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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讎

作者:凌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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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六章 革聯被趕出廈門

第廿六章 革聯被趕出廈門

我、梅梅和手下人員一到場,立刻接過擴音設備,對準由革聯佔據的幾棟主要大樓喊話。梅梅站在一輛宣傳車上,一再呼籲:「革聯總部的人員請注意:現在是八-二九外事部喊話,請你們放下武器自動投降。八-二九廈門公社保證既往不咎,否則,無情的現實會等著你們!」她所得到的祇是暴風雨般的石塊,卡車的擋風玻璃被打得粉碎。
「八-二」戰役結束後,促聯在廈門市很稱了一陣子霸。街上找不到一張革聯的大字報,也看不見一輛革聯宣傳車或革聯據點。一月間,廈門公社控制市權的優勢再度出現——其實是有過之無不及,軍管會再也無力過問了。實際上,我們叫軍管會搬到鄉下去控制革聯份子和農民,甚至攔住進城來的軍車說:「回去照顧你們的老搭檔革聯去吧!」
她顯然是萬念俱灰,想一死離開這個人世。「大家都一樣——請放我走吧!」她說。
促聯的部隊大都由學生領導,乘卡車沿公路前進,由正面攻擊敵人。革聯企圖用樹木、電線桿等切斷道路,並且從路旁的高樓上丟下石塊阻止我們前進,結果使許多卡車動彈不得,車上的人也受了傷。
八月二日上午,除了廈大革聯總部仍由三百個該校的學生死守以外,全廈門市沒有一房屋是被革聯佔據的。這三百人頑強得很,而且得到廈門駐軍大量供給的標槍、軍刀、練習用的手榴彈、軍用餅乾和一瓶瓶的蒸餾水。
大部分的俘虜都是學生。他們舉著雙手由山坡上下來時,我們的人擁上去,要向他們衝過去。我堅決地制止了那些人的行動。祇有看到俘虜中夾雜著公安警察時,我才准他們上去揍個痛快。我們這邊的流氓的復仇心最重。
我恍恍惚惚地站著,雙眼模糊地看著他的屍體被抬走。沙玉亭藏起手槍,顯得有點慌張。
黃昏時分,我們向前進發。在距離戰場還有好一段路程時,我們就已經看到糾察隊攔下一般行人,指揮車輛改道了。
前門口,一面白旗很快地出現了一下,革聯的頭號人物把頭伸出來一次,又縮回去。到處是鴉雀無聲。我緊張地望著沙玉亭和幾個部屬慢慢移向大樓。到了台階邊緣,沙玉亭舉起手槍向裡瞄準。一記槍響,戰事突然結束了。舉白旗的人走下台階,嘴裡嚷著:「不要開槍!」後面跟著其他的革聯頭頭。
因為她快被釋放了,我搜她的挎包,拿出幾件很古怪的東西,原來是衛生套。在場的人一個個睜大了眼睛,她經不起我一再追問,才承認自己已經變成了革聯頭頭們的玩物。
軍方還派出宣傳車到鄉村去告訴農民:「革聯的成員將來都會參加解放軍。」「愛革聯就等於愛解放軍。」所以,革聯很快就能向農民徵收到糧草蔬菜,在鄉間建立起了強大的根據地。
第一批俘虜被拉到廣場上來。這時,沙玉亭一手叉腰,一手握著他那小口徑的手槍,站在大樓的入口。我們一群領導人擁上台階,沙玉亭吹一吹還在冒煙的槍口,輕蔑地笑著說:「清掃戰場!現在是你們工作的時候了!」後半句話是對我和梅梅說的。
然後,我們轉移目標,開始瓜分戰利品。作戰部搶走了所有的標槍、軍刀和訓練用的手榴彈,其他部門的人也各搶所需。一旦戰事結束,居民們也從屋子裡出來,爭先恐後地揀革聯在扔光石頭後從窗口拋下的那些啞鈴。最近,不祇是我們組織中的人勤練體魄的,一般百姓對練把式、練身體也興趣盎然。各式自衛之道又復興起來,街上滿是表演國術,翻跟斗的江湖客和賣跌打損傷膏藥的人。自封為柔道大師、太極拳大師和氣功大師的人相繼掛出了招牌。作戰部也曾僱了幾個類似的武師來訓練敢死隊,戰事一了,這些教師爺全要被解聘了。
