐在壁爐右邊的椅子上。他手上拿著那份馬辛罕租約,微微嘆口氣,從頭看了起來。
……所以現在我已經什麼都告訴你了,親愛的老爸。我敢說你其實已經猜到了大部分。你不用擔心我,我很明白自己成了個做壞事的邪惡小傻瓜。記住,母親什麼都不知道。要完全瞞著她並不容易,不過幸好麥昆醫生演技一流。威廉表現得好極了,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他的話,該怎麼辦——他一直都在,一看情況不對,就即時擋開母親。當她打電報說要趕過來時,我真的相當絕望。我知道你一定盡了力阻止她來,親愛的,而她則是攔不住的。我想在某種程度上,她也是一番好意吧;只不過她非得要幫我們重新安排生活,這點簡直令人受不了,我又虛弱得不太能跟她爭!我現在才開始覺得莫朴西又屬於我了!她很可愛,但願你能見到她。當我們還是小寶寶時,你喜歡我們嗎?還是等到後來才喜歡的?親愛的老爸,我很高興有你這樣的父親,不要擔心我,我現在沒事了。www.hetubook.com.com
結果她卻說:「說到重點了。他是他們的父親,並不表示他們屬於他,也不表示他屬於他們。我當然希望他們有個很不同的父親,但事情卻不是這樣的。」
他說這話是在調侃她,但卻很訝異地見到她皺起了眉頭。她臉上宛如平靜水面出現漣漪般閃現出一種表情。
他的笑容中有著揶揄,笑得很和藹。
「地主出租予承租人(及其繼承人)整座農莊之建物、土地,地點位於……」他翻頁繼續逐字看下去。「未經夏季休耕(種植蕪菁和油菜因可潔淨土地、為土地施肥並可放牧綿羊,因此視同休耕),承租人不得在耕地任何地方種植兩種以上的麥類,以及……」
門開了,鍾恩走了進來。
艾薇莉也沒事了。每當他想起艾薇莉時,總是引以為豪,而不是充滿憐憫。艾薇莉有著不露聲色的法律腦袋,情感含蓄,牙尖嘴利又冷靜,如此沉穩、如此堅強,一點也不像他們為她取的名字那麼女性化。
羅德尼坐著點頭微笑。
然後她鬆開了眉頭說:「那個軟靠墊難看死了,舊得都褪色了,我得幫那張椅子換個新靠墊才行。」
接著,一點也不懷疑地(而且也不怎麼當一回事地)心想,「我很成功。」經營農場,他認為是很難又讓人心碎的行業。
他用慣常的調侃語氣說:「我在這裡,小鍾恩,要是沒人陪我,就只有我一個人。」
(全書完)
鍾恩打斷了他的話,恨恨地說:「沙漠可恨極了,很可恨!就只有一片乾旱虛無!」
他有點驚訝地心想,我是個挺好的律師。
「我想你說『假期結束了』。你一定是在打瞌睡而且作起夢來——關於孩子們開學的夢。」
他還記得自己的和*圖*書語氣,有點驚訝地說:「你頭髮不是棕色的,是綠色的。」
然而,過去一個半月裡,每天她都坐在那裡跟他講話,當然,這只是幻想而已,他創造了一個假想的萊絲麗,讓她坐在那椅子上,把話塞進她嘴裡,讓她說出他想要她說的話。而她也順從了,不過嘴角卻向上一歪,像是在笑他要她做的事。
而且他看得出,萊絲麗的意思是要讓孩子們分擔。儘管她愛孩子,但必須要讓孩子幼小、不曾受過訓練的肩膀來幫忙扛些重擔時,她是一點也不會退縮的。不是出於自私,不是因為想減輕自己的擔子,而是因為她不想排除他們,即使是最年幼的孩子,也要分擔最難捱的現實。
她是有替他們著想,她說,畢竟,他是孩子們的父親。
她以銳利、緊張的眼神環顧房間。他心想,就像隻想逃跑的動物。
「有時人會很發神經的——病態。」
他那雙疲累但和藹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太太。
「老天,說來,」他心想,「我是累了。」
羅德尼拿著那封信,猶豫了一下。他是很想留著這信,這封信對他深具意義——女兒寫出了對他的信心和信賴。
是的,芭芭拉沒事了。湯尼在羅德西亞的橙園也過得很好——除了遠在千里之外,但這卻很好——而他那位年輕太太聽起來也是合適對象。沒有什麼能傷到湯尼,也許永遠也不會,他是那種很樂觀開朗的人。
他更加驚訝了,很難想像鍾恩會發神經或病態。於是他換個話題說:「你知道,我挺羨慕你能去中東旅行。」
這是他唯一跟她說過的比較私己的話。他從來沒怎麼想過她的外貌是怎樣的。倦容,他知道這點,面帶病容——然而卻強壯,對,生理上的強壯。有一次他還很不搭調地想過,她能像個男人般,在肩上扛一大袋馬鈴薯。
羅德尼若有所思地說:「我倒是很想知道沙漠是什麼樣的。一定相當神奇——空曠,有明亮強烈的陽光。想到那種陽光就讓我著迷,可以看得清楚……」
這麼聰明能幹又忙碌,這麼欣然又有成就。他心想,她看來就像還不到二十八歲。
「是的,是很有意思。不過我不會想要住在巴格達那樣的地方。」
他心想,這裡頭沒有多少可以增添愛意的。然而愛情是什麼呢?看在老天的分上,愛情究竟是什麼?見到她坐那裡,坐在他的椅子上,綠色的頭靠著藍色的軟墊,他心裡所感受到的安詳和滿足。她突然說話的模樣,她說:「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著哥白尼……」
嗯,他認為她錯了,但他卻承認——一如他一向都承認的——她很有勇氣。而且這勇氣不僅為她自己,更為了她所愛的人而有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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