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鍾恩說，對，她滿累的。
真是瘋了！她那時所認定的事情絕對是瘋了。回到英國多舒適愉快啊！感覺就像從來沒離開過似的，一切就像以前一直以為的那樣，還是一樣的……
「他今天晚上有個應酬飯局。」
第二天早上，鍾恩去買了一下東西，然後搭下午兩點半的火車回克雷敏斯特，四點左右應該就可以到站。羅德尼在下午茶時間從辦公室回家時，她應該可以在家等著他……
羅德尼，原諒我，我以前不知道……
半小時後飯店打電話上來，通知說哈里森—威莫特太太來了，於是鍾恩就下樓去。
「沒有。我沒告訴他我今天到。他說不定會跑來接我，萬一他忙的話，這就不太好了，會讓他很累。」
鍾恩一口咬定說：「我認為談論這些是很危險的，會把這些想法灌輸到別人腦子裡。」
鍾恩掛上聽筒，心跳比平時加快了一點。她心想，艾薇莉……我的艾薇莉……
她覺得艾薇莉說話時流露出一絲驚訝語氣：「是……我想你是對的，最近他很忙。」
當然不能在月台上，那裡人來人往的，月台盡頭還有海關檢查站。
她洗了澡，穿好衣服，然後打電話給艾薇莉，幸好艾薇莉在家。
那個很惡劣的招待所環境，還有她在沙漠裡經歷的怪誕經驗——她自己想像出各種不愉快的事情，以為兒女不喜歡她，以為羅德尼愛上了萊絲麗（他當然沒有！這是什麼念頭啊！淒慘的萊絲麗），她甚至還後悔過當初說服羅德尼不要異想天開去做農夫。說真的，她一直腦筋很清楚又有遠見……
她有種強烈的欲望，hetubook.com.com想要在家裡見到羅德尼，想要直接開始她的懺悔，不要有停頓或拖延。這樣會比較容易，她如此想著。
她心想，這是真的……我正要開始一種新生活……
萬花筒在轉動……轉動……
艾薇莉微微一笑。
她滿懷感恩地望著火車窗外。這時節，一路上沒什麼風景好看的——光禿禿的樹，下著濛濛細雨。但多麼自然，多麼有家鄉的感覺啊！巴格達有濟滿人的市集，清真寺有鮮艷的藍色和金色圓頂，這些都已經離得很遙遠、很不真實，說不定從來不曾發生過。那段漫長、奇妙的旅程——安納托利亞的平原、土耳其南部山區的積雪、山上的風景，以及又高又光禿的平原；穿過山區峽谷的漫長山路，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途中，聳立著清真寺宣禮塔的斯坦堡，還有巴爾幹半島上的可笑牛車；當火車離開義大利特列埃斯特時，藍色的亞得里亞海閃耀著；瑞士以及在天色漸暗中的阿爾卑斯山——各種不同的景點和場景，全都在此告終，在冬天行經平靜鄉間的回家旅途上告終……
哪一種模式？哪一種？她得要選擇。
並不是她的外表有所改變。
明天我得剪些月桂，她心想，並到街角的店裡買些康乃馨。
「父親上倫敦來了嗎？」
她得要決定……非得決定不可……
它們的確是真的嗎？抑或不是？但她不想要這些事是真的。
那雙眼睛是那麼冷靜又無動於衷……
「嗯，人有時會碰上他們不想要的。」
她尋思著，是否該先跟艾薇莉見面呢？她可以從飯店打電話給hetubook.com.com艾薇莉。
這當然不是真的！整件事都是她想像出來的，所以會想像出這事，是因為那個笨女人布蘭西．哈格——不，該稱為布蘭西．杜諾凡——說的話。說真的，布蘭西看起來太糟糕了，又老又粗俗。
母女以英國人的保守方式打了招呼。鍾恩心想，艾薇莉看來身體很好，不那麼瘦。鍾恩跟女兒走進餐廳時，自豪得有點激動，艾薇莉真的很美，相貌清秀又出眾。
「愛德華不跟你一起來嗎？」
老爺，愛格妮絲說，會很高興的。
她得要決定什麼？
沒多久就停下來，變成另一種圖案。
那是真實的嗎？
回家真好。
「你常見到他嗎？」
維多利亞車站。
她很溫柔地對自己說：「羅德尼……」
「不常。大概三星期前他上倫敦來一整天，那次我們一起吃了午飯。今天晚上怎麼樣，母親？你想不想到哪裡去吃晚飯呢？」
要不要告訴羅德尼她猜到了芭芭拉的事？萬一，畢竟……
哦，鍾恩心想，我真高興自己回來了。
艾薇莉問起芭芭拉以及巴格達的情況。鍾恩講述了回程遇到的諸般不順。不知怎地，兩人的談話頗困難，似乎不太順暢。艾薇莉問起芭芭拉的情況時，也是不痛不癢的，簡直就像是她接到暗示說，問太多可能不得體。但是艾薇莉不可能知道任何真相的，這只是她一貫細膩、不好奇的態度而已。
那陽光，鍾恩心想，陽光很熱。那陽光會讓你產生幻覺……
鍾恩上樓回到自己臥房裡，摘掉帽子，又下樓來。房間看起來有點光禿的感覺，但那不過是因為沒有擺花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已。