現在,約有一萬多促聯部隊包圍了大樓。我們必須速戰速決,免得中央令軍區派軍隊來干涉。事情一結束,中央就無能為力了。
會後,我、梅梅和十幾個工作人員www.hetubook•com•com回到樓下提早吃晚飯,準備到前線看看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地方。到了食堂,才知道廚房已經完全被後勤部包下,日夜為前線戰士蒸饅頭、煮肉粥。辛苦的伙伕們把一籠籠熱呼呼的饅頭抬出來,堆在飯桌上。他們個個興高采烈,因為做這份工作可以領雙薪。牆上的標語是「給戰友吃饅頭,給敵人吃石頭!」
戰事已經進行了一天一夜。首先是促聯包圍了依山畔海的廈大革聯總部,接著,革聯調集所有部隊大舉反攻,包圍了促聯的支援部隊。革聯最大的弱點是力量分散得太遠,我們的戰法是派出五千名強壯有力的戰士(多半是粗壯有力的建築工人),翻過廈大後面的山脊去突破包圍。革聯沒有料到我們會出此妙策,祇派了幾個弱巴巴的中學生把守山林地帶。這些學生都是膽小如鼠,連墳地上的磷火都害怕,不敢分散開來,大家反而擠作一團。於是,我們毫不費力就把他們一網打盡了。
在此後的半年間,搶劫個別單位從銀行裡提出的鈔票的企圖雖然不少,兩派都沒有冒險去搶銀行。不過,促聯和革聯都在設法用其他的方法聚財,搶奪國家的財富。在一九六八年的二月談判中,各派都理直氣壯地指責對方虧欠國家好幾百萬的債,破壞財產所造成的損失還不在內。我們有人曾經開玩笑說:「我們到邊疆地區去做工吧,一天賺個一塊錢,成千上萬的人去幹個一年,也許就可以還債了。」
雖然如此,在八月上旬,我卻撿到一張由革聯間諜散布的傳單,他們初次提到了要以「農村包圍都市」的企圖。我認為這是不祥之兆。
我們吃了一些粥和饅頭後,按廈門公社的規定戴上了鋼盔或籐盔,分乘一輛吉甫車和一輛中型吉甫出發。我們決定先去看看公社的其他各部門。
她遲疑了一下才說:「我沒有忘記,我要嫁給你,是因為你可以幫我做功課,我就不必一再補考了。」她住了口,露出一絲微笑,見我沒有笑意,立刻改口說:「這當然都過去了。我是開玩笑的,我知道你跟梅梅要好。革聯要散布你們倆的謠言,我還曾想法子幫你們呢——。我可以走了吧?」
他是迴光返照,斷斷續續地說再也不能回去見他那年逾七十的老父了。他辜負了父親養育之恩,覺得很難過。然後,他又想說希望葬在何處,卻沒有能把話說完。
於是,我被軟禁在家裡。七月三十一日中午時分,一陣雷雨聲把我從午睡中驚醒,發現枕畔有一張便條:「耿兒,媽媽出去辦一點事,你不要出去,否則就不是媽媽的好兒子。愛你的媽媽手字。」
我貪婪地拿起桌上一大疊外地來的材料,一一過目。我急著想多知道一些本地方的新消息,就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
後來,事實證明這句話並非兒戲,在鎮壓的後期,中央果然把大批革命造反派分子下放到農村去勞改了。
我瞪著她?這不大可能!在串連旅途中,我們曾拚著自己的性命保護的三個女同伴。現在,三人中竟毀了一人!我偷偷瞥了梅梅一限,她漲紅了臉,垂著頭。「別怕,」我心裡告訴她:「我絕不讓第二個人被糟蹋。」
參加會議的工作人員告訴我,目前廈門的局勢對我們很有利,除了少數幾個以廈大為中心的據點(共有一萬人)外,我們已經成功地佔下了市內各個革聯的據點,其餘的革聯份子都已逃到鄉下了。七月三十日傍晚,廈門公社不顧軍方干涉,曾經動員五萬多人向革聯最後的幾個據點發動了一次史無前例的突擊,目標是要「把革聯趕下太平洋。」
事後,促聯一口咬定革聯的頭號人物是在雙方開火時被一顆來路不明的流彈射死的,許多俘虜被迫出具聲明書,並簽字證明確是事實,福州軍區司令部卻不信這套謊話,驗屍結果,確定他是被一顆近距離的子彈射殺的。
這怎m•hetubook.com.com麼行!堂堂外事部部長竟被母親關在家裡!部下們若是知道,我豈不變成了大家的笑柄!
