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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變樣，沒變樣，雙手還跟先前一樣強健……你臉模子好像比先前還俊、好看……」

看來，生活和文學有其共通的內涵：擁抱，親吻，然後強烈、酣暢，卻難免感情衝動，失之盲目，莽撞，狂熱，直露；不識廬山真面目。而相應地拉開彼此的距離，保持一種審時度世的鎮靜與清醒，雖然冷峻，雖然含蓄得近乎淡漠，卻易獲致時空的思辨，立體的構成，視野的遼闊，歷史的縱深。

加上認識到當代小說一定要講究可讀性，趣味性，不應諷刺為讀者「喜聞樂見」、高「上座率」、不應回歸故作高深的象牙塔、咬文嚼字的窄胡同，於是我嘗試著寫作了《貞女》、《「九十九hｅｔuｂｏｏｋ.ｃｏｍ.com堆」禮俗》、《霧界山傳奇》等。

何謂「擁抱生活」、「生活和藝術的近親結合」？原出自我對文學的思辨，亦是受到生活自身的啟迪。有一回，我跟一位分別了許久、思念了許久的好友在某地相遇，彼此都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相擁相抱好半日，彼此的肩頭都落有無聲的淚珠。可是，好友的面容，是有了歲月的皺褶？還是青春常駐？是兩鬢染有秋霜，還是滿頭青絲濃密如故？明眸大眼仍是兩汪秋水，還是已經渾濁發黃？一時，都未及看顧、認別。之後，我總算跟好友拉開了些些距離，彼此的雙手都抵住了彼此的肩頭，來相互辨認、https://www.hetubook.com.com端詳、感嘆：

有說是苦悶的象徵，有說是人性的證明，有說是歷史的寫照，有說是人類剩餘情欲的發瀉，是警世、喻世、醒世，是痴夢、驚夢、圓夢，是野史、演義、傳奇，是光是熱，是鼓是號，是能量動力，是對生活的干預或挑戰，是社會的折射鏡、透視鏡、哈哈鏡，是幕僚和幫閑，是時代的晴雨表，政治的溫度計……

甚麼是文學？

「你瘦了，臉上爬了皺紋，頭髮白了大半……日子過得不怎麼順暢？」

我說，文學甚麼都不是，又甚麼都是。說她甚麼都不是，因為此地無銀三百兩；說她甚麼都是，因為無論她屬於哪洲哪國哪種哪族，甚麼語言符號，都離不開社會、人生、人情、人性。依此類推，說她是感情飢渴者的情婦，歲月寂寞者的知音，長途跋涉者的伴侶，說她是森林裏的城堡，諸神之山的花園，沙海裏的綠蔭，大漠裏的清泉，是調味品，娛悅劑，荷爾蒙，蜂皇漿，健身膏等等，又有何不可呢？

謹此，是以自勉、自策、自勵。

甚麼是文學？文學就是綿綿不絕的青春，綿綿不絕的稚嫩而又倔強的生命之歌。

有人問過我，我也問過人：和*圖*書

既是嘗試，自然會有其種種的幼稚及種種的不足。但願這是前進著的幼稚與不足。為了前進——哪怕是十分緩慢的，我不懼幼稚乃至謬誤，不惜被人尊為「大頑童」、「老天真」。因為它終歸要強似那熟透之後的僵化和老朽——猶如果子，成熟之後倘若處置不當，離腐爛也就不遠矣！

我並非玩世不恭者。我活得老老實實、恭恭敬敬、規規矩矩。時年四十過三矣！多少年來，是文學給我以心靈撫慰，精神策勵。通過小說寫作，我擁抱著人生，吸吮著甘霖，品嚐著苦澀，宣洩著愛憎，寄望並憧憬著未來。我在格子裏爬行，探索，尋找並力圖表現那個失落了的及行將失落的世界，於是，寫作了「寓政治風www.hetubook.com.com雲於風俗民情圖畫」的《芙蓉鎮》、寫作了五嶺山區桀驁不馴的山民的反叛之歌《浮屠嶺》、《潛逃》，寫作了人類文明之光姍姍來遲的大森林腹地的《爬滿青藤的木屋》、《姐姐寨》，以及反映當今山村變革生活的《相思樹女子客家》、《蒲夜溪磨房》等等。我置身於作品所表現的生活激流之中，也就有著一股近乎山溪奔瀉的辛烈、激奮。這些作品，雖然先後被譯成多種外文出版，被改編成電影、電視或戲劇演出，獲得過多種文學獎勵，受到些國內外讀者的歡迎，我卻以為，它們是「擁抱生活」的產兒，是生活和藝術的近親結合。從遺傳學的觀點看，近親結合容易導致生命的退化，而藝術需要的是遺傳變異和生長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