那還用說？一切當然都還是一樣的。
不，她會在柯洛夫那飯店安安靜靜住一晚，第二天才南下回到克雷敏斯特去。
對，她決定，說不定就這樣做。
她們繼續東拉西扯地談著。飯後，鍾恩打起呵欠，於是艾薇莉就說她不多逗留了，母親一定累了。
那股光輝回來了，那種歉然，對愛與寬恕的渴望……
鍾恩回過神來。
艾薇莉，就像維多利亞車站一樣，一點都沒變。
她們在餐桌旁坐下，鍾恩的視線和女兒的相遇時，心頭一震。
真相，鍾恩突然想到，我怎麼知道這就是實情？說不定，只是有可能而已，一切都是她自己單方面的想像，畢竟，並沒有很具體的證據……
哪一種圖案？哪一種模式？趕快！
她只帶了隨身行李。由於在多佛港入境時，海關已經檢查過，因此可以請行李夫直接把它們送到飯店去。
她的心很亂，沒法理出頭緒來。昨晚跟艾薇莉見面，讓她很難受。艾薇莉那雙沉著的眼睛看著她，鎮靜、無動於衷。艾薇莉，她心想，沒看出她有什麼不同。嗯，話說回來，艾薇莉為什麼應該看出她有不同呢？
羅德尼回來了。
是我變了，鍾恩心想，但是艾薇莉不知道這點。
「我想你也一定累了。好吧，我過來。」
有那麼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從未離開過。英格蘭，她自己的國家，可親的英國行李夫…．還有不太可親、但卻很英國的多霧天氣！
沒有人來接她，因為她後來沒有再發電報通知羅德尼她什麼時候會到。
艾薇莉若有所思地說：「哦，難說了……」
「火和-圖-書車上那個女人也是這樣說的，她好像還相當肯定。她算是個要人，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我不相信。希特勒才不敢開戰呢！」
哦，老天哪，她怎麼會這麼不理智呢？所有這一切她曾經在腦中想到又相信的事——那麼不愉快的事情……
那麼漫長、疲憊的旅程，經過土耳其和保加利亞、南斯拉夫、義大利和法國，海關官員檢查護照、各種不同的制服、各種不同的語言。她厭倦了——對，真的厭倦了——外國人，連那個跟她一起從阿勒坡旅行到斯坦堡、身分不凡的俄國女人，到最後也頗煩人。開始時她是感興趣的——的確是相當令人興奮的——就只因為這人很不同。但是等到她們旅行到土耳其馬爾馬拉海的海德帕夏港口時，鍾恩已經很盼望著兩人分道揚鑣了。一來是因為她，鍾恩，竟然口沒遮攔地對一個全然陌生的人講自己的私事，想起來就覺得難為情。二來，嗯，這有點不好說，但這女人有些地方讓鍾恩覺得自己很土氣。這可不是愉快的感受。光是對自己說，希望自己就跟任何人一樣很行，已經不管用了！她並不真的這樣認為。她很不自在地意識到，儘管莎夏再友善，終究是個貴族，而她則是個中產階層、一名鄉下律師無足輕重的妻子。這樣想當然是很愚蠢的……
鍾恩趕快走上前去，她沒有馬上看著他的臉。給他一和圖書點時間，她心想，給他片刻……
在沙漠裡奔跑……雙手雙膝跌到地面上……祈禱……
羅德尼，我在這裡，我回來了！
「今天下午到的。」
我可能根本從未離開過，鍾恩心想，可能根本沒遠離過……
抑或這才是真實的？
然後她快活地說：「我回來了，羅德尼……我回家來了……」
鍾恩突然感到心跳加速。
她緊張興奮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門打開了，羅德尼走進來，他驚訝得停住腳。
她是怎麼回事？
她排斥了這個念頭，然而光是閃過這想法就已經讓她吃了一驚了。萬一她也是那種憑空想像的人呢？
艾薇莉正以冷靜的口吻說：「愛德華是這麼想的，他認為將來有一天會和德國打仗。」
「我寧願你來我這裡，親愛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旅途有點疲累。」
在維多利亞車站月台上，是不可能向驚訝萬分的丈夫請求寬恕的。
不過總而言之，這一切現在都結束了，她又回到老家，回到祖國土地上。
她聽到前門打開的聲音，她非常熟悉的聲響，如此熟悉……
艾薇莉的聲音多沉著又清脆啊……鎮定、疏離、冷淡。
鍾恩把手放到頭上，覺得腦子裡像有個萬花筒似的。小時候她有個萬花筒，她很喜歡它，會屏息看著所有的彩色碎片轉動著，直到固定下來成為一種圖案……
「母親？我沒想到你回來了。」
她在火車站前搭上了計程車。來開門的愛格妮絲流露出奉承的驚喜表情。
「沒有人想要打仗的，親愛的。」
既不浪漫也不美麗，還是那一如以往、親愛的老維多利亞車站，看上去完全跟以前一樣，嗅起來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