到場的大約祇有二十多人。有人告訴我:兩名副部長帶領其他人員到廈大前線服務去了。我打電話到文化宮,發現那邊的情形也都差不多,大家的口號都是「一切為前線!」
「妳還記得嗎?」我問她:「我們初中二年級玩那個遊戲時,妳答應嫁給我。妳還記得說過什麼話嗎?」
「我好高興!」我說:「我被關在家裡好幾天,剛剛才逃出來!」我握住她的雙手,兩人在屋子真手拉手轉了起來。
革聯在建立新市中心的口號下開始攔截由廈門開出的貨船,他們用極低的價格把船上的貨物分售給農民,儲積了大量的經費。他們最大的一次打劫是從一艘三千噸的貨輪上掠得了幾千箱香菸,以每包三分錢的價格賣給農民(原價是五角六分)。
「宣什麼傳!我要把他們一個一個活剝皮!」
「這麼說,革聯在廈門的處境跟八-二九在福州的處境差不多嘍?」我問。
八月中旬,幾個革聯頭頭居然攔截了幾輛人民銀行廈門分行的滿載現鈔往福州的汽車。他們企圖用這筆錢在廈門郊外另設銀行,幸好軍方說服他們釋放這幾輛車,因為深恐中央必不會容忍這樣的舉動。
家中,母親嘆買不到煤炭和蔬菜,我勸她不要發愁。我在梅梅的協助下,花了兩個下午的時間補足了家用所需,我避開前門的長龍,從後門走進商店。叫店中的人特別照顧我這「忙碌的部長」。我們像這樣光顧了三家店舖後,梅梅和我分三次乘三輪車運回了煤、米和大塊的豬油。每次回來都必須經過作戰部門前,怕被人認出來,我們用兩條從煤炭店借來的厚頭布圍住面孔。其實,我們並不用這樣小心,其他的同事們還不是用同樣的方式表示他們的孝心?
他曾經預言我和梅梅將來會結婚,並曾自告奮勇要做我的伴郎,他還開玩笑地說會向我討一百顆喜糖。我也會拜託他替我打聽梅梅對我的感情,梅梅也曾經要他教算命。誰又想得到我們竟會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敵?
我再也挺不起一月份出任生產總指揮時的那份幹勁了。在這段時間內,工廠也有類似八個多月以前的停工情形,各廠的革聯份子也都已經避到鄉下去了,卻沒有一人建議重振生產總指揮部的大業。
不知怎的,看著她,我想起了我們曾一起玩的一個小孩子遊戲,一個扮新娘的遊戲。
我們在廈大物理大樓中的促聯總部過夜。第二天,我和我那一小隊人員多半都在宣傳車上工作,號召革聯投降。
李憶霞死後,我對梅梅格外小心保護了。我覺得如果她有了三長兩短,我的整個世界會黑暗無光,她的母親實際上已經將她交給我了,要我在這股動盪不安的日子裡保護她平安無事。
一個擔架抬出了革聯的第一號頭頭。他受傷很重,生命垂危。擔架一放在台階上,作戰部的幾個人又立刻動手打他。一個救護人員走過來,正想要替他的頭上的槍傷止血,卻不料沙玉亭用力把他一推。他向後一個踉蹌跌倒在亂石堆中,急救用品散了一地,淚水流下了他的面頰,卻不敢吭聲。
趁雷雨暫歇的當兒,我塗了幾個字留給母親,穿上雨衣跑出了家門。二哥也在上班,我祇好把整個家託付給貓兒。我在便條上寫道:「我是媽媽的好兒子,但好兒子不能成天呆在家裡。」
我宣布並不贊成格鬥,祇希望用心理說服法使對方投降,作戰部應該支持我們的心理攻勢,不要拉我們走他們的黷武主義的道路。
大批革聯份子被趕下農村之初,既沒有地方住,又沒有錢,沒有衣,很吃了一頓苦頭。我們很快就發現軍隊替他們解決了所有的困難。軍方甚至把自己的營房撥一部分給革聯,自己睡在田地裡餵蚊子。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的,也就是重整革聯,大舉報復。
「妳往那裡走?話還沒說完呢?我倒要問問和*圖*書妳,妳準備到那裡去?當尼姑嗎?」
革聯唯一的不便是農民不能進城來運水肥回去施肥,蔬菜生產受到了影響。城裡開始屯積糞便,原先運水肥出城的幾艘船現在正忙著運煤炭進城。情急之下,衛生部的促聯人員決定把水肥倒進大海,剎時間,廈門市與鼓浪嶼之間的海峽浮滿了大糞。好一陣子,誰也不敢去游泳。
