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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貫中國南部的五嶺山脈的北麓，有座壁立千仞、岩飛絕頂的大石山，叫做天碑山。老天之碑，氣衝霄漢。天碑山下有個七、八十戶人家的村落，叫做|愛鵝灘。不用說，村名得自灘名了。說是遠古時候，這村落就背負天碑山，面朝愛鵝河。愛鵝即大雁。說是那時節這一帶河川水面寬闊，水草豐茂，夏無酷暑，冬無嚴寒，為南來北往的大雁越冬棲息之地。愛鵝河能放排送木，能揚帆運貨，能把巍巍天碑山連同山腳的小小村落，連同藍英英的天、白悠悠的雲，都映在水裏，也是收容進水裏去呢。這一來，愛鵝河似乎比天碑山還氣派，還有瞻魄和力量。可是不曉得在哪朝哪代，愛鵝河找到了新的出口，改了道，從天碑山的背後轟轟隆隆、勢如崩雪地逕直流下去了。簡直是一種大自然的背叛，明目張膽的變節。天碑山卻不為m.hetubook.com.com所動，屹立依舊，也就在愛鵝河面前顯示出歷史的嚴峻與穩固。更為令人稱奇的是山下那個彈丸之地的小小村落，在世代的風霜、歲月的雨霧中含辛茹苦地存活著，舊的泥牆、木屋老朽了，倒塌了，又有新的石牆、石屋蓋起來，周而復始。大自然的劫難、人世的禍患都沒能把它從地上抹掉。都說是仗看天碑山蔭庇了它，給了它好地氣，好風水。

自從愛鵝河水改了道，便裸|露出來一條十幾里寬長的乾涸河林。滿河灘上不再有大雁落腳，而滾著、臥著大大小小、圓圓扁扁、各色各樣的鵝卵石。可不要小看了這些其貌不揚的鵝卵石！說不定它們還是大冰河、小冰河時期的遺物了呢。比天碑山上下任何一種喬木灌木、花藤草莖、飛禽走獸的祖先們還要古老到哪裏去了呢！它們經見過和*圖*書的世面，包藏著的史實，豈止是盤古開天、鴻濛初辟、三皇五帝？不定女媧用它補過天，精衛用它填過海，大禹用它治過水？

下面講的，便是發生在這古老河灘上的、跟貞節牌坊甚有關連的兩則故事；清末一個年少寡婦守節不貞的故事，以及當今一個年青女子不守節倒又甚為貞潔的故事。兩個互不相關卻交錯滲透著某種共通的歷史縱深意識的故事，兩個一切婦女史學者、女權運動家都應予冷靜思考和嚴肅探討的故事。

本來作為一項歷時一千多年文化怪跡，歷史奇觀，「節婦街」的十五座貞節牌坊曾被當作文物，完好保存到了公元一九五八年初。後來五湖四海鬧開了破除迷信的「大躍進」運動，新的神話替代了舊的奇蹟，天碑山下也砸鍋煮鐵，發射高產衛星；於是「節婦街」上的十五座漢白玉牌坊被一一拆毀hｅtubooｋ•coｍ•ｃｏm，就地建造起一群高高矮矮的土高爐，噴紅火，吐黑烟，日夜奮戰，將鐵鍋鐵器鑄成鐵錠，說是可以躍進到一個嶄新的極樂世紀。

然而自古以來，使得愛鵝灘地方久負盛名的，不是這些史前卵石，卻是緊挨著山邊的一座貞節牌坊。牌坊為祁陽白石所造，白壁無瑕，四柱落地，石梁橫臥，為拱門框架構式，高兩丈三丈不等，上刻節婦封號、家室姓氏、生卒年月、敕封年月、立坊年月等等，均為當時官宦、名士手跡。這些素色牌坊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每座相隔三、五十步不等，共是一十五座。唐、宋、元、明、清五朝皆有。一十五座牌坊中，兩座最為有名，一是宋太祖御筆題匾，一是大清雍正皇上親賜封號。其餘均依朝代排開，下邊青石鋪地，兩側條石嵌成矮牆，矮牆下種著女貞，似兩隊青衣佇立，又似兩條和*圖*書翠帶環繞，恪守著護衛的職份。當地人俚稱為「節婦街」，為天碑山下一大奇觀，愛鵝灘畔香火淨界。傳說大清風流皇帝乾隆私訪江南，曾遊此地，親筆寫下「文武百官至此下馬」八個大字，被鄉宦立下碑刻於「節婦街」首，更平添出一種威嚴、聖潔的氣氛。每到年頭歲尾，初一十五，三月清明，便有許多本地鄉鄰，外州外縣父母，領了自己尚未出嫁甚或尚未成年的女兒，來這一座座牌坊下焚香化紙，跪拜磕頭，然後聲淚俱下地講述一個個貞節故事。「節婦街」上，自是香烟繚繞，紙錢紛紛，既肅穆淒楚，又哀怨溫柔……

時至今日︱︱公元一九八三年暮春時節，村裏的老輩人對於這一十五座不復存在了的漢白玉牌坊，緬懷不已，深為嘆息。村裏的年青一輩倒有些新見識。他們說：太可惜了！「節婦街」的十五座漢白玉牌坊，連同十五位節婦和*圖*書的哀怨故事，要是完好保存、流傳至今，並做出電視廣告，說不定也能像埃及的金字塔與獅身人面像、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古羅馬的競技場、古希臘的神廟、印度尼西亞的婆羅浮屠、柬埔寨的吳哥古剎一樣，列為天下奇觀呢！那一來天碑山下、愛鵝灘畔就可以闢成一個遊覽勝地，吸引無數國內外遊客，以及婦女史學者、女權運動家等等，既可為國家賺取外匯，又可為本地搞活經濟……因之便有人異想天開地提出，由地方上按人頭攤派集資，再向政府申請貸款，先將殘存至今、如一群野墳似地長滿了蒿草的土高爐徹底清除，重修牌坊，恢復「節婦街」舊貌。況且當年拆毀牌坊，大煉鋼鐵並沒有採用這些漢白玉石料，而用的從山裏運來的石灰石。蒿草叢中，亂石堆裏，仍可發掘到一塊塊石碑石柱，斷碣殘匾來的！真個是天旋地轉，人世滄桑，歲月無常……