蔬菜價格急驟上漲,市內的公車因缺乏汽油而停駛了。廈門公社祇好派專家研究如何在汽油中攙酒精來維持車輛的流動。
我想到陳伯達的一句話:「祇有拉下老朋友、老同事的舊情面,才能成為真正的革命造反派。」江青有一次在北京也對湖南省的派系代表說:「打死幾個人沒有什麼關係。」在她的口中,似乎我們生死存亡的鬥爭是和遊戲消遣差不多,是和刺繡、繪畫沒有兩樣。
我找到了作戰部長沙玉亭,請他將戰場的宣傳工作交給我。
後勤部的人員正忙得不可開交。從前線各單位回來的連絡人員頭戴鋼盔,有些還紮著滲血的繃帶,在走廊上來回奔波,領取醫藥用品和罐頭食品。四樓原來是個戲院,現在祇見由各工廠搶來的罐頭堆積如山。
我走到四樓梅梅的辦公室。她的辦公桌四周圍滿了文件和櫃子。她的工作是保管廈門公社的大印,回答附屬單位打來的詢問電話。凡是她答不出的問題,就轉給何為明。
沙玉亭氣得直發抖,對這些人揮槍大叫:「快回來打!你們這些雜種!等打贏了,夠你們吃、玩、搶的!」
誰也沒有想到革聯會死灰復燃。大家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沙玉亭更是揚言:「三個月內,革聯絕不能重振旗鼓來發動攻勢,大家脫下帽盔休整一番吧!」(祇不過兩個星期後,他就被何為明痛刮耳光,罵他因估計錯誤而幾乎全盤盡失)。
「他們中有好多人都是你的同學,你忍心殺他們?」
八月二日黎明前,一支強大的促聯隊伍向山坡上的革聯大舉進攻。這支促聯隊伍是早先經由公路開進來的。敵人想往山坡逃命,卻碰上了翻山而來的建築工人,前後一夾攻,革聯部隊馬上崩潰,被俘虜的大約有一千人,其餘的則在山上駐軍的掩護下逃走了,「抓住革聯份子」的口號響徹山區,樹林中再起戰火。因為天色太暗,辨別不清,許多革聯份子冒充促聯的人,混了過去。許多促聯女生則被自己的同志誤姦了。
我設法編了一套謊話來解釋受傷的原因,她完全不信,把我按在沙發上繼續說:「從今天起,你要呆在這個家裡。若有同學來找你,我就說你出去了。廈門市現在亂得不得了,工廠多半都停了工,工人整天帶著頭盔,拿著木棍出去打架。這幾天我連班都不用上,正好可以看住你,給你燒點好菜補補身體。」
在同樣的口號下,革聯開始對廈門市實行經濟封鎖,切斷了蔬菜、汽油和木柴的供應,迫使市民挖出屯積在政府穀倉裡的「戰備糧」來應急,從其他地區開來的貨車在郊外就被攔截下來。現在全市祇能靠由海邊運進來的資源維持生機。
投降過來的革聯份子並沒有受到寬大的待遇。他們全體被命令跪在地上對促聯的傷者三叩首,還要聽我們的頭頭訓話。我們這邊隨便誰都可以站上一塊大石,把他們臭罵一頓,然後叫手下人把看不順眼的拖出來,痛揍一場。我沒有打任何人,我仍然忘不了七月二十一日那次親身經歷的苦難。
何為明堅持不准再打。然後,他蹲下身子,摸摸敵人首領的面孔,翻過他的眼皮。我也蹲下來看這個一度很親密的同志。我們曾經同騎一輛胸踏車在福州市的街頭散布八-二九的傳單。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一條小巷裡停下啃麵包,數一數手裡的傳單。我還記得他總讓我喝他的水壺裡的水,因為我每次都先把自己的水喝個精光。我知道他有肺結核,祇要喝他的水壺就會想到啜他一口水會吸進多少結核菌。
七-二一的流血事件使我對打架,對永無休止而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缺乏意義的報仇行為產生了一種突然的反感。在同志群中,我發現某些人——如大鬍子,根本不配被稱為同志;而在敵人群中,某些人也不能一律以敵人視之。這次事件後,自動為八-二九傷者捐血的革造會份子就有十幾人。
俘虜經過仔細搜身、問話和刮耳光後,一個個被放了出來,其中有幾個廈八中的女生都是革聯頭頭們的祕書。突然間,我看到了牆頭草。她一身是傷、蓬頭垢面,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我叫她,她抬起頭來瞪著說,好像不認識我了。現在距一同串連的日子才不過幾個月的光景。
這一段短短的日子裡,我們的生活中織滿了愛情、明媚的太陽、蔚藍的天和碧綠的水。每天從鼓浪嶼回來,我都在外事部中我的專用浴室裡洗澡。梅梅則用隔壁女副部長的浴室。我們之間僅一板之隔,我忍不住會用力敲牆壁,可是她從不回應。我想,如果有一天,她祇圍著一條浴巾走進我的房間,我會怎麼辦。我要自制——稍等幾年,等到我們可以結婚的時候。
母親聽說了福州市的這件事後,十分害怕。正巧同一天,她們的廠裡也發生了一次派系格鬥,她親眼看到了幾個革聯份子受到蠻橫的毆打,所以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自己的骨肉召回家中。我卻自動回來了,兩手空空,全身紮滿了繃帶。
我飛也似地趕到了外事部,跑上五樓,打開房門,幾乎驚喜得跳起來。梅梅正坐在我的桌前替我看公文,一看到我,連忙跑過來,撞倒了她的椅子。
梅梅也哭了,不斷拍著她,一再說:「不是妳的錯。」串連時,她們兩人同床共枕;梅梅發高燒時,每天替梅梅洗身的是她,換衣服的也是她。
二樓被改成臨時醫院,為了方便和協助治療,市立第一醫院的一部分也搬來了,救護車不斷地尖聲鳴著警笛,開到大門口停住,送回被石頭砸傷的同志。我們站著看了一會兒,傷者是又髒又臭,戰事一定十分激烈。
廈大促聯份子在曾經舉辦過射擊比賽的廈門科學技術發展委員會搶來了不少小口徑的步槍和手槍,大家就握著這些槍開始向大樓射擊。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對方居然還擊,子彈一飛,我們這邊的人一下子自一萬減到了三千左右。大部分跟在前面的人都見風轉舵,丟了幾塊石頭後就溜到後面,到稀飯桶裡撈豬肉吃了。
這些天來,廈門公社的主要工作是恢復秩序。八月初,我們成立了一個衛戍司令部,取代公安局的職務。我們曾經用來對付革聯份子的地痞流氓現在受到了殘酷的鎮壓,每天都有公審大會取悅民心,革聯派進城來從事黑市活動的間諜和農民也變成了我們的最大的鎮壓對象。
何為明站起身來,脫下頭盔,對死者木然地說:「如果是我死,你也會為我脫帽的。」說完,轉身對別人說:「把他送到第一醫院的臨時太平間。」
何為明自己透過麥克風向革聯的第一號頭目喊話。他說的是福州話,說得很瑣碎,強調應該本著同學間的友誼精神舉行一次和談。對方回答說,他們有人要離開大樓,請我們不要傷害他們。不久,一個年紀很小的男生從窗口跳下來,後面跟著一個較大的男生和一個女生,原來是他的哥哥和姊姊。他們說兩天來祇喝開水吃餅乾。這三人都被迫在麥克風中宣布投降。
我摸摸他的手臂,比一年前更瘦了,青筋暴起。他的脈搏虛弱,呼吸困難。
我們的最後一站是文化宮,看起來竟比農曆新年時更蕭條冷落,停車場上一輛車也沒有。到了樓上,我們往外看,發現公安局也是死氣沉沉。我們後來才知道大部分警察都和革聯份子一同逃到農村去了。
「休整」的意思是說:宣傳隊要負責安排娛樂節目,大家可以灌老酒、吃大菜、吹噓自己的豐功偉業;也就是說總部不用派什麼哨兵站崗;也就是說叫第一醫院忙著替女祕書們打胎。
「我也被關了,真不好受。」
事實上,他的屍體停了好一陣子沒有下葬,www•hetubook•com•com因為他的父親祇是個船塢工人,家裡很窮。他的老父親辛辛苦苦地供養他讀了十六年書——文革開始時,他祇差一個月就大學畢業,沙玉亭卻一槍了結了他的生命。
「怎麼不忍心?你的同學也在內,好多都是祕書。我們把她們拉到作戰部來加菜,已經好久不知肉味了。」
何為明趕來制止毆打,說要留個活口好問話。沙玉亭拍拍他的肩頭:「老何,我是他的同班同學都不可憐他,你幹嘛要保護他?現在不把他打死,以後有的是麻煩,說不定我們有一天還會腦袋搬家呢!」
開門的是母親。她一看到我,立刻叫我進去,把身後的大門關上、閂上,像個衛兵似地靠在門上。然後,不容我開口,劈頭就說:「我再也不許你走了,絕對不許!現在情況一天比一天壞,已到了活活打死人的地步,又不是真正的敵人!」
梅梅不慣於指使別人,連客人來時,她都親自倒茶,替客人抹椅子,誰也不怕她,但大部分人都尊敬她。一個怒漢氣咻咻地闖進來,碰到這美麗的少女以不慌不忙、溫柔清脆的聲音對他說話,氣也就消了一半。大家稱呼她「我的小姑娘」、「小公主」、「促聯之花」。聽說她多麼引人注意(卻又如何不理睬人家),而且又有這許多奉承的頭銜,我更覺得配不上她。從來沒有人時我「小王子」;相反的,叫我「王八蛋」的倒不少。
我每天早上辦公,下午通常和梅梅一同消磨在鼓浪嶼的海濱。每次總有幾個同志和我們同行,保護我們,因為在這段時間內,地痞流氓很猖狂。據說他們常在水裡布下繩索套住婦女,再用舢板把她們綁架到無人的小島去強|暴。
隨後,大樓裡傳出話來,要求我們派代表進去和談。我正要回答,沙玉亭從我的手裡搶過麥克風,大聲答道:「祇可以無條件投降!限你們十五分鐘內答覆我們的要求,否則我們要用武力佔據大樓,讓你們的頭頭們嚐嚐我的手槍!」
她突然衝進梅梅的懷抱,大聲哭了起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請放我走吧。」
一名工作人員回答說,兩者的情形如出一轍。革聯甚至要福州的八-二九總部把促聯份子開除,說廈門的促聯就和福州的革造會一樣。他補充說:「不過我認為這完全是兩回事。」
事後,八-二九廈門公社戰報上有一篇報導說我感化了一名俘虜。事實上,我們何嘗不是互相感化,彼此打動了天良!我的心裡盤桓著許多問題。我們究竟是怎麼搞的?這麼要好的同學、朋友為什麼都變成了死敵?是什麼力量挑撥了我們?分化了我們?
革聯在軍隊支持下叫出了一句新口號:「在農村建立第二市中心!」他們是要刁難全廈門市的市民。革聯用這個口號在郊外小鎮上建立了新的經濟貿易中心,並且煽動市委會中同情革聯觀點的幹部們下鄉建立第二市委會,甚至向其他縣市宣稱祇有新的組織才是真正的廈門市政機構。
廈大的操場上的烈日炙人,我不斷地把一條毛巾浸到革聯留下的一桶水裡,打起手巾給梅梅擦臉,然後再自己擦。我真想脫下制服到樹蔭裡涼快涼快,可是戰報的記者和其他的人不斷糾纏我們,叫我們站在戰利品前面拍照,發表談話。
天色將黑,戰士們因卡車被困在公路上,個個焦急起來。有時,大得足以砸毀一輛卡車的岩石被革聯部隊由公路兩旁的山坡上推下來。促聯在這裡不能前進,卻截下幾輛為革聯運食物來的卡車。車一被攔下,在路邊看熱鬧的孩子們會一擁而上,把卡車上一筐筐的蒸饅頭推翻下來,散得一地。許多圍觀的人也顧不得如雨的石塊,衝到路中央來拾地上的饅頭,有人因而被打中,倒在地上。大約有五六個孩子躲在卡車下避難,不敢跑出來,反而叫同伴們一起鑽到車下去共享饅頭。
我倏地把那些衛生套摔上女俘虜的臉:「妳!不要臉!妳污辱了八中的美名!」
上述這欠債的事完全是由一連串新的派系武鬥造成的,轉捩點是一九六七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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